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带来普遍仇恨与报复伦理,革命与反革命皆大规模杀戮。彼此有血仇的人们在革命之后,无法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于是发生了圣心信仰——“把法国献给圣心”的国家忏悔,在各阶层彼此间不受指责、不受原谅的前提下,通过全社会整体忏悔,共同消解罪恶感,重建公众生活。
在理念上的共和制是分摊权力,在历史上的共和制是分摊血债。淡化阶层差异——成为公众道德,成为通俗文学、大众戏剧的核心观念。
“原罪,意味着不可洗刷,经过掩饰、延后,仍会重复爆发。人类历史中,只有圣母玛利亚一人洗刷了原罪,以前未有,以后也不会有。”沈方壶沉痛语调生出一丝温情。
李尊吾:“既然原罪不可洗刷,一切努力又有何意义?”
沈方壶:“人在人间得不到完善,人的完善在天堂。路易十六上的是断头台,是个盗贼的死法,作为国王受辱到极点。但他造就了法国日后的公众生活,在此角度讲,又是位伟大的王者。”
国家忏悔的概念是路易十六发明的。圣心作为一个新生宗教符号,最初只在少数修女和农民中流传。路易十六被关押期间,许愿将法国奉献给圣心,并将此许愿传出监狱。
关押他的监狱成为农民口中的“圣堂”。死在断头台上后,有市民捧布蘸血,作为圣徒遗物收藏。
沈方壶:“武昌新军起义,最初诉求很低,要清廷改帝制为君主立宪,就可以停战,后来海外革命党党魁纷纷归国,便没有君主立宪这回事了,只谈共和制。”
李尊吾:“中国会变成法国?”
沈方壶:“如我死于今日,革命之后,你帮我向政府献策——像法国的圣心,随便发明一个什么。国家忏悔,是社会重新开始的必须。”
李尊吾:“只是这些?不用说三年。”
沈方壶:“知道地狱的入口写的什么?我也是被永恒的爱创造的——这是希腊古书的记载。恶人们下地狱受苦之前的一丝领悟——怎能不让人心悸?很多年前,这句话的震撼力,让我相信上帝是慈悲的,世界以慈悲来创造。世事看多了,才明白这句话是文学,不是真相。”
作为马尼拉神学院高材生、京城教会的圣徒,他有资格看教会收藏的异端文献,这些文献对一般教士严格禁止阅读。在散发着腐朽味道的旧纸堆里,他找到了《拿戈玛第文集》。
公元四世纪,教会焚毁了保存上古文献最为集中的亚历山大图书馆。这是教会历史上无法辩解的反智运动,永久污点。放火的起因,是为烧掉在浩如烟海的藏书中无法寻找的《拿戈玛第文集》。
他看到的是十六世纪手抄本,或许是后世书商伪造,内容足够惊人,重新解释了《创世纪》。
只有上帝有创造世界的权力,但世界并非上帝所创,是一个篡权者所创。篡权者是个恶灵,所以恶并非错误,而是世界的本质。
古典艺术讴歌自然之美,因为世界本善,是上帝所现。《文集》指出世界与上帝无关,大自然之美是恶灵的骗局,大自然的本质恐怖邪恶。天堂地狱,也是此恶的幻化,所有哲人、艺术家都是恶灵的圆谎者。
李尊吾追上思路:“你有两点不能自圆其说,如果一切是恶灵所造,人为何会感到痛苦,心里的一点善从何而来?那位被篡权的上帝哪里去了?”
“文集——不用一篇文章表达全部观点,用几十篇文章东说一点西说一点地表达,以免过分清晰,作者遭受迫害。被篡权的上帝哪里去了?上帝化为人类而迷惘,上帝困在这里。”
尺子刀抡出,击破身后一个花盆,碎片飞溅,犹如冰雹。
“上帝无法回归上帝,花盆一旦碎了,便不可复原,地上的碎片只是碎片,不是花盆。上帝不可复原——是不能一下说出的真理。”
“仍然有漏洞,上帝为何会迷惘?既然是上帝,怎能被恶灵困住?”
“正统教义便这样,认为一切要有个根源,即是上帝。恶灵也是上帝所创,上帝是最大力量者。从不会想,根源不是一个,而是两个——恶灵和上帝,在这对关系中,上帝是个弱者。”沈方壶笑了起来。
可以抚慰众生的笑,在教堂讲坛之上,该是多么德高望重的形象。“庚子年,八国联军在京城烧杀淫掠,信仰世界本善的洋人为何行恶?想了十二年,也无答案,除非世界本恶。真想死于今日,以你之口传此教义。”
盲眼中是金刀圣母被切开的下体,牡丹花瓣般绽开的血肉中有一尊紫金佛像。洋兵奸污她后,塞进去的。她赤裸的身子在地上扭动,如一只被竹签戳中的肉虫……
水晶镜片后淌下一行浊泪:“不忍传此绝望之义。”
“或许它是真相?”
“真相无法让生活继续,你说过圣心的故事。”
沈方壶叹道:“我不勉强。说说你托我的事。”
擦去脸颊泪迹,手背腥腥的,真是老了,泪的味道也坏了:“终南山,师父带你住过八年的地方,住了一个女人,如我死于今日,送我的尸体给她。”
沈方壶:“是你妻子?”
李尊吾顿起杀心,凤矩剑脱鞘而出。
尺子刀刀尖在墙面划出一道长痕,沈方壶借划墙之力,以躺姿擦地横出七尺,飞行路线经三次转折。
刚要腾身而起,后背却重重砸在地上,胸口钉入一物。
李尊吾小步快蹈,以蹲姿追至,准确地将凤矩剑插入沈方壶胸骨下窝,穿胃透背。
握剑柄的手指丧失知觉。
比武的本意是想借他验证武功,对他对己,生死之约不过是一个故人相见的借口。
胃血上涌,自嘴角流出,沈方壶口齿不清:“我刺死程华安的地方,是和平门内西新帘子胡同六号房顶。十年前,我买下此院,种了一棵槐树两棵桃树,每年老程忌日,会攀墙过瓦,登顶祭他。”
李尊吾手指复苏,触火般撤离剑柄。
悔恨近死……不对不对,按照扔剑接剑时显示的武功,他不该如此不济……
李尊吾:“你看出我眼盲?”
沈方壶喷出一口血,难掩笑声:“天津武士会会长是个老瞎子,谁不知道?”李尊吾为自己的愚蠢叹了口气。
他不是输在武功上,输在判断上。以为眼盲之人,必定跟不上他复杂的拐位,自以为从容,起身迟了半拍。
不料盲人听不到转折,只听落点。李尊吾直奔而来。
沈方壶抬手向后指去:“拿给我!”气息忽断,手跌落。
李尊吾忙抄住,沿臂摸到手,顺着手的指向,在十五步外,搜出一尊半尺高瓷器。上下一握,知是圣母玛利亚像。
亚当因夏娃而失信于上帝,人类因女人而获罪。将圣母玛利亚定义为唯一的无原罪之人,揭示了上帝下一步安排。人类因女人而得到救赎。
瓷像放于沈方壶手中。
手无握力,瓷像滑下。
贴手落定,如一对并卧而眠的夫妻。
36 世无成局人成废
西新帘子胡同距使馆区两条街,胡同口饭庄,修西式烟筒。入百米,有一片废墟,原有三间房,瓦砾上搭了木棚,住一个老太太一只猫。
领路的住户说,老太太一家庚子年早早去乡下避难。胡同离使馆近,八国联军进城后,免不了寻来。好几家闺女给祸害了,好几家房给烧了。
大乱过后,老太太一人回来,洋兵对郊区村庄杀戮更狠,她的子女尽死。靠邻里救济度日,要了个猫崽养。
六号院在胡同深处,独门独院。院门上,一把铜锁。
李尊吾摸了摸。形意门行事隐秘,沈方壶买房,决不会告诉教堂的人。领路住户说,自从换了房主,从没见露面。
李尊吾笑道:“当然,我是房主。第一次来。”
领路人惊愕:“……那你有钥匙么?”
晃晃尺子刀,残疾者用的东西总是奇奇怪怪。
领路人:“这东西捅不到锁眼里去。”
啪的一声,刀尖抽上铜锁。
锁开了。
李尊吾:“我不是砸锁,你看看,锁还能扣上。”
咔的一声扣上。锁是好的。
领路人用拳头砸锁,看能不能震开。锁纹丝不动。
李尊吾:“你该知道这锁型叫将军马,大铁锤也砸不开,与其砸锁,不如劈门。”领路人哧哧笑了。
啪的一声,刀尖第二次把锁抽开。
领路人叹服:“明白了,是专给盲人造的将军马!真是巧匠啊!”
李尊吾笑言多谢带路,收锁进门。
不是巧匠,是巧劲。早年走镖,清楚窃贼伎俩,熟悉各种锁,今冬武功升高,劲力又妙,才有震开而不伤锁的自信。
原本是试一下,听到锁扣弹开的清音,金榜题名般喜悦。武功真是好东西,让人时时便有成就感。
院子很小,槐树正对大门,桃树在西厢房前。没有正房,东西各两间厢房,另有一间杂物房一间厨房。
李尊吾只开了东厢房一间。沈方壶是一年只来一次,家具表面上铺着报纸挡尘,积尘厚厚,泛着坟墓的死气。
摸着家具,李尊吾自言自语:“老程啊,我早早就不想给你报仇了。你不在,我就剩下这个师弟了……你是朋友,你三十七岁、我三十九岁认识的,他是从小就跟着我。可我今天还是给你报了仇,不是我报的,是天报的。我有点怕你了。”
摸到的家具是一套八仙桌、两个木箱、一张双人木床、一个脸盆架。开窗透气,抽出桌下凳子,坐上便不动了。
临天黑,响起叩门环声。李尊吾室内喊道:“没插门栓。”
北京街面落后于天津,没有街灯,来客拎灯笼入房,抽凳子坐下:“这是你歇脚处?还是住我家吧。”
他是杨放心。
李尊吾:“明早,我有朋友到京,他们一忙活,便什么都有了。现在无茶无水,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