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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璋看了她两眼,“今日, 我去见你母亲了。”

  秦缨乖乖点头, “女儿知道。”

  秦璋又道:“当年你母亲弥留之际,抓着爹爹的手, 让爹爹立下毒誓,说以后绝不能委屈你半分,要让你平安喜乐长大——”

  秦缨专注地听着,也并无过分探究之意,仿佛秦璋如今说或是不说,她都安然接受,但她越是乖觉,秦璋反越是窝心。

  他叹了口气,眸色苍凉起来,“这些年,爹爹的心从未安稳过,但爹爹从前打定主意,要将这些旧事带到棺材里去,这辈子爹爹无用,那便只做一件事,遵守对你母亲的承诺,让你一辈子无忧无虑……”

  秦缨听得揪心,也骤然明白为何原文中秦缨早逝后,秦璋能心碎至一夜白发,又没多久便在打击之下重病过世,她欲言又止,“爹爹……”

  秦璋苦笑一瞬,“这几日,本想早些去问你母亲的意思,但又想,事到如今,该是爹爹自己想通想透了做决断才行,于是等到今日,爹爹才去见你母亲。”

  他深吸口气,面容沉定下来,“你广叔那日也劝爹爹,说你已长大,而这些年爹爹从未甘心过,难道真要等到百年之后,去九泉之下向你母亲赔罪?爹爹一想,愧责难当,倘若真到了那一步,爹爹哪有颜面见你母亲?”

  他凄然道:“你广叔说得对,爹爹不甘心,太不甘心,当年事发之后,爹爹已经发现古怪,但苦于寻不到证据,又猜到真相骇人,这才只守着对你母亲的承诺过活,但如今,因为女儿你,或许……或许是能有一线希望的。”

  秦缨心跳得快起来,“爹爹愿告诉女儿了?”

  秦璋颔首,又道:“但你要答应爹爹,切不可轻举妄动,否则或许会引来祸端。”

  秦缨重重点头:“您放心,女儿万事都会与您商量!”

  秦缨定了定神,又看了一眼门口,见秦广守在外,方才道:“这一切,都要从你母亲和兄长出现瘟疫之症开始说起——”

  他眯起眸子,幽幽回忆道:“当时我们得了处民宅暂居,起初尚好,后来城中生瘟疫,我们府中上下,除必要之事,谁也不出门,但就在九月初一,刺史府潜入刺客的消息传了开,也是因那夜动静实在太大,你母亲当时听闻太后和陛下受了惊吓,还有好些人受了伤,顿时心急如焚,外头乱军正围城,倘若陛下出了事,那岂非军心大乱?”

  “当时所有人都盯着皇室住着的刺史府,你母亲等了两日,没等到安然无恙的消息,只担心是陛下受了伤,便顾不得瘟疫,穿戴齐整,做了防范后,谁也没带,独自往刺史府去面圣——”

  “她贵为公主,外头的御林军巡卫不敢拦她,便如此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刺史府,她和陛下虽非一母同胞,但她们生母地位都不算高,幼时境遇也十分相似,便多有互相照拂,感情非比寻常,她去了,宫侍不敢拦阻,但这一次,她却只见到了太后,不曾见到陛下。”

  秦璋说至此,眉头紧拧,“我记得那时天气已经转凉,她去了一个时辰不到便回来了,我一问,她说只见到了太后,与太后说了两句话,太后告诉她,陛下并未受伤,只是受了惊吓,精神大为不济,且因为陛下瘟疫并未痊愈,人也颇为虚弱,正在修养。”

  秦缨凝眸,“陛下何时染上瘟疫的?”

  秦璋沉沉道:“不错,八月中陛下便染了瘟疫,此事秘而未宣,由当时的太医院院正负责诊治,但你母亲去请安时看出不妥,陛下也未瞒她。”

  秦缨了然,又问:“那后来呢?”

  秦璋叹了口气,“你母亲不放心,定要见到陛下才好,重阳节前两日,她便又去了一次,这一次终于见到了,我还记得,刚回来时,她有些忧心忡忡的,说一个月不见,陛下瘟疫虽愈,但人脸色蜡黄,相比从前儒雅俊朗的模样,已是瘦得脱了像,精神也颇为颓靡,只与她说了两句话,便令她回来歇着,我看她担心太过,只得在旁开解。”

  秦缨听着,再联系苏镰的证词,便知苏镰所言的最后一次见到义川公主,当是在公主第一次去刺史府拜见之时。

  秦缨又问:“那是如何发现母亲和兄长染疫的?”

  秦璋望向墙上那副仕女抱筝图,道:“你母亲回来两日后,正是重阳节当天,先是你哥哥有体热、恶心之感,只隔两个时辰,你母亲也有此状,还觉心悸犯晕,在当时,这些都算是染瘟疫后的初发症状,一见她们如此,再想到你母亲去探望过陛下,我们满府上下都以为她们染了瘟疫,你母亲骇然,你哥哥也害怕不已,我则立刻去请太医。”

  “你母亲和兄长染病的消息传到了太后那里,太后便钦点了那位苏太医,他来问脉,说脉象还不算分明,但以防万一,趁着才发病最好立刻用药。”

  “当时药材稀贵,有些人染病四五日便会呕血而亡,我担心控制不住,自然答应下来,从重阳节当天开始用药,可用药三日后,她们的病情却并无好转,苏太医起先说,这病不好治,或许要等毒邪全发出来,又用两日后,她们果然病得更为严重,尤其你哥哥,开始上吐下泻,呕吐物中已多有血丝,苏太医面色越来越凝重,又换了几味药,但方子大体不变,那医方当年已治好了数百人,谁也不敢轻易换,但就是如此用着药,在十九日夜里,你哥哥吐出一摊血污之后,未挺得过来……”

  秦璋面生悲色,嗓子也哑了下来,秦缨忙坐去秦璋身边,轻拍他背脊。

  秦璋默了默,又接着道:“当时最悲痛的是你母亲,她只觉是她害了你哥哥,你哥哥年幼,体魄不及大人强健,这才比她先病发,也比她严重,她那时也已经难进食水,悲痛之余,病况自然又严重一层……”

  秦璋看向秦缨,“那时你还在襁褓之中,自从你母亲染病,便由奶娘带着分屋居住,我一直陪着你母亲你哥哥,也不敢近你的身,说来也怪,那些日子我和你广叔几人常进出你母亲的屋子,却都不曾染病,但我们只以为喝的预防药汤起了效。”

  “我草草火葬了你兄长,又继续照顾你母亲,当时已入初冬,坊间治疫已大有成效,我本以为,等你母亲拖进了十月,也会好转,但最终,你母亲一日比一日虚弱,用半点饭食也会带着血吐出,更别提痉挛抽搐、高热不退等状了,直到冬月初十……”

  秦缨嗓子似被堵住,哑声道:“母亲这是胃脏已坏了。”

  秦璋沉沉点头,“自从你兄长去后,你母亲精神也一日比一日消沉,像失了求生之志,我悲痛难当,却又无能为力,最后那几天,你母亲似乎意识恍惚了,不断强调这是天命,怨不得旁人,也不许我生怨,我自不信什么天命,却最终未能留住她……”

  秦璋艰难地摇了摇头,眼底露出两分悔痛来,“后来火葬了你母亲,丰州之困也初解,但叛军未彻底溃败,陛下仍不敢离开丰州,那两三月,若非时常听见你的哭声,只怕我也要一溃不起,全靠着你支撑爹爹挺了过来,但也因此,爹爹错失了最好的查证机会。”

  “贞元四年正月,叛军大败,一路退回了南方,陛下派了老信国公带兵清缴,到暖春才带着文武百官回京,彼时京城一片大乱,便是咱们的宅子也被叛军搜刮过,陛下带着朝臣重振朝纲,我们则在整饬府邸,后又为你母亲和兄长迁坟入土,这般种种,时节便到了秋日,有一日,府里的厨娘做了一道驼峰羹,我看着那道驼峰羹,忽然想到了一处古怪!”

  秦缨神色顿时凝重起来,便听秦璋凉声道:“我想起,就在重阳节那日午后,刺史府也曾送来一道驼峰羹,说是陛下赏赐的,这是宫廷八珍之一,彼时到丰州两月,因战乱与瘟疫之故,御膳房已无好食材,各家府里也难见荤腥,因此这道羹显得格外珍贵……”

  “就那般小小的一盅,往日算得了什么?可那时候,我和你母亲都十分开心,我让你母亲用,你母亲却让给你兄长,你兄长用了大半,剩余的你母亲才用了,就在那顿午膳之后,一个时辰不到,你兄长便觉不适,没多久,你母亲也体热起来。”

  秦缨一颗心高悬起来,“驼峰羹有毒?还是陛下赏赐?!”

  秦璋微微狭眸,“名义上是如此,但那道驼峰羹经手多人,谁也不知到底是何人捣鬼,那时我又想到,我们全府上下,无论男女老少,都未因你母亲而染病,为何就只有你兄长染了病?若说年岁,你尚在襁褓之中,该是最体弱才是,但你母亲抱着你睡了两日,你仍安然无恙,再加上你母亲和兄长病发的时间,我心中怀疑自然越来越重。”

  秦璋吁出口气,又道:“后来,我又想到那治病的方子,也觉出许多古怪,为何那方子用在他们身上,不仅不见半分成效,还似催命一般?那些药材是我们自己人煎熬的,药材怎会全无用处?于是我查起苏太医来,却得知他已告老还乡,没法子,我便去找其他几位太医探问,包括你说的那位岳太医,但他们没人敢说方子有异。”

  秦璋长叹道:“苏太医已回乡,那我便查别人,所有经手过你母亲药材之人,我都要查一遍,这时,我发现当年在太医院帮忙,给你母亲配药的一个小太监死得有些古怪。”

  秦缨忙道:“可是叫多寿的?”

  秦璋挑眉,“不错,此人死在丰州,尸体也被烧了,但我找到一个与他同宿的小太监,那小太监说多寿病发的十分突然,虽也是吐血而亡,却根本不像瘟疫,后来,我又查了多寿入宫之后都在何处当差,却只发现他与皇后宫中有些干系,这时,我想到了你母亲弥留之际那些天命、不怨之言,只觉你母亲或许也意识到了什么,但她不知怎么,却分毫未提,我一时失了方向,不知再从何处查起……”

  他苦笑一瞬,“我只得派秦广走一趟密州,当时我们并无证据,秦广去,也不过是虚张声势,那苏应勤一口咬死什么都不知情,但据秦广说,他当时十分恐惧,显然不是一无所知,他是多年老大夫,医术精湛,定是发现了什么但不敢声张,可笑的是,他还劝秦广,让他也莫要妄为,否则会害了侯府,秦广回来把话带给我时,我心底有了猜测,也意识到,此事或许再也查不清了,后来没多久,听闻他死在了老家。”

  秦璋说至此,眼底痛楚分明,“此后我只做暗中留意,但无论是宫内宫外,都未发现谁对我们府上有何敌意,那些猜测,便彻底无头绪了。”

  这一番回忆,对秦璋而言是锥心之痛,秦缨也听得好不难受,她为秦璋换了盏热茶,这才道:“爹爹,我找到了苏太医身边的亲信,从他口中得知,当年苏太医弥留之际,刻意烧掉了丰州时给我母亲开过的几张方子,方子他还记得,我请他抄给我,还找柔嘉帮忙看过,您对方子的怀疑,或许我已找到了解释。”

  秦璋捧着茶盏神色一振,“是何解释?”

  秦缨抿了抿唇,缓缓将那活商陆之毒道来,秦璋听得身形一震,手中茶水也撒了出来,“所以当真是毒?!还是这等神不知鬼不觉之毒——”

  他牙关一咬,“驼峰羹里也是活商陆毒?”

  秦缨连忙将茶盏接过,“柔嘉说,活商陆之毒即便令人不适,也极难致死,您怀疑的应是对的,得先让母亲有中毒之状,让旁人误以为她染了瘟疫,这才有后续的投毒之行,因他们不可能日日赐下有毒珍肴,且那般也太容易暴露。”

  见秦璋面生痛恨,拳头也紧攥起来,“岂有此理!那驼峰羹乃是珍品,下毒之人当年只怕想害的是我们全家,却没想到我未舍得用,反而害了你母亲和兄长!”

  秦缨忙安抚道:“爹爹息怒,若我所查无错,那您适才说的那个死的古怪的多寿小太监,多半便是当年的帮凶之一,为今之计,我们要顺着余下的线索查下去,最终还原当年母亲和兄长被毒害的真相,您刚才说,您当年已经有了猜测,您是怀疑何人?”

  秦璋看向秦缨,定声道:“你母亲出事时,似乎意有所指却未说明,她如此是护着我和你,或许,也是护着那幕后之人,而能让她如此保护的,只能是当今陛下!”

  秦缨虽有猜测,但秦璋如此笃定,她还是心底一凉,“因此您才不许女儿查?”

  秦璋点头,“若是当今圣上之意,那我们如何为你母亲她们讨公道?天下是李氏的天下,而我自当年娶你母亲之时,便已放弃了朝中实权……”

  秦璋语声痛苦,秦缨也真正意识到此局难破,她咬了咬牙,定声道:“您先不必想到这一步,真凶到底为何人,还未定论,能对母亲连续下毒,还能指使小太监的,位份必定不低,当年在刺史府的那几位,按理都该是怀疑对象,即便真是陛下,我也不信毫无办法。”

  秦璋道她天真,但见她为了母亲和兄长的冤屈如此无畏,又觉欣慰。

  他将秦缨拉到自己身边落座,叮嘱道:“爹爹将旧事尽数告知与你,是想我们父女同心,求那一线可能,非是要你为了这些去拼命,爹爹这把老骨头无甚所谓,但若与皇帝作对,那也没有只牺牲爹爹一个的说法,你和侯府上下,皆是与爹爹一损俱损,若非如此,爹爹当年也不会顾忌那般多。”

  秦缨反握住秦璋,“您放心,女儿明白,您一点儿都不老,您和广叔、和其他侯府众人的安危都万分要紧,女儿行事也时刻惦念着您,绝不莽撞!”

  见她理智通透,秦璋愈发动容,这多年来,都是他为着秦缨打算,可如今,竟到了秦缨为他着想,替他分担之时,而她私下探查不过数日,却已有颇多进展,愈发印证了秦广所言,有秦缨在,或许真能求到那一线希望!

  这时秦璋问:“你派去密州的人是谁?那苏应勤的亲信,被你带来京城了?”

  秦缨适才说的细致,自引得秦璋关切,她愣了愣,道:“不是女儿派人去的,是……有人帮女儿去了密州,那位苏老伯,眼下也的确在京城。”

  她不遮掩还好,如此迟疑,秦璋立刻皱眉,“还有其他人知道此事?”

  秦缨前脚才说万事与秦璋商量,此时也不敢隐瞒到底,便坦然道:“是金吾卫谢大人,如今苏老伯也住在谢将军府中——”

  秦璋倒吸一口凉气,“谢家那小子?”

  秦缨强作镇定,“不错,此前我只想探探母亲和兄长如何亡故,并未怀疑她们的死有何内情,顺口提了一嘴,谢大人便说,他手下颇多暗卫,可帮我跑这一趟。”

  秦璋眯眸,“他凭何帮你?他莫不是——”

  秦缨连忙道:“因我也帮了他!爹爹,我与你说过的,我在江州替他解了他三叔家的案子,他一直心存感激,这才帮我跑了这一趟。”

  秦璋定定看她,“当真?”

  秦缨颔首,“爹爹,谢大人可以信任,您相信我,并且,他如今有一件旧案,也要我帮忙,我与他之间互相信任,他不会节外生枝。”

  秦缨言辞恳切,秦璋看她片刻,点头,“如此便好。”

  见他不再问,秦缨赶忙挑开话头,“爹爹,我还查到了一个人,是当年与多寿一起在药房帮忙的太监,如今在御药院任掌事——”

  秦璋问:“可是那个祥公公?”

  秦缨颔首,“此人当年与多寿一同在药房帮忙数月,就算不知多寿恶行,但他一定清楚许多细枝末节,我很想与此人打一打交道,看看他是否知道什么,但一时还找不到好的机会……”

  秦璋听至此,老神在在道:“这个机会不难。”

  秦缨定睛看着他,便见秦璋轻咳两声道:“倘若你有个卧病在床的驸马爹爹要求药,你自然便有了往御药院去的机会——”

  秦缨瞳底一亮,秦璋这是要装病,她忙道:“此法必定不会引得怀疑,那咱们是找陛下还是找太后?又何时上折子呢?”

  秦璋略作思忖,“皇帝如何?”

  秦缨想到前次郑炜之事,对太后与郑皇后也少了信任,便点头道:“虽不知陛下当年是何种角色,但他如今对女儿并无轻视,此前女儿谏言的治毒之策,防范时疫之策,他皆悉数采纳,且若陛下御令最大,女儿行事,也要方便许多。”

  秦璋转头看向窗外,“明日是除夕,等元正之后再上折子吧。”

  秦缨应下来,父女二人又说了片刻话,直等到夜色微深,秦缨方才回清梧院去,她前脚刚走,后脚秦璋便将秦广叫了进来。

  秦璋问道:“缨缨禁足这几日,谢家那小子来了几次?”

  秦广回想片刻,“好像就最开始来过一次,说是衙门有事,要找县主商议。”

  秦璋眉头微蹙,似乎有些想不通,但他看了秦广一眼,忽然想起秦广几日前的一次禀告,不由吩咐道:“你不是说有个护卫听见西面哪家在奏曲子吗?明日你派人去那边问一问,看看是谁家在祭祀酬神。”

  秦广有些纳闷,见秦璋面色严峻,只想是否这别家祭祀酬神之行,与他修道观星犯了忌讳,他也不懂这些,只立刻应了下来。

第215章 邀约

  秦缨回了清梧院, 心境虽有些沉重,却再无前几日的惶惑困顿之感。

  秦璋如今心念易改,除却在立场上与她同心, 更重要的,他是当年旧事的亲历者, 说是最重要的人证都不为过,今夜一番长谈,旧事浮出大半, 只要继续查下去,再将关键线索与秦璋求证, 必定比她和谢星阑自己追溯来的事半功倍。

  前路迷雾重重, 但想到秦璋与谢星阑, 秦缨便心安不少, 更衣沐浴之时,白鸳问她:“那您什么时候告诉侯爷您与谢大人之事呢?”

  秦缨叹了口气,“如今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我与爹爹心中有挂碍,他那边,要紧着把那桩案子破了才好, 刚被谋害之人, 近日是黄金破案期,不可拖延太久。”

  白鸳心知秦缨与谢星阑皆非儿女情长之人, 自是不再多言。

  秦缨一夜好眠,翌日清晨, 被一阵炮竹声吵醒, 她定了定神,这才意识到今日是除夕, 她忙起身更衣,到了前院,便见秦广带着下人们立门神贴桃符,再加上院子里新挂的红灯笼,颇有些过年的欢闹气氛,秦缨唇角微弯,自是上前帮忙。

  忙活一早上,府里处处喜庆祥和,至午时,秦缨又帮着秦璋在宗祠准备祭拜祖先之礼,正忙着,门房小厮快步来通禀,“县主,郡王府李姑娘来了——”

  秦缨看向秦璋,秦璋笑道:“去吧去吧。”

  秦缨快步至前院,一眼看到李芳蕤一袭银红斗篷加身,英气秀挺地站在廊下,秦缨笑道:“芳蕤——”

  李芳蕤转过身,快步迎来,“你终于病好了!”

  秦缨但笑不语,拉着她入厅中落座,“昨日本来要去你府上找你的,可城中又生了案子,我跑了一趟义庄和金吾卫,便耽搁了。”

  李芳蕤莞尔道:“你府上去的人说了,所以我想着今日过来看看你,你病愈了便好,你和你父亲谁都不见,起初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秦缨为她倒茶,又上下打量她,见她精神振奋,眉眼含春,秦缨道:“你信上的我都细细看了,今日来,莫不是还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

  李芳蕤失笑不已,“你这利眼,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话音落下,她面上少见地带了两分羞涩,低声道:“父亲母亲前日见了他,准备在元正后走三书六礼了——”

  秦缨大为惊喜,“真定在二月初一出嫁?”

  李芳蕤笑着点头,“是,我父亲之后见他了两次,对他有些改观,说他看着寒门书生模样,但却是个内有乾坤的,连父亲自己都看不透彻,日后,郡王府对他相助一二,必定少不了我的荣华富贵,如此,他们便不会担心了。”

  秦缨双眸晶亮,“郡王说他胸有乾坤,那便是真,他们担心的,也不过是怕你跟着方大人过了苦日子,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李芳蕤眉眼弯弯道:“不过还是对他诸多挑剔,父亲嫌他的宅子太小了,母亲嫌他古板不会哄人,他父亲如今也还未入京,礼数尚不够周全,不过他说他早能做家里的主,也不碍事,我父亲又说怎么也得请个身份尊贵之人为他下聘,幸而他高中后,曾得吏部侍郎杜之衡的提携,算杜之衡半个学生,杜之衡出自京兆杜氏,与定北侯府属同宗,与我们府上也有几分交情,方君然便说请他出面,便不算辱没了我们郡王府。”

  秦缨越听笑意越深,“郡王和王妃疼爱你,自然要挑剔贵婿的,哪日下聘呢?”

  李芳蕤扬唇:“正月初十。”

  秦缨太为她高兴,“那真是很近了,可有什么还未制备的?我能为你做什么?”

  李芳蕤笑着摇头,“我的嫁妆婚服早就备好,本是要去韦家的,硬生生的被我逃了,因此,如今是万事俱备,你就等着我的请帖,到时来赴宴便可。”

  秦缨感慨非常,这时李芳蕤又眨了眨眼,“你如今没事了,谢星阑可曾对你说什么?”

  秦缨心头一跳,“他——”

  见她语塞,李芳蕤也是机灵之人,顿时秀眸一瞪,“你和他难道……”

  秦缨快速地朝门外看了一眼,“你轻声些!”

  李芳蕤了然,顿时笑起来,压低声道:“好呀,没想到他还是会表情的嘛,他来找我时,我看他那模样,还以为他要再憋不知多少年呢。”

  秦缨不由想到谢星阑虽不说,却也甘愿受冻七日,心底虽十分受用,面上应和道:“他的确不善言辞。”

  李芳蕤便问:“那他是凭何打动你呢?”

  那玉埙是谢星阑父母遗物,秦缨不愿张扬,只眼珠儿一转,慧黠道:“或许……是因为长的俊美吧。”

  李芳蕤“噗”地大笑出来。

  除夕岁末,李芳蕤未久留,待她离去,秦缨便去宗祠找秦璋,待道明与方君然即将定亲之事,秦璋顿时有些惊讶,“大理寺少卿?”

  秦缨点头,“是呀,二月初一的吉日,过些日子便要给咱们送请帖了。”

  秦璋斜斜扫了秦缨一眼,“芳蕤喜欢倒是好事,怕只怕她将来吃苦头,那方大人品行如何?官声如何?”

  秦缨想了想,“品行自是好的吧,他与芳蕤此前临危,他替芳蕤挡了一刀,手臂上划了好长的伤口呢——”

  秦璋缓缓点头,但仍有所保留,“挡一刀,又不是豁出性命,万一他挡刀之前,已经算到了不会致命呢?这一刀换芳蕤的中意,换郡王府的垂青,也不亏。”

  秦缨轻啧,“您怎么想把方大人的如此算计?”

  秦璋轻哼道:“不是爹爹将人想的坏,是姑娘家易被蒙骗,一时挡刀,一时救命,若真是刻意为之,岂非一骗一个准?”

  秦缨有些莫名,但她正心虚着,自不敢再做理论,“是,您说的是。”

  秦璋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义川公主的排位上,他拿起排位擦了又擦,道:“昨日出城只去了你母亲坟前祭拜,正月初二,爹爹定了道场,为你母亲和你兄长祈福,届时,爹爹要出城两日……”

  秦缨忙道:“那女儿随您同去,等咱们回京,女儿便上折子求药。”

  说起义川公主,父女二人心底都是微沉,见秦缨如此乖觉,秦璋又欣慰非常,小半个时辰后,眼见天色不早,二人便一同带着府中上下祭拜秦氏先祖,刚拜完,府外来了宫侍。

  秦缨跟着秦璋往前院去,到了院中,便见内府小太监站候着。

  小太监行了礼笑道:“小人是奉御令来的,明日元正,本该百官宗室入宫拜谒行礼,但今岁雪灾,陛下龙体也有些不适,陛下便说,今岁的年礼便免去了,正月里,宫内的宴饮与庆典也能省则省,没有百姓们正遭灾,宫里却歌舞升平的。”

  小太监说完,又看向身后内侍手中食盒,“但今岁的除夕赐膳仍是有的,不比往年珍馐,是宫内的点心,西北赈灾开支极大,陛下已缩减了宫内用度。”

  秦缨与秦璋一同谢恩领赏,待内侍离去,秦璋提着食盒心底滋味难言,秦缨也有些唏嘘,贞元帝勤政爱民,这样一个人,会是当年害死义川公主与秦珂之人吗?

  秦璋在旁道:“如此也好,明日不必起早入宫,今夜我们好好守岁。”

  天色不早,厨房早备好了年饭,开筵之前,秦璋召集一众仆从赐下压胜钱,秦缨说了一串儿吉祥话,亦得了份量不轻的一袋,待开宴,府内上下举杯同庆,秦缨也陪着饮了两盏花椒酒,她不胜酒力,不敢多饮,年饭用完,脸颊红彤彤地陪着秦璋守岁。

  灾异当前,家家户户的年都过得十分冷清,父女二人对坐窗前,不闻笙歌箫鼓,只能听见爆竹声偶有作响,至三更时分,窗外又飘起雪来,秦璋与秦缨围炉夜话,在这纷纷扬扬的絮雪之中,迎来了贞元二十一年的元正日。

  翌日秦缨起身已近午时,刚到前院,便见厅内摆满了年礼。

  秦广正在唱名,又有小厮在旁记账,秦缨目光扫过大大小小的箱笼,忽然,眉头一扬,“谢将军府也送来了年礼?”

  秦缨跨过几只箱笼上前,秦广便道:“是,送了屠苏酒、鹿肉、年贴、春盘,还有给侯爷的道家法器,一副寒梅覆雪图,还有一盏灯。”

  秦缨眼珠儿转了转,上前一看,便见是一盏转鹭灯,灯纸上画着烂漫春山,灿烂的粉白花海如云似雾,在这样的凛冬,这幅画儿看得人心旷神怡。

  秦缨看着这画样,忽然道:“这盏转鹭灯花哨,爹爹想必不会喜欢。”

  秦缨说着从箱笼中拿出转鹭灯,显是要据为己有,秦广失笑道:“往日不见县主喜欢这些物件,您拿去玩罢,您不用,也是要进库房的。”

  秦缨便道:“那我们回什么呢?”

  秦广道:“都是按差不多的礼回过去,我们已备了年贴、假花果,花椒酒,还——”

  秦缨忙道:“花椒酒换了。”

  谢星阑碰不得花椒,这酒送去,若他真饮了,岂非不妙?

  秦广微愣,想着秦缨与谢星阑熟识,只好点头,“那我们换胶牙饧好了。”

  秦缨这才放了心,提着转鹭灯往回走,白鸳跟着她道:“您怎么选了这盏灯啊?”

  秦缨指了指画样,“这定是谢星阑自己画的。”

  白鸳有些纳罕,“您如何知道?咱们也没见过谢大人画山水呀。”

  秦缨莞尔:“我放了那么多天灯,正该还我一盏。”

  白鸳眨了眨眼,半信半疑,二人回了清梧院,秦缨左右看了看这盏灯,眉眼间满意更甚,白鸳看看她,再看看灯,无奈,“真有这样好看吗?”

  秦缨抬了抬下颌,示意她点灯,“看看亮堂的样子。”

  白鸳拿来火折子,一边点灯一边道:“别的转鹭灯总要画些人像,转起来才生动好看,这灯纸上怎只有画儿没——”

  白鸳倏地怔住,只见火光映亮灯纸的刹那,春花烂漫的山水画中,竟出现了两个小人儿的影子,前一人裙袂飘飞,乃是个秀美姑娘,后一人英武挺拔,双臂合抬,竟是个吹埙的公子,二人一前一后,待灯盏转动起来,便似公子在追着姑娘吹埙一般。

  白鸳惊得说不出话,秦缨也蓦然直了身子,呆了一瞬后,她骤然叹笑出来,“谢星阑,他竟有如此巧思——”

  怕被秦璋发现,谢星阑作画便算了,竟在灯纸上做了手脚,秦缨近前细看,这才发现,是用纸刻出二人小像贴在灯内,待灯芯点亮,那不透光处显现的暗影便是人像,比明明白白画上去要隐匿的多,而相较她画的小人儿,这灯上的人样可谓精细,秦缨倾身细看,甚至能看到她的发髻上簪着玉兰发簪。

  秦缨笑意越来越盛,只因谢星阑这巧思在无声处,若她并未将灯盏带回,那便进库房再难见天日,而只有她带回来点亮,才能发现灯上秘密。

  秦缨心腔砰动难止,幸而未曾错过。

  元正日至初七皆是休沐日,但如今雪灾吃紧,谢星阑手中又有案子,秦缨相信,他绝不可能歇至初七,而她初二出城,初四归来,或许案子便有了进展。

  此念一定,她一门心思陪着秦璋过年,并未在初一日跑去衙门相见,初二天色刚大亮,便随着秦璋出城去摆道场。

  秦璋修道多年,多是为解心中愧责与追忆亡妻之苦,从前的秦缨只觉祭祀道场枯燥,从未随他去过道观,今日有她作陪,秦璋心境大好。

  但一出城,父女二人神色皆凝重下来。

  城外灾民大营虽已初步建成,但仍有不少灾民未得入营,过年忙碌,世家们的粥棚也撤了不少,她们剩余几家的粥棚之前,依旧排着极长的队伍,放眼望去,莫不是面黑肌瘦、衣衫褴褛之人。

  马车里,秦璋想起一事来,“陛下龙体欠安,是因为那两首童谣而起?”

  秦缨微微颔首,“陛下说那童谣皆是忤逆乱国之言,直被气晕了,如今在让谢大人查童谣的源头,只是如今还无确定消息。”

  顿了顿,秦缨问道:“您有何怀疑吗?”

  秦璋道:“无缘无故的,不会忽然起两首如此意有所指的童谣,古时确有歌谣农谚乱国的传说,但那些传言,不过是后人加以演绎而来,所谓天意乱国,无外乎皆是人为,先乱了人心,才会令乱国的新主有天命所归,名正言顺之感。”

  秦缨拧眉,“您是说,是有人故意散播童谣,想要乱国?会否是南诏人?南诏人谋害赵永繁还不够,还想进一步扰乱民心。”

  秦璋缓缓点头,“不排除此般可能,但,也可能是大周自己人。”

  秦缨心头一跳,若说周人乱国,按原文来算,六年之后,郑氏在发现贞元帝并无意立李琨为储君之后,便会起兵谋反,难道是郑氏?!

  秦缨唇角紧抿,“若说乱国,也得有筹码,不能只靠歌谣蛊惑人,如今的大周,能与陛下抗衡之人有几个?”

  秦璋眯眸:“那便只有太后了。”

  但话音落定,他又微微摇头,“但太后当不至于如此,陛下对二皇子也算看重,便是为了二皇子争,也还不到鱼死网破之时。”

  秦璋说完,又奇怪道:“陛下当政多年,算得上勤政爱民,亦可算胸怀韬略一代贤主,但他竟会因两首歌谣气得病倒?”

  秦璋似乎难以想通,秦缨道:“许是在位久了,也想要天命所归之名吧。”

  秦璋摇头,“罢了,看看最后查出了什么吧。”

  秦缨也不再多言,马车一路向西南行,两个时辰之后,方到了秦璋常驻修道的青云观,道场已定好,吉时在傍晚时分,秦缨斋戒沐浴,陪着秦璋一同奉香贡茶,又侍立在旁听着道长们唱念做打,只等四更时分才歇下。

  翌日亲抄祭文、表文数张,法事仍从傍晚开始,至三更天歇下。

  连着两日道场,颇耗费心神,秦缨都觉疲乏,更莫要说秦璋,但秦璋毫无半点懈怠,初四秦缨晨起时,他已开始与真人谈经,秦缨知晓,自去用素斋,刚从斋院出来,却老远看到一位贵夫人进了道观正殿。

  秦缨有些惊讶,因那贵夫人不是别人,正是杜子勤的母亲袁氏,她本也要往正殿去,便沿着廊道慢慢踱步,还未走到门口,先听见殿内道长之声。

  “……阴者拨度亡魂、照彻幽暗、使罪魂苦魄,随慧光接引,皈依正道,阳者消灾度厄、安神却祸、制魄除邪①,您既是为亡者超度,只需供一盏灯便可……”

  秦缨秀眉微扬,等走到殿门口,袁氏的侍婢先看到了她,忙行礼道:“拜见云阳县主。”

  袁氏转过身来,福了福身道:“县主是来进香?”

  秦缨摇头,“我父亲在此修道,常来观中,我们此番来了三日,是为我母亲和兄长做新岁道场,夫人今日来此是为何?”

  袁氏眼波闪了闪,又淡笑道:“是为侯爷和子勤两兄弟上香祈福,听说此处斋食也不错,还打算在此用了斋食再回京中——”

  秦缨适才已听到一耳朵,本以为袁氏要直言是为祭奠哪位亡者而来,却不想她当着自己,竟改了口,但说到底她与袁氏并无多少交集,如此应付一二也不算什么。

  秦缨也不多问,“原来如此,我们的道场已做完,稍后便要走。”

  袁氏看着她,忽然道:“这月十六,县主可有空?”

  秦缨面露疑问,袁氏牵唇道:“十六立春,我们府上设春日宴,想请与子勤他们年纪相仿的公子、小姐们过来聚一聚,昨日给朝华郡主和宣平郡王府的世子与小姐都下了帖,其他几个也都是与你们相熟的,还请县主不吝赏光。”

  若是往日也就罢了,如今因着陆柔嘉,与杜子勤也熟稔了几分,前些日子杜子勤还捐了银钱施药,再加上袁氏语气恳切,秦缨自不好推拒,她便点头应了。

  袁氏笑意一盛,“那太好了,今日回城,便将帖子送去侯府。”

  秦缨点点头,见一旁的道长眼观鼻鼻观心,她自识趣告辞,“我去后殿找父亲,夫人请自便吧——”

  袁氏应好,秦缨便从偏门而出,往后殿寻去。

  不多时秦璋谈经完毕,便出门吩咐秦广套车,父女二人启程归府。

  从后殿出来时,袁氏已不在前殿中,秦缨提起适才偶遇与邀约,秦璋倒无甚所谓,“去吧,去也好,那杜子勤既非真混账,那便无妨,你们小辈们在一处总是热闹的,似你这般年纪,正是该呼朋结伴之时,哪个贵女像你一样,整日整日往各处衙门跑?”

  秦缨笑着应好,没多时,二人乘着马车出了青云观。

  几日间天气严寒不减,他们一行马车三辆,一辆父女二人同乘,后两辆则是秦广与白鸳几个乘坐,路上冰雪泥泞,到城外时已是日头西斜,城门口护军盘查森严,见是临川侯府的马车,倒是十分恭敬,只掀帘看了一眼,便快速放行。

  马车入城,又一路往北慢行小半个时辰,等停在侯府外时,秦璋已颠簸的腿脚不便,秦缨与秦广一同将他扶下马车来,颇是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