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风秋客一直都在骗自己!他总是把“报恩”“偿还”之类的话挂在嘴边,安星眠并没有怀疑,但到现在他才明白过来,那只是一句托词。

他不禁有些糊涂了,风秋客到底想要干什么?他保护自己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单说刚才,如果不是他出手干预,自己就只能以近乎自杀的方式去和须弥子硬拼,取胜的机会只怕不足两成。可是他背后一定有一个动机,不可告人的动机。

是为了获取什么利益么?安星眠首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和父亲留下的万贯家财。但仔细想想,首先父亲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富商,放眼整个宛州大概连前三十号都排不上,以风秋客这样的身手,大概能有一万种方法去获取足够的钱财,何必盯着自己家不放?其次,父亲去世时自己也还是个孩子,那时候家里没有主心骨,风秋客真的想要霸占这份家产,那时候是最佳时机。但他非但没有那样做,反而帮助自己打理家业,并在自己身入长门之后继续找机会传授武艺。

那会不会是父亲留下了什么不能用钱财来衡量的宝贝呢?似乎也不像,因为父亲出身平凡,全靠经商白手起家,并无任何显赫的家世背景,而除了做生意之外,他也并不喜欢结交其他三教九流的朋友。可以说,风秋客是他结交的唯一一个“不普通”的人。

安星眠霎那间在脑子里涌起了无数的猜测,但这些猜测都没有证据可以证实。而这时候,风秋客和须弥子的对话还在继续。

“总而言之,你只需要答应我放过这个孩子就行了,我一定会回报你的,”风秋客说,“我一向言出必行,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须弥子嘿嘿冷笑几声:“我当然知道,不过我更加知道,你已经掉进我的套子里了。”

风秋客一怔,随即脸上现出怒色,看来是明白了须弥子的意思。须弥子则显得十分得意,“你我这一生,都习惯了独来独往,历次交战也都是单对单,既无援助,也无拖累。但是现在,你不顾一切地要保护这个小娃娃,我总算是找到你的弱点了。”

他向安星眠随手一指,就好像在指着一只羊、一口猪:“所以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来威胁你的,也许你我仍然没有能力压制住对方,但我有足够的能力杀死这个小娃娃。而且你也知道,我是那种为达目的绝对不择手段的人,只要你的保护稍微疏忽了一丁点,他就会小命不保。”

“听起来,我就像是一口等着被宰掉红烧的肥猪。”安星眠耸耸肩,但居然并不生气。

“我听说,一般人如果被人用这种口吻谈论他的生死,都会觉得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吧?”雪怀青问。

“一般来说是那样,但我是个擅长止怒的长门僧,”安星眠说,“更何况,生气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省下精力好好想想,如果须弥子真的来追杀我,我应该怎么应付。”

“我看你对此并不紧张。”雪怀青瞥他一眼。

安星眠自信地笑了笑:“我也许没法打败须弥子,但他也没那么容易杀死我。”

“那就看那位风先生准备怎么回答吧。”雪怀青说。

两人不再说话,都静静听着须弥子和风秋客的交谈。风秋客面色铁青,显得异常恼怒,但却一直没有说话,好像是在斟酌如何应答。他和须弥子争斗比拼了几十年,却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被须弥子抓住了软肋,想来相当憋屈。

他会怎么回应呢?安星眠想,多半是会往地上吐一口唾沫,然后坚决地表达出他绝不妥协的决心吧?那样才像是这个眼高于顶的羽族高手应该做出的选择。但安星眠没有料到,风秋客最终给出了一个惊人的回答。

“好吧,你赢了,我答应你,”风秋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假如我比你早死,而我的尸体还不算烂得太厉害的话,我就把尸体送给你,让你做成尸仆。我会保证在我的有生之年里尽我所能保护这具躯体,不会故意做出妨碍它成为行尸的任何举动。”

安星眠和雪怀青对视了一眼,雪怀青的眼神里有些惊讶,安星眠的情绪却更加复杂。雪怀青或许不太明白羽族应该是什么样,但安星眠身为一个长门僧,却有着丰富的知识。羽族是一个自视高贵的种族,对遗体的处理也非常庄重。举例而言,某些为大家族服务的奴仆很可能一生都被呼来喝去,受尽歧视,但他们死后却仍然有权获得一个专为家族仆从设立的墓穴,任何人都无权剥夺。

风秋客这样的武士也许在这方面的观念会略微淡薄一点,但也绝不会情愿自己死后不能获得安眠,而变成尸仆任由须弥子驱策。两人争斗了半生,其中或许就有须弥子觊觎风秋客的尸体的原因,虽然这么说有点别扭。

可是现在,仅仅是为了须弥子威胁要取安星眠的性命——还未必能取得到——他竟然就主动应承了献出自己的尸体,让老对头得到一具梦寐以求的强大尸仆。这样的牺牲是巨大的,巨大到实在让人怀疑:安星眠到底有哪点那么重要?

“难道我是金子做成的?”安星眠调侃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金子做成的都不至于让他付出那么大的代价。”雪怀青眉头紧皱,也陷入了思考中。

而此时须弥子已经喜形于色,看样子简直恨不得风秋客能当场自杀,然后他当场把这具尸体做成尸仆。不过他还是很快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拍了拍风秋客的肩膀:“一言为定,你知道我也从来不会违背诺言。只要这小子不做出得罪我的事,我就保证不杀他,而且我还要送你一个彩头。”

“他想要问的问题,你准备如实相告,对么?”风秋客说。

“你果然是我的知己!”须弥子大笑起来,“你可千万别被其他人杀死,一定要留着让我来干掉你啊。”

“尽力而为,”风秋客淡淡地说,“不过麻烦你先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和他先聊聊,行么?”

须弥子潇洒地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这两个对头死敌的关系看起来真是微妙,风秋客向须弥子出箭时毫不留情,似乎打定主意要把他毙杀当场,但当没有动手的时候,倒更像是一对相交多年的老朋友。或许对于须弥子而言,只有配当他敌人的人,才配成为他的朋友。

风秋客离开须弥子,走向了安星眠,向他做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安星眠苦笑一声,冲雪怀青挤挤眼睛,跟在风秋客背后,走出了数丈远,风秋客这才停下来。

“上一次被你用诡计逃脱了,没想到你变本加厉,竟然钻到这种地方来了,”风秋客的话语里颇有怒意,“尸舞者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你即便不知道,也该听到过传闻。更何况,你的目标竟然是须弥子,简直活得不耐烦了。要不是我来了……”

“其实你要是不来,我也有办法的。”安星眠嘀咕着。

风秋客哼了一声:“你能有什么办法?装死然后偷袭?这一招对付别的尸舞者或许行,想要用在须弥子身上,根本就是肉包子打狗。当然,你自己一个人倒未必不能想办法逃走,就逃跑这一方面来说,我对你还算有点信心,但偏偏你还要记挂着那个漂亮小妞,色心一起,就连命也不要了。”

安星眠噗哧一声:“她就算是个不漂亮的小妞或者丑得吓死人的小妞,我也不能扔下她不管啊,因为教我功夫的人是一个讲义气到对恩人的儿子都要保护备至的人,我也应该像他那样有义气才对。你说是不是?”

他故意把“义气”两个字咬得很重,说话时一直紧紧盯着风秋客的眼睛,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更是语调上扬,隐含嘲讽。风秋客脸色一沉,似乎是要发作,但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

“须弥子这个老东西,实在是嘴太毒辣了,”风秋客摇摇头,“不过我就知道,你听到他那句话,一定会生疑的,我也不能再瞒着你了。的确,我之前告诉你,我是为了报你父亲的大恩而一直保护你,都是骗你的。我保护你,另有原因,抱歉我不能说。但至少你得相信,我对你是没有恶意的,决不至于保护你是为了把你养肥了然后一刀杀了吃掉。”

“你放心,这一点我绝对相信,因为你们羽人不吃肉,”安星眠依旧脸上带着一丝笑容,“但我还是得说,这样做让我很不愉快,我不喜欢自己莫名其妙地被人保护起来,却连原因都没有。”

“我不说,自然有我不能说的苦衷,”风秋客恳切地说,“如果你为此觉得我这人不可信,我可以以后再也不在你身边露面,但如果你有危险,我还是会出现。”

安星眠抬眼望天,“你知道的,我一向是个好脾气的人,我这辈子仅有的几次发脾气,几乎都是对着你。但你要知道,我每次都试图赶走你,不是因为讨厌你,只是作为一个男人,让人一天十二个对时暗中保护,总觉得就像自己还没有长大,还是个柔弱的小孩子,很伤自尊的。不过么,听了你答应须弥子的条件,我倒是有点明白过来,那并不是因为我太弱保护不了自己,而是因为……”

他低下头,重新直视着风秋客的眼睛,“而只是因为,对于你,或者你背后的某些人而言,我太重要了,就像皇帝那样,不得不被无数人保护起来。”

风秋客浑身一震,安星眠越发显得咄咄逼人,“还记得你去我朋友白千云那里找我时发生的事情么?事实上,那个机关可能会被他发动的几率大概不会高于万分之一吧?那还多半是因为他不小心手滑了……而今天你又做出了几乎同样的事情,不同的是上次你不需要付出代价,而这次,你向你多年的老对手低头了。你是一个那么骄傲的人,我从来没想过你有一天竟然会服输,为什么?”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风秋客哑口无言。安星眠性情温和,并不喜欢这样逼迫他人,但这个疑团一旦生起,就在心里生根发芽,实在是不吐不快。

“抱歉,我不喜欢这样,但我更不喜欢被蒙在鼓里。”他最后说。

风秋客长长地叹息一声,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十分萧索。他转过身,好像是不敢和安星眠对视,过了很久才开口:“我也只能说声抱歉。这样的日子我比你更累,更心烦,但我别无选择。总而言之,你好自为之吧,就算不为了所谓的秘密,性命总是你自己的。”

他顿了顿,又说:“须弥子为人阴险狠毒,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信守诺言,如果你一定要把长门的事情过问到底,那你就去向他提问吧。”

这倒是大大出乎安星眠的意外:“你为什么不阻止我了?”

“大概是出于欺骗过你的内疚吧,”风秋客催动精神力,背上闪现出蓝色的弧光,那是他凝出羽翼的前兆,“所以即便有麻烦,哪怕是招惹东陆皇帝的麻烦,也得我来背。”

一道耀眼的蓝光闪过,随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对宽阔的白色羽翼,闪烁着纯血统羽人的白色光芒。风秋客飞了起来,很快飞出了安星眠的视线。

安星眠目送着风秋客飞远,轻轻叹了口气。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一定和某些巨大的秘密有关联,而且牵涉到一些很要紧的事,但是风秋客守口如瓶,他也不能把风秋客打一顿来逼供——何况他也打不过。现在只能暂时把这个疑问放在一旁,先解决自己一直以来都在追寻的答案:皇帝追捕长门的真相。

他定了定神,先回到雪怀青身边:“怎么样,现在须弥子就在那边了,你先问还是我先问?”

“你先去问吧,”雪怀青说,“他只答应了回答你的问题,可没答应回答我的。而且,对于他这种怪脾气的人来说,如果因为我而想到了我师父,说不定会心绪不宁甚至发火,那就误了你的事了。”

“那就谢谢你了。”安星眠点点头,走向了须弥子。须弥子得到风秋客的承诺,看上去心情大好,嘴角挂着得意的微笑,说起话来都十分轻快:“小子,你有什么要问的?趁着我现在心情不错,赶紧问。”

“我想要向前辈询问一件发生在二十三年前的往事,确切地说,圣德二十年冬天。”安星眠说。

须弥子脸上的笑容一瞬间消失了,一股凶狠的戾气从眼中透出来,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眯缝起眼睛,慢慢地说:“圣德二十年的冬天……难怪我觉得你的精神力有点特殊,你是一个长门僧,为了天藏宗的事情而来,对吗?”

安星眠坦然地点点头。须弥子嗯了一声,突然伸出右手,五指弯曲,向着安星眠的喉咙猛地抓了过来。这一抓招式凌厉,动作迅疾,即便是和东陆一流的武士相比也毫不逊色,可见须弥子能成为当世尸舞者中的第一人,绝不只是靠尸舞术。安星眠更加想到,之前风秋客说他的偷袭肯定奈何不了须弥子,果然不是虚言。单是看他的这一下出手,自己就未必能胜得过。

但他却将心一横,不闪不避,也不动手格挡,反而微微仰头,似乎存心要把咽喉要害暴露出来。须弥子的指甲几乎已经要触及到安星眠的喉结了,却生生停住,右手在半空中悬了许久,最终慢慢地收了回去。

“你想要干什么,替那些长门僧报仇吗?”须弥子冷冷地说,“我虽然答应不杀你,但前提是你不做出得罪我的事,假如你想要动手报仇,可别怪我把你撕成一片一片的……不对,你的材质蛮不错的,能做一个很好的秘术型尸仆。”

这个老怪物果然是一辈子习惯了旁若无人,只要想到令自己高兴的事情,立马就会把其他的一切抛诸脑后。此时他的眼睛开始上下打量安星眠,估计是在评估安星眠的“材质”,就好像妓院老鸨挑选新姑娘一样。

安星眠谛笑皆非,连忙回答:“不是,事实上我虽然是长门僧,但并不是天藏宗的,更不是为了他们报仇而来。我连他们和你到底有什么仇都还不知道呢。”

须弥子皱了皱眉头,看出安星眠并非虚言,“那你找我干什么?”

“因为据我所知,你是二十三年前最后见到过那批长门僧的人,我希望你能知道一点他们的秘密,这几乎是我仅存的希望了。”安星眠知道,须弥子这样眼高于顶的人最痛恨别人对他说谎,所以半点也不隐瞒,把皇帝在全境捉拿长门僧的种种事由详细说了一遍。须弥子听完,面色缓和了一些。

“原来是为了天藏宗所持守的那个秘密啊,这倒是可以告诉你,”他有些轻蔑地笑了笑,“不过是一群老糊涂罢了。不过他们做的事情,的确是大事,连我都没有毅力去做的事。虽然我嘲笑他们,可是同时,我也佩服他们。”

安星眠愣住了。他没有料到,从骄傲的须弥子嘴里,竟然能说出“连我都没有毅力去做”“我佩服他们”这样的话。以此衡量,天藏宗的秘密恐怕真的是一个惊世骇俗的大秘密了,即便此事不和长门的存亡挂钩,他的心里也是热血上涌。

“不过你也算是运气特别好,”须弥子说,“如果不是出于极度的巧合,即便我杀死了他们,也压根不会知道他们的秘密,你这番寻找我的辛苦,说不定就白费了。更何况,当时我原本不知道,竟然还有一个漏网之鱼,所以只杀死了二十九个人,假如三十个一起杀,你也不会遇到那个活口了。”

“我一向运气都还算不错,”安星眠微微一笑,“就请您告诉我真相吧。”

须弥子眉头微微一皱:“按道理来讲,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我已经答应过他们,要保守这个秘密,我一向是个守诺的人。不过现在既然长门有难,我讲出来,应该算是帮了他们一个大忙。何况你也是长门僧,嗯,让我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