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放心:“什么朋友?”

李尊吾陈述,从河南峡佑村调来二十人,虽非高手,在干群架方面,二十人可以打垮四百人,因为他们是戚家军后裔,会编队作战。京城混混打架的最大规模是三百出头,肯定够用了。

杨放心略显懊恼:“电文公开,只能那么写。要你来京,不是办武士会,是刺杀一人。”在桌面放上一物,装银票的信封。

武昌起义后第八天,外蒙独立。宣布独立的省份很多,由于是乡绅把持,并不会真独立,大一统是乡绅阶层千年观念。外蒙独立则可能成真,外蒙无乡绅,统治者是宗教领袖哲布尊丹巴。

此月,他驱逐了清廷驻外蒙大臣。与李尊吾一样,他是个盲人。

华商遭驱逐,只保留茶叶贸易。草原少蔬菜,断绝茶叶,难以消化肉食。做外蒙茶叶生意的大户是山西宋家,宋家急需哲布尊丹巴一个当面的承诺。袁府的计划是,让李尊吾作为宋家赴外蒙谈判的代表,择机刺杀。

哲布尊丹巴的护卫是有着荣耀家族血统的蒙古勇士,盲人或许会让他们放松戒备。李尊吾:“刺杀之后,如何生还?”

杨放心:“……你是死士。”

李尊吾:“我是唯一人选?”

杨放心:“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办成。大清气运真是尽了,连刺客都没人才。”左腿颤抖,鞋跟咔咔作响,“两日后启程,知道你心里放不下仇家姐妹,两日里,你挑一位,给自己留个孩子。”

啪的一声,挨了一记耳光。

眼中的李尊吾并没有动。啪的一声,又挨一记,杨放心眼角淌泪,左侧三颗牙松动。

李尊吾语音低缓平板,如神父祷告:“生孩子没那么简单。”脑海中是最丑姑娘失望的眼神,自己旧衣般皱褶的皮肤。

杨放心:“此举关系国事……”

李尊吾打断:“两日后清晨,我会在杨宅门外。”

杨放心起身,深鞠一躬。

关院门时,李尊吾问:“夏东来还跟着你?”

杨放心:“一去江西,再无音讯。”

门扇合上,杨放心门外追问:“两日里,你干什么?”

李尊吾:“会会老朋友。”

与峡佑村民,约好在西单牌楼下见面。村长带着二十位小伙子,李尊吾将杨放心留下的银票送上:“没有武士会这件事了,找个旅馆,好吃好住,玩几天。我陪不了,抱歉。”

村长扯袖拉住:“我最了解你啦,定是出了大事。我们这伙人,为你死都行。”李尊吾脖颈僵硬,抚脱他的手。

村长:“不说也好。至少坐下来吃顿饭,你猜戚将军的三十二大狠和岳飞爷的《九要论》有没有糅成一块?”

李尊吾无语,村长:“糅成了!”

李尊吾疾行而去。

村长没追,急数银票,抬头后远征大将般肃穆:“给得太多了,你们李大爷怕是活不长啦。”

东直门小庙,门前空场是青年习武地,晨练能拖到上午十点,人才走干净。

崔希贵往庙门里走,忽然一步跌在地上,视线余光中有道人影,起身后几次急转都见不到人。心下明白,来了高手,在自己转身前已闪到身后。

又行三步,再次摔倒,脚腕略痛,明确是被扫倒。

崔希贵抱住两腿,坐地不起:“是哪个老哥们跟我开玩笑啊?”

身后转出一人,崔希贵怒骂:“你总砸我场子,幸亏徒弟走得早,要看见了,以后还怎么教?”

李尊吾笑着扶他:“多谢你帮我摆平赵子龙十八枪的旧仇。”崔希贵打开他手,弹腰蹦起:“你真瞎了呀?京城有金针张。”

抬手竟摘去水晶眼镜。八年,他也有长进。

两人坐在台阶上聊天,时近中午,两个饭庄伙计拎食盒而来,送入庙内,径自摆桌。听上菜声响,盘数颇多,应不是崔希贵平日伙食。

李尊吾:“你中午有客?”

避开庙门,拉李尊吾坐到小庙东墙:“嘿嘿,庙里住了个娘娘。庚子之乱后,我带阿克占老玉到峡佑村捉你,还记得回京路上的赵家庄么?”

当年误以为李尊吾人头是八国联军撤出京城的条件之一,想献上他,为太后解忧。回京路上,才知太后西逃借宿赵家庄,订了赵家姑娘给光绪做妃子,许诺日后迎娶。

他知道赵家姑娘这辈子废了,不会有人来接她。为让赵家安心,在姑娘窗外磕了个头。果然,他是唯一认她是妃子的人。

一九○八年,光绪帝逝世,年底赵家姑娘来了京城,找到崔希贵小庙:“你给我磕过头,是个好人。”崔希贵看出她有死志:“要追随光绪帝去,我不能拦,但您正经是光绪帝妃子,起码得知道一点他的事吧?”

给赵家姑娘讲光绪事迹一讲便讲了三年。他平日粗豪武人做派,其实最爱给女人梳头,女人头发,叶脉一般,是奇妙植物。一缕青丝在握,心清如水。

他十一岁给慈禧太后梳头,那时的他手小白细,跟女孩子似的。现在给赵家姑娘梳头,她似乎也很享受这份待遇。

崔希贵:“李大哥,我以为梳着梳着,就把她死念梳平了。谁承想,我梳头的女人都心狠,太后是这样,她也是这样。我一点没说动她,她活下来,是给光绪帝守孝三年。”

每一个灭亡朝代总有一个标志性礼仪留下,华夏之地,首个遭革命亡国的是殷朝,被西部的周人所灭。孔子是殷人后裔,殷人有守孝三年之礼,因为小孩出生后需要父母手把手照顾三年,守孝三年是还父母三年。

三年不事生产,不出仕。周人无此传统,周朝文献常对此病诟,认为耽误时间。但此风俗顽强延续下来,并越出父母范围,成为一种报恩形式,孔子死后弟子守孝三年,帝王死后,受其特殊恩惠的臣子、妃子也会守孝三年。

守孝之礼,打断人生,让人复归婴儿。人生无聊,太需要被打断。

打断了自己的她,让崔希贵重新认识到女性美好,以前只从太后身上感受过。她甚至比太后还好……不不,不是好坏,她是一味药,住进小庙后,太后过世带给他的彻骨痛苦忽然没了,似乎太后未死。

侍奉着她,一日三餐按宫中规格。

他知道光绪的事本来便多,还向宫中老人询问,但讲了半年就枯竭了,人的事,如此的不经讲。后来,他开始自己编。

入冬后,她表示守孝期满,可以追随先帝而去。

他讲了一个光绪怕雷喜雨的故事。光绪从小厌恶打雷,二十多岁一听打雷,还会发脾气摔砚台,让太监将棉被挂在窗户上。但喜欢听雨声,如是白日雨,雷声过去,他让太监打伞,送他出门听雨。

她问雨声有什么好听?

宫里雨声跟外面不一样,一下雨,皇宫就成了乐器编阵。琉璃瓦铺设的多重屋檐,让雨滴反复跌落,气雾蒸腾。高台排水孔是探出的龙头造型,随眼瞥去,视线里总有上百龙头,一排排喷出的水线凝定在空中,似乎是横着的白玉栏杆。

她说好,眼中有瞬间向往。

他把握住了这一瞬间,说作为光绪帝的妃子,起码得看一眼光绪帝最爱的景色,来年春天下第一场雨,他会安排她秘密进宫。

她眼圈慢慢红了,点下头。

崔希贵小狗一样呜咽:“太后死前,连句话都没捎给我。她再讨厌我,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也会召我去见一面的。我是从小就伺候她呀!太后一定是受害而死……我四处找线索,发誓为太后报仇。但赵家姑娘来了,我所有的不甘心都没了。”

狠擦一把脸,气量忽变,如豪迈壮汉,“让她先多活三个月,有这三个月,我还能想不出办法?”

他和赵家姑娘三年了,同居一处,总会有不祥发生。不祥,不是倒霉……也是倒霉,说不清道不明,心如生霉。自己与仇家姐妹,便如此。

李尊吾转开话题,问起哲布尊丹巴。懒得问杨放心,蒙藏是历代清帝下大功夫处,太后执政四十年,问崔希贵更清楚。

果然,他知道。

皇帝是个错误的词汇,帝不能是活人。“帝”字原形是祭祀之火后的灰堆,代表上天。王死后才能称帝,获得神化,接受崇拜。王在上古的同义词是皇字或后字,后世将皇帝的正室夫人称为皇后,皇后也是错词。

秦始皇不是王,是凭暴力攻下各诸侯国的一个诸侯,废了真正的王——周王。他活人称帝,将自己神化,显得胜过周王一筹,混淆法统上的篡位行为。这一政治举措,伤及文化,自此华夏与天隔绝。

汉高祖延续秦始皇的帝制,经济发达后,并没有文化复苏,至汉武帝时代,董仲舒以孔子学说救世,孔子推崇王制,立孔教,便是以王法偷换了帝制。

董仲舒强调“国朝运气”、“天相兆示”,强调皇帝之上还有上天神意。唐朝大兴佛教,也是以佛来弥补神的缺位,分化了皇帝独占的神权。皇帝称号延续下来,却再也不是秦始皇的概念。

至清朝有变,清帝在汉地不神化自己,批御折用拉家常口吻,但在汉地之外,则称神作帝。康熙、雍正、乾隆均以佛菩萨自称,热河行宫和圆明园看似皇室消夏度假地,实则是神庙性质。

康熙自称无量寿佛,蒙古王公以献无量寿佛像表示臣服,所献群像保留在热河行宫。圆明园集中了佛道回寺院和孔庙祖堂,本是宗教建筑群。

获得神性地位后,清帝在法理上可以介入活佛转世制度。哲布尊丹巴的前身叫多罗那它,在藏区政变中失败,受驱逐到了外蒙,成为外蒙精神领袖,死后开始转世制度。第一世第二世为蒙古人,降生在同一个王公家,神权政权集中于一家,引起诸部落纷争。为分权,乾隆皇帝指定第三世哲布尊丹巴转世为藏人,之后成为惯例。

崔希贵:“乾隆爷自认为文殊菩萨,办成的此事。慈禧太后自称老佛爷,汉人闻之惊愕,其实是清室传统,只不过对汉人隐瞒。报纸兴盛,瞒不住了。”

新派文人说中央集权、个人独裁是帝制,其实人神合一才是帝制,汉地是王制和丞相制,清朝皇帝独裁的性质,是皇帝篡了丞相的权,仍是丞相制。华夏两千年无帝制,秦始皇的帝制只在清朝边地实现,也有名无实,行使的是宗主监督,不是首脑行政,等于周王与诸侯国的关系,还是王制。

李尊吾暗思,哲布尊丹巴原来是个异地漂泊客,是自小离开家庭、种族的孩子……杀心动摇,起身告辞。

没想过杀沈方壶,沈方壶也死于我手,祈祷上苍,塞外之行,全凭天意。

崔希贵追出两步:“你总是一下变脸,说走就走,是看朋友来了,还是伤朋友来了?”

李尊吾:“还有事么?”

崔希贵:“嘿嘿,你猜怎么着?我把海公公和程华安的照片凑齐了!”

李尊吾顿时驻步,随即摇头:“我眼盲,看不了。”听到骡车铃铛响,循声追去,跟在车后,快步行远。

跟上辆车,是盲人街上行走的安全法。

京城澡堂可睡觉吃饭,在华怡池躺了两天,皮松肉软。第三天清晨,空气冷,早早站在冰窖胡同杨宅门前。

门开。李尊吾切齿,叹了声:“这是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