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爹爹!成哥,成哥!”惊惶紧促的呼叫!
张炎被扼住喉咙,当然说不出话。
谭道成惊心巨变,一片茫然。好像是在恶梦之中,神智尚未恢复清醒。他也没有回答。
张雪波走出卧房的时候,已经隐隐听到了吆喝、殴打的声音。
但这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虽然听到的声音分明是打架的声音,她还不敢相信是有人打架。(饭厅里只有三个人,公公、爹爹和丈夫,谁和谁打架呢?)
她加快脚步,跑到饭厅前面的天井,这才清清楚楚听到了公公说的那句话,那句话是斥骂她的丈夫的。
“你还当他是岳父吗?他是要毒死你的奸人!”
好像晴天起了霹雳,头顶响起焦雷,轰的一声,只觉耳鼓嗡嗡作响,心头震荡不休,下面丈夫说的什么,她已是听而不闻了。
公公说的那句话她虽然听得清楚,但因为这样的事情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虽然每一个字她都听见了,她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她六神无主,只能大声呼叫,呼叫她至亲至爱的人!养父和丈夫在她心中难分轩轾,一样的都是她至亲至爱的人!
爹爹!成哥!爹爹!成哥!爹爹和成哥都没回答。
听不见他们的回答,她更加慌乱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饭厅。
眼前的情景,吓得她魂飞魄散!
但无论怎样惊慌,爹爹的性命她是不能不救的。
不是惊慌的时候,不是伤心的时候,更不是犹疑的时候!她无暇思索,立即跑过去扳她公公的手。
谭公直的手虽然正在开始僵硬,但两人功力相差太远,媳妇还是扳不开公公的手。
张雪波叫道:“成哥,你快来帮帮忙呀!”
妻子倚靠丈夫,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尤其对她而言,更是如此。今天她几乎命丧虎口,不也正是丈夫救了她的吗?
正因她倚靠丈夫已成习惯,在这紧要的关头,她不自觉地就向丈夫求援了。竟没想到她是要丈夫去对付他的父亲。
几乎是在同一时候,谭公直也在喝道:“成儿,给我把这贱人杀掉!”
贱人,谁是贱人?谭道成与妻子一向是相亲相爱,更兼相敬如宾的,他根本就不可能把“贱人”与“爱妻”放在一起联想。谭公直怒道:“你是要妻子还是要父亲?你不杀这个贱人,难道要让她杀我吗?”
“请父亲息怒,”谭道成说道:“媳妇已有身孕,纵然她有罪,她肚子里的孩子总是咱们谭家的骨肉!”
谭公直气平了一些,心想道:“这话也说得不错,虽然他父女要谋杀我,但孩子是无辜的。”
谭道成似乎知道父亲的心思,继续说道:“爹,你一向是最讲道理的,俗语说得好,一人做事一人当,雪妹她爹做的事应该与她无关,要是将她一并杀掉,岂非太不公道?”谭公直哼了一声,说道:“他们是父女,父女自是同谋,怎能说与她无关?”
妻子向他求助,父亲却在喝令他杀妻,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他绝对相信妻子是不会杀他父亲的,但在父亲盛怒之下,他又怎能去帮妻子拉开父亲?
迷茫混乱之中,忽听得父亲噗嗤一笑。笑声古怪之极,但杀气腾腾的局面,却似乎因此缓和一些。
谭道成不懂父亲因何发笑,只道事情或有转机,正想上前劝架,陡然间局面又大变了。
原来张雪波因为扳不开公公的手,眼看爹爹就要给公公扼毙,人急智生,突然想起了新近学会的一种点穴手法。
爹爹教她点穴功夫,她最不愿意学的是点死穴的手法,而最喜欢练的则是点麻穴手法。爹爹虽然笑她这是“妇人之仁”,但也同意她先练点麻穴。因为点死穴要用重手法,她的功力还嫌不够。这半个月来,她练的都是点麻穴的手法,早已练得十分纯熟了。
如今她点的就是公公的“笑腰穴”。笑腰穴是上半身三十六个麻穴之一,而且是最易见效的麻穴。
她一点点个正着!
可惜她的功力和公公个差太远,点麻穴虽然不必用重手法,但也还是要用上内力的,内力不到,就封闭不了穴道。还有被点穴者的内功倘若比点穴者的内功高出太多,点穴亦难生效。
结果她的公公虽然笑出了声,却没麻软,更不用说不能动弹。
但虽然如此,谭公直笑了出来,也不免泄了口气,扼住张炎喉咙那一双手使不上劲。
他恼怒媳妇的骚扰,更恼怒儿子不肯听他的话杀妻,一怒之下,索性先放松张炎,横肱一撞,把媳妇撞翻。他跳起来喝道:“我先毙了你这个贱人!”一脚朝媳妇胸口踩下!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突然有一个人扑到张雪波身上。
是他的儿子谭道成!
儿子用身体掩护媳妇,谭公直这一脚当然是踏不下去了。
“畜牲,你只知有妻子,眼睛里还有我这个父亲么?”谭公直气呼呼地大骂。
谭道成在劝父亲的时候,张雪波也在问她的爹爹:“爹爹,这是怎么回事?”
张炎已经坐了起来,额上的汗珠好像黄豆粒般大小一颗颗滴下来,他沉着脸不说话,只指一指断臂。
张雪波的心中痛如身受,自己责怪自己:“爹爹恐怕是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我怎能在这个时候问他?”她托起张炎的手臂,硬生生往上一接,手法虽然不很熟练,却是把脱臼接好了。
她见爹爹如此受苦,在替他接好脱臼之后,忍不住心中的气愤,说道:“公公,你为什么要杀我的爹爹?”
谭公直冷笑道:“你这贱人还好意思问我,成儿,你告诉她?”不知是因火气攻心还是毒已发作,说话之时,不但声音颤震,面色亦已大变。
谭道成怆然说道:“雪妹,你的爹爹要杀我的爹爹!”
这句话若是从她的公公口里说出来,她还不能相信,从她的丈夫口里说出来,她可是不能不信几分了。
心头如受槌击,也无暇顾虑那许多了,她回过头来,颤声问道:“爹爹,请你老实告诉我,公公和成哥说的是真的吗?”张炎这才张口说道:“是真的!”张雪波登时呆了!
张炎轻轻抚她的秀发,柔声说道:“雪儿,我没工夫和你细说了,但你一定要相信我,你相信我吗?”说到最后一句,从语气中也可听得出来,他对女儿的信任显然亦已有点动摇了。张雪波的心痛如刀割,不错,她心里是有许多疑团,但她还是说道:“爹爹,咱们父女是一条心,我怎能不相信你!”
她是含泪说的,说的也是真心话。从小她就是与爹爹相依为命,她信得过爹爹的为人,爹爹是绝不会做坏事的。若然他是做出了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情,那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爹爹说道:“雪儿,多谢你信得过我,我不能多说了,我只能告诉你,你的公公骂我是奸人,这是假的,他才是奸人!”谭公直吸一口气,支撑自己,嘶哑着声音说道:“成儿,你听见没有,这老贼要毒死咱们父子,他还敢说我是奸人!你还不赶快过去把他们父女杀掉!你不听我的话,你就不是我的儿子!”原来他中的毒已经发作,只是仗着内功深厚,勉强还可以支持而已,他已是无力杀人了。
谭道成大吃一惊,讷讷说道:“把他们都杀掉?爹爹,我不是已经告诉了你吗?媳妇,她,她,她有……”
谭公直打断儿子的话,说道:“你没听见你的媳妇刚才是怎样说的吗,他们父女是一条心!斩草必须除根,她肚子里的孩子咱们只能不要了!”
谭道成忽地说道:“不,他们并不是亲生父女!”
为了挽救妻子的性命,他无暇考虑,冲口而出,说出自己心底的怀疑。他本来不知道自己的怀疑是否是事实,但如今只能把它当作事实了。谭公直呆了片刻,说道:“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不错,是有许多迹象,值得令人怀疑他们不是亲生父女!你是几时知道的,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张雪波忽然听见丈夫揭穿她的这个秘密,她也不知丈夫究竟知道多少,不禁也是惊得呆了。
谭道成一看妻子这个神情,知道怀疑已是事实,说道:“我也是刚刚知道的。他、他要求雪妹信任他,他、他向雪妹道谢,若是生身之父,怎会用这种口吻和亲生女儿说话?”
谭公直说道:“哼,他利用养女骗婚,那更是处心积虑要害咱们了。好吧,既然你的媳妇不是他的亲生女儿,那就饶她一命吧。你过去把那老贼杀了!”
张雪波霍地站立起来,挡在张炎身前,说道:“不错,他不是我的生身之父,但他将我抚养成人,我刚会说话的时候,就一直把他当作父亲了。他对我的爱护可说是无微不至,养父之恩,更胜生父,你要杀他,请先杀我!”
要谭道成手刃爱妻,他怎能下得这个毒手?
他下不了毒手,他父亲中的毒却发作了。
谭公直倒在地上,面色有如一张白纸,咬着牙说道:“我是不能亲手报仇,成儿,你是我的儿子,我要亲眼看见仇人死在我的面前,否则我死不瞑目!”
父仇不报,何以为人?谭道成沉声道:“对不住,雪妹,请你让开!”张雪波忽地想了起来,说道:“成哥,你别鲁莽从事,你爹爹不一定会死的。”转身抱着张炎,叫道:“爹爹,请你看在我的份上,把解药拿出来吧。不管谁是谁非,先救活了公公再说!”
张炎喝道:“放开我,让他来杀我好了!莫说我没有解药,有解药我也不会给他。我宁愿与他同归于尽!”
谭公直也在喝道:“成儿,不许你求解药。我也宁愿与他同归于尽,但要他死在我的前头!”
谭道成虎目蕴泪,唰的拔出佩刀,说道:“雪妹,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有对不起你了!”
张雪波道:“且慢!”抱着张炎的腿,跪在他的前面,说道:“爹爹,我知道你有解药的,请你拿出来吧!你要知道,你若死了,我一定会跟你死的!”
说罢,又望着丈夫说道:“成哥,与其两个人一起死,为什么不都求生?我要爹爹交出解药,请你代求公公饶我爹爹一命!”张炎涩声道:“你,你,你怎可向仇人乞怜?”张雪波道:“爹爹,我知道是委屈了你。但你替我想想,你不是最爱我的吗,你忍心让我跟你一起去死?吗我死了,又有谁照顾我的孩子?我肚子里还有一个呢,我说好了这个孩子将来给你!”
张炎叹了口气,意思好像有点活动了。
张雪波道:“成哥,你呢,你肯答应我吗?”
谭道成道:“好,我答应不杀你的爹爹,只要他交出解药。”
张炎叹口气道:“我不是怕你杀我,我是为了雪儿!”接着说道:“不错,我刚才是骗你的,我身上是藏有解药。”
谭公直嘶哑着声音喝道:“成儿,别相信他们花言巧语,听我的话,快把他们杀了!”
张雪波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她用满脸凄苦的神情望着丈夫,好像在说:“成哥,你都不相信我么?”
谭道成迟疑片刻,心里想道:“雪妹是绝不会欺骗我的,她的爹爹为了她缘故才肯交出解药,相信也不会是假的。雪妹是他最亲爱的人,难道他还能骗雪妹不成?”他迟疑片刻,终于走上前去,缓缓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张谭两家本来就是亲家。爹爹,请你看在孙儿份上,接受他的解药,两家和解了吧!”
张雪波见爹爹已经拿出了解药,丈夫也已经上去接受解药了,她绷紧的心弦方始稍微放松,脸上也开始露出一丝笑容,说道:“爹爹,多谢你对我这样好……”
话犹未了,挂在她脸上的笑容突然“凝结”了。
就在这刹那间,只见谭道成的身子晃了几晃,“卜通”一声,倒在地上。原来张炎是趁着女婿未接解药的时候,突然点了他的穴道!
在张炎经过一场恶斗,而且左臂受伤之后,谭道成的武功本来可以胜得过岳父的。但他怎想得到岳父竟会骗他,在口中说要和解的同时突然向他偷袭?他被点中的是麻穴,人倒未曾晕迷,但也气得几乎要晕过去了。
这样的事情,张雪波更加意想不到,她惊得呆了!
谭公直叹口气道:“成儿,你看清楚了你这位好丈人的真面目了吧?唉,你这个当也未免上得太大了!”
谭道成嘶声叫道:“爹爹,我后悔没听你的话!张炎,你怎能用这样无耻的手段来对付我,你,你这卑鄙的老、老……”突然他接触到妻子凄苦之极的目光,“老贼”二字终于还是没有骂出口来。
他自忖已是必死无疑,但令他稍感安慰的是,他知道他的妻子并不是立心骗他的。
张雪波呆了片刻,突然发了疯似的叫道:“爹爹,我不相信你是个卑鄙小人,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你,你骗了成哥,也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