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李芳蕤又有一封信送进来,秦缨得了趣味,又看她在信中念叨,说方君然如何如何不解风情,又说宣平郡王还未打定主意接受这么个寒门子弟做女婿,看李芳蕤一时甜蜜欢欣,一时发愁抱怨,秦缨叹笑不已。
待夜里,果真又等来埙乐,谢星阑翻来覆去便是这么几首曲子,而那首尚不知名字的缠绵古曲总是吹得最多,听着听着,秦缨忽然发觉谢星阑在哄她,那首曲子根本不算长,来来回回皆是同样曲律,她不禁暗道古怪。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八,白鸳眼巴巴地望着院门,祈祷着秦璋早些消气,而眼看着一日日毫无动静,秦缨心底担忧也愈发沉重,如此,白日里再难得闲适,到了夜里,反是那首凝心静气的曲子最为悦耳。
秦缨默默一算,谢星阑竟已连着来了七日。
至二十九,府外已能听到零星炮竹声,但府里却甚是安静,秦缨在房内枯坐一早上,最终打定主意,待安生过了年三十,务必要行个变通之法。
正想着,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响动。
白鸳起身去看,很快道:“县主,秦管家来了!”
秦缨忙朝外走,一出门,果然看见秦广笑盈盈地进了院子,紧闭多日的院门,也在此时大开,秦缨呼吸轻屏,“广叔,这是——”
秦广温声道:“这几日苦了县主了,侯爷说,让小人来打开院门,县主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他不会阻拦。”
白鸳欢呼一声,秦缨也有些激动,“那爹爹在哪里?我去见他。”
秦广叹息道:“侯爷刚才带着人出城去了,说要去祭拜公主殿下,等他回来了,自会好好与您说话,您也别气侯爷,侯爷这几日也不好受。”
秦缨哪里会气,只歉疚道:“爹爹是不是还在恼我?”
秦广失笑:“哪里的话,侯爷这几日早已不气了,只是要顺着您的心意,他也下了好一番决心——”
说至此,秦广迟疑片刻道:“您有所不知,当年公主殿下弥留之际,要侯爷发下毒誓,要让您平安喜乐地长大,这些年来,侯爷一直遵守誓言,无论您想做什么他都由着您,也无惧您在外有何声名,但此番,实在是往日任何事都难比的,眼看着明日便过大年了,他终是定了心思,但如此只怕有违公主遗命,这才等不及出城去。”
秦缨恍然,怪道往日秦璋对原身那般宠纵。
知晓了这段旧事,秦缨面露欲言又止之态,秦广见状道:“小人知道您想问的有很多,但一切都要等侯爷回来之后再论。”
虽不知秦璋愿不愿告诉她当年内情,但至少,不会再强令她改变心志,这便已经足够,秦缨振神道:“我明白了,那我等爹爹回来。”
秦广看了眼碧蓝的天穹,又弯唇道:“明日便是大年,今日下人要来给您院里布置布置,您也不必拘着了,这几日李姑娘来得多,那位谢大人也来过,您不若出府转转,告诉他们,就说您‘病好了’,也免得他们担心。”
秦缨应好,“广叔有心了。”
风波暂平,秦缨松了口气,待与白鸳更衣后,脚步轻快地出了院门。
白鸳欣然道:“县主,咱们先去何处?去金吾卫?”
禁足多日,谢星阑办的差事还不知进展,她先去金吾卫,算再合理不过,但不知怎么,此时竟觉心弦微紧,与往日去衙门的利落坦然大不相同。
白鸳瞅着秦缨,见她沉吟不言,还以为她不甚自在,要先去郡王府才好,却不想没走几步,秦缨语声轻扬,“不错,先去金吾卫——”
白鸳笑意止不住,“好嘞!”
秦缨也弯了弯唇,双眸雪亮,步伐也加快了些,但眼看着将至府门处,外间却忽然传来一道马蹄声,似乎有人赶了过来,很快,府门被敲响——
“在下岳灵修,有事求见县主。”
秦缨眉头一扬,快步走到跟前,“开门——”
门房小厮听令落闩,待门一开,外间站着的果真是岳灵修。
看到秦缨,岳灵修也是一愕,“拜见县主,您这是要出门?”
秦缨摇头,又问,“你因何事来?”
岳灵修苦涩道:“本不该烦扰县主,但义庄有具遗体在下昨日苦验了一晚上也没确定到底是不是冻死,这才想着来求助于县主。”
白鸳看向秦缨,便见秦缨毫不犹豫点头,“怎么回事?路上说。”
岳灵修应是,待秦缨上马车,车轮走动起来,他便策马跟在车窗旁,边走便道:“您不知道,这几日城外死伤者又多了些,朝廷赈灾的大营虽建成了大半,已投入使用,但灾民太多,病重者也不少,每日都有报官敛尸的,还有些人大抵犯过事,因入灾民营要登名造册,他们不敢去,便还在外头流窜——”
顿了顿,岳灵修沉声道:“昨天早上,城外又发现了两具尸体,衙门把尸体带来义庄,其中一人,小人确信是冻死无疑,那第二人,小人却不敢肯定,此人虽被冻僵了,但身上有些可疑伤痕,也没有冻死常见的表征,很是奇怪,您去看了就知道了。”
道完前情,车马都疾驰起来,小半个时辰之后,几人到了义庄外。
秦缨下马车,刚踏进义庄,便见连正堂外的院子里都铺着几张草席,草席裹盖着尸体,依稀能看到死者露在外的双脚。
岳灵修道:“堂内已经没多少地方摆了,验完尸体,死因无异,等着人领的,便会摆出来,如今外头天寒地冻的,也不怕腐坏,就是有点骇人。”
白鸳许久没来了,一进门便见到这幅情状,顿时白了脸。
待到门前,便见前堂中也摆满了棺床,岳灵修进门转东,指着最靠近窗户的棺床道:“县主您看,就是这个死者,小人实在验不出——”
秦缨跟着他靠近,便见那棺床上躺着个身形瘦高的中年男子,男子着一身沾满泥渍的粗布冬袄,身上有新结的白霜,裸露在外的头脸手脚,冻伤斑驳,完好处亦早冻得青紫。
岳灵修见她验看起来,便道:“您那本集录上教过的,说冻死之人的伤痕分了几度,每一种程度都不一样,又说冻死之人多为衣裳单薄,身体蜷缩之状,又或者,会出现反常脱衣之象,面上还可能有似笑非笑之态——”
“这几点,在此前发现的被冻死的死者身上,都十分分明,但您看,此人身上衣衫并非单薄,目击者发现他的时候,他身体是直挺挺的,连双腿也并在一起,脸上也没有那似笑非笑之态,相反还有些痛苦之状。”
说至此,岳灵修微微一顿,“但您想不到他是在何处被发现的,是在城外的一处小河沟边上,发现的时候,他人和浅滩处的泥水冻在一块,可您想,好端端一个人若是滚进泥水里,怎么会不起身?就算他当时病了晕了,也总会冷得下意识挣扎吧,他身上的泥渍和伤痕也很是古怪……县主在看什么?”
秦缨站在床尾,一边听岳灵修说着,一边从死者双脚开始,往头脸处查验,就在检查死者五官之时,她秀眉微微一皱。
岳灵修靠近半步,恍然道:“您是在看他眉梢上的疤痕?这是旧伤疤,一看便好几年了。”
秦缨看的疤痕形似柳叶,位于死者左侧眉梢,她眼底闪过一抹疑云,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很快,又摇了摇头,往死者敞开的领口看去——
岳灵修跟着她视线,道:“对,这里也是一处古怪,他身上的衣服有些宽松,像是问别人借来的,但您看他掌心,他手上并无粗茧,虽有两处冻伤,但还是看得出,此人多半出身殷实人家,不像个做粗活的——”
秦缨倾身翻看死者的粗布长袄,但这时,岳灵修想起一事,“对了,他颈子上,还贴身带着个串了两颗小金珠的香囊,香囊里装着一张护身符,小人已经看过了,是一张五显财神的求财消灾符,小人放在死者怀中了。”
秦缨不解道:“五显财神?”
岳灵修颔首:“是坊间的小财神,有五人,说此五人原为古时一家五兄弟,本是猎人,因常上山采集草药为百姓疗伤治病,深受爱戴,去世后,当地人尊他们为神仙,因其名字中都有个‘显’字,所以称为五显财神——”
说着,他上前来帮忙,“小人本也不知这来历,还是问了衙门之人,才知晓这财神只在北面睦州与袁州两地供奉,咱们京——”
“等等——”
岳灵修话未说完,秦缨猝然打断了他,她直起身子,满是惊疑地问:“你说这财神,只在睦州供奉?!”
岳灵修点头,又道:“还有袁州,这两地挨在一起的。”
秦缨面上本只是沉肃,听完此言,她骇然地看向了死者眉梢上那道柳叶刀疤,很快,她急声吩咐,“沈珞!速速去金吾卫衙门一趟,把谢星阑叫来——”
眼见沈珞转身离去,她又接着道:“还有谢咏!一定要把谢咏也带来!”
岳灵修惊在原地,白鸳也一脸茫然,秦缨一错不错地盯着死者的脸,冷声道:“只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
……
“你们县主在义庄?!”
金吾卫内衙里,谢星阑见到沈珞便足够意外,一听秦缨出了府,更是大松了口气,但还来不及惊喜,便得知秦缨去了义庄帮忙验尸。
沈珞点头,语速极快道:“县主请您速速过去,还有谢咏,定要同去!”
谢星阑看一眼谢咏,谢咏也很是茫然,但秦缨终于出府,又如此十万火急,谢星阑来不及多想,立刻带着谢咏朝外走——
既然去了义庄,那便定是有人殒命,而要他们同去,那定是非一般的案子。
谢星阑策马疾驰,心中生出些不祥之感。
一路上风驰电掣,自比马车快了不少,待到义庄之外,谢星阑想见秦缨之心更为急切,他大步流星入院门,扫了一眼院中情形,直奔正堂,待踏进门内,一眼瞧见多日未见的人,正亭亭玉质地站在一具斑驳尸体跟前。
秦缨听见动静回头,四目相对的刹那,她沉冷的心腔一热,严峻的眉眼也清朗了两分,但她开口问的却是:“谢咏何在——”
谢咏后一步跟进门,“小人在此。”
秦缨越过谢星阑,催道:“你来看看此人!”
谢星阑剑眉微拧,谢咏不敢轻慢,老远便往死者身上看去,刚看清死者面容,他便面色一变,却又不敢置信,只快步到棺床跟前,仔细盯了死者两瞬后,他身形一颤,又一脸震骇地看向谢星阑,“公子,此人是——”
有岳灵修在,谢咏并未明说,但谢星阑眼瞳微缩两下,已明白谢咏未尽之言。
他目光扫过秦缨,又一转,冷冷落在尸体之上,他也不敢相信,找了多日的唯一人证,竟死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第213章 衷肠
“尸体是昨日一早在城外发现的, 本来以为又是灾民病重,在外受冻而死,可尸体带回来之后, 岳仵作却发现有些古怪,这才喊了我来。”
一片死寂之中, 秦缨定声开了口,谢星阑眉眼间阴沉一闪而过,问道:“可验出了死因?”
秦缨点头, “适才去请你们过来时,我已做了初步验尸。”
谢星阑一错不错看向她, 秦缨便倾身揭开了死者身上的草席, 沉声道:“若所料不错, 他的确是被冻死。”
死者身上衣物已除, 裸身之下,尸表斑驳痕迹愈发明显。
谢星阑不解,“真是冻死?”
秦缨点头, 却又道:“是冻死,但并非意外,也非他自己受冻而亡, 而是被他人所害。”
谢星阑狭眸, 谢咏也拧起眉头。
秦缨接着道:“因尸体冷冻时间太长,死者准确的死亡时间已难估算, 按照发现尸体时冰冻结霜的程度看,他多半是二十七夜里被抛尸, 遇害时间应在此前的两三日内。”
说至此, 她指着尸体上的瘢痕道:“他身上有数处冻伤,双手、耳朵和脚后跟处的冻伤已有了些时日, 但不算严重,甚至能看到涂药后结痂的痕迹,但其他地方的冻伤,则是重度未医,分别在面部、肩背、后臀以及大腿小腿上,最诡异的是,他腹部也有严重冻伤。”
这时秦缨指着放在一旁的褐色衣物,“你们看,这时发现他时,他身上穿着的冬袄,虽是陈旧粗布不值什么钱,但好歹能蔽体御寒,而假若此人体弱,穿着冬袄在大雪寒夜宿于荒野,最终被冻死,那重度冻伤,也不可能出现在其胸腹。”
秦缨语速快了些,“人在衣物完好时,被冻死的过程并不快,在此期间,会下意识蜷缩身体御寒,而相较之下,人之脏器所在最为暖热,必定是四肢最先出冻伤,等四肢冰凉,人已亡故,此时就算肌肤受冻开裂,却因为血流凝固,极少会出现腹部冻伤极重的现象,而他身上出现此状,那只有一个解释。”
秦缨语声一肃,道:“他极可能是未着衣物,赤身于严寒中,被冻死的速度较快,腹部脊背与四肢一同暴露在严寒之下,这才出现多处严重冻伤。”
谢星阑凝声道:“你是说,有人将他扒光衣物,活生生将其冻死?”
秦缨点头,“像他这般的壮年男子,倘若未着衣物至于风雪中,一炷香的功夫便可失去知觉,个把时辰便可殒命,而若是令他穿上湿透的衣物,或将其浸于冰水之中,那小半个时辰便会殒命,他身上虽穿冬袄,但这袄子并不合身,我怀疑是凶手将其冻死后,随便找了件破旧衣物为其穿上,以此来伪造他是自己冻死的假象。”
谢星阑紧声道:“近日多有灾民被冻死,凶手如此,便是想让旁人以为,他是同其他灾民一样,流窜到了此地受严寒而亡?”
秦缨应是,“除了冻伤以及衣物的古怪之外,此人双手双脚有被绑缚的痕迹,虽然极浅淡,但因他生计还算富足,身上少粗茧旧痕,仍能看出些许,多半凶手是用布缕绑缚过他,另外他唇角与口壁也有擦伤,怀疑他死前被堵过嘴巴,而他被发现之时,身上泥渍与尸体的样子也颇为古怪,岳仵作——”
秦缨看向岳灵修,岳灵修忙道:“尸体是在城外一条小河沟边上被发现的,当时他仰躺泥水边,这么冷的天气,衣裳都冻硬了,但奇怪的是,泥渍主要集中在他背部,他前襟和腹部十分干净,此外,他手指甲等处也少有泥渍,也无一点儿挣扎的痕迹。”
谢星阑敏锐道:“他是被抛尸于此。”
岳灵修又道:“另一处古怪,便是他当时的姿势,直挺挺的,尤其双腿也并在一处,应该是被人直接扔下去的——”
秦缨接着道:“那条小河沟不远处有一座破庙,岳仵作适才说,前几日便在那河沟附近发现过两个被冻死的,其中一人出现了反常脱衣之象,且从庙中奔出,倒在了河滩边的雪地里,被发现之时,人已经被冻僵。”
见谢星阑眉尖微皱,秦缨道:“人在酷寒之下,血流减慢,反应也会变慢,好似窒息发晕一般,此时,可能会出现幻觉,从而生出异常之行。”
如此越发确定了此人是被谋害,谢星阑一时面寒如冰。
秦缨又道:“他身上除了一件护身符之外并无多余私物,凶手也十分小心,未留下太多痕迹,但这套长袄,是极重要的线索,袄子虽旧,但我看了两处破口,是整齐的裂口,像被什么尖锐之物刺破,其余之地有磨损,但并不严重,也未见油污泥渍,只是领口处发黄,应是陈年汗渍,而他腿上穿的绵袴,也有两处古怪。”
秦缨将那棉袴拿起来,“你看,他小腿处的磨损十分严重,且腿面比腿肚处的痕迹更高,但一圈又连着,像是穿什么靴子磨出来的。”
谢星阑近前一看,很快挑眉,“是乌头靴,官吏仕宦常穿此靴,又因官品与出身绣上各式花纹,但形制皆是大同小异,寻常百姓则少穿此靴。”
谢星阑说着露出自己的官靴来,便见此靴描金绣纹,但靴口果真是流线型的前高后低,然而秦缨蹙眉道:“仕宦人家?但此布料粗粝朴素,不像是官宦人家穿的。”
谢星阑反应极快,“还有一种可能——军中之人。”
谢星阑道:“军中士兵也大都着乌头革靴,因平日演练繁重,且时刻准备上战场作战,不会着布靴绸靴,品阶高的武将的确不会穿此等粗布袍衫,但品阶低的军将和普通战士,仍会选择这等衣物,军汉皆是粗人,也不甚在意这些。”
秦缨眼瞳一亮,“那便对上了!他长袄上的破口,像是尖锐的刀剑划出来的,若是军中之人穿着自己的常服演练刀枪,致使衣袍被划破,岂非合理?”
谢星阑微微眯眸,“若是军中之人,那范围便广了,且凶手不仅杀了人,还打算将他伪造成被冻死的灾民,足见此人极有筹谋,但动机为何?”
秦缨道:“凭如今的线索看,凶手知晓京城局势,还知道抛尸之地冻死过人,他想藏叶于林,想令此人悄无声息的死掉,动机我看不透,但死者身上并无多余伤痕,给人一种凶手对死者居高临下,而死者不敢反抗之感,但凶手又怕事情闹大,牵扯出什么,要弄清楚动机,先要弄明白,死者为何出现在京城。”
二人对视着,目光皆是深重。
谢星阑看向岳灵修,“此案由金吾卫接手,稍后我会派人来将尸体与其他证物带走,你与周大人知会一声,就说事关忤逆童谣,我们来办。”
岳灵修看出事情不简单,但他自不会多言,点头道:“是,近日衙门忙得脚不沾地,交给龙翊卫是再好不过,小人待会儿便去转达。”
谢星阑吩咐谢咏,“你留在此候着。”
谢咏应好,谢星阑又看向秦缨,“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秦缨道:“回衙门罢。”
去后院净完手,秦缨出门上马车,谢星阑则御马在侧,同回金吾卫。
车轮滚滚而动,未走几步,谢星阑看向车窗,侯波之死虽是令他措手不及,但今日好容易见到秦缨,还未说上一句私话。
正想着,便见帘络忽然被掀起,正是秦缨朝他看了来。
谢星阑眉眼正阴着,见状有种心想事成之感,容色顿霁,又催马靠近些问:“今日怎可出府了?这几日可是为着你母亲之事?”
秦缨颔首道:“那夜归府,我爹爹已经回来,我还未开口,他却已经知道我瞒着他查丰州之事,我猜他是不是与岳太医碰上了,后来……他十分断然地不许我再查,见我心志坚定,便说不许我出府,我们吵了片刻,直将他气病了。”
谢星阑蹙眉,秦缨叹道:“不过没有大碍,但见此,我也不敢再与他争执,便自己回去禁足了,这几日爹爹也不好受,直到今天早上,终于不再拦阻我,此间说来话长,他这会儿出城去祭拜我母亲了,晚些时候才会回来。”
事实与谢星阑所料也未相差太多,他迟疑道:“侯爷定要阻止你,是因为——”
秦缨目光复杂起来,“应是爹爹知道什么,等他今夜回来,我才有机会再问,但不管他愿不愿告诉我,至少他不再阻止我查下去,这已足够。”
谢星阑放下心来,又仔细打量着她,秦缨一阵莫名,“怎么?”
谢星阑道:“似清减了不少。”
秦缨有些哭笑不得,“哪里的话,只十日功夫罢了——”
话音落定,她心弦微微一紧,她将日子记得颇为清楚,这十日,谢星阑来为她吹曲子便有七日,若今日她未得出府,他必定还要来第八次。
谢星阑闻言,也想到二人已有十日未见,目光又深切了些,秦缨被他幽幽望着,像要被他看透似的,她心旌有些不稳,眨眨眼道:“回衙门再说。”
说着,便“刷”地垂帘,谢星阑欲言又止一瞬,有些流连滋味蔓开,但望着那严丝合缝的帘络,只得深吸口气收拢神思。
二人一路回了金吾卫,一进内衙,谢星阑便召谢坚。
没多时,谢坚从外快步而来,一入院门,先看到了白鸳,他惊得脚步一顿,又往正堂看去,下一刻惊喜道:“县主!你们怎么能出来了?!”
白鸳莞尔:“有差事呢,快去办差吧。”
谢坚应一声,快步入门与秦缨问安,秦缨看他两瞬,见他鼻子红彤彤的,嗓音也哑了,便狐疑道:“怎么,你染了风寒吗?”
谢坚看了眼谢星阑,嘿嘿笑道:“小人这几日在牢里审那两个随从,牢里阴冷太过,有些着凉,不打紧的——”
谢星阑面无表情的,“侯波死了。”
谢坚一愣,“谁?”
他眼瞳瞪大,“您说侯波死了?”
谢星阑便将适才去义庄之事道来,又吩咐道:“谢咏在义庄等着,你安排几个人过去,就说他与忤逆童谣有关,案子由我们接手,将尸体和证物一并带回来。”
这片刻谢坚还难以消化,面上也再无半分笑意,他利落应是,转身便朝外走,谢星阑见他离去,便起身将堂门掩了上。
屋子里燃着炭盆,门合上方暖和些许,屋内只剩二人,秦缨便道:“上次见谢咏,他说侯波跑了,又说他身形瘦高,眉上有道刀疤,今日验尸时我看到刀疤有过片刻怀疑,但想着他多半跑回睦州,怎可能出现在京城?直到岳仵作说他身上有张护身符,供奉的财神是睦州的五显财神,我这才觉得此人或许真是你要找的船工——”
道明原由,秦缨又问:“他跑的时候可有异样?”
谢星阑眼底黑沉沉的,“他是在距离京城只有两日脚程时跑走的,谢咏说,他一路上都在打探是谁在查当年旧事,谢咏为了周全,说是当年船老板的亲人在调查此事,若能帮上忙,必有酬谢,之后他未再多问,但没两日便跑了,我派了诸多人手四方搜寻,在五日前,因发觉他没有半点回老家的迹象,我才想他说不定来了京城,但他之死我实未料到。”
秦缨眉眼肃重,谢星阑略作沉吟,道:“他当年收取银钱后,回乡开了饭馆,生活还算富足,但两年前,饭馆倒闭,他们一家只靠余财过活,而他十多年未回京城,却在我们找他的途中跑回来,他的目的,必与当年旧事有关。”
秦缨想起了那道平安符,“岳仵作说他带的平安符,乃是消灾求财之用,此人必定是重财之人,而谢咏告诉他,查探之人乃是当年的船老板家人,即便有些银钱,却也并非大富大贵之家,那他会否想求更大的财富?”
谢星阑点头,“我亦想到了此处,这样一个求财之人,远赴京城是为了酬金,既是如此,何不找那最大的主顾,他一定是记得当年找他之人的模样。”
他语声微冷,“若真是如此,那足以说明当年谋害我父亲母亲的凶手,就在这京城之中,侯波出现,他们多半猜到当年之事露了破绽。”
他唇角紧抿,面色也难已掩饰地发寒,“但于我而言,这是机会,抓到谋害侯波之人,便等于抓到谋害我们全家上下的凶手。”
秦缨一听,心底暗道不妙,“那我不该喊你们过来,如今的动静,说不定那幕后凶手已经知晓,若是把尸体也带过来,那岂非明摆着你在探查?”
谢星阑摇头,“我适才已想到这点,但无妨,到了如今,不怕将此事闹至明面,一来,我要堂堂正正为全家上下昭雪,二来,亦不怕打草惊蛇,时隔多年,他们越是害怕,便会露出越多的破绽,这便又是机会。”
到底是十三年前的案子,谢星阑本就发愁如何挖出凶手的线索,却没想到侯波自视过高,千里赴死,也逼得凶手乱了阵脚。
秦缨明白期间道理,却担心道:“但你在明处,凶手在暗处,当年他们能对你们全家下死手,今日便还能对你不利,而你还是唯一一个死里逃生者。”
她眼底满是忧切,谢星阑语气微缓道:“我会小心防范,也不会大张旗鼓揭发旧案,先按普通命案论处,彻查侯波来京城后的行踪,有了线索再做定夺,若真牵出了那幕后之人,我必不会再手软——”
他心有谋算,但这最后一句的语气却有些骇人,那乌黑的眼仁深处,更有厉色浮现。
秦缨明白二十多条人命的血仇有多沉重,但看他如此,她不禁想到了原文中他执着于权势与仇恨的模样,而在那时,他还不知至亲家仆乃是被人谋害。
秦缨迟疑片刻,忍不住道:“这确是极好机会,这般查法我亦赞同,但……亲生父母与仆从的仇恨再重,你亦要先顾全己身,倘若一个人眼底心底只有仇恨,那他便只会被戾恨蒙蔽,为心魔所累,到那时——”
秦缨言自肺腑,可话未说完,谢星阑忽然轻笑了一下。
秦缨说不下去了,蹙眉道:“我说的不对?”
谢星阑摇头,眉眼间沉凝半日的郁气散去,眼底也滑过了两分笑意,“你说的很对,若一人心底眼底只有仇恨,那必定面目全非。”
见他明白,秦缨纳闷道:“那你笑什么?”
谢星阑眼底仍有明彩,却又语气深长道:“你似乎很担心我变成满心仇恨之人。”
秦缨眼珠儿动了动,镇定道:“因你肩负仇恨本就重,我有此担心也是寻常,就好比我母亲与兄长的旧事,我时而也有些往极坏处想的念头。”
谢星阑一默,“那倘若我真的变成面目可憎之人呢?”
秦缨眼瞳微瞪,“怎会?你往日那些传言我都知晓,虽不知几分为真,但在我看来,你与传言早已大不相同,我也不会叫你变成那样!”
秦缨不知怎么有些着急,最后一言脱口而出,话音落下,她自己也是一愣,而这时,谢星阑深深看她一刹,抬步朝她走近了些。
他倏地迫近,像有何话要说,秦缨心一跳,先找话道:“但你骗了我,你那首曲子根本不长,看在你来了七日的份上,我——”
“将琴代语,以写衷肠。”
谢星阑定定看着她,秦缨一愣,“什么?”
谢星阑目光不移,神色也逐渐郑重,“这是埙曲原有诗词,叫《凤求凰》,这两句词,便是我为你吹曲子的意义——”
秦缨呼吸都屏住,她再不通文辞,也知那八字是何意,看着谢星阑墨玉般的眼睛,她深吸口气,问:“你为别的姑娘吹过曲子吗?”
秦缨是明知故问,果然,谢星阑蹙眉道:“自然不曾。”
秦缨眼睫眨了眨,亦专注地看他,像在琢磨重大决断,谢星阑见她未语,不知想到什么,语声艰涩了些,“我不会为别人吹曲子,但我如此,也并非强求你做何应答。”
秦缨一听,不满道:“为何不强求?”
如此,轮到谢星阑微愣,秦缨下颌微扬,双眸灿然,似团着一簇火,“若不想强求,又何必夜夜为我吹曲子?难道你的衷肠,都是假的吗?”
谢星阑扬声,“当然不是——”
秦缨又道:“那便是不够坚定!”
谢星阑忙摇头,起誓一般道:“坚若磐石,绝无移转!”
他呼吸紧促起来,目光亦急迫地落在秦缨脸上,像在确定她之意是否为真,几番逡巡后,谢星阑情愫难抑,“秦缨,你这是——”
秦缨眨眨眼睛,“我不能白听你的曲子呀。”
谢星阑气息一重,终于确信她竟在回应,他忍不住近前,双臂微抬,但将触的刹那,又迟疑地定住,而秦缨目光雪亮地看着他,笑颜若画,不躲不避。
数月的惦念与十日未见的牵挂齐齐涌上,谢星阑再难忍耐,倾身过去,将她缓而重地拥入怀中。
他动作小心,透着珍视,而真正抱入怀,才知她竟如此纤瘦,他收紧臂弯,一时只觉如梦似幻,缓了片刻,他才心潮难平道:“若是从前,我或可被仇恨蒙蔽,但自数月前起,我心里眼里便只有——”
“公子!都吩咐好了——”
随着高声,谢坚一把推开了门——
他倒吸一口凉气,双眸瞪似铜铃,又眼疾手快将门一合。
门扉合紧后,他才彻底反应过来看到了什么,面色一变,他连声告罪:“小人有罪小人有罪,小人什么都没看见,天爷哎……”
白鸳守在偏房,听见动静出来,便见谢坚求爷爷告奶奶地作揖,像闯了大祸,她上前道:“怎么了?你惹谢大人不高兴了?”
谢坚一脸哀莫大于心死之状,一时指门内,一时指自己,“他我、我他”半天,却是说不清楚,这时,“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了开。
秦缨站在门口,噙着几分笑,谢星阑站在她身后,面色黑如锅底。
白鸳好奇地看着二人,秦缨径直跨出门槛,“谢大人还有差事要办,爹爹这个时辰也该回来了,我们回府吧。”
白鸳应是,与秦缨一同朝院门走,谢星阑相送,谢坚耷眉丧眼地跟在最后。
直等到了马车旁,秦缨才道:“明日我再过来,倘若得了消息,又或是要我再行验尸,便让人来寻我,我倾向他是在城内遇害再被抛尸出去,且近日能掩藏踪迹,必定已经认识了其他人,独身不太可能,可顺着此方向找一找行踪。”
说至此,她又越过谢星阑肩膀看了一眼鼻头通红的告罪之人,叮嘱道:“不准罚谢坚。”
谢星阑抿了抿唇,应好,又上前为她掀起帘络。
待秦缨上马车,车轮走动起来时,谢星阑方才回身,见谢坚一脸陪笑,他大步入衙门,“调集人手,去城南——”
第214章 坦诚
回侯府时, 秦璋尚未归来,秦缨想了想,先吩咐沈珞往郡王府走一趟, 好歹令李芳蕤放下心,如此又等了小半个时辰, 待暮色黄昏时,才等到秦璋。
她在府门处候着,秦璋一下马车便迎上去, “爹爹——”
见她要来扶自己,眼底透着小心, 秦璋叹了口气, 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
父女二人一同回到经室, 秦缨又殷勤地为他褪斗篷, 等他落座,秦缨已倒好一杯热茶端了过来,她双手奉上, “爹爹,女儿以茶代酒,给爹爹赔罪。”
见她如此, 秦璋目光更为复杂, 他接过茶盏,令秦缨落座。
秦缨听令, 规规矩矩地坐在榻几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