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催动了尸舞术。师父缓缓地走向了那道门。从入门开始,师父就从来未曾庇护过她,直到死去。雪怀青时常觉得,死去的师父才像一个真正的师父,总是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弟子身前,总是默默为弟子做一切事情,却再也没有半句斥责、挖苦、痛骂、侮辱。也许这就是尸舞者最美好的归宿。
师父来到了大门前,伸出手来,用手指在铁锁上轻轻划了一下。一阵轻微的嗤嗤声响后,铁锁已经被融化了,发出难闻的刺鼻气味。然后她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雪怀青不慌不忙地跟在她的身后,并且发出了另外一道指令。
一种淡淡的芬芳气息从师父身上散播出来,随着夜风扩散了出去。雪怀青看不到远处的情景,但她完全能想象发生了什么。那些原本高度警惕的守卫们,会忽然间脸上出现一阵迷醉的表情,随即扔下手中的武器,轰然倒地,就此昏迷不醒。那是因为他们中了尸毒。
这就是用尸舞者来做尸仆的最大好处。尸舞者一生与毒物打交道,对毒药的驾驭和敏感程度都十分了得,死去之后成为尸仆,几乎就是一个行走的毒药囊,可以轻松释放出各种不同的毒物。刚才腐蚀铁锁的毒物,和迷昏守卫们的迷药,都是尸仆利用血液转化而成的。
雪怀青一路向前,师父的尸体不断扩散出迷药,沿路的守卫们果然全部昏倒在地,再也无力阻止她。她很轻松地按照那位游侠提供的路线找到了小黑屋。刚刚来到距离门口大约十丈远的距离,她敏锐的嗅觉就闻到了那股十分熟悉的气味,一种融合着各种腐烂、血腥、烙铁的焦糊味,会令人做噩梦的气味。
那是一种近乎死亡的味道,此刻在雪怀青的鼻端,却有一种奇妙的亲切感。这一段时间以来,她一直没有时间去找一个僻静的地方练功,渐渐都有点淡忘这种感觉了。凭借着这股气味,她原本紧张的心慢慢安宁下来——小黑屋里的那些人,看来原本就和死人差不多嘛。虽然她到现在还是很害怕亲手触摸死人,但和死人待在一起,居然也比面对活人更加习惯了。
她再度利用尸仆的毒液融化了小黑屋门上重重叠叠的锁,推开门走了进去。
小黑屋其实相当名不副实。首先它半点也不小,用“屋”来形容真是太屈才了,一开门就能看到一间足以容纳上百人的宽敞的行刑室,几乎是毫不遮掩地张凯血盆大口,展现着它锋锐的牙齿——各种刑具。这些刑具,对于普通人而言,看一眼都会吓得浑身发颤,但在尸舞者面前,不过是一些玩具。
其次这里半点也不黑,无数的烛火把屋内点得亮堂堂的,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里面货吊着或捆着的七八个囚犯。这些人遍体鳞伤,很多伤口都已经腐烂,一个个奄奄一息,处于将死未死之间。刑部的刑讯逼供有着丰富的经验,擅长一切让人无比痛苦却有不会丧命的绝招,对新来的人也是一种巨大的视觉冲击和心力震慑。
雪怀青视若无睹,平静地走过那些血肉模糊的囚徒们,走过被迷昏在地上的守卫,走向了大厅的尽头,打开了另一扇厚重的木门。这里关押的囚犯比外间的更重要,也许是身份更特殊,也许是罪案更沉重,也许是得罪的人管衔更大。
“哪里就像酒楼一样,也分大堂和雅间,”游侠当时告诉雪怀青。“大堂里的人吃普通的菜,雅间里的人能享受到更为贴心的特殊服务。你要找的徐风章,很受重视,被关在称为天字第一号房的特殊单间里——这帮刽子手倒也挺有幽默感的。”
“怎么辨认这个天字第一号房?门上有编号吗?”雪怀青问。
“那种地方不会搞什么编号的,不过也很好找,”游侠回答,“天字第一号房,就是雅间走廊尽头的那个囚牢。你走到那里一看就明白,只有这间囚牢门口还有人单独护卫。”
但现在单独护卫的人也都倒在了地上,被迷药弄昏了。雪怀青径直走到门口,熔化了门锁,推门进去。她一眼就看见了被关押在里面的徐风章。他被粗大的铁链反绑在一根柱子上,全身的衣服碎成了布片,裸露出来的身体上遍布着各种触目心惊的伤疤。此刻的徐风章低垂着头,对于开门的响动一点反应也没有,但至少还有细长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似乎只是陷入昏迷。
雪怀青向尸仆发出指令,尸仆走了前去,准备熔断捆在徐风章身上的铁链。但刚刚走到他跟前,徐风章却猛然间动了起来。他一下子挣脱了铁链,右手闪电般探出,喀喇一声,已经把尸仆的脖子生生拧断了。与此同时,身后的门也被关上了,几个黑衣人无声无息地站到了她的身后。
这是个陷阱!雪怀青恍然大悟。那位游侠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懦弱无能,更加不会任由他人摆布,虽然中毒后不得不委曲求全,却也精心为雪怀青准备了这道报复的大餐。他把她出卖给了刑部的人。
果然,这世上的人除了养父,再没有第二个是值得信任的。而养父现在已经死去,那么世上的人就全都不值得信任了,没一人都不可信。雪怀青在心里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四
徐风章躺在黑沉沉的地窖里,艰难地呼吸着稀薄的空气。对他而言,身上的伤痛反而是次要的了,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肺部和鼻端。呼吸、呼吸,死命地呼吸,我还不能死在这里……可是我确实再也没法支撑下去了……
他原本是被关在地面上的,关在一间被戏称为“天字第一号房”的单人囚牢里。短短几天时间,他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地狱,什么叫生不如死。但他始终坚持着,既没有出卖自己的兄弟,也没有萌生死志,作为一个在侍卫生涯中见识过太多的死人,也亲手夺取过不少人命的人,他很了解生命的宝贵。死亡意味着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他不能让自己走上主动寻死的路。
所以他忍耐着,坚持着,但当今天上午突然被转移到空气浑浊的地下之后,他还是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撑不下去了,也许自己已经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到了。不过很快地,丰富的经验让他反应过来,这样突然的转移,可能是有人要来救他了。
会是什么人来救他呢?难道是以前的兄弟们?想到这里,他并没有觉得欣慰,反而一阵害怕。因为他知道,这一次对方动用的力量非同小可,兄弟们如果来了,很有可能是自投罗网。而自己已经离死不远了,更不值得他人冒着生命危险来搭救。不能为了我而让你们再遭不幸,他心里默默祈祷着,别来,一个都别来。本来就是我的错,让我一个人用性命来担当就好了。
地牢里不见阳光,更不可能有计时的工具,他只能凭借着肚腹中的饥饿感来粗略估算时间,大概已经是深夜了吧。正当他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无法自拔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徐风章多年的江湖经验令他很快听出,来的一共有三个人,两个人脚步较轻,走在最前头的那个人脚步沉重,像是受了重伤。
门上响起了开锁的声音,然后门被推开,一道亮光照了进来。当先走进来的一个男人吗,徐风章认识他,他是曾经拷问过自己的小黑屋打手之一。单现在他却完全没有了施刑时的威风凛凛,虽然身上看不见什么伤痕,但是脸色灰败,神情痛苦,看样子是着了别人的道。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两个女人,一个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姑娘,另一个看起来三四十来岁,脸也长得不错,却让徐风章吓了一跳——
这个女人的脖子是歪的,一般而言,只有颈骨被拧断了才可能歪到那种程度,但那样的人已经不可能再活着了,更不必提正常行走。好邪门的女人,徐风章想,她让我想到了点什么,想到了点让我无限恐惧的事物,但现在他的脑子太迟钝了,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歪脖子的中年女人走到他生前,不知道捣鼓了些什么,竟然很快弄开了他身上那些指头粗的铁链,然后推到一旁,一声不吭。倒是年轻些的那个姑娘开口说:“你就是徐风章吗?”
徐风章如释重负地慢慢做倒在地上:“不过,我就是。你是来杀我的还是来就我的?”
“是杀还是救,取决于你的回答,”年轻姑娘说,“我来只是想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如果如实回答,我就就你出去,不然的话。也不必杀你,让你留在这里继续受折磨,比杀掉你更好。”
这个回答显然有些出乎徐风章的意料。他愣了愣,又问:“那你想问我什么问题?”
“我想要找一个叫做邢万腾的人,那个人的下落只有你知道。”年轻姑娘盯着他,冷漠的眼神里似乎不含任何感情,和她的美貌很不相称。
徐风章想了想,一直绷紧的面孔慢慢有了些许放松:“真有意思,没想到你那么直接,我反倒开始相信你了。”
“相信我?”对方眉头微微一皱,“我的什么话让你不相信了?”
徐风章微微一笑:“这是一种老掉牙的伎俩,派一个人来假装救我,然后骗取我的信任,最后从我嘴里把真话套出来。但你既然那么直接就要找邢万腾,倒不像是这种骗局了。能告诉我为什么找他吗?”
“我们先出去吧,这里随时可能有人来。”年轻姑娘说。
很快雪怀青把徐风章逮到了刑部的某一间小屋里,这是徐风章的主意,因为敌人必然会马上在四周进行搜捕,躲在刑部里面反而是最安全的。
“反正我也逃不远了,”徐风章叹息一声,“我的身体已经被彻底摧垮了。虽然我一直努力坚持着活下去,但是死亡这种事,不是一直可以避免的。就在这里吧,你想要问什么就抓紧问。”
“我已经说过我的问题了,”雪怀青说,“我只是想找到邢万腾。”
“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徐风章捂住嘴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放开手时,手心上全是鲜血。他拒绝了雪怀青递过来的药,“不必浪费了,邢万腾是我的好兄弟,如果你是他当年的某个仇家要向他寻仇,那我只能对不起你了。”
“我未必一定会向他寻仇,但我需要他给我一个交代,一个关于真相的交代,”雪怀青说,“三十多年前,我养父的妻子和刚出生不久的儿子被人杀害并且烧成灰烬,有人听到一名凶犯自称‘邢万腾’我不会凭他人的转述就给邢万腾定罪,所以我要找到他,听他亲口向我说出实话……你怎么了?”
雪怀青发现徐风章的脸色变了。在此之前,即便被酷刑折磨得半死不活,他的神情也始终镇定淡然,但当雪怀青讲完这一番话后,他的脸上骤然间闪现过许多复杂的表情,其中有惊愕,有痛苦,更有悔恨和歉疚。
“三十二年前,圣德十一年九月。你的养父居住在锁河山的一个小山村,对么?”他低声问。
“你也是那伙人中的一个?那天夜里你也在场?”雪怀青一下子明白过来了,“那么,我所听到的这段叙述,是真的吗?”
徐风章沉默着,似乎是在努力回忆着当年的情形,最后他长出了一口气:“要报仇的话,你找我就行了,邢万腾是我的手下,我才是主谋。”
“那就算你一份,”雪怀青毫不含糊,“但是邢万腾是亲手动刀的人,我一样也需要找到他。更重要的是,我需要知道你们动手的理由。一群金吾卫,去为难一对山村里的平凡母子,这到底是图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我决定告诉你邢万腾的地址并且让你去找他,”徐风章的身子软软地靠着墙,“我已经没有力气说那么多话像你解释了。我快死了,如果你赶得及,也许他不会死。他住在越州的九原城……”
“不,你并不是什么没有力气说话,”雪怀青记下了邢万腾的地址后说,“你不过是不希望邢万腾像你这样受尽酷刑而死,而且你更加害怕他万一受不了酷刑交代出你别的同伴的下落。所以你希望我从官家的人手里救出他,给他一个痛快的。”
“聪明的姑娘……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去的。对了,我还一直没问你呢,”徐风章说,“他们明明已经布置好了陷阱,等着捉你,为什么你反而干掉了他们?看你年纪青青,没想到造诣那么高深,难道你是个秘术士。”
“不,其实我已经上钩了,只不过他们完全没有对付我这种人的经验,所以被我反击了而已,”雪怀青回答,“他们的陷阱成功了,并且拧断了我师父的脖子,但接下来,我师父反手杀掉了他们,因为她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并不害怕被拧断脖子。说起来,我们并不比普通的武士或者秘术士更难对付,但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往往让人手足无措。”
“啊,原来是这样,你是一个尸舞者,”徐风章的嘴角竟然浮现出一丝微笑,“那么当你见到邢万腾并且听他讲述完当年的事情经过之后,你会发现,整件事情其实都要怪到一个尸舞者头上。这真是宿命的安排啊,有趣,真有趣……”
“尸舞者?”雪怀青一怔。
“ 你肯定听说过他的名字,”徐风章用微弱的声音慢慢说道,“他的名字叫做须弥子。”
他靠在墙上,壁上眼睛,慢慢地不动了。
离开刑部之后,雪怀青来到郊外,命令尸仆在地上挖出一个坑,然后把她填埋了。断掉的其他部位骨头还可以想办法用药物复原,但颈骨太关键了,很难修复完全,因此师父的尸体已经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跟随在她身边而不引人注目了。这一具尸仆实质上已经被废掉。
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培养尸仆的根本目的在于战斗,而因为一场战斗毁掉几个尸仆是很常见的,换一个就行了。单此时此刻,雪怀青的心情却有些复杂,徐风章的临终遗言里提到:”整件事情其实都要怪到一个叫做须弥子的尸舞者头上。“须弥子这个名字,听在雪怀青的耳朵里,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不仅仅因为须弥子是最近一百年来最为强大的尸舞者,也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个喜怒无常、残忍凶暴的人,曾经犯下过许多骇人听闻的罪行,还因为……
还因为师父曾经深深爱过这个男人。
雪怀青的师父名叫姜琴音,也就是现在埋葬在这个土坑里面、连面墓碑都没有的女人。这个女人是一个冷酷残忍的尸舞者,但却并非完全绝情,她也曾经有过追求真爱的梦想,但最终却只能得到一场空幻。带给她伤害的,正是这个须弥子。
而须弥子对雪花青的另一重意义在于,假如没有须弥子的话,她未必能成功拜倒姜琴音的门下。算起来这个老混蛋——用姜琴音的话来说——还是她应该感激的恩人呢。
雪怀青记忆里的师父几乎从来没有笑过——除了偶尔的阴笑和冷笑,不过这一点和师父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实在不搭。许多年前,当她千辛万苦地找到姜琴音的山居小屋时,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到屋里传来一阵枭鸣般的刺耳笑声。那是姜琴音的笑声。其实姜琴音一直驻颜有术,算得上美貌,但笑声却如此难听,每次听到都会让雪怀青觉得骨头里都在发冷。
听到笑声,心情好愣了愣,即便以她浅薄的见识,也能听出这笑声中饱含着愤恨和悲伤,还有一种浓重的杀意。即便不知道笑声来自何人,她也知道,这个发笑的人惹不起,这种时候最好先离开。
于是她退了回去,躲在一片长草后面,从草缝里注视着屋里的动向。这是一座荒山,附近十余里地都没有人烟,野草疯长到一人高,对于尸舞者而言,这样安静而远离人世的居所实在是再好不过了,但雪怀青却不知鼓足了多少勇气才能摸索着找到这里。
那一阵笑声过后,小屋里短暂沉寂了片刻。过了一会儿,屋子里先试传出了几声似乎是某些物件激烈碰撞的声音,紧跟着轰的一声,外墙直接整个倒塌了。两条黑影从墙内飞快地蹿了出来。那是一男一女,男的是一条秃头大汉,浑身肌肉饱锭,看起来十分精壮;女的则纤细苗条。两人一言不发,出手打在了一起。
雪怀青其实还不满十二岁,并没有什么市井见闻,但养父沈壮经常给她讲些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市井打斗故事。根据这些故事里提炼出来的经验,这样的两个人打架,大致应该是男的拳法凶猛、以力取胜;女的身份轻灵、快速游走。但看了一会儿后,雪怀青惊讶地发现,外表看起来那么轻盈的女子,出手竟然全都是硬碰硬,男人出拳,她也出拳迎击,两人的卷脚相撞,不断发出巨大声响,这也解释了刚才所听到的声音究竟是什么。
更加奇怪的是,以这个女子的体型判断,和别人硬杠那么多拳,只怕手臂早就骨折了。但她不但没有受伤,甚至脸上连半点痛楚的表情都没有,反倒是对面秃头大汉看起来有些经不起对方的攻击了,被打得步步后退。突然喀喇一声,他的右臂被女子的右臂生生撞折,软软地垂了下去。
女子得势不饶人,上前一步,又是一拳挥出,正中面门。秃头大汉的鼻梁顿时被打得粉碎,整张脸因此而变得扭曲怪异,但他也没有因此哼半声,只是默默地站着不动了。而对面的女子也停止了进攻,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站立在原地,仿佛先前的恶斗压根儿就没有发生过。事实上,从他们出现在雪怀青的视线中之后,脸上就从来没有过任何表情。
雪怀青正在奇怪。屋子里有走出了两个人。第一个是看起来约莫三十来岁的美貌妇人,但是那满脸的怒气让她的脸显得很可怕。她气冲冲地走到刚才激战的男女面前,用手在女子的身上毫不客气地按捏了几下,就像是在检验一头畜生,然后再回过头,看着鼻梁被打断的秃头大汉,突然间右手疾伸。雪怀青眼前一花,只见大汉的眉心已经插上一根短短的钢针。随着这根针的插入,刚才还虎虎生威的大汉立即仰面到下,重重砸在地上,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的脸色立即开始发黑,面颊凹陷了下午,露在衣服外的皮肤也迅速变色,呈现出腐烂的质地。片刻之后,他已经变成了一具腐尸,雪怀青隔得远远的也能闻到刺鼻的尸臭。
到了这时候,第二个人才走出来。这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书生,虽然左侧面颊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略显凶悍,但整张脸仍然透出一股儒雅温文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