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星眠没有催促,静静地在一旁等待,最后须弥子大笑一声:“其实这么多年来,我手下杀人无数,唯一能让我稍微佩服一点点的,大概就算那些人了。他们如果还活着,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拯救长门吧。就冲这一点,我决定了,把实情告诉你,算是对他们的一点补报。”

“你还真是痛快。”安星眠也笑了,心里倒是有点喜欢须弥子的直接爽快,毫无拖泥带水扭捏作态。

“真相么,要从一个传说讲起……听说过龙渊阁么?”须弥子问。

“龙渊阁?当然听说过,谁没有听说过呢?”安星眠又是一愣,不明白须弥子所问的含义。长门干的事情,怎么会和龙渊阁有关呢?

龙渊阁这三个字,代表了九州大陆上最神秘的一种存在。它是一座藏书阁,九州最大也是最古龙的藏书阁,却从来没有人进入过其中,甚至从来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在什么地方。在那些久远的传说中,龙渊阁是由一条龙创建的,但这同样无法得到证实。

千百年来,围绕着龙渊阁的各种光怪陆离的传说不胜枚举,也不断有人宣称他们找到了龙渊阁,但这样的宣言最终都被证明只不过是虚妄的谎言。但同样奇怪的是,人们却始终对它的真实性深信不疑。人们坚信,龙渊阁里藏着九州古往今来的所有书籍,所有知识和所有智慧,就像一片浩瀚的海洋。人们坚信,一切难以索解的谜题都能在龙渊阁里得到解释。人们坚信,九州大地上到处都游荡着隐匿身份的龙渊阁修记,他们勤奋地收集着一点一滴的知识,将之汇总回龙渊阁。人们坚信,龙渊阁里的长老是人世间最聪明的人,能够看穿九州的过去和未来。

长门本身也有着很丰富的知识储备,但搜集知识的过程是艰辛的,比如为了得到一个有用的古老药方,可能需要跑遍整个宛州,所以安星眠有时候想到龙渊阁,也会有些羡慕,但也就仅此而已,毕竟人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传说当中。可是现在,须弥子单独把龙渊阁提出来说,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你听说过龙渊阁,你大概还很向往龙渊阁,但龙渊阁毕竟只存在于传说中,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须弥子说,“可是天藏宗的长门僧,从千年前就一直在秘密做着一项浩大的工程——令人难以置信的浩大工程。”

“……什么样的工程?”安星眠咽下一口唾沫,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一种悲壮而悠远的氛围笼罩其中。

须弥子的脸上很难得地露出一丝敬意,虽然这敬意中依然混杂着嘲讽:“他们收集各个时代的所有书籍,在地下挖掘出幽深的地洞,把书籍埋藏进去,试图构建属于人间的、属于长门自己的龙渊阁。这样的地洞,在九州各地大概有几十处,大致是每隔几十年到一百年不等就被划为一个时代,每一个洞都储藏着一整个时代的历史与知识,堪称无价之宝。”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一次他们惹祸上身,大概就是从这些藏书的地洞开始的。”

无尽长门 第七章 千年之秘

舒林蜷缩着身子,在稻草堆里轻轻呻吟着。他很困倦,却无法入睡,因为身上的伤口实在太疼了。被关押的半个月里,他一直都在承受着各种难以想象的酷刑折磨,这对于一个年仅十七岁、几乎还只是个孩子的年轻人来说,实在有些过分痛苦和沉重。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强忍了下来。

他模模糊糊地知道,这是一处很隐秘的监牢,里面只关押了一种人,那就是天藏宗的长门僧,总数有多少还不得而知,反正每个人都是被单独关押的。每天一大早,他就被提出去在刑讯室里受刑,然后到了晚间,又会被带到另外一间漆黑的小屋里。小屋里除了他之外,只有一个把全身都藏在帘子后面的人,那个人会用低沉的嗓音问他:“今天,你还是不肯说吗?你们天藏宗藏书的洞窟,究竟在哪里?”

舒林不肯。于是他又被关了回去,等待第二天继续受刑。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最后必然是要被灭口的,但是招供可以换来一个痛快的死,而不必这样活着受罪。有些时候,活着反而比死亡更加煎熬。

但他还是不肯。这个瘦弱的孩子血肉模糊的外皮之内,有着一颗坚强的心。他相信,他的同门也有着和他一样的坚强和不屈。我是一个长门僧,我是天藏宗的弟子,我绝不能出卖自己的门派。

另一样能够支持他的精神支柱就是牢房墙角的一个小洞。那个洞非常小,小到连一只老鼠都很难钻过去,但有一样东西能通过,那就是声音。靠着这个小小的墙洞,舒林每天深夜时分都可以悄悄地和老师说上几句话。老师受刑比舒林更重,而且本来就年迈体弱,几乎每天都是在昏死过去的状态下被拖回来的。但老师同样没有屈服,反而每天都通过墙洞鼓励舒林,鼓励他顽强地战斗下去。

“这不过是人生中的又一道门而已。”老师总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说。

这一天夜里,舒林照例把遍体鳞伤的身躯扔在墙角,到了深夜时候,他把耳朵贴在墙边,等待着老师的召唤。但老师来得比往常要晚,而且声音显得更加衰弱。

“我想,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晚和你的对话了,”老师说,“我的身体已经撑不下去,再受一天刑,大概就会永远地离开人世。所以今晚,我要趁着这一口气在,把该说的话都向你交代清楚。”

泪水涌出了舒林的眼眶,但他知道,此刻说什么安慰的话都只是徒劳和自我欺骗,倒不如镇定心神,仔细聆听老师的最后一次教诲。

“我看你天资聪颖,又能吃苦,才破例准备把你收入内藏组,很多人终其一生也不能进入内藏组,也就无缘得知我们天藏宗的秘密。现在看来,我的决定没有错,”老师的话语里饱含欣慰,“可惜你还没能正式加入,我们就遭遇这等大祸。不过我也总算是把藏书洞的秘密告诉你了,希望你能保守这个秘密,任凭酷刑加身也不要屈服。”

“我会的,”舒林眼眶里饱含热泪,“我一定不会辜负老师的期望。我会用生命去捍卫信仰。”

“真是我的好学生!”老师感叹着,“其实这千百年来,我们天藏宗一直都是这样用生命去捍卫信仰的。我们所做的事情,不能为任何外人所知,否则将会招致难以想象的灾难。”

“其实,老师,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舒林嗫嚅着,“我并不是太敢问这个问题,可是、可是……”

“可是我马上就要死了,再不问就永远不会有机会了,对么?”老师的语声很平静,“你只管问,我们长门僧不需要那些无用的避讳,假如言语上的避讳就能消除灾难的话,我们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身陷囹圄。”

舒林下意识地点点头,然后意识到老师根本不可能看见他的动作:“老师,其实我一直都不太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在每个时代都开凿深洞,收集所有的知识和历史记载,然后填埋下去、就此封存?这些知识历经千年也始终没有被动用过,它们的意义何在呢?”

这个问题实际上直指天藏宗的创派根基,原本有些大逆不道,因此舒林从来没有开口问过。但是现在,反正已经身处死地,他反而少了许多顾忌,所以鼓足勇气问了出来。他等待着老师的斥责。

但老师并没有责备他。墙壁那边沉默了一阵子之后,舒林又听到老师的声音:“其实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你要记住,任何真理永远不是无条件地强迫人去相信的,怀疑、学习、了解、相信,才是正确的步骤。”

“我并不是非要去质疑什么,”舒林说,“只是关于这一点,我确实想不明白。”

“因为你还太年轻,”老师说,“比起你来,我是个垂暮的老朽,但我的年龄和九州文明的长度相比,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而文明的历史和九州大地的存在时间相比,又只能算海洋里的一滴水。”

舒林隐隐意识到了老师想要说的意思,脑子里认真地思考着,老师接着说下去:“人类是脆弱的,文明也是脆弱的,一场席卷大陆的战火就可能改变一切。人们会死亡,建筑物会被摧毁,书籍会被焚烧,历史会被新晋的帝王肆意歪曲涂抹。当一个王朝结束后,只需要十年,过去的一切就会被彻底遗忘,人们将会接受那些千疮百孔的谎言,把它当成历史的真实流传下去。最终,我们将无法寻找到真实的过去。”

“我明白了,”舒林说,“我们那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保存真实的历史。”

“不只如此,还有其他同样重要的原因,”老师说,“每一个时代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新知识出现,而由于人们的天性使然,新知识很有可能被运用于战争。某些时候,当我们发现这样的知识时,我们或许会……想办法把它埋藏起来。”

某些时候,当我们发现这样的知识时,我们或许会想办法把它埋藏起来。

想办法。

把它埋藏起来。

舒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说什么?难道我们的先辈们,竟然会……”

“那就是天藏宗的成员有不少都身怀武技的原因。”老师没有直接回答,但言语里毫无疑问肯定了舒林的问题。

舒林说不出话来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温和隐忍的长门僧竟然也会有主动出手的时候。老师的用语很平淡,“想办法把它埋藏起来”,但舒林完全可以想象这短短的几个字背后隐藏了多少强迫和暴力,多少难以言说的血腥真相。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知道你感到很意外,我也知道你对天藏宗产生了怀疑……”老师说。

“你住嘴!”舒林突然感到一阵烦躁,低声吼了起来。从十三岁入门以来,他从来没有对老师说过半句不敬的话,但是现在,他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

“我一直以为长门是与世无争的,长门是永远不会去害别人的,”舒林怒火中烧,“您不是一直都在教导我吗?‘即便我们手中真理在握,也绝不能用真理去强迫他人,那样的话,我们就和暴徒无异。’而现在,您却告诉我,我们就是一群暴徒,一群延续了千年的暴徒!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因为你还没有成熟到能够接受这一切,”老师叹息一声,“我本来准备在你二十岁之后才告诉你这一切,到那时候,你也许已经有足够达观的心态去面对。可是现在……唉,说与不说,终究没有区别了,你我的死,不过分一个早迟而已。”

“不!不一样!”舒林近乎咆哮着说,“如果您不告诉我,我将会在对信仰的坚守中平静地死去。而现在,我到临死的时候都会充满悔恨和痛苦!我以为我跨过了一道道长门,寻求到了最后的平静,但我找到的却只是炼狱!”

“身为长门僧,本来就时时刻刻身处炼狱之中,”老师听起来很失望,“看来我看错了你,不过幸好你还没有正式加入秘藏组,至少你并不知道那些洞窟究竟在哪里。”

师徒俩都失去了对话的兴趣。老师很失望,舒林同样失望,但他想到老师的生命也许就会在这一天终结,那些埋怨的话终于没有出口。他只是默默地背过身,默默地流着眼泪,体会到了信仰被动摇的悲哀,一时间连身上的伤痛都忘掉了。

正当他迷迷糊糊就要入睡时,却被一阵开门声惊醒了。不是他自己的门,而是老师那间囚牢的牢门。然后他听到老师喘着粗气站起来,被半拖着带了出去,他已经衰弱到很难自己独立行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舒林感到有些不对劲。他们虽然在白天受尽刑罚,但夜间总能得到休息,并且还能得到足够的食物和伤药,根据老师的分析,那是因为对方一定要得到藏书洞的方位,所以不让他们轻易死掉。但是现在,老师在深夜就被拖出去了,难道对方已经失却耐心?

虽然心里仍然矛盾而愤怒,他还是非常关注老师的去向,也忘记了睡眠。他估计着时间,大约过了一个对时之后,长夜还没有过去,老师就已经被押了回来。老师是自己走回来的,虽然还是被人扶着,但至少不是像前几天那样早已昏迷过去被人拖回来的,说明他并没有受刑。那他被押出去的这一个对时里干什么了呢?

“林儿!林儿!”卫兵刚刚锁好门离开,老师就扑到墙洞边召唤舒林。

“怎么了,老师?”舒林听出老师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在此之前,无论发生什么,老师都始终是镇静而淡定的,仿佛所发生的这一切只是日常苦修的一部分。但是现在,在这蹊跷的一个对时之后,老师的声音完全变了,充满了恐惧、紧张、悔恨、愤怒、悲伤,还有一种仿佛到了极致的深深绝望。

“没有时间了,你听好,你必须在天亮之前逃出去。”老师急急忙忙地说。

舒林糊涂了:“逃出去?怎么可能逃得出去?为什么要逃?”

“别问了,你记住我告诉你的这几个地点……”老师匆匆忙忙地说了好几个地点,基本都是位于深山、密林或者大沼泽中,常人很难靠近的地点。舒林猛然意识到,这是老师在告诉他天藏宗藏书的所在!他连忙收束心神,强迫自己硬记下那些地点。老师说得很快,有不少地方他还没办法和地图印证起来,只能不顾三七二十一,硬背下来再说。

“我知道这么短的时间要让你记住有点强人所难,但不要紧,只要你能记住其中的几个,哪怕只是一个,都足够了。”老师说。

“您到底想让我做什么?”舒林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你记住这些藏书的洞窟,找到它们,然后……”老师的语声里?然间充满了杀意,“毁了它们!彻底地毁掉!把每一个洞都填平,填平!”

“您在说什么?”舒林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就在一个对时前,老师还在以敬仰的语气谈论着先辈们的伟大成就,还在为舒林无法理解这其中蕴含的意义而感到失望,但是仅仅一个对时之后,他就无比坚定地要求舒林去毁掉它们。

这一个对时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已经听到我的话了,”老师的话语硬得像铁一样,“毁掉它们!一定要毁掉它们!”

“为什么,老师?”舒林不得不追问。

“那是因为……”老师低声说出了原因。

“这不可能!”舒林惊呆了,“这怎么可能!”

“我当然是看到了证据才会确信的……没时间多说了,天就要亮了,伸出你的手,把镣铐放在墙洞边!”老师低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