当下柳千慧喜孜孜向帮主领了铜牌,两人相偕出宫。途中云镜又低声道:"游湖划船,船儿要小,人儿要少……"柳千慧"扑哧"一笑道:"我早就猜到你会有这鬼主意。铜牌交给你,大船小船随你自己去挑。"闸口外面,碧波千顷,长空如洗,轻舟荡漾湖面,山光水色交映,令人心境顿时豁然开朗。两人荡舟出了闸口,柳千慧说了几个地方,云镜都只摇头。一指湖心远处的两座小岛,说道:"既然游湖,自要先赏湖中景物,那两座小岛上也有房舍,但我还没去过,咱们就先去那岛上看看如何?"柳千慧俏脸一沉道:"不行,那不是什么好地方,反正不能去就是了。"云镜不理,双桨齐翻,一拨船头,就要向小岛驶去。柳千慧急急将舵一推,小船在水面上一沉一腾,险些翻了过去,只见她粉颊涨得通红,又
气又急道:"告诉你真不能去,迷幻二宫是本帮接待武林贵宾的地方,也就是你上次提到过的'快活宫'和'消魂宫',那儿酒色荒淫,不堪入目,师父一再告诫不许我们女孩子去,现在你明白了吧?"云镜长长哦了一声,笑道:"好好好!不去就不去!那么咱们只好去看瀑布罗。"柳千慧这才转嗔为喜。划了一阵,船渐渐慢下来,柳千慧娇嗔道:"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你来撑舵,让我来划桨吧!"云镜跟柳千慧换座位,她人一立起,小舟连晃,云镜见机不可失,故作慌乱失手,用力一扳舵柄,大叫道:"快坐下,船要翻了……"话未毕,小舟一震而翻,两个人登时跌入湖中!柳千慧失声惊呼,一把没有抓住云镜。数丈外云镜冒出头来,举手挥舞了几下,又沉入水中。柳千慧娇躯一弹,哪里知道云镜从小就是潜水摸鱼的能手,正焦急间,云镜又在六七丈外冒出头来——这次距离小岛更近了。柳千慧奋力抡臂泅水,急急游到近前,刚想伸手去拉云镜,冷不防却被云镜紧紧一把抱住了纤腰。
柳千慧不以为怪,一手划水,当然这时候只能把云镜拖到小岛岸边用力压水。柳千慧吃惊不小,一张脸都变白了,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一双玉手按在云镜的肚子上拼命挤压,可怜云镜无水可吐,受了好半天活罪。这时候,岛上有四五条人影向沙滩扑来,那为首的虬髯老人身躯高大,面如锅底,眼似铜铃,双唇外翻,相貌十分凶恶,他一见柳千慧,咧开一张血盆似的大嘴笑道:"哈哈,今天什么风将柳姑娘吹到这儿来了?"柳千慧苦笑道:"独孤老前辈还说什么笑话,你没看见咱们翻船落水?这位公子就是应聘来总坛译书的云公子。"虬髯老人眼中异光闪烁,笑道:"帮中贵宾,理应招待。"柳千慧拦住急道:"独孤老前辈且慢,他是个读书人,又不会武功,找件干衣替他换换就行了,千万别'招待'他……"虬髯老人仰天大笑,道:"放心,姑娘衣衫也湿了,一并屈驾休息片刻,也叫她们选件干衣服给姑娘更换一下。云公子孱弱,别感染了风寒,还是快进宫里歇息要紧,姑娘若嫌那些女孩子肮脏,老夫命人'清场',不准她们乱闯好了。"柳千慧只得答应。一行人径向内岛行去,云镜不由心中暗暗得意。这小岛地势西面高东面低,两头大中间小,形如一支横浮在水上的葫芦,西面是个天然山谷,一片削壁上,刻着"快活宫"三个斗大隶字。那虬髯老人亲自带路,穿花拂柳而行,左折右转,使人直觉出岛上花草布置也蕴藏了奇门奥秘,决不是平常人能够随意出入的。锦衣护卫们都在一座精舍的楼下停步,只由那虬髯老人陪伴柳千慧和云镜登楼,楼口早有一名中年美妇手捧衣物,笑盈盈等候在楼上。柳千慧高声叮嘱道:"独孤老前辈,不许带云公子去那些肮脏地方,换好衣服就到这儿来,我等他一块儿回去。"虬髯老人笑应了,同云镜一起上楼,边转过脸对云镜挤挤眼,低声道:"这小丫头可对公子有些意思啦,女孩子的通病……"云镜含笑问道:"尚未请教老前辈大号?"虬髯老人道:"老夫独孤无忌,现掌本帮迷宫总管。"云镜发现他左手仅有四只指头,这才惊悟他竟是"天南三煞"中的九指无常独孤无忌。云镜连忙笑道:"久仰老前辈盛名,不知能让在下瞻仰一番迷宫奥秘么?"独孤无忌诡秘一笑道:"老夫就知道老弟会有此一请,食色性也,老弟又年轻又英俊,自是风流种子。老弟只管尽情观赏,不过千万记住别让慧姑娘知道就行了。"语毕,大笑不已。
云镜怀着忐忑之心,换了一身干衣,更衣时暗暗检视口袋中那封羊皮封套,幸喜尚未被水浸透,仍然贴身藏妥。独孤无忌亲自伴送他来到一间帏幕低垂的房间里,从壁间取下一柄小小银槌,在一口金钟上轻敲了三下。钟声甫扬,帏幕冉冉启开,一阵香风袭人,飘入两名绝色少女,上前左右挽住云镜,美眸斜睨,云镜被簇拥着进了彩帏。帏后是一间敞厅,顶嵌七彩琉璃瓦,四支盘龙巨柱上,分镶着无数明珠,壁间青铜为镜,玛瑙为框,雕栏玉砌,纱幔低垂,整个大厅四面都是门户,门前飘着彩纱,人入其中,目迷五色,缤纷变幻,立刻会忘记自己是从哪一扇门走进来的。厅中央一座形如鸡心的水池,香雾氲氤,池中一尊裸女像,手捧金瓶,瓶口一股橙黄色液汁穿破香雾倾入池内,全厅更散溢着清冽的酒香。
池边尽是绣榻锦凳围绕,地面铺着厚厚毛毯,厅中温暖如春,约有十六七名身披轻纱的美女,或坐或卧地在池畔嬉戏,钗光鬓影,软玉温香,使人目眩神驰,几疑身在梦中。他行经池畔,一名叫玉环的女子轻舒皓腕,用一只小金杯掬起一杯池水,递给云镜道:"公子尝尝这儿的'百花露'滋味如何?"云镜浅啜一口,只觉醇香扑鼻,竟是一种稀有美酒。玉环指点道:"这儿名叫'天香院',是宫中宴会的地方,殿后另有'鸳鸯池'和'温柔乡',既可温泉洗尘,又可真个消魂,此外还有'快活宫',那儿享受虽与此相同,却没有此地自由自在了。"云镜才恍然领悟,原来所谓"迷宫"和"幻宫",穷奢极欲,酒池肉林,名为优遇,实则形同软禁,不过是依照入帮的武林中人在武林中的地位,分别困在孤岛上,享以醇酒美女,诱使沉迷糜烂,等到溺陷已深,壮志消沉,除了俯首甘心替长江帮效命外,就再无第二条路可走了。假如卧松道人当真投靠了长江帮,以他十三绝的地位,肯定会住在此地。
正沉吟间,玉环又在耳边呢喃道:"公子既不喜欢歌舞,咱们陪您去'鸳鸯池'玩玩好不好?"云镜尚未回答,忽听一阵大笑,殿后七宝珠帘一掀,由一扇垂纱门中摇摇晃晃走进三个人。当中是个瘦削老人,最少已有七十多岁,头上银发歪歪挽了个发髻,两手却各搂着一个妙龄美女,口里哼哼唧唧,脚下踉踉跄跄,满脸邪笑,一身酒气。厅中十余名侍姬一见老道人,突然嘻嘻哈哈一拥上前,有的捋胡须,有的扯衣服,放荡形骸,肆无忌惮,登时把道人围在肉屏风里。道人毫不为忤,反哈哈笑道:"再让爷爷亲一亲……"云镜大感厌恶,低声问道:"这老道人是谁?偌大年纪,竟如此不知羞耻?"玉环掩口笑道:"他是这儿最有名的老风流,日日离不开美酒,夜夜少不得女人,姊妹们都跟他疯惯了,提起他的名号,会吓你一大跳……公子别看他一副老色鬼的样子,当年却是名满天下的一代宗师,只不过,现在已成了本帮护法长老罢了。"云镜听得全身冷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想不到师父要自己千里投奔的人,竟是这样一位晚节不保的老色鬼。他心弦激荡间,却见卧松道人已被侍姬们拥到一张绣榻上,脱靴的脱靴,捶背的捶背,闹成一片。卧松道人当即高歌,一面解下一名侍姬的绣鞋,在池中掬酒而歌,丑恶之态,难以描述。
云镜突然推开几个美女,大步走了过去,寒脸问道:"请问老前辈就是黄山千松岭卧松道人么?"道人眯着眼向他打量了一下,嘻嘻笑道:"不敢当,老夫正是,小朋友何事见教,坐下来谈谈!"云镜竭力压抑住怒火,拱手道:"晚辈云镜有事面陈,能不能请老前辈暂歇歌舞,赐予片刻时间?"道人搔头道:"那倒不必,声色之娱,足以陶冶性情,增长寿命……"云镜满心厌恶,冷冷道:"老前辈乃是武林耆宿,名高望重,受天下同道敬仰,想不到竟自甘堕落,沉缅酒色,如果传扬出去,不怕被人耻笑么?"卧松道人仰面饮了鞋中美酒,举袖一抹嘴唇,笑道:"年轻人,你不懂,人生得意须尽欢,莫教金樽空对月。一个人活在世上,千万不要被虚名所误,长江帮礼贤下士,尊老敬贤,不惜卑辞厚礼,曲意结纳,聘我担任帮中首席护法,礼遇之隆,不亚于刘备之于诸葛,大丈夫感恩图报,舍命以酬知遇。这是何等难得的机会,你居然……"云镜越听越气,冷哼了两声道:"好一个感恩图报,晚辈有眼无珠,总算认清了老前辈的英雄面目,只怕抱恨的是老前辈一位昔年旧友!"说着,从怀中取出羊皮封套,用力掷在地上。
卧松道人连看也不看,大笑道:"出家人断亲绝戚,哪来什么旧友?"旁边的玉环急忙俯身拾了起来,一层层拆开,内中仅有一张素笺,笺上并无字迹,只是一幅简陋的图画:画中有一株虬枝盘绕的孤松,空际飘浮着几片云朵,地上一粒松子,刚茁长出新芽,另外一个农夫模样的老人,正执壶向新芽上浇水。卧松道人冷冷扫了一眼,伸手接过,两把撕得粉碎,往地上一扔,不屑地道:"谁知道是什么鬼画符!取酒来,咱们喝酒才是正经!"云镜羞愤交集,起身冲出了"天香院"……
黄昏归来,舟行途中,云镜想到千方百计换得的迷宫之行,却落得满怀气愤和屈辱而返,心中懊恼烦闷不已,默默运桨,很少开口,怪的是柳千慧坐在船尾把舵,竟也黛眉深锁,痴痴凝视湖水,不言不语,似有心事。云镜忍不住问道:"好好的,干吗又不高兴了?是不是怪我弄翻了船,去了一趟迷宫?"柳千慧浮出一丝苦笑,摇头道:"别瞎猜,我相信你是正人君子,不会胡来。我只是在想刚才我见到的一人像是玉姑姑的丫环,玉姑姑是我师父的同门师妹,老龙头一生就只收了两个徒弟,师父做了帮主,玉姑姑本来是副帮主,五年前,忽然奉老龙头密令离开总坛,从此就没再回来。"云镜"哦"了一声,心里暗忖道:"这又是一件可疑事,堂堂副帮主一去五年不返,会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小舟已驶抵河口铁闸外。两人舍舟登岸,交还了小船,柳千慧低声道:"晚上再派马车来接你去译书。"一边满怀心事地走了。
云镜回到观月轩,他推开房门一看,房中坐候的竟是那位神情古怪的少帮主漆雕玉郎。漆雕玉郎在看书,见书镜入房,含笑站了起来。云镜暗暗奇怪,漆雕玉郎乃是孤僻成性的人,平时不苟言笑,今天怎会大异常态,变得如此开朗?云镜道:"少帮主大驾光临,想必有所赐教?"漆雕玉郎忽然神色激动地握住云镜双手,说道:"云兄,古人有言:相识满天下,知己能几人。咱们从现在起,能否坦诚论交……"云镜笑道:"固所原也,只是在下一介书生……"漆雕玉郎举手拦住,很诚恳地道:"既属朋友,就不必再说客套话,说穿了,小弟又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地方,十七年孤僻独处,披着这一身锦衣绣袍,就好像装扮的木偶,表面上养尊处优,实则……这十七年来,我没有朋友,也不愿有朋友,因为我只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孤儿。"漆雕玉郎眼中突然闪现一抹泪光,喃喃道:"人皆有父,何我独无?我虽没见过父亲的容颜,他老人家的影子,却清晰地存在我脑海里,我不知道他老人家的身材和相貌,但我知道他就是我日夜里思念的父亲,纵然那只是个影子,却值得我思念一生一世……我娘私下告诉我,据说那害死我父亲的仇人已从武林中销声匿迹,将近二十年未现影踪,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云镜道:"这么说来,你的父仇……岂非永远没有雪恨的机会了?"漆雕玉郎一抿嘴唇道:"不!父仇不共戴天,就算他真的死了,还有他的妻儿!这些年来,长江帮从未放松追查,曾经密令天下各分坛,务必要找到那个今年十九岁,臀上有一道刀疤的家伙……十七年前,当我父亲被害的消息传来,我娘和玉姑姑曾经亲率高手,千里寻仇,那时候长江帮还没有开坛创帮,高手不多,仇人武功又高,最后竟被他突围逃脱,但是混战之际,他的儿子臀上曾中一刀,假如他没有死,必然留下刀痕。"云镜越听越心惊,也越想越糊涂,这个小孩莫非就是他自己?可自己的父母俱在,亦非武林中人……云镜一再安慰、劝解漆雕玉郎,两人一直谈到深夜,才依依不舍告辞,临去时,漆雕玉郎含着激动的泪光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但愿能不负今夜之晤才好!"云镜送走了漆雕玉郎,连晚饭也顾不得吃,便迫不及待将午间应召入宫以后的经过,详详细细告诉了千面怪丐洪通。洪通听了,神色连变,追问道:"你没有看错?那部秘册叫做《抢珠九式》?"云镜道:"这样的大事,怎会看错,他们虽然将书页拆开,但晚辈敢断定那是一部极其深奥的剑谱秘笈。"千面怪丐顿时陷入沉思之中,许久之后,才喃喃说道:"奇怪,那东西怎会落在长江帮手里?如此说来,事已急迫,只好暂时便宜那老混账,让他多过几天荒淫无耻的生活了。"云镜面露忧虑道:"毛长安已入宫告密,柳千慧告诉我鸽书昨夜已经发出,现在他们又逼我译书,事到如今无法推却,这该如何是好?"千面怪丐目闪精芒,沉声道:"只要能把书弄到手,老要饭的自有办法逃离此处。"云镜摇头道:"他们只一页一页地出示给我,没有这个把握……"千面怪丐道:"老要饭的不信邪,明天晚上你看我的……"
第二天午后,千面怪丐拿出一只药囊,又从怀中取出那两副薄膜制成的面具,开始忙碌起来。那两副薄膜面具制作异常精巧,膜色与人体肤色极其相似,各有两个小孔,膜上涂以易容油膏,可以变幻成各种不同形貌的脸谱,如非"行家",很难辨识真伪。千面怪丐先将一副铁堡堡主查麟的面具用药水洗净,再涂抹上易容油膏,不到顿饭光景,面具上的脸型眉目,竟变得跟云镜一模一样了。
云镜不以为然道:"老前辈莫非想化装成晚辈模样?这太危险了,万一败露……"千面怪丐却似胸有成竹,又找出一页羊皮纸,逼着云镜用梵文伪造假剑谱,云镜无奈,执笔一通胡写,千面怪丐又放在灯火上烘烤,烤完洒些水,洒湿了再烤干,反复几遍,直到云镜也认为跟昨天见过的剑谱同样陈旧了,这才贴身藏好。
整整一下午,老少俩都在忙着准备,吃过晚饭,千面怪丐又开始替云镜细心化装,将他改扮成"云顺"模样,自己却扮成云镜,两人身份互换,居然惟妙惟肖。一切准备妥善,千面怪丐搬来一张椅子,向厅中一坐,专等柳千慧来接,可怜云镜苦在心里,既无法劝阻,又想不出第二条可行之计,只得把"水晶宫"中的规矩和情势一一解说,希望千成怪丐不致临事失措,露出了马脚。
酉时过半,观月轩外果然传来辚辚车声,不旋踵间,花径响起小春小香的笑语——她们接人来了!片刻之后,车声渐渐远去。空荡的"观月轩"中,只剩下云镜一人,木屋缝隙中透进来阵阵冷风,使他打心底冒出一缕寒意,千面怪丐太自负了,此去万一被人识破,后果真不堪设想……
夜凉透衣,云镜却是汗水遍体,他一忽儿绕室踱步,一忽儿又到园中凝视倾听,远处剑楼传来的更鼓声,一下下直叩在他的心弦上。时间,在焦急中缓缓流逝,好不容易熬了一个半时辰,刚松了一口气,蓦听得一阵急迫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云镜心头大震,猜想一定是事情败露,赶紧一口吹灭灯火,闪身掩到门后,深吸一口真气,双掌提聚十二成功力——他不甘束手被擒,万不得已时,准备拼死一战。
顷刻工夫,纷乱的脚步声已越过院落,随后有人急急拍门叫道:"云顺!快开门!"云镜听出竟是柳千慧的口音,越发心慌,只得走出应声道:"是哪一位?这样夜深了,有什么事么?"门外,柳千慧的声音焦急地道:"你快开门,公子病了,咱们是送他回来休息的。"
四、夜闯总坛
病了?千面怪丐居然生病了?!云镜一阵迷惑,连忙点亮油灯,启开大门,一望之下,只见柳千慧和小春小香满脸愁容,两名锦衣护卫左右挽扶着那位冒牌的"云公子",另外两名护卫高举孔明灯,大群人簇拥着"云公子"进入木屋。
再看那千面怪丐,却紧紧闭着眼睛,两手捧着肚子,口里呻吟不绝,好像患了急症一般。锦衣护卫小心翼翼扶着千面怪丐进入卧室,轻轻将他安顿在床上,云镜一直紧跟在后,这时顺手掀过被褥,连头带脸把他一齐掩住,这才回头对柳千慧道:"咱们公子从小就有肚子疼的毛病,出了一身汗就没事了,更深夜静,亏得姑娘亲自送公子回来,老汉去烧壶茶给各位解解寒……"柳千慧拦住道:"不用了,咱们就要走的。"说着,走出房门,向云镜招招手,低声道:"云顺,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要告诉你。"云镜依言跟到外厅,柳千慧又屏退锦衣护卫,这才低声道:"我知道,你家公子一定还在生我的气,所以我不在这儿惹他心烦,等他病好了些,你要劝劝他,叫他别把今天的话放在心上——唉!真没想到他竟是个死心眼儿!"说完,又情不自禁地推开房门,望了床上的"云公子"一眼,才带着小春小香怅然而去。
云镜躬身相送,心里为柳千慧怅怅的离去觉得空落落的。直到马车去远,才急急掩门奔回卧房,这时千面怪丐早已病容全消,坐在床上发愣。云镜抱怨道:"您老人家怎么忽然装起病来了?晚辈只当出了意外,险些贸然出手呢!"千面怪丐哼哼两声,道:"本来就出了意外,要不是老要饭的情急生智,今夜就全都砸了。"云镜急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千面怪丐从怀中取出一页折摺的素色香笺,掷给云镜道:"你先看看这是什么东西!"云镜展开一看,只见笺上写着:"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观月'……"云镜看罢不禁笑"噫"一声道:"这是半阕乐府,原文应为'愿随春风寄燕然',其中'燕然'二字地名,却被改成'观月'——这张素笺是柳姑娘给您的?"千面怪丐道:"哼,碰到这个,你的脑筋倒是转得快,诗词歌赋这些酸溜溜的玩意儿,老要饭的一窍不通,'燕然'也罢,'观月'也罢,今夜大事全被它耽误了。本来老要饭的一切进行得很顺利,那帮主婆娘刚把一页剑谱取出,临时有事离去,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老要饭正要掉包,谁知这个姑娘偏在这时候闯了进来,悄悄塞给我要饭的这张香喷喷的玩意儿,又问我:'我俩的事该怎么办?'"云镜心下一惊,知道那柳千慧定将乔装的千面怪丐当成了他自己,想将心里一直在琢磨的事讲给他听,跌足道:"您老人家怎么回答?"千面怪丐两眼一翻,道:"我能怎么回来?信看不懂,话也听不懂,只好老老实实说:'我不懂!'那丫头听了这句话,登时眼泪汪汪,一跺脚道:'好!你又是这句话,不懂!不懂!我知道你根本就是装傻,虚情假意,全在骗我!'一边气呼呼又道:'就是一条牛也会懂,算我白抛一片心,把东西还给我!'说着便来抢这张纸头。"云镜不觉双手紧捏香笺,道:"不!不能还给她!"千面怪丐叹口气道:"老要饭的也是这个主意,谁知一时忙乱,竟将那张准备'掉包'用的梵文纸页掉落地上,被那丫头一把抢了过去。"云镜大惊道:"这下糟了?"千面怪丐缓缓吐口气道:"还好!那丫头并未细看,一口气撕了个粉碎,又把碎纸塞进怀里,我老人家一急,只好装肚子疼了。"云镜瞠目道:"盗书失败,脱身无望,还有什么办法?"千面怪丐笑而不答,先替云镜除去化装,自己也恢复了"云顺"的身份,然后推窗仰望天色,口里喃喃说道:"现在子时刚过,距天亮还有两三个时辰,唔……现在正是时候!咱们先离开这个鬼地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着,挥掌打灭了灯火,一闪身,竟掠出了木屋。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云镜才见千面怪丐匆匆返回木屋,手里挟着一个小包裹,向桌上一掼,立刻催道:"快些,收拾随身携带的东西,咱们现在就走!"云镜解开那包裹,见里面竟是一套锦袍,袖口绣着一朵星状金花,不觉失声道:"咦,不是毛长安的统领制服么?"千面怪丐得意地笑道:"谁说不是?"提起锦袍一抖,只听"铛"的一声脆响,从袍中滚落一面闪闪发光的小牌!
云镜双手捧起,既惊又喜道:"连通行牌都有了,您老是怎么弄来的?"千面怪丐耸肩道:"哈,老要饭的是什么人物,这偷鸡摸狗的事,原是我们丐帮的看家本领呀!"接着,压低嗓门吃吃怪笑道:"老要饭的请那位大统领嗅了一支'鸡鸣五鼓返魂香',他就乖乖把东西借给我们了。"未等云镜开口,千面怪丐忽然脸色一沉,又接着道:"这件事你可不能到处宣扬,老要饭的是武林中成名人物,要是被人知道用这种下五门的手段,对我老人家的声誉可大有影响,你记住了?!"两人相视一笑,熄灭灯火,掩闭屋门,便大步离开了"观月轩"。可是,他们绝未料到,两人这一切行动,早已落入一个人的"冷眼"之中!这人身着灰袍,头罩黑布,正远远藏在距离木屋二十丈外的一株茂密的大树阴影中,遥遥监视屋中的情形,已经有一段颇长的时间了。当他看见千面怪丐易容装扮成毛长安,领着云镜潜离观月轩时,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不禁现出惊异之色,略一沉吟,迅即闪身隐去……
夜色苍茫,月影惨淡。长江帮总坛的巍峨城堡,像一头巨兽静静地卧伏着,显得极其阴森可怖。刁斗初歇,时间刚在丑时,两名看守河口铁闸门的锦衣护卫在岸边巡逻了一会,打着呵欠坐下来聊天,这时,化装成毛长安的千面怪丐带着云镜过来,把他们训斥了一顿,示出铜牌,要了一艘小船,快速地划向对岸。
船桨分开水面,黑暗中水声哗哗作响,云镜回望长江帮总坛中的层层房宇,心里一阵黯然,他想起柳千慧,回忆与她数日相处,一颦一笑历历如在眼前,而今宵一别,说不定永无再见之日了。也不知她心中是如何打算,说不定她也愿意和他一起逃出这个鬼地方,和他一道到外面的江湖闯荡,可是时间紧迫,连和她告别都来不及了……
船到湖心,千面怪丐手起掌落,闭住那名操桨的锦衣护卫的穴道,顺手抛到湖中,亲自操桨,嘻嘻笑道:"没想到竟是这般容易,小子,你现在不能不佩服老要饭了吧?"千面怪丐又精目连闪,沉声道:"无论任何变故,你牢记两件事:第一,装作被点哑穴不开口,而且不准出手;第二,情况危急时,你尽管先走,只要能脱出险地,就算长江帮有千军万马,老要饭的也不放在心上了。"正说着,黑沉沉的湖面上,忽然射来一道强光,有人厉声喝问道:"什么人深夜行舟?"千面怪丐急向云镜递了个眼色,然后凝声答道:"护卫统领毛长安。"千面怪丐确有过人之能,说话中俨然就是毛长安的音容嗓音,他双桨略一用力,小船箭一般向岸边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