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个尸仆只不过是破了相,断臂也可以重接,整体结构没有太大损坏,就这样废了挺可惜的。”他不紧不慢地说,声音温润好听。

尸仆?雪怀青一下子反应过来,难怪那两个缠斗的男女不管什么时候都没有任何表情呢,原来他们是被操纵的行尸。这么说起来,这个女人果然就是她要找的尸舞者姜琴音了?她不由得一阵兴奋,却又十分紧张。

“不废了它,留着给我继续丢脸吗?”姜琴音冷冷地说,“以一个刚刚死去的精壮男子作为尸仆,却打不过你用女子体魄培育出来的行尸,我确实比你差的太远了。我认输。”

“它能够坚持到五十个回合,已经算是非常不容易了。在当今的尸舞者中,你也排的上好了。”中年书生的话语听起来像是劝慰,但也隐含着一种“你们都无法和我相提并论”的骄傲。

“这就是我最讨厌你的地方,”姜琴音摇摇头,“你说起话来总是这个口吻。‘世上有两种尸舞者,一种是须弥子,一种是其他人。’”

“你错了,这是一个事实,所以我根本无须成天把它挂在嘴上说。”须弥子耸耸肩,接着手指头微微动了几下。雪怀青惊恐地看到,刚才被姜琴音“废掉”、并且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的那具秃头大汉的尸体竟然又开始动弹起来。它缓缓地站起身来,用一种奇诡的姿态开始舞蹈,身体不断做着各种极度的扭曲动作,几乎已经露出白骨的十指灵活地屈伸着。

“这是……大雷泽南部养蛇民的蛇舞!”姜琴音刹那间面如死灰。此时的雪怀青不必懂尸舞术,所以并没有看出一具腐尸跳起蛇舞有什么特异之处,除了恶心。入门之后她才明白,这样曾经被用印痕术做成尸仆却又被弃术废掉的行尸,不只是会迅速腐烂,而且对尸舞术的敏感程度会急剧降低,和普通的尸体或者腐尸大大不同,基本不可能再用了,能力一般的尸舞者甚至无法让它们挪动一下手指头。而眼下的须弥子,不知能让它动起来,还能轻描淡写地让它跳起动作复杂、极其考验协调性和平衡性的蛇舞,这份修为已经达到了惊世骇俗的境界。

须弥子挥挥手,行尸重新倒下,这一次真的不再动了。姜琴音凝视着这具丑陋的腐尸,久久没有言语。须弥子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怕她的肩膀。

“别太介意,”须弥子依然轻言慢语,“我说过了,想要超过我,也许还有一份办法。你可以去试试那种办法,那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须弥子常笑着离开后,姜琴音愣在原地,足足站了有一刻钟,好似变成了一尊雕像。雪怀青也不敢动弹,一直缩身在蒿草后面,只觉得浑身僵硬,十分难受。

忽然之间,毫无征兆地,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张人脸,和她近到几乎呼吸可闻。那是姜琴音的脸!雪怀青差点连胆子都吓破了,跳起来就想逃跑,但她蹲得太久,腿上气血不畅,刚跑出两步就摔倒在地上,只能绝望地任由姜琴音伸出手把她抓将起来,提在半空中。

完蛋了!雪怀青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在她的想象中,姜琴音将会先把她活生生弄死,然后做成尸仆,供齐驱策。不对,挑选行尸似乎也是要看身体素质的,自己这样一个瘦骨伶仃的人羽混血儿,手上也没什么力气,恐怕人家还看不上呢,充其量也就是把自己当成肉靶子,供行尸练功……

正在胡思乱想,姜琴音已经冷冰冰地开口了:“你在那里藏了那么久,到底是为了什么?是谁派你来打探我的消息么?”

“不是……我是来……拜、拜师的……”雪怀青结结巴巴地回答。

“拜师?”这个答案显然大大出乎姜琴音的意料之外。她随手把雪怀青扔在地上,盯着她看了半响,皱起眉头:“长得那么漂亮白净的小姑娘,还是个羽人,居然想要拜我为师当尸舞者?你疯了吧?”

“我不是羽人,是人羽混血,”雪怀青挣扎着爬起来,“而且不管我是什么人,我只是想要当一个尸舞者而已。”

一向不喜欢笑的姜琴音忍不住哑然失笑:“当一个尸舞者而已?这可不是你这个年纪的小丫头应该有的理想。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做尸舞者?我猜想你大概是背负着某些艰难的使命或者深深的仇恨,所以想要学一门能杀人的功夫来作为你的工具。但你有许多其他的选择,就算你身体瘦弱不能武刀弄棍,一半的羽族血统也能保证你在射术上具有天赋,何况你还可以做一个秘术士。为什么是尸舞者?一般人一提起来就又恨又怕的尸舞者?”

“因为我希望别人对我又恨又怕。”雪怀青轻声回答。她已经渐渐镇定下来。

“为什么?”姜琴音依旧死死盯着她。

“我的父亲是羽人,母亲是人类,但我即不算是个羽人,也不算是个人类,”雪怀青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轻轻咬了咬嘴唇,“从小玩就没了父母,被我的人族养父养大,但村里的其他人都很讨厌我,因为澜州的羽人杀了不少人类。后来有一次,我跟随着养父到外地跑商,遇到了一群羽人,我很高兴,以为算是遇上了同类。但是我的发色不纯,瞳色不够深,身材也不够高,他们看出了我是人羽混血,对我非但没有亲近,反而更加嫌恶。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了,我这样的混血儿,无论到那里都是被人厌弃的对象。”

“所以你想破罐子破摔?”姜琴音问。

“本来连罐子都没有,又能摔到哪儿去呢?”雪怀青像大人一样耸耸肩,“我只是觉得,和活人待在一起太累了,能够带着不会讨厌你、仇视你、提防你、伤害你的尸体过活,其实也不坏。”

“你错了,大错特错,”姜琴音大摇其头,“和死人在一起,你会永远寂寞,永远得不到快乐,永远和你所爱的男人之间隔着一层捅不破的纸……算了,说这些你现在也不明白。我收下你了。”

“什么?”雪怀青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之前以为,就算姜琴音愿意收下自己,只怕也要像评书故事里说的那样,通过许多严酷的考验才能行。没想到姜琴音竟然连问也不多问几句,很轻巧地开口同意了。

“你以为你这是捡了便宜?”姜琴音摇晃着手指头,“那你就又错了。这世上愿意做尸舞者的人寥寥无几,像你这样主动上门拜师的,根本就是奇货可居,求都求不来的。你这是自己把自己关进了地狱,你明白吗?”

雪怀青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咬牙说:“就算这是地狱,我也跳了。”

“再说了,这也是我唯一可能击败须弥子的地方了,”姜琴音悠悠地说,“我这辈子也不可能打过他了,但我的徒弟比他年轻也比我年轻,还有机会赶在他老死之前打败他……你怎么了?”

“只是你这句话让我感到奇怪,”雪怀青微微一笑,“我一直没有想到过,原来尸舞者也是会死的。”

十二年后,雪怀青默默地坐在师父的坟前,又回想起了当年的那段对话。其实她知道,师父还有另外一个心愿,就是用自己的尸体成为徒弟的尸仆,然后让徒弟操纵着这具尸体击败须弥子,那也算是她“亲手”击败须弥子了。这正是须弥子那天所说的“你可以试试那种方法,那是你唯一的机会。”

可惜的是,师父的颈骨被折断了,已经无法再使用了,她生前的愿望最终只能落空。现在她只是一具寻常的尸体,在浅浅的土层下面陷入了永恒的静谧,等待着腐烂,等待着皮囊被蛆虫完全吞噬,直到化为白骨,化为尘埃。

“真是对不起了,师父,”雪怀青喃喃地说,“不过这样也挺好,至少你现在像一个正常的死人那样,可以得到永久的安眠了不是么?”

无尽长门【连载三】

第四章 盛会

安星眠挥着拳头,冲向了那个突然现身的羽族怪客。

白千云之前见识过安星眠的功夫,知道此人擅长借力打力,各种近身的关节技法用得十分纯熟,脑子尤其灵活。根据他的判断,安星眠遇上一般的对手,即便不能取胜,大概也都不会输。但接下来的事情却让他完全没有想到。

安星眠已经冲到了羽族怪客的身前,并且伸出了右手,直取对方的咽喉要害,但羽人却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反倒是安星眠,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信心,手指头距离羽毛的咽喉只有一寸远,却硬生生地停住了动作。

“还是找不到你的破绽……半点也找不到……”安星眠叹了一口气,转身退了回去,大模大样地把后背的要害留给了对方,丝毫不加提防,而羽人也根本没有出手攻击的意思。

“给你介绍一下吧,”安星眠苦笑着对白千云说,“这个人名叫风秋客,可以算是我武学上的老师,也可以算是我命中注定的大霉星。我刚才没有跟你说,我加入长门,其实也是希望能摆脱掉这家伙。”

“他怎么了,你欠他的钱?”白千云莫名其妙。

“正相反,不是我欠他的钱,而是他欠我的命,”安星眠现在真的是一脸愁苦,以往是潇洒自如都不翼而飞了,“许多年前,我父亲在意外中帮了他一个忙,虽然两人都从来不愿意对我明说,但那显然是类似救了他全家性命之类的大恩。从此他就立下誓言,终身保护我们一家人,眼下我父母双亡,他的保护对象就只剩下我了……”

白千云想了半天,终于明白过来,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之后,他对风秋客说:“请坐吧,一起喝几杯。”

现在桌旁一共坐了三个人,那名伙计照例在门边随侍。这个可怜的倒霉蛋,先是安星眠弄昏过去,再被风秋客敲晕过去,现在脑袋里还昏昏沉沉的。不过这样的情形对他而言似乎已经司空见惯,所以他仍旧面色不变地守候在那里,不时送酒送菜进来,可想而知他的主人白千云平时结交的都是些什么货色。

因为风秋客这个羽人的到来,白千云又让手下送来了一些鲜果,但风秋客只是沉默地坐在一边,既没有喝一口酒,也没有动那些时鲜的瓜果。

“他从来不喝酒,也从来不吃陌生人的饮食,”安星眠似笑非笑地对白千云解释说,“在我认识的所有人当中,第二无趣的就是这位了。有趣的是,这两个人都是我的老师。”

“我不是你的老师,”风秋客淡淡地说,“我教你武功,不过是稍微报还一点你父亲的恩,你可以把它看成是吃了饭付的饭钱。”

“可我觉得你的饭钱已经还得足够多了,甚至都多给了,”安星眠继续苦笑,“我父亲已经去了,现在我做主,你欠的债两清了,可以不?要不然你实实在在的告诉我,我父亲到底对你有什么天大的恩情?”

“还不够。不可以。”风秋客简单地说了六个字,然后又紧闭嘴巴不再多说了。白千云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一向轻松淡然的安星眠满脸郁闷,终于忍不住问:“这样不是挺好的么?如今世道险恶,有人愿意保护你,难道不是省掉你很多麻烦?”

安星眠对空呼出一口气:“省掉很多麻烦?恐怕是带来很多麻烦吧。你只管想象一下,一个长门僧正在教老百姓知识,远远的山头上坐着一个羽人冷冰冰地看着你,那是什么滋味?你再想想,你正在茅屋里冥修,需要集中精神,但你的房顶上就随时坐着一个羽人,活像屋檐上雕塑的图腾,你还能静心么?”

他随手又倒了一杯酒,把酒杯捏在手里:“前段时间我跟着老师去往青石城,一方面是为了帮助平息那里的霍乱,另一方面也实在是被这位老兄缠得不胜其烦。好容易摆脱了他两三个月,现在居然又被他揪住了。”

白千云哈哈大笑:“这么说起来,的确是比欠债还头疼了。不过照你的说法,他一般只是远远地跟着你而已,今天怎么会大驾光临亲自陪你喝酒来了?”

安星眠一怔:“还是你反应快,我一见他就头昏脑胀的,都没想到这一层来。风先生,你这一次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我是来阻止你的。”风秋客简短地回答。

“阻止我?”安星眠不解,“阻止我什么?”

“我在南淮城听到了你和那个长门僧的谈话,知道你要干什么,”风秋客说,“这是一条不归路,和东陆皇帝作对,我们羽人倾全族之力都无法取胜。凭你和一群迂腐呆板的长门僧,只会被嚼得连骨头都不剩。”

“要论迂腐呆板,还有人能胜得过你吗?”安星眠轻笑一声,“再说了,我未必一定要和皇帝硬碰硬地作对,只不过想要查明他大肆搜捕长门僧的真正原因而已。找到了原因,也许可以用比较柔和的方式去化解,不会像人羽战争那么不可开交的。”

“事情一旦开端,那就由不得你了,假如你被几十上百个金吾卫追杀,就算是我,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剁成肉泥。”风秋客说,“所以我不得不提前阻止你,哪怕会因此让你很不舒服。”

白千云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有点恼火:“风先生,这里好歹是我的底盘,你就这么不给我面子,要在这儿动手拿人吗?”

“不,他不会的,”安星眠倒是表情越来越轻松,“他不喜欢任何无谓的冲突和争执,今天有你在,他肯定会放过我,但只要以后任何一天、任何一个对时、任何一刻他能找到机会,他就会想办法制服我,抓住我,把我关起来,就像你关押那些长门僧一样,直到整件事情的风头过去——也就是说,直到长门从皇帝的领土上消失为止。这才是阴魂不散的真正定义。”

“那可真够烦人的,”白千云搔搔头皮,“而且更烦人的是,这位风先生是一个无比机警的人,进入到这间屋子之后,他拒绝了任何吃喝,并且看似随意却精心挑选了坐下的位置,刚好避开了我设下的几个用于自保的机关。我本来想要把他抓起来,和长门僧们关在一起,直到你解决了这件事,看来也没法成功了。”

“他是设陷阱抓人的大行家,你的机关,他肯定一眼就看透了,”安星眠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其实我也看出来了,只不过我相信你不会用那些机关来对付我,所以就随便坐了。”

“你还真是足够信任我,就不担心我其实是什么大坏蛋么?”白千云叹了口气,突然伸出手掌在桌角拍了一下。随着这一拍,安星眠坐着的椅子突然翻转过来,地下迅速伸出几根长长的钢钳,把他钳在其中,半点也不能动弹。

风秋客霍地站了起来,但安星眠猝然受制,他也不敢轻举妄动。而安星眠在一瞬间的惊愕之后,也很快恢复了平静,好像是明白了这位新结实的鲁莽的朋友想要做什么。

“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立下誓言,不再妨碍安兄弟调查长门僧的事件。”白千云竖起右手食指。

“第二个呢?”风秋客问。

“第二个,我现在就杀了他,”白千云恶狠狠地说,“这个机关的咬合力比你想象的还要大,能够轻松把他全身的骨头都挤碎,你的动作再快,也赶不上我按下机簧的速度。他死了,你保护安家的誓言就算落空了,而且这一切是你造成的,你愿意承担这样的代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