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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几乎所有的父母都在儿女二十五岁左右时开始焦急地催婚,倒不仅仅是为子女大众意义上的“幸福”所考虑,还有一部分原因, 是他们不想再承担起养育者的责任, 想要得到“自由”。

  秦自忠早早地就实现了这种自由, 妻子和他分居长达二十多年,俩人的协议离婚一直处于僵持的状态,抛开双方父母及其他的利益合作,秦自忠承认自己的确爱何涵,他所认为的成熟的爱,但又的确亏欠对方许多,因而即使知道对方一直在不停交往男友也只当默许;时间久了,何涵也懒得再提离婚——也知道他不会同意。

  更不要讲秦既明,秦自忠为养孩子最头痛的一件事,也不过是秦既明两岁那年,何涵不在家,秦自忠心血来潮,抱着儿子去垂钓,谁曾想天降下一场大雨,就此匆匆作罢。尽管吹风时间短暂,夜里秦既明还是发起高烧,秦自忠心不在焉地守在儿子床旁侧,心中暗暗想小孩子果然麻烦。

  偏偏人在渐渐衰老时又恐惧死亡,比死亡更恐惧的一件事则是老无所依。秦自忠只有秦既明一个孩子,也愈发惶恐,担忧自己将来衰老、无法自理时,这唯一的儿子也不照顾他。

  偏偏秦既明又走上他的老路。

  偏偏秦既明要爱林月盈。

  秦自忠也胆怯,年轻时冲动,天不怕地不怕,秦清光的死是灭了他一波气焰的火;人渐渐地老去,老父亲去世,妻子冷淡,儿子与他不亲近……而去年体检时并不乐观的体检报告和身体状况,则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男人,尤其是同家庭成员关系不好的男人,年纪越大,越是自卑、暴躁、易怒、脆弱。

  秦自忠也怕林月盈将当年的事告诉秦既明,他不是没有热恋过,知道男人为了维护自己恋人能做出什么事情。

  他害怕,他怯懦。

  秦自忠年纪越大,血压越不稳定,他坐在沙发上,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冲着林月盈和秦既明方向摆,摇摇晃晃,脸色也差:“……不要和我说这些,算了,算了,你们死活都不关我的事。”

  秦既明安静地看着自己父亲仓皇地喝了口水,他不知在惧怕什么,神色惶惶。

  捏了捏妹妹的手,秦既明默不作声,低头看一眼妹妹的表情。

  他客气地向父亲颔首:“爸,还有其他事吗?”

  秦自忠没有什么其他的事。

  他已经老了,已经开始懊恼年轻时没有多花些时间来同儿子联络感情。他能威胁秦既明的事情是什么?将来不给他一分钱,就当没这个儿子——

  只怕秦既明很赞同他这么做。

  没有任何能威胁到儿子的把柄,也没有什么深刻的父子情谊。秦自忠甚至都不知道秦既明什么时候开始真的同林月盈在一起……那些传言过后,留下一地难以拾掇的鸡毛。秦自忠伛偻着身体坐在餐桌前,沉默地吃着食不下咽的饭菜,终于等到何涵冷冷一句问话:“没其他事了?你回去吧,我就不留你了。”

  何涵并不指望秦自忠能做出什么阻拦的事情来,她只是不悦。

  上次秦既明打了人兄弟俩,一个打破头一个打乌青了眼圈,虽然私下里和解了,何涵也觉得糟心。

  最让她忧心的,还是眼前的两个人。

  秦既明脖子上的指痕是装都不装了,就这么大啦啦地露着,偏偏秦既明还松了衬衫的纽扣,只要稍稍一用心就能看到。

  林月盈身上倒没什么痕迹,但……

  看着她明显同秦既明坐在一起、下意识亲近的模样,何涵闭上眼睛。

  碍眼的人离开后,何涵才说:“我不会祝福你们。”

  她斩钉截铁:“有前车之鉴,我对你们的感情并不抱有任何祝福。将来你们结婚,也不要邀请我,我不会去。”

  秦既明说:“妈。”

  “我是你的妈,”何涵看着林月盈,良久,缓缓出口,“也永远是月盈的妈。以后真要有什么委屈,月盈,你直接来找我——就算你和既明最后做不了夫妻,我也永远是你的妈妈。”

  “记住,我不会祝福你们。”

  ……

  归程路上。

  林月盈的头枕在秦既明肩膀上,说不伤心完全是假的,谁都不希望自己的感情得不到父母的祝福。但这种失落持续的时间也不是太久,当秦既明停在昔日和秦爷爷一起居住的房子前时,林月盈重新打起精神,双手扒着车窗,惊喜往外看:“呀!!!”

  秦爷爷已经过世,老房子还是留了下来。秦自忠不爱来这边,秦既明会带着妹妹经常过来住一段时间——在他们俩感情还能维持在兄妹的这个平衡时。

  车子开不进去,门口守卫早就换了一批人,新面孔很板正,说这是规定,不能破。

  秦既明没有勉强对方,将车子停在外面的停车场上,自己和妹妹步行,又折返回来,往里走。

  这是他和妹妹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也是林月盈的童年和整个青春期所在。街边的店还开着,阿姨照例卖一些小馄饨和面,还认得这兄妹俩,乐呵呵地招手,问林月盈:“还是少放葱花多放虾皮,对不对?”

  现在已经是深夜十点,林月盈和秦既明一人点了一碗小馄饨,林月盈晚餐吃得多,现在吃了不到五个就饱了。秦既明很少浪费粮食,和之前一样,自然地接过妹妹的碗,低头吃。

  店里没有其他人了,阿姨热情地和秦既明与林月盈聊,问林月盈现在上到大几啦?将来还打算继续往上考吗?哥哥和妹妹感情真好,没见过这么大了还能这么亲密的,真好……

  林月盈觉得馄饨都要没那么好吃了。

  秦既明面色如常地回答着阿姨的问题,中间阿姨的小孙子跑过来,他还笑眯眯地和小孩聊了一阵。

  吃完了小馄饨,十点钟,秦既明去握妹妹的手,而林月盈则是反手牵住他的手腕,仰脸看兄长:“大家还是觉得我们是兄妹哎。”

  秦既明说:“嗯。”

  林月盈松开手,她很会调节自己的情绪,用力吸一口气,自我安慰:“没关系,毕竟我现在还在上大学,你也是,目前也要在这个城市工作……我们暂时不公开也好,能避免好多好多人讲闲话。”

  秦既明问:“你害怕人讲闲话吗?”

  “不,”林月盈想了想,“我只是不想听见那些人骂你。如果真要说的话……不是害怕,是厌恶。”

  秦既明微微地笑开了,他说:“比如?”

  “比如爸今天说的那些,”林月盈说,“我不喜欢听人骂你——我是不是好护短啊秦既明?”

  “是,”秦既明忍着笑,夸赞她,“是非常护短的林月盈。”

  林月盈要为这一句夸赞跳起来,她步伐轻松,一脚踩碎地上一小片落叶。

  秦既明说:“非常护短的林月盈,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瞒了我什么?”

  啪啦。

  晒干后的落叶被精准踩碎,林月盈的脚因反作用力而颤了颤,她没有回头,研究着路灯和月光交融的界限。

  秦既明说:“你对秦自忠说,’还记得以前的事吗’?是什么事?不要和我说是清光姑姑的事情——他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更不会在你提到时忽然抬头看我。”

  林月盈不做声。

  “是什么?”秦既明缓声,“月盈,为什么不想告诉我?是担心,还是觉得……害怕?”

  林月盈说:“担心和害怕有区别吗?”

  “有,”秦既明说,“我很在意你的情绪。”

  林月盈踩着地上路灯和植物的影子,沿着它们的阴暗面走。

  “一个人消化这些情绪不舒服吧,”秦既明说,“或许我可以帮你。”

  林月盈问:“怎么帮?”

  秦既明说:“陪你聊聊。”

  天气晴朗的夜晚,没有云彩,只有圆圆的、白白的大月亮。

  林月盈在前面走,秦既明胳膊上搭着她的外套,跟在她后面。

  林月盈回头,冲着哥哥叹气:“你总是讲大道理,我不想听你讲道理。”

  秦既明笑:“那我接下来不讲道理,讲情理。”

  林月盈后退几步,抱住他胳膊,仰脸:“什么情理?”

  秦既明说:“情理之中的我爱你。”

第69章 终章

  月光很好。

  好到周围的星星都羞惭地隐入夜空。

  林月盈以为自己听错了, 睁大眼睛看秦既明。秦既明在这个时刻却又保持了沉默,只微笑着看自己的小妹妹。

  林月盈松开他手臂,往后退一步, 差点跳起来,叫:“你怎么这么突然呀, 我都没有仔细听……呜呜呜, 不算不算, 你要重新再说一遍, 来, 我说一、二、三——我们倒回去, 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刚刚什么都没发生,我现在要说’你总是要讲大道理’——”

  秦既明说:“我爱你。”

  林月盈双手捂着心口, 微微张开口,才能令狂乱的心选择顺畅的呼吸。

  秦既明说:“情理之中的我爱你。”

  林月盈跳起来, 跑过去,抱住自己兄长:“秦既明!”

  “你上次说, 我没有向你告白, ”秦既明抬手, 胳膊上还搭着林月盈的外套,他说, “月盈, 年龄的差距不是借口,我上次讲,我们的年龄差异或许会令我们有许多代沟——或者说, 日常生活的矛盾。这是我无法改变的东西, 但如果一味地放任矛盾产生, 就是我的错。”

  他大拇指的指腹摩挲着林月盈的脸颊,秦既明喜爱如此触碰妹妹的柔软处:“我享受了你的青春和活力,也理应为清除我们之间矛盾承担责任。”

  林月盈说:“所以你打算正式向我告白了吗?!”

  她说得又急又快,心脏里装着一支摇滚乐队,今天不搞死亡音乐,要用最狂野的乐器敲打出最温柔的曲子。

  “我做的错事并不是只有这一件,月盈,”秦既明说,“一开始,我没有和你保持好兄妹之间应该有的距离,这是第一件错事;第二件错事,是在意识到自己对你有不轨之心后,没能彻底将它摒除;第三件错事,你向我告白时,我在没有彻底认清的时刻,令你伤心,做出了许多让你难过的事。”

  林月盈垮了脸,松开手,双手捂住脸:“呜呜,你现在讲的话就像是要和我分手。这就是比我大十岁的人的告白方式吗?我的心都要跳出心脏病了。”

  “所以我说,这些是理智的大道理,”秦既明说,“情理上,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我只知道我爱你。”

  “所以,”秦既明问,“你愿意接受我对你的爱吗?”

  林月盈大声:“我非常愿意!”

  秦既明笑了,他俯身,捧住林月盈的脸,在妹妹唇上轻轻贴了下。

  路灯昏黄,植物葱葱郁郁,夜风款款送来清新的风。道路上有车经过,车灯打开一道明亮的路,有人骑自行车经过,好奇地看一眼这俩人。

  秦既明不是习惯于在外人面前展露自己和妹妹亲密的性格,这样短暂的吻只有短暂几秒,而在他打算起身之时,林月盈抬起胳膊,圈住兄长的脖颈,仰脸,不许古板的哥哥退开,用力和他深吻。

  她就要这样。

  爱要久,热吻也要久。

  什么眼光,什么看法,什么……

  林月盈都不要在意。

  兄妹俩在夜幕罩空后才回到房子。这些已经很久没住过人的地方,今天下午,秦既明请阿姨打扫、整理了一遍。被子晒得蓬蓬松松,枕头也柔软,饱含着太阳的气息。

  而这丰裕的日光就在林月盈的月要下。这是兄长的房间,也是步入青春期后、林月盈再没有涉足过的地方,墙上张贴着林月盈的奖状,不是直接贴,而是镶嵌在梨花木玻璃画框中,温柔的月光透过玻璃直直落在边缘微微变色的奖状上,林月盈也挺直了月要,心中想要继续前进而月几肉却因过度和超过极限而本能排斥。

  这是林月盈记忆中最安静、也是最神圣的卧室,意识到自己喜欢上秦既明后,她不是没有想过秦既明的青春期是如何度过——在他还没有开始成人的时刻,就已经开始承担起“带孩子”的职责。林月盈确定自己不是那种大众意义上的乖巧好孩子,而秦既明从没有因为这点而指责过她。就像现在,她快乐到有点累了,撒娇地问哥哥可不可以休息一下呢?秦既明额头上已经沁出汗,但还是垂着眼,不容置疑地将人重新按回去,两条月退也抬高,搭在他胳膊上,几乎要将人折起,令月要离开有着太阳气息的纯质柔软棉布。

  秦既明没有同任何人分享过自己的青春期。

  他不喜讲自己完整地剖开、展示给朋友看,秦爷爷教育他言多必失,又告诫秦既明懂得约束自己的欲念,否则,下场比秦自忠好不到哪里去。秦既明对自己未来的伴侣没有过什么妥帖的想象,即使是青春期,也不会想像出什么具体的形象。自己安慰的次数不多,大约也因最盛炽的青春阶段,他也感觉这种自娱自乐并无什么意思,只是暂时解决排遣。他没想过后来,更没有想过十年后会把聪慧的、他疼爱的妹妹往死里搞。

  秦既明也没有问林月盈,她那些刻意隐瞒的东西是什么。既然妹妹明确表示了那些东西令她不舒服,且不想与他谈谈——

  那秦既明会换一个当事者去问。

  “睡吧,”秦既明轻轻拍着林月盈的脸颊,“灌饱一肚子的机灵鬼。”

  ……

  林月盈没想到自己的暑假第一周,大部分时间都在颠簸中度过。

  这原本是她给自己安排好的“休息周”,原计划里是打球游泳做SPA,实际上……

  变成了林月盈对粉色小网站上书籍的评价。

  「很能干。」

  林月盈思索了许久,认定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绝对不是秦既明的原因。

  她自己也迷恋这种感觉,就像是强行素食多年的人终于得到吃顶级和牛的允许,谁能拒绝呢?谁能狠心再次吃素呢?

  坏处也有,比如林月盈感觉自己肌肉掉了一些,再比如膝盖开始痛,膝弯及一些过量运动部位的肌肉也开始发酸,还有未来一周都不能再穿漂亮的比基尼去游泳,遮瑕膏盖不住那些鲜明的痕迹。

  如果还说有其他需要纠结的……

  大约就是——

  关于两人之间的恋情,目前还处于一种半隐秘的状态。

  这是林月盈提出来的。

  如果是之前的话,她肯定要大张旗鼓地告诉所有人,我——恋爱啦!

  但现在的她学会了安静。

  人生的前十几年,一直都是兄妹相称,更不要讲曾经居住的地方,从小看着他们长大的邻居、亲戚、朋友……

  林月盈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她也想尽自己的力量,去保护一下兄长。

  他不该因为这件事而背负那些肮脏的言论。

  唯一能令林月盈稍稍开心一些的事情,则是之前曾经写过一篇就差指名道姓攻击他们文章的人,忽而打了电话,去警局手写了道歉信,在公证下对他们进行道歉。那本杂志销量其实尚算中等,林月盈和秦既明不是什么公共人物,因而也只有一些相近的人能看出是写的她们——

  无论如何,这次道歉过后,林月盈无意间再买到那本杂志,再读那个人写的文章,吃惊地发现对方已经改了文章风格,一改之前恨海盈天、苦大仇深的写法,转而歌颂那些不被世俗所接受的爱情。

  比如守寡的嫂子和小叔子,比如今天我和我植物人兄弟的老婆,再比如从小一起长大、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兄继妹。

  不仅仅如此,许多刊物和新闻,都在悄无声息地报道着一些无血缘的“兄妹”“姐弟”“叔侄”产生爱情、喜结连理的故事,主旨都在宣扬一个,爱情无罪及世俗偏见对人的伤害。

  林月盈偶尔间随手翻一翻,也会为别人的爱情默默掉几滴眼泪,然后想,自己和秦既明已经好幸运好幸运了。

  喔。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秦自忠不知怎么回事,骑马时从马背上跌了下来,不偏不倚地跌了腿,又是骨折。他年龄不小了,之前就伤到过这条腿,现在更是雪上加霜,还在医院里住着。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次怕是要躺床上好久才能痊愈。

  ……

  开始暑假实习前的最后一日,林月盈自己努力上上下下,小腹抽搐了还咬牙继续锻炼,最终放松的那一刻,她几乎是立刻倒在一团柔软温暖中,微微抬着头,眼巴巴看秦既明。

  秦既明抚摸着她的头,笑着夸林月盈真棒,聪明又努力的好孩子。

  林月盈骄傲极了,身体前倾,捧着兄长的脸,用力地在他脸颊亲了两口,左右各一。

  她问:“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呀,秦既明?”

  秦既明微微仰脸,他下巴处有一道小小的划痕,那是他去骑马时不慎被划了一道。

  秦既明说:“在想什么时候吃饭?”

  “不是,”林月盈摇头,手指抚摸着兄长下巴处的细小划痕,“我在想,你是从什么时候对我有第一次幻想呢?”

  秦既明忍俊不禁。

  他屈起手指,用指节处轻轻刮蹭妹妹的下巴,像给她温柔地挠痒痒。

  “我想,”秦既明说,“那大约会是一个令你骄傲又怯怯的故事。”

  “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

  ——正文完——

正文就此完结啦!!!

  按照我的写作偏好,接下来更新的!

  就是男主视角“一个令你骄傲又怯怯”的故事版本啦~

  前排提示,男主视角的话,我可能会虐秦既明,但是也可能不是一些宝贝们想看到的那种虐……

  嗯,简而言之,就是谨慎选择性观看啊啊啊啊啊啊

  还有就是,3月29日休息一天,3月30日开更番外喔

  亲亲!!!

  (完结感言等最后一章再讲~谢谢宝贝们一路陪伴~)

第70章 秦既明视角番外一「洞察」

  「计算的目的不在于数据,而在于洞察事物。」

  当班主任提醒他需要交座右铭时,秦既明顺手将刚读完的一句话写在草稿纸上,轻轻一扯——

  哧啦。

  伴随着这细微的、纸张断裂的口申口今声,这一句Richard Wesley Hamming说过的话,也和秦既明的照片,一同被贴在学校的公示栏上。

  那张照片还是刚入学时拍摄的,天气很热,是秦既明最厌倦的九月闷热天。

  统一的白底蓝边校服T恤,被校服棉质布料遮盖住的手臂和腿沁出闷热的汗水,暴露在空气中的胳膊则面临着严酷太阳的审视。

  秦既明厌恶这令人流汗的高温,以及那张被无数人坐过、叠着不同人体温的塑料椅子。

  拍摄时,他拿了一张宣传册垫在裂开一条缝的简易椅子上,不愿与上一个、下一个将坐在这张椅子上的人有任何体温上的接触。

  拍照时的秦既明也没有笑,只是沉静地看漆黑的摄像头,如同注视着一块能吞噬无数条代码的数据黑洞。

  倘若知道这张照片将会被贴在学校公告栏三年、持续被人观看的话,秦既明想,自己在拍摄时或许应该会笑一笑。

  那样的话,至少能令他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秦既明无法定义“正常”和“不正常”,他只是清楚地明白自己和其他人有些不同,而这些不同的特质,令他的生活充满了一些阻碍。

  与人握手时的皮肤触碰,对方掌心可能存在的汗水,距离过近时旁人的呼吸,递书本时上面残余的体温。

  每一种,都令秦既明在日常生活中反复清洗双手,保持好恰当的距离。

  而这种和任何人都保持住和平的恰当距离,被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

  硬生生闯入的客人叫做林月盈,今年刚刚五岁,哭的时候声音极大,惊天动地,堪比蒸汽式火车的轰鸣。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还是高中暑假。秦既明约了好友打篮球,打了一下午,遇上的对手实力强劲,比分咬得极紧,最终也仅堪堪取胜。

  打完球后的秦既明迫切需要一场从头到脚的清理,清理掉一身的汗,清理掉和旁人有意无意的接触。

  同好友宋一量告别之后,秦既明抱着篮球回家,一眼看到国槐树下的林月盈。

  那时对方不过一小不点,哭成小花猫,扒开糖衣,低头含被太阳晒化了一半的糖。

  黏糊糊的糖汁和残破的糖衣粘连在一起,吃起来费力又麻烦,她好像不知道如何解决那些固执与糖粘连在一起的糖衣,费力地含一口,糖汁和塑料粘连,她尝到了不甜的糖衣,费力也吐不出,瞧着呆傻得可怜。

  爷爷和秦既明说,这是以前属下的孙女,之前他也见过,是那个笑起来声音很大的林爷爷——

  这孩子的父母离婚后,母亲把孩子放在林爷爷家里,嘴上讲是出去散散心,实际上出国时就已经抱有在外注册结婚的打算,并不愿意再回国。

  林爷爷的儿子不愿意养她,自觉有一个儿子已经足够,不需要再增添一个女儿做“累赘”。更何况法律将她判决给她的母亲,他只想遵守法律,甚至连将这孩子送去给她亲生母亲的打算都做好了。

  秦爷爷和林爷爷当初也是过命的交情,于情于理,林爷爷临终托孤,秦爷爷都没有拒绝的道理。

  所以孩子就接了过来,以后就放在身边养着。

  秦既明不感兴趣地应一声。

  而这种不感兴趣,也随着林月盈的到来,渐渐地变了味道。

  起初,多一个妹妹而已,秦既明以为自己的生活不会有大改变。

  法律上的手续不好再办理,秦爷爷本意是想将林月盈变成自己的真正孙女,研究了许久,咨询了律师,最终以不符合条件而遗憾放弃。

  秦爷爷后来也看开了,说这些只不过名义上的东西而已,林月盈的户口落不落在秦既明家中、最终是不是秦既明法律意义上的妹妹,都不会给他们的关系带来丝毫影响。

  这也是秦爷爷的第一个“孙女”。

  在秦既明的长辈中,持保守思想的远远多于开明者。

  秦既明年幼时还疑惑,为何自己有如此多的堂兄堂弟,却没有堂姐堂妹,似乎秦家“阳盛阴衰”——在他得知有人为干涉妊娠行为以及某堂叔连试管婴儿也要选择男性时,这种疑惑便化作了对愚蠢长辈们的怜悯。

  林月盈是秦既明的第一个妹妹,也会是唯一一个。

  而养一个妹妹,比秦既明想象中要更困难。

  他不得不为她耗费心力,即使一开始的秦既明并不想对她投入过多关注。

  譬如林月盈年纪小和人打架,打到她自己脸上也挂彩,作为长兄的秦既明,必须要为妹妹撑腰,带她去医院治疗,并严格同对方的家长沟通;

  譬如林月盈的某次考试成绩不理想,秦既明必须要为她去开家长会,和老师聊天,了解她的学习情况和存在的问题,并督促她学习;

  譬如……

  这些种种的付出,让秦既明逐渐接受、并彻底容纳她作为自己的妹妹。

  林月盈年龄小,介乎于懂事和不懂事的界限。秦爷爷曾经失去过一个亲生女儿,对这个几乎是上天赐予的孙女倾注了几乎全部的慈爱。秦既明小时候接受的教育,严厉多于亲和,而对于林月盈,即使她打碎了秦爷爷最爱的紫砂壶,秦爷爷也只是笑着说,只要月盈没事就好。

  秦既明隐约捕捉到一丝讯息,他明白秦爷爷在看年幼的林月盈时的眼神,更多的时刻是透过活泼的小孙女在望早逝的秦清光——秦既明早逝的姑姑、秦爷爷最心痛的小女儿。

  这种近乎于替代的情感并没有对林月盈造成伤害,这个对大人世界懵懂、一无所知的孩子,在这个古板的家庭中充当着活泼好动的快乐果角色,也会在夜间……

  变成一个令秦既明头痛的“NPC”。

  秦既明每夜都需领一遍“给林月盈讲故事、让她乖乖睡觉”的任务。

  林月盈搬来这里的第一晚,就眼泪汪汪地抱着枕头跑去敲秦既明的房门,哭着说自己睡不着很害怕,想要和哥哥一起睡。

  心理医生隐约提到过,小孩子这种“无法分床”,大约和她童年时被父母遗弃的行为有关。

  秦既明听爷爷谈起,林月盈有过多次被抛弃的经历。

  先是她的父母,林父态度坚决,只要能传宗接代的、自己的亲生儿子,而不是一个为了救儿子才诞生的“女儿”。父母眼中,她最珍贵的地方也不过是出生时的脐带血。

  然后是她的母亲,欺骗她暂时出去一趟,将人匆匆丢给林爷爷,再未回头。

  林月盈害怕自己熟睡后再次被丢掉、被送到陌生环境,因而迫切地需要和人建立亲密关系,需要亲近的人安抚才能正常入睡。

  心理医生提到的问题也不仅仅是这些,像这种大半个童年都在不同更换家庭成员和住所的孩子,可能产生的心理障碍多得超乎秦既明和秦爷爷的想象。

  也是这些问题,令秦爷爷同意了让林月盈暂时跟秦既明一同睡觉的决定。

  小孩子没有安全感,那就给予她足够的安全感;治病先治根,等心理上的创伤解决后,这些小习惯才能改掉。

  从五岁到八岁,在小孩子的性别意识完全成型之前,林月盈一直都睡在秦既明的房间里。

  为此,秦既明不得不更换了房间中睡了多年的木床,换成更大一些的,能容纳一个安静睡觉的成年人和一个翻来覆去活泼式睡觉的孩子。

  为了防止林月盈跌落床,她小枕头和被子在靠墙的位置;也是为了防止她贪凉、贴墙睡,防止墙的寒气侵体,靠墙的位置也贴着柔软的长条抱枕。

  事实上,从林月盈七岁时,秦既明就开始考虑分床,并已经给她制造一个小木床。只可惜这个决定早早宣告失败——每次秦既明醒来时,本该在她自己小床上的林月盈,都会可怜地缩成一团躺在秦既明床和墙的角落里,困倦又糟糕地盖着她的被子,孤零零的像刚被遗弃。

  那副凄惨的光景,能软化这世界上最冷硬的石头。

  秦既明和爷爷花了三年的时间,才令林月盈彻底地“分床成功”。

  五岁时的林月盈哭泣和不安的时候大于欢笑,会因为走路跌倒、埋头哭泣许久,而八岁时的林月盈,即使是在爬山时跌倒摔破了膝盖,也会忍着泪、用手掌去摸秦既明的脸,认真地说哥哥不要难过,她只是有点痛,受了正常的伤,不会死的。

  秦既明也用这三年的朝夕相处,彻底地将林月盈视作自己的亲妹妹。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林月盈和秦既明都有着类似的人生轨迹。他们有着并不打算承担父母责任的父母,也都有着亲和与严厉并存、疼爱后辈的爷爷。

  不幸的是林月盈的爷爷身体在年轻时受了重伤、落下病根,过世得也早。

  秦既明并不认为自己最初的、前十几年的付出具有目的性。

  秦爷爷的教育方式已经逐步跟不上时代,年龄大了,曾经照顾秦既明,现在也没有心力再去照顾一个林月盈。

  小孩子的学前教育、幼儿园面试,夏令营,数学启蒙,各种各样的奥赛班,暑期游学,外语水平……

  这些事情,都是秦既明亲力亲为,用不逊于自己学业、事业的心血,不遗余力地照顾她。

  从读高中到念大学,秦既明在学习和运动、正常社交之余,都在一门心思地想着如何养好这个妹妹。

  他教她数学,手把手教她练字,给她洗因为和好友红红下河里玩泥巴弄脏的脚,教她如何正确仔细地洗脸,如何洗干净、洗柔顺她那一头浓密、易打结的头发——更私,密的部分,他不方便也不能教,则是由家中请的阿姨代教。

  秦既明对林月盈如此倾注心血,完全将她视作自己的亲生妹妹,或者说,是他身体的一块儿肉。

  血缘关系并不能证明什么。

  即使没有血亲,他们也仍旧会是“亲兄妹”,这种“亲”,并不需要两人曾从同一个子宫中摄取营养,不需要两人曾共同浸泡在同一个母体的羊水中,也不需要两人血管中流淌着同样的血液、拥有着高度相似的DNA。

  她将会是自己永远的妹妹、也是唯一的妹妹。

  秦既明始终保持这样的念头——

  在林月盈第一次成为他的春日梦发泄对象之前。

第71章 秦既明视角番外二「越界」

  如果找一个人为兄妹交,媾的行为赎罪,那秦既明想自己一定是最先被判处死刑的那个。

  归根结底,都是秦既明对她越界的默许,也是他引诱年幼的妹妹,是他没能做好兄长的职责。

  年长者应当担负主要的罪责。

  在秦爷爷身体一天天变差的时候,秦既明和林月盈几乎同时意识到,今后只有兄妹俩相依为命。

  这是一种难言的体验。

  秦爷爷在世,他们便是有家长、有长辈的孩子,一旦秦爷爷过世,这个家庭的家长就自动变成了秦既明。

  这一天在林月盈来这个家庭的第九年来临,她十四岁,还在念中学,秦既明二十四岁,在读研究生。

  老人的身体不是一下子恶化的,起源于一场意外的跌倒,之后每况愈下,渐渐地无法下床。秦既明几乎不怎么住学校的宿舍,每日开车回家,陪秦爷爷吃饭,聊天,安抚为此伤感、哭泣的林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