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炎苦笑说道:“雪儿,原谅我骗你。事出非常,斩草必须除根,我不这样做不行!”

  说到“不行”二字,他的脸上已是布满杀气,迈步向前,一掌向谭道成的天灵盖击下。

  张雪波一声尖叫,冲上前去。

  幸好张炎受伤之后,行动不及平时快捷,张雪波旋风也似地扑过来,恰好在他的手掌将要击落的时候,扑到了丈夫身上,双臂紧紧抱着丈夫。

  “爹爹,你要杀他,请先杀我!”张雪波叫道。张炎一声长叹,手臂软软地垂下来。

  张雪波气苦之极,火红的眼睛盯着张炎,好像张炎是一个她从没见过的陌生人似的,叫道:“我本来不是你的女儿,如今你也不把我当作女儿了?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张炎呆若木鸡,半晌,突然捶胸叫道:“雪儿,你怎可说这样的话!你知不知道我本来也是有儿女的,为了你,我宁愿舍弃他们,你却说我不把你当作亲生女儿!”张雪波的心软了下来,流着眼泪叫道:“我知道你对我好,但你为什么要杀我的丈夫?夫妻如同一体,你杀了他,我还能够活在世上叫你爹爹吗?”

  张炎叹口气道:“不是我狠心要拆散你们夫妻,慢慢我会告诉你的。好吧,我答应你不杀他,你去把冲儿抱出来,随我下山吧。”张雪波叫道:“不,不,我不能这样就走!”张炎柔声说道:“雪儿,听我的话,我答应你,一下了山,我就原原本本地说给你知道。”

  张雪波道:“不,不,那时已经迟了,已经迟了!我不能走,我不能走!”

  张炎道:“什么迟了!”张雪波道:“公公中了毒,成哥的穴道也未解开。我一走,谁照顾他们?”

  张炎怒道:“你还叫这老贼做公公?刚才你已看见了,你应该明白,若不是我杀了他,就一定是他杀了我!你以为我还可以给他解药?”张雪波泪如雨下,仍然是紧紧抱着丈夫说道:“我不知道你和公公,对不住,我还是要叫他公公,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你不肯给他解药,我也不敢强求。但我的丈夫,我不能不顾。他被你点了穴道,不能动弹,我怕我未走下山,就有饿狼把他吃掉了!你不许我理他,这不等于要他自生自灭吗?”张炎的确是想要女婿自生自灭的。

  他皱了皱眉头,说道:“雪儿,我老实告诉你吧,我现在已是打不过你的丈夫了。假如我解开他的穴道,那不是等于把性命交到他的手上?”

  张雪波道:“爹爹,你不要逼我。你要走,你自己走!”张炎道:“你留在这里也帮不他们的忙!”

  张雪波叫道:“我不管,我不管!我只知道与成哥死则同死,生则同生!”

  张炎道:“冲儿呢?你也不管了吗?你要知道我已年老了,我不能像照顾你一样,把冲儿抚养成人了。”

  张雪波心如刀割,涩声说道:“你既狠心不理我的死活,我也只能狠心不理冲儿的死活了。”

  谭道成忽道:“不对,这不是你的狠心,这只是别人的狠心害了你也害了你的儿子!”

  张雪波道:“成哥,他好歹也是对我恩重如山的爹爹,你不要这样说他!”

  张炎颓然坐下,状若木鸡。要知他所做的都是为了张雪波的,张雪波不肯走,他又怎能走得了?

  谭公直许久没有说话,此时忽地开口道:“张炎,我中毒已深,这是你下的毒,毒性如何,你当然比我更清楚,我是绝计活不过今晚的了。但我想知道一桩事情,否则我会死不瞑目!”张炎道:“你要知道什么?”

  谭公直道:“你是什么人?因何要处心积虑,谋害我们父子?”

  张炎冷笑道:“我是什么人,恐怕你早已知道了吧,还何须问我?说到处心积虑,更笑话了,这句话应该由我问你才对!”

  谭公直道:“你以为我也是像你一样,十几年来都是戴着假面具骗人!”

  张炎道:“你是不是骗我,你肚里明白。”

  谭道成忍不住道:“凡事总得讲个道理,摆在眼前的事实,是你下毒害我爹爹,不是我爹爹下毒害你!你假装不懂武功,还要雪儿帮你骗我!这还不是处心积虑要害我们父子?”

  张雪波道:“爹爹,我也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是决意不走了,你可以现在告诉我么?”

  张炎心里想道:“要是不告诉她,她是不会跟我走的。”

  他正在踌躇,谭公直已说道:“反正我是快死的人,即使你的秘密给我知道,你也不必害怕我报复了。”

  张雪波跟着说道:“爹爹,我希望你能够说出个道理来,否则请原谅我不能认你做爹爹!”

  张炎一咬牙根,说道:“好,你们都要我说,我就说吧!”

  天色已经黑了,他点起油灯,把椅子移到谭公直身边,望着他说道:“第一句话我想说的,你是个伪君子!哼,哼,你口里常说凡事要讲道理,要求公道,这都是骗人的话!”

  谭公直倒很冷静,并没动气,说道:“好,那么请你拿出事实,别先骂人!”

  张炎说道:“不错,我是对你隐瞒武功,隐瞒身分,你一定要说我骗你的话,这两点就算是我骗你吧,但你有没有骗我呢?”谭公直道:“我骗你什么?”

  张炎说道:“第一,你不是汉人;第二,你也不是姓谭!”

  张雪波吃了一惊,不觉也把眼睛望着丈夫,目光似在质问:这是真的吧?

  谭道成低声道:“雪妹,请原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因为我怕你知道我不是汉人,就不肯嫁给我。”另一个原因他未曾说出来的是:正如张炎要女儿保守秘密一样,他的父亲也是曾经叮嘱过他,要他隐瞒身份的。

  谭公直说道:“不错,我是金人,不是汉人,但我可从来没有和汉人打过仗!”

  张炎冷冷说道:“这只是你自己说的,没人能替你证明。再说,与汉人为敌,也并不限於两阵对垒,动刀动枪!”

  谭公直道:“你一定要这样猜疑我,那我没有话说。”谭道成望着妻子说道:“雪妹,我希望你能够相信我爹爹的说话,你是明白道理的,你想想假如我爹爹真的如、如你爹爹所说,是蓄意和汉人为敌,那么他何必在这荒山隐居?再说到我,我是七岁那年就跟爹爹上山的,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金人汉人又有什么分别,难道只因为金国和宋国打仗,你就要把我当作敌人吗?”

  张雪波初时的确是思想有点混乱,她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问题,听得丈夫是金国人,吃惊实是不小。

  金宋乃是敌国,不知打了多少年的仗了,目前金兵就正将大举侵宋,前两天她还见到在山下经过的难民。知道丈夫是敌国的人,心里总是不大舒服。

  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丈夫与“敌人”连在一起,想都不能这样想!

  她自小就是和谭道成同在一起游玩,谭道成像哥哥一样爱护她,她想到的只是谭道成的好处。

  她做错了事谭道成为她担当,她喜欢的东西谭道成为她猎取,她受到伤害的时候,也总是谭道成在她的面前,为她挡住灾难!

  “是啊,金人和汉人又有什么分别?成哥就是成哥,是疼我爱我的成哥!山外面金人和汉人打仗又与成哥何干,我的成哥打的只是恶狼,只是猛虎。今天若不是他,我早已给猛虎吃了!”心头的结解开,她抬起头来。她的爹爹正在继续向谭公直发问。

  “你非但不是汉人,你这个姓也是假的,你不是姓谭,你是姓檀,檀香的檀。我说得对吗?”

  谭公直没有回答,有的只是冷笑。似乎是在说,你都已经知道了,还问我干吗?倒是谭道成恐她多疑,低声为她解释:“汉人很少姓檀,因此我们才改姓谭。这不过是小事一桩,雪妹,你不会怪我欺骗你吧?”

  改姓只是为了要冒充汉人,他冒充汉人张雪波都已经原谅了,又怎会计较他姓什么。

  她抬起头来,对张炎说道:“什么地方都是有好人也有坏人,爹爹,这句话好像是你说过的,对吗?”

  张炎道:“不错,是我说过的。怎么样?”

  “那么不管是金人还是汉人,汉人有好人坏人之分,金人也有好人坏人之分,对吗?又不管是姓谭还是檀的,哪一个姓也都是有好人也有坏人的,对吗?”

  张炎说道:“不错,我现在就是要你明白,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他回过头来,冷冷说道:“檀公直,你非但不是汉人,而且不是普通的金人。你是金国的贵族,你的父亲檀科隆曾为金国兵马大元帅,你的姑姑是金国当今的皇太后,你的身份,是金国的王爷!”

  尽管张雪波已经并不在乎丈夫是汉人还是金人,但听得他这样显赫的身世,仍是不禁心头一震,脸色也都变了。

  檀公直木然毫无表情,张炎知道他的身世,似乎早已在他意料之中。倒是他的儿子(现在应该改称檀道成了)脸上现出一派茫然的神色。原来他也是和张雪波一样,尚未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檀公直冷冷说道:“我的身世,你打听得如此仔细,倒真是难为你了!”

  檀道成心中一动,想道:“爹爹刚才骂他是处心积虑,要想谋害我们父子。莫非就是因为他早已打听了爹爹的身世?”

  檀道成想得到的张炎当然也已想到了,他一声冷笑,说道:“檀公直,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错,我是早已对你这个人起疑,但却没有如你所想那样费尽心机打听你的身世。”

  檀道成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炎说道:“我从何得知,你不必管。我只问你,我说的这些是不是事实?”

  檀公直道:“不错,我曾经是金国的贝勒(王爷),但现在早已不是了!”

  张炎说道:“是与不是,只有你自己知道,谁能替你证明?”

  檀道成心中越发迷茫,想道:“爹爹若然真是金国的贝勒,为何他要和我在这荒山上受苦?”但从张炎与他父亲的对答之中,他已知道张炎所言非假。

  檀公直道:“我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

  张炎道:“何事?”

 

  檀公直道:“你因何等到今天,方下毒手?”

  张炎说道:“这我倒不怕说给你听,你的身世,我是前天才知道的。”

  檀公直道:“哦,原来你是偷听了我和客人的谈话,这就怪不得了!”

  暗中偷听别人谈话,本来是一件不光采的事。但檀公直并没骂他卑鄙,反而好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脸色也没那么阴沉了。檀道成忍不住说道:“我的爹爹纵然曾是金国贝勒,那又与你何干?他没做过坏事,也没打过你们汉人!”

  张炎冷笑道:“你怎么知道?”

  檀道成怒道:“我爹爹的为人,我当然知道。”

  张雪波忍不住说道:“他爹年少时候做的事情,他或许不知,但最少这廿多年来,他是跟着父亲同在荒山度日的!”张炎苦笑道:“如此说来,你也相信他是好人,怪我做得过份了?”

  张雪波没有回答,心中混乱异常。

  檀公直沉声道:“我是什么人,你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人,你也该告诉我了吧!”

  张炎见他说话的神情不像伪装,心里也不禁起了点疑云。盯着他说道:“你当真尚未知道?”

  檀公直冷笑道:“你不是怀疑我是处心积虑要谋害你的吗?我若然早已知道你的底细,我还不抢先下手,焉能中你毒计?”

  张炎道:“好,不管你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为了公平起见,在你临死之前,我是应该让你知道,我是何人,我又因何杀你。”目光跟着移到女儿身上:“雪儿,你别瞪着眼睛望我,我知道你心里藏着许多疑团,你也想我给你说个明白,是吗?”

  张雪波道:“是啊,我也很想知道你为何将我许配给成哥却又要毒死成哥?即使他是小王爷的身份你也不该下此毒手啊!我还想知道、知道——”

  张炎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柔声打断她的话道:“我曾经答应过你,到了适当的时机,我会把你的身世来历告诉你的,如今已是到了我应该告诉你的时候了。你别心急,你想要知道的事情,我都会告诉你。”

  张雪波静了下来,留心听她爹爹说话。

  张炎却没有马上就说,他自斟自饮,喝了两杯,这才忽地问张雪波道:“你小时候我给你说过岳飞的故事,还记得吗?”张雪波怔了怔,不解爹爹因何要从岳飞说起,半晌答道:“记得。”

  张炎说道:“说给我听听。”

  张雪波道:“岳飞是宋国名将,也是宋国的大忠臣,他和金国打仗,几乎战无不胜,金国的军队里流行的两句话道:‘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他们对岳飞的畏惧,可以想见。当时金国统兵的元帅是四太子兀术,给他打得大败。可惜他正要乘胜追击,收复失土的时候,却给皇帝在一天之内用十二道金牌召回去。后来就被奸人害死了。不过那奸人是谁,爹爹你好像还没有告诉我,你不知道他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