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飘出淡淡脂粉香。
出门的是仇家姐妹,引李尊吾去餐厅。厅内没用人,早餐是米粥、腌雪里蕻、玉米饼。
无肉,难道今天不会远行?
她俩做用人伺候,厅内还有一人,坐单桌。
早餐不言,是规矩。杨放心和李尊吾吃完,那人还在细嚼慢咽。
杨放心带李尊吾去脸盆洗手,道:“刺杀的事没了。”
仇家姐妹撤去他俩桌上餐具,摆上茶水。二人回座,杨放心道:“昨晚得知沙俄军队潜入外蒙,哲布尊丹巴一死,沙俄另立新主,局面更糟。”
厅内那人起身,向脸盆走去,叹一声:“近日事故多,我失算了。”
音质沉厚悦耳,贵相。
他开口后,杨放心便止住话,静等他洗手后,坐到桌前。
听足音,那人体量颇重,但坐下举动轻柔,习武人之外,只有年轻时长年骑马锻炼出的腰肌,方能有此控制力。
仇家姐妹给他上了茶,他抿茶像乡下人般发出啧啧脆响,却不招人反感。可能他做了什么手势,杨放心继续说下去。
宣布独立自治的各地军政府以乡绅为内在灵魂、外在代言人,但这两日上海督军勒索绅士钱财,陕南督军在报纸上就外蒙独立发表言论,说哲布尊丹巴淫乱无度,患梅毒瞎的眼。
那人插话:“哲布尊丹巴八岁得眼疾,十一岁失明,那时还是个小孩,怎么淫乱?造谣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越过了乡绅阶层。”
杨放心解释,大乱之后,掌握暴力的军人主动受乡绅管辖,源于宋朝开始“以文官压制武官”的千年政策,此政策弊端是军人压抑成保安,无法抵御外辱,益处是军人造反后,也无自信,精神依附乡绅,不至失控。
那人笑道:“担心乡绅阶层出问题,流氓阶层出问题,没想到有更大灾祸。绅军两个字,如果倒过来成了军绅,军人以暴力为自信,乡绅蜕变成暴力帮凶,几代人在政体上的努力便都毁了。两个督军开了口子,世道要坏。军人的人世是战场,街面挡不住战场。”
李尊吾:“……你是谁?”
杨放心止住李尊吾追问,说正因为他眼盲,这位先生才来一见,他久仰李尊吾豪名,相见不必相知。
李尊吾:“好,不问。问另一件事……武士会没意义了?”
那人指节敲击桌面两下,杨放心开口:“武士会的出路是退出街面,成为袁府隐兵。”
李尊吾:“呵呵,刺客?”
那人笑道:“当然没有街头风光。”
李尊吾:“武士会宗旨是立新阶层立新道德,所以那帮人才会跟着我,他们本是一方豪杰……”
那人:“我这辈子,没见过豪杰。我跟他们谈谈,他们会愿意的。”
李尊吾摘下水晶眼镜,在袖面上擦擦镜片,重新戴上。
刹那糊涂,忘了眼盲:“什么是豪杰?”
那人:“不自欺者为豪杰。骗自己的人也很容易受他人骗,刚才我拿你当朋友,才直说,要编出一个为国为民的宗旨,你怕已答应了。”
李尊吾:“……很可能。”摇身站起,“骗他们吧。”
已知他是谁。
挪步外行,嗅到脂粉香。仇家姐妹用人般站在厅口。
拱手行礼。裙摆瑟瑟,她俩矮腰还礼。
一别又不知何时相见。
李尊吾回身望向杨放心和那人,如视力还在,拱手作别。
那人指击桌面作答。
迈步出厅,全身一紧,明白了程华安遇刺时的感受,沈方壶伏击的一剑的可怕。厅口外贴墙站立一人,手持一物悬于门顶……铁器味道。
撤步不及,尺子刀上卷。嘡的一声,刀锈粉尘般散落。
李尊吾肩窝受震,痛如针刺。滑步撤回厅内,竟撞到她俩中的一人。坚实温暖,似可消解男性世界所有仇杀……
不顾她摔倒,李尊吾立刀护住前身。嘡的又一声响,刀身受撞更重,竟然舌根发甜——鼻腔出血的先兆。
李尊吾刀式不变,急撤三步,后背贴上一根柱子。想待第三下击来,可转柱而避。
不料来人增速,未及挪步,刀体轰鸣,又受一击。
水晶眼镜青蛙般脱耳跳出,镜片粉碎。
李尊吾保持刀姿,眨着白浊双目,盲人特有的无助相。
来人却不再进攻,声音拉锯般刺耳:“杨先生,我的功夫如何?可以入袁府么?”放下兵器,抵在砖面上的音质,可判断是十斤左右重物。
虽然嗓音改变,仍可听出是邝恩貉。那是十三节凸棱的虎尾鞭?
杨放心未作答,那人语音和善悠扬:“真是猛士,袁府以师礼相聘。”
杨放心解释,袁府聘私人幕僚,分客道、友道、师道三等。客人要敬主,为一般下属,按劳取酬的关系;朋友互助,自家商业可以搭伙上北洋集团产业,借用种种便利;师道尊严,按师礼待谋士、死士,是华夏传统,如刘备待诸葛亮、燕太子丹待荆轲。受师礼的幕僚与主公家族结成世交关系,日后分享政治成果。
邝恩貉:“好、好、好。”
三个字说得威严气派,无往日疯癫。
那人大笑,中原男性特有的豪气十足:“他怎么办?”
李尊吾维持刀式,知指的是自己。
邝恩貉:“他是个废物。从天津到北京,跟了他四天,没有一点察觉。他动手,他死。他走,早晚收拾他。”
那人止住笑声:“你们有仇?我年轻时也喜欢说狠话,戒了三十年。”
杨放心将揶揄语气压至最低:“李大哥,你是动手,还是走?”
李尊吾迈步走向门口,突然挥刀,闪电般钻入摔倒的仇家一女腋下,刀背挺劲,将她撩得站起。
响起一声脆如鸟鸣的惊叫,似八年前听到的午夜呻吟。
李尊吾收刀,身形佝偻,行出厅去。
37 小巷流言 出门为患
西新帘子胡同。李尊吾止步,放轻刀尖。
一种怪异足音由远而近。
即将出刀,一个老年妇女声音响起,格外洪亮:“宝儿呀,你喜欢人家,人家不喜欢你。快回来吧。”耳力衰的老人,听自己的声音弱,才会如此洪亮。又跟喊叫不同,还是平常语调,似是武人内功。
李尊吾哑然失笑,辨清足音是一只猫。
看来眼盲真有不便……她是死了儿女,住在自家废墟上的老太太……听不到她声音,便把她忽略了,否则给峡佑村的钱里该分出些给她。
李尊吾拱手行礼:“老妹妹,贵姓啊?”
“老哥哥,别客气,女人随夫姓戴。那天看见您了,胡同口张家老三领你进来的。”
戴婆走近,从李尊吾脚前抱起猫:“它这东西可贼呢,人的贵贱一下能分清。贵人,它就热乎,一般人连理都不理。”
李尊吾苦笑:“我是贵人?”
“嘿,老哥哥,您笑起来真好看,定是个场面上的人物,不然不会有这份风度。”
对这个身上散发着垃圾异味的女人有说不出的好感,想坐下跟她聊天。没请她去六号院,手伸到她两臂之间,抚了抚猫背:“我算什么?在我老哥们里,有一个贵人,他笑起来,才真好看。”
午饭时分,崔希贵关了庙门,伺候赵家姑娘吃饭。赵家姑娘吃得不多,崔希贵吃剩下的。饭后,菜盘端去厨房,赵家姑娘会出门,绕着庙转两圈。散步消食后,她回房午睡,崔希贵去厨房吃饭。
正吃着,惊觉眼角里来了道黑影,崔希贵腾身跃出两米外,回身见李尊吾坐在了桌边。李尊吾:“总吃凉的,胃怎么受得了?”
崔希贵:“我最受不了的是你,每次都把我吓个半死。”
冷食,并不伤胃。冷食是哀情,五代十国时,亡国之民为哀悼故国,一年有两个月会吃冷食。满人做的麻花、糖耳朵、驴打滚,都是放凉了吃,街上买烧饼也往往赶不上热的……细究是亡国相。
给李尊吾上了筷子,他却不吃:“我有大事办,一个环节不明,要你提供情况。”
】崔希贵登时郑重:“没说的。你讲。”
】李尊吾:“太监怎么来钱?”
】崔希贵:“……噢,当今皇上六岁,隆裕太后垂帘听政,你要刺杀皇上还是太后?”
】李尊吾:“江湖规矩,不问因由。”
崔希贵:“隆裕太后跟前,得宠的大太监叫张兰德,你要找他?”
李尊吾:“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