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镜回望,那红面老人笑嘻嘻负手立于屋前相送。柳千慧笑道:"说起这个人,确是武林中出数拔萃的人物,但是要我在他和公西舟之间选一位做朋友,我宁愿选公西舟也不愿选他。"云镜讶然道:"这是何意?"柳千慧道:"别看他脸上一团和气,其实却是最有名的笑面虎,心狠手辣,毫无人情,半点感情也没有,他是武林十三绝中的人物,'天南三煞'之一,姓张名大口,外号'笑面虎',吃人不吐骨,你没听说过吧?"云镜道:"武林十三绝?天南三煞?笑面虎张大口?"柳千慧惊奇道:"奇怪,你连'武林十三绝'也没听说过?武林十三绝的歌诀,连三岁小孩都会唱,那就是'儒释道闺丐,神仙妖魔煞'——你当真不知道?"云镜腼腆地笑了笑道:"的确不知。"柳千慧叹了一口气,正待继续说下去,小船已驶抵岛边,乃笑道:"时日方长,慢慢你就会知道了。"小船减缓速度,径向堡墙靠去,待到了近处,云镜才看出原来墙脚下有个水道出入口,凿石引水,形同运河,船船可以循水道直接驶入堡中,水道口设置有活动闸门,起落自如,里面却是一处别致而安全的泊靠港湾,其中停泊的船船竟不下二十艘之多。小船缓缓泊岸,岸上早已有一驾豪华马车和十名一品护卫在那里等候了。车行途中,柳千慧指点解说,原来堡内又分内外两部分,外城仅是钟楼号台和护卫居住的房舍,帮主和老龙头以及亲信侍女都住在内堡。
云镜左顾右盼,样样都觉得新奇,忍不住问道:"那外来客人都住在什么地方?"柳千慧道:"外来客人并不多,咱们已另在两座副岛上设有'迷宫'和'幻宫',那是专为待客而准备的。"云镜听了心中一动,再问道:"听说贵帮有一处名叫'快活宫'的地方,可有这回事?"柳千慧一怔,反问道:"你听谁说的?"云镜道:"一路上无意中听见铁堡两位武士提起的。"柳千慧突然粉脸微红,一哼道:"这些家伙,成天只知道乱嚼舌头,要是被帮主知道了,看他们怎么死!"云镜见她神情异常,甚感奇怪道:"听姑娘口气,敢情那快活宫不是个好地方?"柳千慧白了他一眼,半晌才沉着脸道:"公子是读书人,不应该打听这些地方。"正说话间,马车突然停止,抵达一处花木掩映的庭园,迎面一座大殿,但见它巨石为柱,白玉为阶,蟠龙飞凤,金碧辉煌,门外昂然肃立着十二名一品护卫,分执金戈钺斧,气势不亚帝王禁宫。柳千慧色喜,向云镜轻语道:"家师待人最和气,你不要害怕,大着胆子跟我进去便了!"云镜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心神,跟随走入。进门不远,转过一道绿玉屏风,整座水晶宫大殿呈现眼前,只见殿中彩壁环绕,雕梁画栋,全系用珍珠玛瑙嵌饰而成,地上铺着大红地毯,一对对锦衣护卫由殿内直排到神坛前,气氛肃穆,全殿鸦雀无声。十余丈外的神坛两侧,各有一只纯金铸成的巨大香炉,烟雾缭绕之下,隐约可以窥见坛上宝座和八名轻摇羽扇的黄衣侍女。云镜正容垂目走去,心里却在猜想:这位野心勃勃意图吞并武林的长江帮帮主,大约必是个身躯魁梧、气宇轩昂的威猛人物了?走到神坛前站定,长揖一礼,朗声道:"在下云镜拜见帮主!"谁知坛上却传来一阵柔和而清脆的声音,道:"别客气,慧儿替云公子看座吧!"云镜一怔,抬目望去,顿时眼睛一亮,原来宝座上竟是一位红衣丽人,年约三十五六岁,头束金冠,身披红绫罗衫,凤目如水,柳腮似雪,朱唇瑶鼻,云鬟雾髻,美得像一朵出水红莲,令人不敢逼视,真似天上下来的绝色仙女!
帮主也在打量云镜,脸上颇有惊讶之色,含笑对云镜道:"听说云公子家学渊博,受教名师,本帮将要借重大才,公子且安心休息几天,千万不必拘礼,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才好。"又转对柳千慧道:"晚间代师父设宴替云公子洗尘,你们年轻人谈得来,好好接待云公子啊?"柳千慧问道:"师父打算让云公子住在哪儿?"红衣丽人想了一下,道:"暂时先住'观月轩'吧。"柳千慧似乎甚感意外,帮主纤手微抬,殿前玉磬三响,八名黄衣侍女便簇拥着她袅袅转入殿后去了。
马车驶动,云镜忍不住赞叹道:"令师竟是这般年轻貌美,待人又谦和可亲,在下始料未及……"柳千慧面无笑容道:"我也想不到老人家会这样安排!"云镜讶然道:"怎么呢?"柳千慧幽幽一叹道:"你那里知道,'观月轩'在内堡西面,距离我住的'翠楼'甚远。"她忽然住口,盯了云镜一眼,竟低下了头,同时颊上飞涌两朵红云,那不胜娇羞的小儿女情态,没成想竟出现在这爽朗干练的小姑娘脸上。
云镜心弦震荡,自然体会得出那未尽之言,心头只觉无限甜蜜。他自知此行祸患四伏,这个小姑娘竟对自己有惺惺相惜之意,心里顿觉平安了许多。他不由窘笑道:"关山隔万里,灵犀一点通,姑娘又何必——"柳千慧却低头道:"云公子,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说……"两车沿着细沙车道,驶上一处小坡,最后停在一排幽静的木屋前。云镜见这观月轩倚山而建,小桥流水,竹篱朱门,清幽雅致,颇富乡村情趣,心里早已满意。柳千慧陪他入屋,吩咐车辆和护卫们退去。木屋共五间,三明两暗,布置雅洁,门前一湾小溪,横架竹桥,这情景竟跟云镜故乡依稀相似,卧房中,一切应用物品都很齐全,另有一间书房,藏着满橱古籍。
云镜忽然发觉柳千慧痴立窗前,敛眉凝思,似有无限心思。他跟她相处虽仅短短几天,已深知这位"小蝶儿"性格爽直不亚须眉,但为什么她在获知自己要住入观月轩后,竟似完全变了一个人,处处显出愁思恹恹之状?正自不解,那柳千慧突然转过身来,表情凝重地道:"这间木屋先后住过三个饱学宿儒,他们都精通梵文,是被咱们长江帮重金礼聘来译解那部梵文秘本的,可是就在他们将要开始译述时,却都莫名其妙地暴猝而死——"云镜骇然一惊道:"此地戒备森严,他们是怎么死的?"柳千慧道:"一位死在床上,全身找不到任何伤痕;一位吊在屋后梨树上,看起来好像是自杀的;还有一位倒插在小溪烂泥里,被人割断了喉管。"云镜机伶伶打了个寒噤,骇然道:"好毒辣的手段——"一语未毕,窗外突然出现一条人影,柳千慧扬目娇叱道:"什么人?"说着拉着云镜跃出门外。观月轩自成院落,竹篱之外,有一座人工堆砌而成的假山,山下则是一片花圃,繁华似锦,散发着阵阵幽香。那人影伫立在假山顶上,斜阳余晖恰好将他修长的影子投映在木屋窗前——那是一个瘦削的少年,大约十七岁不到,一身红衣,眉目英俊,只是面色苍白,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显得甚是冷峻。柳千慧看清来人,透了一口气,扬手招呼道:"原来是师兄,吓了我一大跳!"谁知话未说完,那红衣少年忽然一撩衣角,冷漠地转身走下假山,扬长而去。
云镜问道:"这人是——"柳千慧颇感难堪地道:"他是家师的独生子,叫漆雕玉郎,就住在隔院的'千竹山庄'……"云镜道:"看他神情,好像不太欢迎我?"柳千慧忙道:"不,他生性就是这样,一个没有父亲的人,如何高兴得起来?"云镜讶然道:"没有父亲?也不问问?"柳千慧道:"问也没有用,家师总是支吾其辞,好像有难言之隐。每当问起,老龙头就总会把漆雕玉郎骂上一顿,并且严厉地警告:'以后不许再提那丧德败行的人,他在你出世之前,就已遭报应死了。'"云镜又问道:"那么令师兄的姓氏何来?"柳千慧道:"他随母姓,家师名叫漆雕阿良。"两人又闲谈了一会,小春领着云顺也到了观月轩,备好酒筵,就在木屋中替云镜主仆洗尘。席终人散,云镜独自负手踱出木屋,缓步在庭园踯躅绕行,审度地形,默察进出途径。云镜倦意渐浓,遂回房安歇,这一夜,他眼睁睁直到起更时分,眼前净是那柳千慧的身影,心里阵阵甜蜜,恨不得天立刻就亮起来,他便好和她相见。云镜已到知慕少艾的年纪,他不知在这乱山中的长江帮,那女子已在他的心里种下了情根。
第二天一早,柳千慧又来到观月轩,说帮主的意思,要带他到堡内各处玩几天。云镜越逛越觉得心情沉重,因为全岛戒备森严固然不用说,而城堡孤悬湖中,惟一可供使用的船只,全部集中看管,任何人欲乘船离岛,都必须向帮主请示领取通行铜牌,平时河口铁闸紧闭,与外隔绝,简直插翅难飞。云镜好在天天有柳千慧相伴,两人谈得投机,也就管不上这如囚鸟一般的处境了。
这天,至日暮兴尽而归,云镜送走柳千慧,往床上一倒,整个人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不料刚睡不久,忽被一阵急促的钟声惊醒。片刻之后,全堡乱钟齐鸣,人声沸腾,观月轩庭园里忽然出现大批锦衣护卫,弓上弦,刀出鞘,灯笼火把,照得如同白昼,竟将木屋团团围住了。云镜吃了一惊,连忙披衣起身,屋外是"砰砰"连声,喝令开门。那老家人云顺揉着睡眼启开大门,只见火光下并肩站着两人,一个是毛长安,另一个却是个浓眉大汉,也是一名护卫锦衣。云镜惊愕道:"诸位深夜光临,敢问有何事故?"毛长安游目向屋中扫了一眼,随口应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刚才堡中突然发现奸细,咱们耽心云公子受惊,所以特来看看,一会儿就走。那奸细在外城河口偷启铁闸,意图盗取船只,被人发现,竟返身奔入内堡,有人看见他是向这方向逃来。"云镜骇然道:"那么,各位快请搜查,若有奸细藏匿此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十余名锦衣护卫一拥而入,高举火炬,开始搜索各屋。搜了半天,一天所获,毛长安只好向云镜连道打扰,领着众人匆匆而去。
一晃又过了两天。这一晚,云镜午夜梦回,心中烦躁,怎样也睡不着,披衣坐起,便想点灯看几页书,谁知燃亮火石,却发现灯油已快燃干了,于是呼唤云顺取油,叫了几次不闻回应,心里暗诧:"云顺年迈体衰,夜里常常不能熟睡,平时总是一叫就醒,怎的今夜会睡得这般沉?"他轻轻着鞋下床,穿过外间客室,推开云顺卧房一看,榻上空空,竟不见老人家的影子!云镜微微一怔,也就在这时候,忽然远处警钟又起——钟声跟前两天一样,起自外堡,片刻之后全堡警钟齐鸣,人声鼎沸,整个长江总坛都被惊动了。云镜藏身房门后,目不转眼注视云顺的卧榻,突然眼睛一花,只见一条人影闪电般穿窗而入,匆匆解衣,钻进被褥。那人影迅若奔雷掣电,身法轻灵,行动不带丝毫声息,无论机智武功身法,都堪称武林第一流高手——但云镜躲在门外,却清清楚楚看见他竟是自己的老家人云顺!这个意外的发现,使他差点惊呼出声,怎么可能?云顺是家中几十年的老仆,一向忠厚木讷,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一个念头还没转过来,木屋外早已人影纷乱,大批锦衣护卫又蜂拥追到了。
云镜心头狂跳,又想到这云顺不管是谁,究竟也是为与长江帮作对,也该助他一臂之力才是,急急退回自己卧室,然后故作刚被惊醒,高叫云顺亮灯开门。云顺揉着"惺忪"睡眼,一面穿衣,一面应门,大门开处,毛长安满脸阴笑昂然而入,向云镜拱手道:"连番惊扰,情非得已,但这一次是绝对不会错了,毛某亲眼看见人影掠入观月轩,量他插翅也逃不出去。"不待云镜回答,毛长安面容一沉喝道:"搜!"护卫们立即展开行动,翻床倒柜,忙乱了一阵,最后仍然空手而返。毛长安脸色连变,沉吟半晌,目光忽然落在云顺脸上。云顺还是那副懵懂神情,时而揉眼,时而呵欠,十足一副好梦初醒的慵懒模样。
毛长安干笑两声,目注云顺问道:"请问公子这位老仆,在府上已有多久了?"云镜心头暗震,表面却平静如故,缓缓答道:"他从十余岁时到舍下为仆,前后大约有三十年之久了。"毛统领默然颔首,想了想,又道:"既然是多年老仆,令尊又特别命他随侍公子,想必是很干练忠心的了?"云镜深知毛长安狡诈,必须谨慎对付,当下点头答道:"倒是甚得家父信任。"毛长安阴阴一笑道:"他十余岁入府,迄今年逾半百,不知可曾替他成家?"云镜微微一怔道:"这个……"不料云顺竟咧嘴一笑抢着回答道:"老汉的儿子,都有毛统领这样大了。"旁边几名锦衣护卫差点笑出来。毛长安脸色一沉,追问道:"也许不需多久,毛某会有更令公子感到意外的消息奉告,打扰甚久,毛某告辞了。"毛长安一挥手,领着手下退出木屋,顷刻散尽。云镜亲手掩上大门,缓缓转过头,目如冷电直瞪着云顺,沉声道:"快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云顺一愣,随即笑道:"公子,怎的连老奴都不认识了?老奴是云顺呀!"云镜冷笑道:"云顺至今独身,还不快说实话,你究竟是什么人,云顺被你怎样了?"那云顺两眼一翻,忽然笑道:"公子放心,云顺现在早已平安回府,不曾伤他一肌一发。"声落,大袖一抖,五指箕张,其快无比地暴探一掌,猛向云镜当胸抓到!云镜大怒,迅速沉腕下拔,指尖半屈半伸,凭空一绕,疾扣对方脉门。不想"云顺"只看见他起手招势,脸上已涌现一抹惊喜之色,急问道:"你的'擒拿手'和'真元一气指'是谁传授的?"云镜见他一口气道出"真元一气指"五个字,心里不觉暗惊,扬眉道:"自然是师父传授的。""云顺"又问道:"令师如何称呼?"云镜道:"江湖蜉蝣客!""云顺"长吁一声,一晃火石,重新又点亮了桌上油灯。室中灯火复明,"云顺"已换了一副容貌,断眉、白发,双目神光湛湛,看年纪更在云顺之上,但满脸红润,宛如婴儿!
云镜张大眼睛惊问道:"你是谁?"老人吃吃轻笑道:"真是大水冲倒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老夫跟你那老学究师父是多年至交,舞文弄墨,我不如他,炖狗肉喝老酒,他却比不上我,你既然得他真传,应该听说过我老人家的名字。听说过'武林十三绝'吗?"云镜道:"你若是指的'儒释道闺丐,神仙妖魔煞'那句话,听虽听说过,但不知其详。"白发老人点头道:"这十个字,统括了武林中十三位武功最高的奇人,这些人各有一身精湛武学,四十年中,号称天下绝顶高手……"云镜问道:"只有十个字,怎么却代表十三个人呢?"白发老人道:"其中的'妖'字,指的是'东海双妖',他们是夫妇两人;'煞'字则指的是'天南三煞',故加起来共是十三人。所谓'释',是指虚云禅师;'道'是黄山卧松道人;'闺'是个女人,指的是散花剑冉彩霞;其余'神'字代表雷神百里豪;'仙'是千里眼罗自然;'妖'是东海双妖夫妇;'魔'是吃人魔阴百胜;'煞'是天南三煞,笑面虎张大口、九指无常独孤无忌和独臂掏心白见红……'儒'者,就是你那老学究师父江湖蜉蝣客孔书龙,至于'丐'嘛,嘿嘿!正是我老要饭的千面怪丐洪通。"云镜听了,又惊又喜,连忙恭敬施礼道:"原来老前辈和家师都是名列十三绝的高人,晚辈的确不知,真是太失敬了。"千面怪丐怪眼一翻道:"失敬?哼哼,你知道老要饭的为什么煞费苦心,不惜假冒仆人混到长江帮来?"云镜道:"晚辈不知。"千面怪丐冷哼一声道:"老要饭的是来找一个晚节不保的人……"刚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侧耳倾听片刻,脸上杀机陡现,低声道:"不要出声,屋后有人掩伏,而且功力极高。哼!老要饭的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匆匆抖开一付薄膜面具套在脸上,又扮成云顺的容貌,弹指打灭油灯,悄悄闪入屋角隐僻之处,屏息以待。
过了不到半盏茶光景,屋后小门附近果然起了"沙沙"轻响,一条黑影已鬼魅般出现在通往后厅堂门口,这人身材瘦长,穿一件宽大的灰袍,连头带脸,都用一只黑布头罩密密套住,好像对这座木屋相当熟悉,进入内厅这后,毫不犹豫便转身直向云镜卧室走来。卧室的门本就半启着,灰衣人略一侧身,已跨进房内,却又突然迅捷地从房中飞掠而出。云镜脑中灵光一闪,急忙低喝道:"朋友站住!"话声中,长身扑出,右臂疾探,一招"赤手擒龙"向那人肩头抓去。灰衣人头也没回,腰身猛挫,缩肩,滑步,侧移半尺,反手一掌猛拍了过来。云镜来不及撤招变式,连忙旋转半圈,右臂甫出,正准备发出另一招"云龙现爪"之际,突觉灰衣人掌力强得出人意外,胸腹险被对方余劲扫中。恰在这时候,千面怪丐已悄然冲了过来,挥掌一记硬接!
黑暗中,暴起一声沉闷声响,千面怪丐身形一顿,云镜却被两人掌上激荡之力震得踉跄倒退出三四步,方才拿桩站稳。灰衣人借势腾身,快得像一缕轻烟,急急掠出窗外而去。
三 、 迷幻二宫
千面怪丐随后追去,竟已不见灰衣人影踪,不便放手追寻,只得怏怏而回。云镜道:"这人武功极高,未携兵刃,又用黑布遮住头脸,入屋径奔卧室,已经令人生疑,及至发现床上无人,立即惊惶欲走,晚辈才想起他一定就是那连续杀害三名译书人的凶手,他杀人的目的,不外是为了阻止长江帮得到译本,手段虽然过狠,也是出于维护武林的一番善意,可惜咱们未能截住他。"千面怪丐听了,脸色忽然变得十分阴沉,道:"老要饭的易容之术虽不敢自诩天下无双,争得'千面'二字却不易,多年来想混入此处尚且苦无机会,要是那么简单,老要饭的也犯不上替你做这许多天的仆人了。"云镜也觉他所说有理,点点头道:"此人目的既然在阻止译书,咱们一天不离开此处,他一定不肯罢休,下次再来务必截住他,或许反可成为咱们一个好帮手——老前辈刚才说到要找一个晚节不保的人是谁?"一提起这件事,千面怪丐又现出愤愤之色,冷哼一声道:"黄山千松岭卧松道人!听说那无耻老匹夫已被长江帮尊为上宾,正在'迷宫'中享受无边风月,可恨老要饭的一连两次盗取船只,竟都败露失手,否则,哼——"云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暗暗摸了一下怀中那封密函,又觉脑际一片混乱,片刻沉吟,云镜终于忍耐着没有把密函的事说出来,只淡淡一笑道:"传闻系片面之辞,老前辈不可深信,这件事且容晚辈向柳姑娘打听确实,最好亲去'迷宫'一次,才知道是真是假。只是晚辈深为前辈的安危担心,毛长安已起疑心,他只须用飞鸽传书,下令'铁堡'派人到舍下一问,前辈的身份便不揭自穿了。"千面怪丐一怔道:"就算他明天发出飞鸽,铁堡再派人查证,一去一返,至少也需三天,等到信鸽回报,前后应该有五六天时间……"语至此突然目露杀机,毅然道:"有五天时间已经足够,既然身形败露,老要饭的也会设法让你逃出此处,然后放手一拼,谅他们还奈何不了我!"
未几,天色已明,小春和小香驱车来接云镜。云镜低头跨进车厢,却发现柳千慧已坐在里面!他刚一怔,柳千慧已探腕将他拉了进去,小春紧跟着关上车门。柳千慧神色紧张,呼吸短促,低声吩咐道:"尽量走得慢一些。"小春应了声,和小香攀上车辕,皮缰轻抖,马车便缓缓前驰。
车厢内十分幽暗,云镜讶异莫名,只觉柳千慧紧握着自己的手腕,纤纤玉指一片冰冷,掌心淌汗,似乎还有些微微颤抖。他心头砰砰狂跳,侧目望去,恰好柳千慧一双清澈秀丽的眸子也正望着自己,四目相触,他的心更跳得厉害了。柳千慧握住他的手一直没有放松,低声问道:"你真的会不会梵文?"云镜剑眉微皱道:"姑娘为什么再问起这话?在下如未修习梵文,怎敢冒昧应聘来贵帮译书?"柳千慧忧郁地道:"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师父和老龙头都对你起了疑心,昨天夜里,听说你住的观月轩又闹奸细,我正在师父那儿练剑,没有办法分身到观月轩,一直心惊眼跳,总似有不祥预感,果然没过多久,毛统领就深夜赶到水晶宫求见师父,据他对师父报告说奸细就是云顺,连你也有嫌疑。"云镜冷笑道:"他怎无凭无据地诬陷好人?"柳千慧幽幽道:"师父本来不信,当场叱责毛长安必须证据明确,不可仅凭臆测。后来这件事被老龙头知道了,才决定连夜发出急令,要铁堡分坛查证你们的底细,现在又命我送你前往水晶宫,准备当面试你真假……老龙头脾气不大好,你应答之际,务必要多多谨慎……唉!我心里真是乱得很,越想越害怕……我说不出什么原因,心里一直慌乱无主,就像快要跟你分手,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似的……"话未说完,一串泪珠已滴在云镜手背上。云镜只觉手背一片冰凉,也不禁一阵鼻酸心悸,低声道:"小慧,你哭了?"柳千慧情难自禁,香肩耸动,唏嘘出声。云镜探臂轻轻揽住她的香肩,轻问道:"小慧,你……你为什么要待我这样好?"柳千慧柔顺地伏靠在云镜怀中饮泣道:"我也说不出来,这好像是命里注定,偏偏那天会凑巧去了铁堡,第一眼见到你就……早知如此,原不该叫你到这地方来,可是你要是不来,我不认得你,又不甘心,我想着这些,心里就乱极啦。"这时,马车忽然一顿而止,前面车辕上传来了小香的低呼:"姑娘,到了。"柳千慧急忙推开云镜,举袖抹去脸上泪痕,定了定神下车。他们已置身于一座静谧的花园中,园中奇花异草,姹紫嫣红,暗香疏影景色如画,一列覆盖疏璃瓦的粉墙,圈着数座巍峨宫殿。这儿是水晶宫的侧门,一行四人绕过回廊,连进三处月洞门,来到一座精舍外,门前却挺立着一高一矮两名年约五旬的蓝袍老人。
柳千慧在门前停步,秀目低垂,轻声说道:"这两位是朴护法和李护法。"云镜拱手道:"在下云镜,拜见二位护法。"那两名蓝袍老人并未还礼,也不开口,冷冷跨前一步,那高个子的双掌疾出,扣住了云镜的一双手臂,矮个子则由胁向下搜身,迅速在他身上搜了一遍。然后,高个子松了手,向柳千慧点点头,两人相偕转身,径自退入室内。
柳千慧亲手启开门帘,导引云镜低头而入——出人意外的,房中只有帮主漆雕阿良一个人独坐在一张虎皮交椅上,身边没有一个丫环侍女。长江帮主问完了客套话,含笑道:"云公子来了这几天,咱们还一直没有请教过公子,本帮现有一份秘本,是用梵文书写的,今日特烦公子代为鉴别一下。"说完,从衣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纸页递了过来,道:"公子先看看这上面是什么?"云镜双手接过,展视之下,却是一页羊皮薄纸,纸侧留有小孔,显系由一整本书册上拆取下来的封皮,纸上仅八个梵文单字。云镜看了看,心中微微有些惊异,遂笑着交还帮主,说道:"如译为汉文,乃是'荣峰手录抢珠九式'。从字义看,可能是一部有关武学的著作。'荣峰'似是指录述者姓名。"漆雕阿良眼中登时射出一缕惊异欣喜的光芒,连声赞道:"公子年纪虽轻,胸罗奇才,果然不凡,能得公子相助,本帮真是侥天之幸。"说完向柳千慧点头示意,柳千慧接过那张羊皮纸页,轻移莲步,转入拱门之内。只见纱幔后人影晃动,隐约传出一二声低语,不多会柳千慧款款重入房中,手里已经换了另一张羊皮纸。漆雕阿良掩不住内心兴奋之情,又将这张纸页递给云镜,笑道:"公子请再看看这一张上面又写着什么?"云镜略一展阅,答道:"纸中文义是说:抢珠九式剑诀,融汇天下剑术精萃,名虽九式,实则包罗万象,化繁入简,去芜存菁,招势变化无穷,如非上智之人,最好不要单独习练全部九招剑式,否则心志纷扰,易成痴狂,未见其利,反遭其害。故册中分上下二部,可由两人分别修习,一旦剑术练成,必须双剑合璧,才能发挥这门剑法的全部威力,修习者不可不慎……"纱幔之后突然传出一声轻咳!漆雕阿良飘然转入内室,拱门内纱幔荡漾,人影也一齐消失不见了。柳千慧这才长长透了一口气,向云镜嫣然一笑,这一笑,包含无限窃喜、欣慰、夸赞、娇羞……她遥向内室指了一指,然后微撩翠袖,轻舒皓腕,倚案磨起墨来。云镜情不自禁捉住她一双柔荑,故意大声道:"不敢劳驾姑娘,还是在下自己来吧!"柳千慧粉颊立时飞上两朵红云,轻轻在他臂上拧了一下,同时以指代笔在桌面上写道:"不要只顾显露才华,何妨故作疑难,译得越慢越好。"云镜照柳千慧的示意,执笔沉吟,写得十分缓慢,柳千慧随侍在旁,为他磨墨,他心里也觉十分高兴,甚至是胡思乱想,觉得幸亏师父教了他梵文,不然怎么会有这样劳驾心上人为他磨墨的机会。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近午时候,他将一页梵文译录完毕。帮主细细看了一遍,留云镜用过酒筵,道:"公子不须客气,今天难得老龙头这般高兴,饭后叫慧儿再陪你去湖里划划船,舒散一下,译书从明天正式开始,每天晚上做。"云镜却半喜半惊,喜的是帮主赐给游湖,机会难得,只要能说服柳千慧,或许能借此一探"迷宫",看看卧松道人是不是真正投靠了长江帮?惊的是译书改在夜晚,这一来,势必妨碍千面怪丐洪通的逃走计划,五天时间一过,怎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闯关夺船杀出长江帮总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