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雁青说:“我没有说你花钱不对的意思,它的确很好,很美,你眼光好,又懂,一定知道它的价值。我想,就算你说无所谓,我也要赔你一件——什么都行,对不起,我只能负担得起一条围巾。”
林月盈不知该讲什么。
“你哥哥说得很对,”李雁青说,“我没见过什么好东西,所以社团的经费也省着用,订制的笔记本也不够好——”
他说:“也谢谢秦学长,不仅给我们社团了一大笔新的资金,还提醒了我,我们本来就是不同环境下成长的。”
……
那条围巾,林月盈并不打算戴。
李雁青一定执意要她收下,这样才算是了却他一桩心事(李雁青原话)。
东西已经买了,且如果真正能令李雁青安心的话,收下似乎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林月盈却在为另外一件事困扰。
她不明白,为什么秦既明忽然对李雁青提到这些。
在林月盈记忆中,秦既明并不是一个咄咄逼人的性格,她的兄长有着最温柔正直的品行。小学时候林月盈的一个昂贵铅笔盒在同学打闹时被撞破,令林月盈心疼地哭了好久。
那时候哪里有什么网购,更不要说看图搜物;那个铅笔盒是何涵从法国归来时送她的礼物,精致又美丽。
摔破后,也是秦既明耐心地教育妹妹,告诉她,当将一个美丽昂贵的物品带到存有潜在风险的环境的那一刻起,就应该承担起失去它的责任。
也是秦既明告诉她,大部分人不用把这个昂贵的铅笔盒带到学校中,赔偿它,对于很多家庭来说,也是不小、也不幸的支出。
林月盈并没有找同学索赔。
秦既明也找何涵要了购买铅笔盒的具体地址,在两月后特意带她去法国,住了两周,成功买到一模一样的文具。
林月盈所具备的很多习惯,比如大部分奖金拿来捐赠给贫困山区的学生,比如会积极参与一些义务活动,参加一些义卖,公益性募捐……
都是来源于她的兄长。
和林月盈那喜好精致美丽、奢侈的购物习惯不同,秦既明是实用舒适派,他更乐于穿那些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衣服,生活更简约,甚至可以称得上质朴。
这和李雁青无意间透露出的那些消息完全不同。
李雁青的寥寥几语中,堆积出一个林月盈所不了解的秦既明——高高在上,盛气凌人,以一种残忍的面目和温柔的笑来揭穿他人的伤疤。
这和林月盈认知中向来淡泊名利、宽容大量的秦既明完全不同。
整个大赛中,林月盈几乎没有心思去听。代表他们组做主要陈述和发言的仍旧是李雁青和孟回,李雁青一改之前那种冷漠高傲的神态,不卑不亢地回答着老师提出的问题,只是个别回答中,仍旧暴露出一些锐利的攻击性。
但这无伤大雅。
林月盈所在的组最终总成绩排名第三,是一个出乎意料的成绩,但她也没有心情去将这个消息分享给其他人,庆功宴一结束,她就立刻打车回家。
秦既明已经在了。
阿姨请了病假,他点了些餐厅的外送,本是美味,林月盈却食不下咽,心中藏着心事,吃什么都不对劲儿。
秦既明看出她的不对劲,放缓声音,问她,是不是这次大赛取得的成绩不如预期?
“不是,”林月盈摇头,“我在想怎么委婉地问你。”
秦既明给她倒了杯水:“委婉地问我什么?”
“委婉地问——”林月盈说,“你是不是不喜欢李雁青?”
“我为什么要喜欢他?”秦既明平静地说,“我有病?”
林月盈说:“可是你上次夸他,说他工作勤奋。”
“认可他的工作能力和讨厌他并不冲突;作为学长,我当然欣赏他,作为潜在的情敌,我也有厌恶他的正当理由,”秦既明说,“这两者之间没有必然联系。”
林月盈问:“为什么?”
秦既明双手合拢,他看着今晚极少进食、心事重重的妹妹:“因为我在吃醋。”
林月盈晃了晃神,她说:“什么?”
“我在吃醋,”秦既明冷静地说,“我在吃一个男大学生的醋,林月盈,因为他喜欢你——你没有意识到这点,而对方还打算和你有进一步的发展,甚至刻意地制造机会接近你。他在卑劣地利用你对人的善心,也无耻地利用着你对他的同情。”
秦既明走近妹妹,俯身,四指深深地插入她的头发,大拇指摩挲着她的脸颊。
“我现在不让他死心,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秦既明低头看妹妹,“等到他得寸进尺,等到他骗到我单纯的妹妹对他越来越心软?”
林月盈有片刻的凝滞。
她知道自己受欢迎,但也不会如很多男性那般,不会认为每一个对她好的人都是“爱她”。
“还是说,”秦既明问,“等他装可怜,骗你再次留他住在家里?”
林月盈急促呼吸:“你什么时候知道他是装可怜的?”
秦既明抚摸妹妹的脸颊的手下滑,一直移到她下颌处,大拇指捏着她下巴,微微上抬,另一只手握住她脖子,掌心贴靠着她锁骨,大拇指按在喉管处,没有动。
他俯身,隔着林月盈的肌肤,亲吻她随着呼吸加促而颤抖的脖颈。
“我的确是个想让妹妹只被我搞的变态,”秦既明说,“在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
“也是我快嫉妒疯了的时候。”
他咬了一口,疼痛感令林月盈发出短暂一声啊,秦既明立刻放开,唇贴了贴她脖颈上被咬的那一小块儿痕迹,爱怜地舔了舔:“月盈,你最聪明了。”
秦既明问:“你告诉我,这样一个碍眼的杂碎,你想让我怎么喜欢他。”
第66章 狂风
从了解到秦自忠的所作所为后, 秦既明在短暂的时间中,曾为有这样的父亲而感觉到耻辱。
的确是难言的耻辱。
秦爷爷一生正直,年老时也敢拍着胸口, 斩钉截铁地说这辈子没做过一件坏事。他性格刚硬,宁折不屈, 或许也正因为这点, 错失了许多再更上一层楼的机会。
秦爷爷却不曾为此而后悔。
如果说最后悔的一件事, 便是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女儿, 没能挽救清光那年轻的、早早走向自裁的生命。
秦自忠则是另一个极端。
大约秦自忠也有那么些自知之明, 知道潜移默化, 在抚养秦既明这件事情上, 没有和父亲争执过一次。
秦既明厌恶自己身上流淌着秦自忠那样变态的血液,但他却像跨入一个同样的、摆脱不得、不能剜掉一身血肉般剜不去的诅咒——
他的妹妹。
林月盈。
现如今被秦既明捏住脖子, 捧着脸的林月盈。
林月盈说:“秦既明,你之前从来没有说过这么难听的话。”
“你是认为这个词难听, 还是认为它用来形容李雁青难听?”秦既明说,“说真话。”
林月盈说:“都有。”
她脸都因为情绪激动而红了:“我小时候说个脏话, 你都要教育我, 说不能骂人。”
不要说“杂碎”这种词了, 就连“臭咸鱼”这样的词语,小时候林月盈看了电视剧, 好奇地挂在嘴边, 也会被秦既明仔细教导,告诉她不可以这样。
这样很不雅观,也很不礼貌。
“小时候是小时候, 现在是现在, ”秦既明说, “小时候的林月盈也不会坐在我腿上要我亲她,小时候的秦既明也不会想到要抱着妹妹旰。”
林月盈说:“但李雁青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不能认为’没有任何关系’能概括,”秦既明说,“月盈,我相信你现在对他没有那种感情,你对每一个人都很好,男人爱慕你,迷恋你——就养你长大的我也喜欢你,这很正常。”
林月盈叫他:“秦既明!”
“先听我讲,”秦既明说,“你总是将人想得太好,这令他们总会以为自己得到偏爱,从而生出无畏的妄念——月盈,我本意不是希望你因此和别人保持距离,只是希望他们能自觉保持适当的社交距离,自觉和你将关系停留在同学阶段。”
林月盈说:“所以你选择了羞辱人的方式?”
“如果如实叙述你的日常生活和习惯就能令他感觉到羞辱,那么证明你和他从头到脚没有一点相衬的地方;”秦既明平静地说,“你在为了一个不相关的人和我吵架,月盈,我现在很伤心。”
他陈述自己的不悦:“你为了一个认识不到一年的男人,来质问你的爱人。”
林月盈摇头:“你怎么知道不是我想太少,而是你想多了?”
“想太多?”秦既明松开握住她脖颈的手,捧着妹妹的脸,仔细看她,那表情就像是感叹,又像是怜爱——我可怜的妹妹,他如此望着林月盈,“你对笔记本纸质十分挑剔,社团统一定制的新笔记本,又厚、又容易散,都是你不喜欢的特征,你用的次数不算多,我猜,你尝试过多次都没办法完整使用,即使它有着重大意义。对不对?”
林月盈说:“我一直瞒不过你。”
“但李雁青和你不同,他家境不好,不挑剔,我猜,他这样的性格,就算是笔记本写散了也会继续用下去。你们的笔记本大约是同一批,你的还是崭新,他的应该已经用散了——一眼就能认出的东西,他为什么还会弄错?”秦既明说,“李雁青实习时,他的组长向我夸过他心思缜密。你认为,一个心思缜密的人,故意拿错你的笔记本,是为什么?”
林月盈不说话。
“当然,你也可以想,是因为他想接近你,想和你多聊天,这都很合理,没有半点不对,都能说通,”秦既明说,“那么,他现在宁可撒谎也要制造可能的单独相处机会,是为了什么?别告诉我他只是闲着无聊想要和你发展友谊,如果,直到现在,你还是这么想,不如现在就一刀把我砍死,免得我往后几十年看着你和那么多’好朋友好同学’发展‘友谊’,看到我要气死。”
林月盈说:“现在要气死的人是我,秦既明,你为什么要提大衣,你知道这样会严重伤害他自尊吗?”
“我知道,”秦既明说,“不然为什么要说?”
林月盈难以置信地啊一声。
“对于高度敏感的人来说,的确有些不合适;但凡他心胸再宽广些,就应该感激你的善良,而不是‘原来她在意我’这种心思落空后的失落,”秦既明冷静看林月盈,“看你的表情,我能想象到他做了什么,是不是又跑来问你那件事?是不是又来讲他穷但有志气,尽管赔不起那件大衣但也不要你可怜他、不愿意你同情他?是不是还会尽自己所能补偿一件新的东西给你?”
林月盈呆住,她下意识回头看李雁青给她的那个购物袋——购物袋就放在茶几上。
她经常买东西,秦既明平时不会过问,顶多问一句她钱还够不够用,需不需要兄长赞助。
秦既明也看到了。
他松开手,冷着脸,往茶几走去。
林月盈几乎能猜到兄长要做什么,她焦急地站起来,快跑几步,在秦既明伸手去触那纸袋时,及时一扑,连纸袋和人一块儿撞到了沙发上。
秦既明被她吓了一跳,立刻单膝跪地,去扶她,又看妹妹额头有没有被沙发垫撞伤,仔细确认没事时,又看林月盈怀里抱着那纸袋,他心中着恼。
一件一件又一件。
陈旧的、不符合她审美的钢笔,装帧糟糕的、笨拙的笔记本,林月盈从不会戴的黑色羊绒围巾。
下一次,李雁青是不是还要把自己打包装进纸箱子里送进来?他怎么不把自己家也搬来?怎么不把他读过的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都搬到月盈这里?
秦既明方才和林月盈争执,又是涉及到敏,感话题,心中早就有些气血翻涌。现在看妹妹护着这东西,也气,不知究竟是气她现在还维护着那个人,还是对方这样一而再再二三地“挑衅”。什么“蚊子”,什么“灭蚊器”,秦既明不想把这些东西讲给林月盈。
他只紧绷着脸,伸手去拽林月盈怀里抱着的纸袋:“松开。”
林月盈不给他,她大声:“秦既明你言而无信,你完全不以身作则,你——”
秦既明听不下去,纸袋子被性格倔强的林月盈藏进T恤里,他就去掀T恤;被林月盈藏在真丝裙子里,秦既明就去扒真丝。林月盈被他激怒,狠狠一口咬在秦既明手腕上,她牙齿好,小时候吃糖犯懒睡到迷迷糊糊也会被秦既明拽去刷牙,咬得秦既明手腕破了皮流血,秦既明也不在意,任凭着林月盈咬,他只俯身,堵住妹妹的唇,不想听她再讲伤心的话。
谁先开始触碰对方,完全讲不清楚。那个可怜的纸袋和里面的羊绒围巾最终还是被保住了。林月盈将东西铆足力气放在沙发上,又坐在秦既明腿上,从被扯开口子的衬衫空间中压着他月复月几。秦既明被她压在下面,伸出被林月盈咬破、还在流血的手触碰她的脸。
争吵能令肾上腺素激素分泌,而方才的抢夺之战,手指缠着手指,膝盖顶着膝盖,脚抵着月复,手肘磨蹭脚心。秦既明不可能真对妹妹凶,再恼怒也留着些理智、收着力气,让着还小些的妹妹;妹妹不同,妹妹铆足了劲儿和他打,每一下都是情绪失序的宣泄。等林月盈咬着牙按住他往下坐的时候,衬衫凌乱的秦既明仰起脸,脖颈上的血管清晰可见,喟叹一声,沾了汗的喉结一动,伸手虚虚在她背后扶一扶,防止人因为脚软而跌倒。
在情绪控制这件事上,林月盈没有刻意训练过,她还是一如之前,想爱就爱,想恨就恨,直来直去,一坐也到底。脸都发白了,她还是要嘴硬,一边哆嗦着牙齿打颤,一边倔强地按着秦既明,问他:“你觉得我也会和他做这样的事对吗?”
秦既明说:“不想被旰烂就别在这时候提他。”
“秦既明,是我旰你,”林月盈发狠,她自己上下,双手压在秦既明衬衫领口处,借着力,咬牙,“不是你旰我。我偏要提,你明知道我替他说话不是因为喜欢他,你还这样……你也知道我只是想照顾他的情绪。”
秦既明说:“你怎么不照顾你哥哥的情绪?”
“那你当初也没照顾我情绪,”林月盈说,“你一开始拒绝我的时候不是说我很快就能想通么?不是说以后再不干涉我感情吗?后来你怎么又出尔反尔了——我亲爱的哥哥?”
她能看到秦既明额头沁出汗,他眉毛间那粒痣上方就有一些,隐隐约约的。
太久了,俩人都很久没有这样。
林月盈说:“你就是觉得我喜欢你,你都没有正式向我表白过,还不许别人对我表白。”
后面几个字,她赌气了,说得的确有些艰难。那些说不出的难过情绪和秦既明一样坚硬地梗在那里,又好似能深入肺腑到顶出酸涩的眼泪来。林月盈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了,她只想着用最生气的话反击回去,因为秦既明在和她吵架。
林月盈在吵架这件事上向来不肯服输。
她用自己能想到的、令秦既明生气的话来反击,没有比妹妹更了解兄长的了,就算是不带一个脏字也能令秦既明忍无可忍,铁青着脸将她抱起,就像小时候她突然间“失踪”、刚被心焦如焚的秦既明找回来一样,现如今的秦既明同样将人按在自己沾满口水眼泪等其他东西的凌乱西装裤上,一手塞进她的嘴,一手迫使翘起,恨铁不成钢地扇一下。这场吵架也没有胜利者,秦既明是真的要被林月盈气昏了头,这下不仅手腕被咬破,手背也被她咬了一口,秦既明也不在意了,摆弄好,问她是不是要旰他,那就继续,最好是旰火兰他。林月盈越咬,他就越能重地放手去做。秦既明也说不出怎么,俩人今日都很激烈,情绪激烈,动作也同样,好像压抑了许久的一把大火,呼呼啦啦地烧了起来,要把两人都在这场争吵中烧得一团混乱,烧成死都要合在一起的木炭。
俩人都卯足了劲儿要令对方先服输,沙发垫已经彻底不能看了,林月盈精心挑选的地毯污了一团,说不出是谁弄的,一大滩;秦既明用了三年的玻璃杯被跌破,杯中饮料洒了一地,桌子上菜和水果也没人吃了,谁也顾不上收拾,谁也不想去理,伤得最重的还是秦既明,手腕和手背都被咬出血,脊背一团血,脸颊印着一片林月盈的巴掌印,他的掌痕则在月亮圆桃上。一场架吵的两人都是筋疲力尽,说不上谁胜谁负。
最后还是秦既明把林月盈抱进浴缸里。
他俯身调好水温,撩起温水,淋在林月盈的肩膀上。秦既明的手腕和后背还在流血,他也不擦,只细致地给妹妹擦着胳膊上味道重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
林月盈不肯讲话。
累要占五分之四的原因。
秦既明说:“上次公司内推,我给了他们两份简历,一份是你,另一份是李雁青。”
林月盈迟钝,转脸看他。
“他的确具备着出色的能力,”秦既明说,“去年实习的表现也很优秀,作为学长,我没有理由不推荐他。”
林月盈不说话。
“新的实习岗位会比之前的工资高一些,”秦既明说,“名义上是你们老师推荐他进去,他不会知道这件事。”
林月盈低着头,看浴缸里的水。
右手臂在哥哥的掌中,秦既明擦着她手肘上一块儿已经干掉的东西。
擦洗着,秦既明忽然说了一句。
“月盈,我的确嫉妒李雁青。”
林月盈抱着肩膀,她微微倾着身体,不想让留着指痕的右半边碰到浴缸底。
她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嫉妒一个男大学生。”
秦既明从浴缸中撩起一捧清洗妹妹的水,洗了洗被妹妹咬到还在流血的双手,这双手仍旧健康有力,但布满薄茧,再如何,也比不上大学生的双手,满满一捧朝气蓬勃的青春。
这是不争的事实,也是无法改变的东西。
他说:“我比你们大十岁,月盈。”
第67章 骤雨
林月盈坐在浴缸里, 温热的水温柔地浸泡着月中的位置,她半坐起,胳膊搭在膝盖上, 下巴压着胳膊,歪着脸, 看眼前的兄长。
她还有些委屈, 说不出的难过。
兄长教她行事要光明磊落, 要正直, 要对他人释放善意, 要温和待人, 礼貌宽厚……
一直都是他教的呀。
秦既明撩起温水, 擦她的腿,膝盖磨得有些红, 温水浇上去时避开,只缓慢地用掌心带着水揉一揉。激烈的情绪随着那些炸开烟花般的激身寸缓缓散去, 他已经完全冷静,照顾被他不小心弄痛的妹妹同时, 也终于能慢慢地将他藏在深处的那些话讲给她听。
“我不是无所不能, ”秦既明说, “我既不能保证十年后的你再看到的我仍旧’年轻’,更不能确定那时候你对我的爱意是否还能如现在一样浓。”
他没有穿上衣, 有着优美、漂亮的肌肉和高大的身体, 此刻却在妹妹面前,沉静地叙述着。
林月盈噙着泪:“你不相信我。”
“我不相信的不是你,是我自己。就算没有李雁青, 也会有王雁青、赵雁青、钱雁青, ”秦既明说, “我不是针对他,我是本能地厌恶每一个潜在的情敌。”
秦既明缓慢地揭开:“我和你争执、冷战的期间,你和他一同参加比赛,一起吃饭,一起玩笑——”
林月盈打断哥哥:“不是的,比赛期间,我吃饭的话,要么是和学姐,要么就是和所有人一起——还有我的老师。”
“是,”秦既明颔首,“在我辗转反侧为你的爱是否真的只有’三分钟热度’时,在我因对你的爱而痛苦时,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你邀请他留宿——我不是在指责你,我知道你留他住在家中出于善意——但那个夜晚,我在思考,怎样才能和你在一起。”
“他接受你的邀请,住进了我都没有住过的房间,”秦既明说,“也是那时,我意识到,原来他对我的威胁,比我起初想象中要大。或者说,你的同龄人,在威胁着我。”
“我总在想,我比你大这些,应该让着你,或者说,应该对你更好一些,才能弥补我提前摘取你十年青春的过错;如果我现在和你同龄,或者只比你大上一岁、两岁,或者三岁、四岁,都不要紧,”秦既明说,“但我们差了十岁,月盈,我在读大学的时候,你还坐在小学教室中为泳池一边放水一边注水而伤脑筋。”
林月盈不眨眼。
她爽累了,也叫累了,喉咙痛。
“我步入青春发育期时,你还不知道男女性别有什么区分,我看着你长大,将来你也会先看着我比你变老——多年之后,你穿着漂亮的裙子和同龄的朋友一块儿玩,回家后,看到我长了白头发、眼角有了皱纹;你兴冲冲地和我分享某一个新奇的事物,而我却对它完全不了解,一片茫然;”秦既明说,“我当然可以告诉你,我会配合你的节奏,会去了解你同龄人之间的爱好,但这时候欺骗你有什么意义?我可以去学,可以去了解,但我不能保证我能完全配合你的节奏。”
秦既明静静看她:“我无法在看着你的同时,毫无心理负担地告诉你,我相信我们会永远如此和谐相处。我不能向你许下我无法确定的保证。”
“这就是你不肯向我正式表白的原因吗?”林月盈说,“你都没有真正地告诉过我,你爱我,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
林月盈说过好多次,可是秦既明没有正式讲过这点。
她可以理解兄长的情绪要更加内敛,可——
可她还是会有些“无伤大雅”但偶尔也会难过的失落。
秦既明说:“我承诺过——只要你不放弃,我永远都是你的。”
“好隐晦,”林月盈低头,她闷闷不乐,“所以我们年龄的差距,最大的问题就是你不能直白地表达你的内心吗?”
秦既明抬手,手掌心温柔地摩挲着林月盈的脸颊,轻声叫她,月盈。
林月盈把下半张脸浸在浴缸的水中,呼噜呼噜地呼出气泡,一连串的小气泡争先恐后地裂开之后,她才把脸从水中露出,低头。
她感觉到快要落泪了,三分之一因为委屈,三分之二因为可怜兄长。
林月盈忽然感觉哥哥好可怜。
她一直不知道,原来在她眼中很合适、甚至可以算得上浪漫的年龄差距,是秦既明在意的沉默根源。
“我也不是为了李雁青和你生气,就算没有李雁青,也有什么孙雁青,周雁青,吴雁青,”林月盈说,“我只是……只是不太明白,你之前教我的不是这样。”
秦既明放缓声音,他问:“不是哪样?”
“不会说一个人你没见过好东西所以不识货,也不会说我们和你不是同一世界的人,”林月盈的脸颊贴靠在手臂上,她有些难过,“你也教我,要对待每一份善意的礼物。”
秦既明皱眉:“我什么时候和李雁青说过这些?这是我能说出的话?他这样和你说?”
林月盈几乎立刻从兄长的表情中察觉到什么,她短促地啊一声,说:“可能因为我情绪激动,记错了。”
秦既明看得出她的意思,顿了顿,没有继续追问。
“刚才抢那个纸袋,也的确是我嫉妒心发作,”秦既明说,“作为兄长,我当然会告诉你,要善意地对待每一个对你真心的人,但作为爱人,我不希望在你身上看到任何追求者的东西。”
林月盈迟疑地说:“我本来打算将那条围巾收好,和其他同学送我的生日礼物放在一起。”
那个颜色不适合她,而且经过刚才的争论,林月盈也忽然意识到,原来无限制的全盘接受好意,也会存在一定的误解。
难得就是把握礼貌和“给人希望”的尺度,很显然,她和李雁青都混淆了尺度的边界。
秦既明抚摸着妹妹湿漉漉的脸颊:“我现在意识到了,所以现在要讲对不起,月盈,对不起,哥哥错了。”
林月盈的眼泪啪嗒一下就落了下来。
她不说话,低着头,哗哗啦啦地掉着泪,眼睛热呼呼的,泪也是热的,砸进浴缸的水里。
“我们不应该因为无关紧要的人而争吵,我更不应该因为嫉妒之心就逼你违背你的性格,”秦既明靠近,轻声,“你将他送你的礼物都放进你平时收纳朋友礼物的地方,证明你对它们和对待其他普通朋友一视同仁,好吗?”
林月盈问:“你会吃醋吗?”
秦既明坦言:“如果你继续使用它们的话,我一定会。”
林月盈不讲话,她起身,跪坐在浴缸里,伸出双手,搂住秦既明。
她小声:“那我也要讲对不起,秦既明,我不该在没有求证的情况下就和你吵架;还有——”
林月盈低声:“还有,到现在都没有和妈妈讲清楚。尤其是回国之后,我不应该再犹豫,而是直接告诉妈妈,我不同意。”
秦既明无声叹气。
“还有,”林月盈侧脸,把还带着体温的眼泪全蹭到兄长的脸上,“我不觉得十岁的差距比你想象中更加可怕。”
“你可以教我很多学习和职业规划上的事情,避免我去踩你踩过的坑,”林月盈仰脸,她认真地说,“我也会和你分享很多事情、那些新奇的、你可能接受不了的东西——只要你不要嫌弃我幼稚。”
“别说是十岁,”林月盈说,“就算是二十岁、三十——”
秦既明叹:“后面那两个假设的确不行。”
林月盈想了想,老老实实:“我好像也不行。”
“但是,”她说,“如果是你的话,我就行。”
……
十岁的差距究竟意味着什么?
林月盈之前从来没有想过,在她记忆中,兄长永远都是整洁、干净、英俊优雅的。这些特质足以令林月盈去习惯性地忽视掉两人之间的差距。
是体力?
秦既明一直保持着锻炼的习惯,哪怕是出差也会去酒店健身房,雷打不动坚持运动。
他的体力并不输于大部分男大学生。
是相貌?
秦爷爷家有着浓密黑发的基因,秦爷爷过世的时候,头发也不像林月盈的爷爷那样全白;他们家又是骨相优秀、极为抗老抗衰的相貌。
秦既明也无这方面的问题。
那是什么?思想?
秦既明不会阻拦林月盈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反倒鼓励她去多多尝试,并竭力配合妹妹完成她的愿望。他保守但不死守,古板也不死板,不是一个姿势从头到尾,林月盈若是喜欢,秦既明也能掰开用舌尖去舌忝。在和林月盈的生活中,秦既明也会听取她的大部分想法和意见。
至于其他,阅历,性格……
都不属于这个年龄差带来的劣势。
林月盈确信这点。
他们以最传统的姿势拥抱,一起烟花绚烂,呼吸含着呼吸,声音吞着声音,林月盈颤抖着,温柔地、用力地抱住兄长,那些两人的东西只隔了一层薄薄橡胶膜,却好似亲密无间地融合在一起,给彼此留下浓重的、独特气味的标,记。
正式暑假的第一天,又逢周末,兄妹俩一整天都没有出门。
到了次日,秦既明才去上班,他难得地没有晨练,但一如既往地按时进公司,也是一如即往地和每一个同事和下属打招呼。
他给即将开始正式入职的林月盈选好了她跟随的组长和工作方向,视线停留在另一份电子邮件上。
是李雁青。
有两个工作岗位都适合他,一个清闲、轻松、不需要学太多东西,工资正常;另一个则是繁忙,每周都需要加班近6个小时,需要学习的东西多,工资是上一份的1.5倍。
秦既明回复邮件,他建议将李雁青安排到后面那个工作岗位上,并在邮件末尾提到,这是他的学弟,是很优秀、聪慧的一个人才。
下班之后,秦既明载着困到睁不开眼的林月盈,去何涵家,要按照约定,和她认真地谈清。
但秦既明没想到,近日里,在何涵家中做客的并不只有他们,还有秦自忠。
三人见面时,秦既明同林月盈牵着手,秦自忠则是跌碎了一个茶杯。
秦既明没有放开握住林月盈的手,他客气地叫了一声爸。
秦自忠坐在沙发上,脸色铁青,捂着胸口,仿佛下一秒就会因为心脏病而死去,痛心疾首地斥责秦既明,一改往日,像事先打了草稿:“你还知道叫我爸,你……你和林月盈——和你看到大的人搅和在一起,你脸皮怎么能这么厚?”
秦既明还未说话,林月盈先开了口。
“爸,”林月盈握紧秦既明的手,昂首挺胸,笑,“我男朋友为什么脸皮厚,你不知道吗?因为他脸上糊着你不要的那层脸呀。”
第68章 梦乡
秦自忠和林月盈并不相熟。
人会本能排斥那些提醒他犯错的东西。
相似的脸, 相似的年龄,相似的身份。
这些特质令秦自忠对林月盈有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她站在这里,似乎一直能提醒着秦自忠, 你曾经是什么烂人。
年少时的冲动和不顾伦理犯下的大错,在今后几十年中一直是秦自忠的噩梦, 也是他难以还清的债。
秦自忠暴躁:“林月盈!”
“怎么啦?爸爸?”林月盈说, “我说得哪里不对吗?”
“你——”秦自忠气急, “这是对长辈说话的态度吗?谁教你这样说的?秦既明?你教她的?”
秦既明站定, 他说:“我不认为妹妹哪里说得不对。”
“爸, ”林月盈说, “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吗?”
这一句话令秦自忠怔住。
“应该不需要我讲太多吧, ”林月盈看着因她一句话而暴跳如雷的秦自忠,握紧兄长的手, 对方手掌心的温度能令林月盈坚定自己讲出的决心,“您曾经做过的错事……被小辈讲出来, 我觉得还是有些不够体面。”
不、够、体、面。
哪里是四个字就能概括的。
喝醉酒无故殴打暂且寄住在家的未成年少女,这种事情发生在任何一个成年人身上都足够令人羞惭, 更何况, 还是秦自忠。
秦自忠在为了什么而对林月盈发疯, 他心里明白。
秦自忠不言语,他不知林月盈此刻再提这件事是什么意思, 更不知道秦既明打算做什么——为人父母, 在孩子面前最具有说服力的时候也只在孩子成年前。更何况是几乎没怎么尽过养育之恩的秦自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