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郑钦心底憋闷,目光一转,看着崔慕之冷笑,“我御下出了个内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人利用陛下盛宠,包庇通敌奸细。”
崔慕之蹙眉,“劝你慎言,传到陛下耳朵里,只怕你父亲都不好交代,我崔氏满门忠烈,无惧捕风捉影栽赃之行,若真有通敌细作,我头一个不姑息。”
郑钦嗤笑,“好一个满门忠烈,好一个不姑息,你叔父早上被押入刑部大牢,下午他的折子便递入了崇政殿,倒不敢为自己喊冤了,只领了个贪财受贿,识人不清之罪,‘忠烈’二字,哪有你崔氏尊荣要紧?若真俯仰无愧,怎不让龙翊卫审崔毅?”
崔慕之沉声道:“那你要去问陛下。”
郑钦眼底闪过两分轻蔑,“有陛下的宠纵,果真不一样,万事只需将陛下抬出便是,只可惜了赵参军,大好年纪,满心抱负精忠报国,末了,却死在了这皇家御苑之中,还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大庭广众,又当着谢星阑的面,崔慕之懒得理会郑钦狂悖,而这时,一道脚步声从内室传出,几人目光一转,便见谢坚一边擦着手上血迹,一边朝外走了出来,“公子,两位大人,乌齐鸣招了——”
一听此言,三人便知这御林武卫的确犯了罪责,郑钦前一刻还在鄙薄崔慕之,此刻剑眉一皱,“怎么回事?”
谢坚看着谢星阑道:“乌齐鸣今夏染了赌习,此前已欠债六百多两银子,他出身黔州富足人家,靠武举入禁军,本是大好前程,出了这等事自不敢告知家族,这半年他几次被追债,皆靠着变卖京中家产勉强应付,月前,他收到家中寄来的银两,本想靠这些银子翻身,谁知输了个精光不说,又多欠了百多两银子,走投无路之时,一位玉行老板找到他,说得知南诏使臣入了未央池,而他想与南诏人做美玉生意,便想让此人为其传信——”
谢星阑目光微利,“是江原?”
谢坚点头,“不错,我问了长相模样,确是江原,乌齐鸣说江原打算去南诏采买美玉,但平日里哪见得到南诏王族?便想趁此机会,与南诏人攀扯关系,他别的也不敢做,只让乌齐鸣送一份厚礼给蒙礼身边亲信,算是见面礼,可没想到,那亲信一听送礼物的是个大周商人,只觉被看轻,大为恼怒,又将礼退了回来。”
“乌齐鸣说,是一只巴掌大的锦盒,里头放了一只通体碧绿的和田玉貔貅,价值千金,他此行本就逾矩,见那南诏人连礼都不收,也不敢声张,忙将锦盒还给了那人,那人见状很是失望,却也没有少他三百两银子,他本以为,此事根本不算什么,直到赵参军死的古怪,未央池中风声鹤唳,他这才紧张害怕起来——”
郑钦没听懂,“这是何意?退回去做什么?”
谢星阑寒声道:“若未猜错,那礼物他们本就不可能收,礼物一进一出,只为了内外勾结,他们心知自己受着监视,因此只能找御林军传信才能成事,可是赏雪宴前发生之事?”
谢坚倒:“是十月二十六之事。”
崔慕之看向郑钦,“那便是在赏雪宴前几日,未央池建成后,少有人来此游玩,而南诏人来了未央池数日,早已熟悉地形,定是他们勘察了此地,定好了杀人计策,而后令在外之人配合——”
郑钦面色难看起来,“我……我那几日身体不适,此番所用之人,也并非金吾卫旧属,我怎知此人有这般恶习?”
他快速看向谢星阑,“那如此,可证实是南诏人作乱了?”
崔慕之嘲讽一笑,谢星阑道:“不算证实,没有找到江原,也没有抓到那锦盒传信的现形,南诏人凭何要认?”
郑钦面上一阵青白交加,“那如此……如此也不能证明,真就是我麾下之人误事……”
郑钦说着话,气息明显混乱起来,他近日许是当真不适,眼下青黑一片,此刻一把握住身侧腰刀,眉眼间愤懑分明。
崔慕之道:“事实当前,陛下自有明断,我劝你自去请罪。”
郑钦哪能服气,还要分辨,一个翊卫从远处跑来,“大人,县主来了——”
此言落定,谢星阑与崔慕之一同迈步,郑钦被二人甩在身后,愣了愣才跟上去,没走多远,便见秦缨披着斗篷匆匆而来。
谢星阑迎上去,“可是得了线索?”
秦缨唇角紧抿,又看了一眼崔慕之与郑钦,语速极快道:“幕后之人,乃是冲着赵参军而来,他当是被骗了——”
说着话,秦缨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来,“这是我从灰烬之中分辨出来的字样,和赵参军的笔记比对之后,确定十字无误,其中‘月楼’、‘火器’以及‘崔’、‘秘’几字,皆是分明,我猜测,这是赵永繁在赴宴之前,想对定北侯陈情,但因尚未确认,这份事关重大的指控并未交出去,他大抵是想自己确认无误后再禀告定北侯。”
谢星阑指尖微紧,一旁郑钦眼瞳一瞪,“崔氏?怎提到了崔氏?”
崔慕之眼瞳闪了闪,“是那江原指控崔氏与南诏人有染,又编出在揽月楼会面的谎话,以此哄骗赵永繁?”
秦缨颔首,“赵永繁与你叔父有旧怨,幕后之人,大抵是想借此生事,他们要么以为赵永繁因旧怨,必定利用定北侯府指证崔氏,要么,他们了解赵永繁为人,知道他不可能轻举妄动,而后将其诱骗至揽月楼……我更倾向于第二种,这是诱骗他的杀局。”
天光已是昏暗,谢星阑寒声道:“我这里查到一御林武卫在十月二十六这日,私下帮江原与南诏人传过物件,极可能是帮南诏人传信,以此谋划如何里应外合,二十六传出杀人之法,二十七江原秘见赵永繁,二十九赵永繁赴赏雪宴,便似肖琦所言,赵永繁从不说没把握之事,因此他谁也没多问,只自己来验证。”
顿了顿,谢星阑目光一转看向潇湘馆方向,“那几乎可以肯定,确是南诏人在作乱,但只凭这些,无法令他们认罪。”
秦缨一颗心沉若千钧,“为今之计,要么找到留在现场的其他直接证据,要么抓到江原,但这两条,哪一条都不容易。”
未央池仍坐落在皑皑雪色之中,远处邀月楼与揽月楼似皓白琼楼一般,莫说大雪无痕,单说距离赵永繁坠楼已过五日,大多数痕迹都难留存。
谢星阑当机立断,“留人在此搜查,我先去面圣。”他说着看了一眼手中纸页,“陛下多半要问如何找出这些残字,你随我同去。”
秦缨点头应是,一旁郑钦犹豫一瞬道:“我亦同去。”
谢星阑不置可否,眼见暮色将至,先往内宫方向走,待几人入了宫城至崇政殿,便见崇政殿内一片灯火通明,而黄万福拧着眉头站在殿门之外,正一脸哀愁地望着天穹。
听见动静,黄万福往西边看来,见他们三人同来,黄万福挤出个笑迎了两步,“县主和两位将军怎么来了?是赵参军的事有了眉目?”
谢星阑应是,又往殿门方向看了一眼,“陛下在忙着?”
黄万福笑意散去,叹道:“今天下午来的急报,北面禹州、丰州等地连日大雪,已经遭灾了,都是上折子来朝中讨赈灾银两的,陛下已经把户部袁尚书、林侍郎留了两个时辰了,一直在议如何安排震灾事宜——”
黄万福越说越是发愁,“京城大雪停了几日了,北面却是一日不见停,说是光禹州便冻死数百人了,各地开仓赈灾,但米粮不知撑多久,若这大雪一直不停,那可真是了不得。”
谢星阑眼底闪过两分诧异,禁不住出声,“怎会生雪灾?”
黄万福苦闷道:“是呀,往年都是腊月年关时,有一二遭灾的折子,可今年奇寒,这才刚入冬月,最冷的时候还不到,竟就开始冻死人了——”
说至此,黄万福又话锋一转道:“陛下当年在丰州避难,是见不得北面百姓疾苦的,这一下午,头疼了两回,还叫了御医。”
他如此说,谢星阑便不敢贸然求见,身侧秦缨眼底一片焦灼,只因她依稀记得,在原文中,至明年年底,大周西北才生了场大雪灾,那场雪灾闹得国库空虚,令之后的战乱军备补给不足,如此,自是加快了大周落败。
“赵参军的事也是大事,小人这便进去通禀一声,劳烦您几位等等。”
黄万福言毕进殿禀告,足足半炷香的时辰之后,方才出来,“县主,两位将军,请入殿面圣吧——”
秦缨三人上前,正与户部两位大人擦肩而过,待进门行了礼,便见贞元帝一脸疲惫地揉着眉心道:“如何了?”
谢星阑先将未央池发现御林军武卫之事道来,又奉上秦缨所得残字,贞元帝听得面色越来越沉,待秦缨道明残字来处,不等贞元帝发火,郑钦先跪地请罪。
贞元帝气笑了,“好啊,好得很,朕就是怕出岔子,这才令你们二人一同当差,结果守不住南诏人,也护不住自己人,你们真是良臣!”
郑钦一脸惭愧,“微臣有罪,还请陛下息怒。”
贞元帝深吸口气,“如此便是说……分明是南诏人所为,却拿不住他们任何把柄?”
谢星阑道:“除非抓到江原。”
贞元帝微微狭眸,“此人必定也是南诏细作,就算抓到了,只怕也撬不开嘴……”
郑钦此时眼珠儿转了转,“此人即便是细作,又如何探得赵永繁身份?”
此言一出,贞元帝疲惫的目光骤然锐利,似一把剑悬在了郑钦头顶,郑钦自然知道崔毅之事,此问不过是想坐实崔毅之罪,见他有错在先,却还记得暗指崔毅,贞元帝眼底厌恶更甚。
郑钦忙垂下脑袋不敢多言,贞元帝似笑非笑道:“在其位谋其政,你连自己的差事也干不好,怎操心起旁人?你既不知御下督查之术,那你金吾卫的差事,想来也当得艰难,近来半月你不必当差了,朕听闻你身体不适,便许你半月,回府好生歇着去,养好了再当差。”
这分明是禁足之罚,郑钦面色大变,“陛下——”
贞元帝仰靠椅背之上,显然再无耐心多言,郑钦眼底闪过愤然,咬紧牙关,才忍下了这口气,“是……微臣失职,微臣领罚,微臣这就回府。”
他行礼告退出殿门,室内清净了一刻,贞元帝这时又睁开眸子,“南诏有意令阿月留在大周,但照你之前说的,阿月最有可能是那装神弄鬼之人,那与阿月配合之人呢?”
谢星阑道:“就在当夜人证不足之人当中,共有八人,包括郡王府李姑娘与其他几个世家子弟,还有两个朝中胥吏,为今之计,一是追捕江原,二是细细查证这八人当夜行迹,但那夜众人行迹皆是纷杂混乱,若此人诚心说谎,并不好搜集证据。”
贞元帝重重地呼出口气,又忽然道:“黄万福——”
“陛下,老奴在——”
贞元帝微微眯眸,“阿月在未央池住着多有苦闷,将她接入后宫来,安置在永元殿住下,再将未央池守卫放开,让崔慕之派人暗中跟随,看看他们与何人来往。”
黄万福应声传令,贞元帝又看向谢星阑与秦缨,“云阳与阿月说得上话,这几日追查江原之际,你多入宫来探探阿月口风,朕看她的性子,不似心狠手辣之辈,多半还是那两个在背后筹谋;谢卿该如何查便如何查,哪怕找不到实证,也务必将与南诏勾连之人找出,南诏之心可诛,但如今多事之秋,还需从长计议。”
见谢星阑与秦缨应是,贞元帝摆手,“退下吧。”
二人行礼告退,待出殿门走上宫道,秦缨方才低声道:“好端端竟生了雪灾,按陛下之意,如今朝中忙于赈灾,若无实证,对南诏不可撕破脸皮?”
谢星阑点头,又抬眸看向头顶长空,“才冬月初,若北面大雪不停,北府军也将遭灾,镇西军在西面亦不好说,这场雪来的不是时候。”
秦缨眉尖拧成“川”字,边走边喃喃,“怎会今岁生雪灾……”
几字虽低若蚊蝇,谢星阑却听懂个大概,他脚步慢了一瞬,又轻问:“的确古怪,钦天监前些日子还在占星,却也未警示。”
秦缨微微摇头,“不,你不明……”
见谢星阑目光晦暗望着自己,秦缨容色一敛道:“钦天监时有不准的,此番未预警也是寻常。”
谢星阑收回视线,“世事易变,钦天监术士也难窥破天机。”
秦缨一时唏嘘,“世事变幻本是好的,可此番雪灾,北面的百姓要吃苦头了,赵永繁之死又与南诏脱不开干系,若此时生战事,对大周是万分不利,我明白陛下的忧虑,但赵将军也不能白白遇害——”
谢星阑又侧眸看秦缨,便见秦缨盯着眼前宫道,脚步沉稳,却又小心地避着青石板上雪泥,她眉眼沉肃,神容却自在清明,全无戒备,显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谢星阑敛眸道:“大周兵马倍于南诏,倘若真撕破脸面,也并非全无胜算。”
秦缨摇头,语气更严肃了些,“只有南诏无惧,但莫要忘了,还有西羌与北狄,他们可不会作壁上观。”
谢星阑默然未接话,秦缨走出几步,又转头看他,“怎么了?”
谢星阑沉声道:“南诏既无忠顺,多半不会将阿依月留在大周,你明日入宫小心行事,她绝非你看到的那般率性无邪,至于那内奸,如今尚有多人存疑,我再做排查。”
秦缨道:“看那香粉位置,出手的不似女子,更像是男子之行,至于那夜人证不足者,芳蕤便是其一,明日我去见她——”
将秦缨送出宫门,谢星阑驻足道:“你先归家,我再去未央池看看。”
谢星阑来时留了人手在未央池,自然没有就此出宫的道理,秦缨想着他昨夜未歇,不由叮咛道:“夜里搜查不易,不若先回府歇息,明日再探。”
谢星阑牵唇,“明白。”
秦缨上了马车,车轮辚辚之时掀帘回看,便见谢星阑仍在原地站着,二人目光在夜色中相接,秦缨莫名觉出几分沉重来,等马车拐了弯,秦缨才将帘络放下。
回临川侯府时,秦璋还在经室写祭文,距离义川公主李瑶的忌日还有五日,秦璋闭门不出,只为李瑶的祭礼做准备。
秦缨前去请安,秦璋见她又是晚归,禁不住满眸怜惜,得知赵永繁之死真与南诏有关,秦璋顿时停了笔,“陛下如何说?”
秦缨叹气,“要将阿月接入宫中住着,陛下认为阿月非心思歹毒之人,之所以参与其中,多是两个哥哥教唆,陛下还解了未央池守卫,大抵想引蛇出洞。”
秦璋见她神容凝重,开解道:“此事与南诏有关,便不能以往常论处,邦交乃是国事,即便有罪证,也难似往常那般,令凶手得到惩治。”
秦缨秀眉蹙起,待要辩驳,却又觉一言梗在心口,她听到贞元帝“从长计议”几字之时,便已猜到了这般走向。
秦璋无奈道:“若是南诏使臣,说留便留了,可若是将皇子公主们强留大周甚至下狱处斩,那南诏不日便可起兵,他们那里,可正值秋日,并无凛冬之忧,而我们近日北边遭了雪灾,西边去岁还遭过旱灾,这等境况,大周若再添战乱,那陛下只怕要头痛。”
秦缨深吸口气,“爹爹放心,女儿明白,事在人为,女儿只尽力无憾便是。”
……
等秦缨的马车消失,谢星阑才翻身上马直奔未央池,到了园中,见翊卫们打着火把艰难摸排,当即下令收队,翊卫们如蒙大赦,只将半死不活的乌齐鸣带回了衙门。
谢星阑归府之时,已是二更时分,甫一入门,便见赵嬷嬷守在门口,见他归来,嬷嬷迎上来,“公子这两日是在忙那位将军之事?昨夜怎未归府?”
谢星阑停驻脚步道:“昨夜歇在衙门。”
赵嬷嬷叹道:“公子虽年纪轻轻,却也不好如此劳累,夫人看您昨夜未归,颇为担心。”
谢星阑与蓝明棠不睦多年,如今这份和气来之不易,他语气温和了些,“多谢母亲,不碍事,时辰已晚,嬷嬷早些回去侍候母亲安歇。”
赵嬷嬷笑起来,“是是,奴婢这便回去。”
回到书房,跟进门的谢坚喜滋滋道:“东院对咱们可是和颜悦色多了。”
“把未央池的证供拿来。”
谢星阑不理他,谢坚一听无奈道:“您昨夜只歇了个把时辰,这案子牵涉甚多,也不急在这一时啊。”
嘴上说着,手上却不敢慢,谢星阑刚拿了证供落座,外头响起一阵说话声,谢坚返身出门,没多时,捧着个锦盒进了门来,“公子,是夫人送来的补品,说有两只山参是平阳送来的,还有您此前带回来的百草百花膏,嬷嬷说夫人此前头疼点了一次,果真提神醒脑,便又送回来一盒给您用着。”
谢星阑领了情,目光一转道:“那将沉香替了吧。”
谢坚笑着应是,忙活片刻,一道馥郁清香在屋内散开,待一抬头,却见谢星阑盯着公文一动不动,似入定般想着什么,谢坚眼皮一跳,“公子?”
一声未动,谢坚又迈步走近了些,正待再唤,屋外却又响起脚步声,他只道赵嬷嬷去而复返,可还没来得及查看,便见谢咏匆匆推门进来,这样冷的天,他额际却有薄汗,显是着急赶回来。
这响动惊得谢星阑抬眸,见是他回来,立刻问:“有江原下落了?”
谢咏摇头,“不,公子,是睦州有消息了!”
谢咏喘了口气,“果然查到了一个当年的船工,此人如今儿女双全,过得颇为滋润——”
谢星阑眼风一厉,“他当年未死?”
谢咏深吸口气,万般凝重道:“不,他不是从船难中活命,他是一开始便未上老爷和夫人的船——”
谢星阑眼瞳巨震,谢咏继续道:“当年他是头次跟这艘船,与船工船老板皆不识,有人在他跑船之前,花银两买了他的引契,又令他离京回老家去,这十三年来,他都不知老爷夫人的船早已出事……”
第185章 关切
刚用完早膳, 秦缨便吩咐准备车马,秦璋未多言,送秦缨出门的秦广却忍不住。
出了府门, 秦广先吩咐白鸳好生照看,又对秦缨道:“天寒地冻的, 县主又要出去半日,实在太劳累了,县主如今得陛下青眼, 自是女儿家头一份,可看您这样费心力, 侯爷可是心疼坏了, 您这十多年, 哪受过这些罪。”
秦缨莞尔, “广叔不必担心,我闲着也是闲着不是?”
秦广苦笑一下,“小人是怕您累坏了自己, 又或遇见什么险事,您是侯爷的命根子,侯爷面上不说, 心底却时时牵挂。”
秦缨回看了一眼府内深处, “您放心,便是为了父亲, 我也不敢让自己出岔子。”
秦广似安心了两分,将秦缨送上马车, 目送她远去。
马车一路疾驰, 直奔宣平郡王府,两炷香的时辰后, 沈珞勒马,秦缨跳下马车,亲自上前叫门,开门的小厮见是她来,立时堆出个笑脸,一边给秦缨引路,一边命人去通禀。
走至半道,远处廊上跑来一道银红身影,李芳蕤喜道:“说你这两日忙得紧,怎么过来我这里了?”
秦缨牵唇,“来看看你,还有些正事要问。”
李芳蕤拉住秦缨,一边往闺房去一边道:“我就知道,是为了案子?”
秦缨点头,又往内宅深处道:“郡王与王妃可在?我去问个安。”
李芳蕤笑,“都不在,母亲去看外祖母了,父亲哥哥自有差事,你就自在与我作伴吧,午间我们用炙鹿肉——”
李芳蕤意气飞扬,眉眼含笑,秦缨不由打量了她两瞬,“你有何高兴之事?”
李芳蕤眨了眨眼,“没、没啊——”
秦缨牵唇,也不多探问,只道:“待会儿要入宫见阿月,她今日搬入内宫住,只怕不能陪你用午膳了。”
李芳蕤有些失望,又眼珠儿一转,“那我陪你同去呀!”
秦缨笑着应好,待入上房,一边解着斗篷,一边看向西窗下的案几,“你这是在写什么?”
案几上摆着文房四宝,还有一张展开的折子,而李芳蕤临帖写到一半,未干的细狼毫就放在案几边上,秦缨边问边近前,但尚未看清,李芳蕤便几步将折子收了起来,“随便写写罢了,练字呢,你说吧,来找我是想问那夜赵将军的案子?”
正事当前,秦缨果真不再问,只肃然道:“当夜我与你分开之后,你去了何处?中间又见了何人?我记得当天晚上,你比其他人更晚到揽月楼。”
李芳蕤坦然道:“我当日折梅,先是往东北方向去,待我回来时,发现你已不见了,没多久,我听见西南有人说话,便又往那里靠,没走多远,却看到了萧湄几人,你知道的,我与她们也不算深交,一时只想着先找到你,便往北面去了——”
秦缨算明白时辰,她与谢星阑听见响声躲藏起来之时,亦是听见了萧湄几个的说话声,她们先到了梅林西边,待折回时被李芳蕤碰见。
李芳蕤这时又道:“大抵走了小半炷香功夫,仍不见你,便想折返回湖边寻你,可这时,我发现前面枝头上挂了个香囊,我解下香囊来看,乃是个字谜,我哪里解得出,正发愁,却碰见了个熟人……”
秦缨拧眉,“熟人?”
李芳蕤轻咳一声,“就是大理寺少卿方大人,他当时在北面梅林赏梅,看我拿着字谜发愁,见了礼之后本要走,走出几步又折回,便帮我解起字谜来,那字谜不易,他也解了片刻,待解出,我们算时辰快到了,便往湖边行,可没想到到了湖边长亭,已是人去楼空,这时我们才知出事了。”
秦缨眨了眨眼,也想起那日方君然与李芳蕤前后脚来,而那夜证供上,方君然也的确是那人证不足者之一,她还要再问,却见李芳蕤垂着眸子为她倒茶,莫名透着几分心虚之感。
秦缨微微眯眸,“那方大人当日为何自己去了北面?”
李芳蕤道:“他出身寒门,与世家子弟不算熟稔,八月文州舞弊案生时,还弹劾过几家世族,那天晚上,是觉与其他人话不投机,索性独自赏梅去了。”
秦缨点头,又倏地扫了眼案几,意味深长道:“‘浅论帝王之政与帝王之心’?”
适才李芳蕤收折子速度极快,却不想秦缨眼利,早已看到了文题。
李芳蕤赫然抬头,“你……”
秦缨又道:“你的折子簇新,而一般人也不敢写这样的文章,那篇策论,是朝中哪位胥吏之作?”
秦缨环视一圈,又见榻几下放着几本民俗游记书册,再仔细一看,瞧见了“黔州”二字,她眼底闪过了然,“黔州,我记得方大人正是黔州人士——”
李芳蕤何等洒脱,此时颊上却飞上了一抹薄红,秦缨继续道:“你不喜舞文弄墨,不可大能窝在房中练字,就算练字,也不会选择这样晦涩的文章,临名家书法不好吗?而你的折子亦像是刚从何处抄写来的。”
“我真怕了你了!罢了罢了,我直说与你也无妨!”李芳蕤认命地地跺了跺脚,又将文折递给秦缨,“看吧看吧,这是方君然当年高中探花郎时写的文章!”
秦缨哑然,“果真是方大人?你看他当年的文章做什么?”
李芳蕤眼瞳闪了闪,“我自是想看看他凭何高中。”
见她神色不对,秦缨迟疑道:“莫非你……”
李芳蕤忙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秦缨浅笑盈盈,“我想的哪样?”
见秦缨颇有看破一切之势,李芳蕤索性哼道:“也不算如何,只是觉得此人与往常见过的世家子弟大有不同罢了。”
若按原文,李芳蕤虽嫁于世族,却颇不顺遂,如今逃过婚,明了志,对李芳蕤而言,实属命数大改,若她最终凭自己心意择一钟意良人,那是再好不过。
见李芳蕤颇不自在,秦缨不想在她心思初萌之时多言,只颔首道:“方大人老成持重,胸有韬略,确与旁人不同,但他出身比不上世家……”
李芳蕤下巴一抬,“出身无法决定品性与学识,京城世家不多是纨绔子弟?”
秦缨笑意更深,直令李芳蕤更不好意思,“梅林的事便不说了,今日你看见的,可定要守口如瓶,否则传出去,我真是没法见人了。”
秦缨自无二话,李芳蕤又道:“你既不打算留在府中用午膳,那咱们早些入宫?好端端的,怎么阿月搬入宫中住着了?”
……
坐上入宫的马车,李芳蕤才惊道:“赵将军之死竟与南诏有关?!”
她咬了咬牙,明丽的眉眼间闪过怒色,“我就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定是他们知道我们有了火器,害怕我们兵力强盛,这才对赵将军下了杀手,不过——他们怎么知道是赵将军造出了猛火筒呢?”
秦缨轻叹:“这便是如今作难之处。”
李芳蕤又道:“阿月会否知道内情?”
秦缨并未道明详细,李芳蕤也不知阿月嫌疑极大,听得此言,秦缨道:“我也不知,如今北面遭了雪灾,陛下不愿与南诏撕破脸皮,便是怀疑,也不能妄动。”
李芳蕤指节紧攥,“若找到实证,那便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马车一路行至宣武门,二人入宫,又一路往永元殿去,走在半路,秦缨只觉眼前宫道有些熟悉,仔细一回想,才记起是当初往云韶府去的路,又走了半炷香的时辰,引路的小太监道:“县主,前面便是永元殿了——”
永元殿在内宫以东,本是公主住所,但因永宁体弱多病,便空置下来,刚走到门口,秦缨便听见里头传来一阵吵嚷——
“你们好大的胆子,我是南诏公主!”
“我要去给太后与皇后娘娘请安,这也不行?”
“我要面圣!陛下只让我入宫习惯宫内生活,从未说不准我出这殿阁,你们如此,是想囚禁我不成?!你们不守规矩,就别怪我——”
是阿依月暴怒之声,秦缨与李芳蕤对视一眼,连忙加快了脚步,待推开殿门而入,便见门内四个御林军正牢牢挡住阿依月之路,而阿依月气的面颊微红,手中拿着的软鞭,正要朝跟前的御林军挥去——
“公主息怒!”
秦缨适时出声,阿依月扬起的手臂一顿,见是她们来了,立刻看到了救星一般,“秦缨!你们来得正好,快让他们滚开!”
秦缨疾步上前,御林军见她出现,亦拱手行礼,待走到阿依月身边,她才问:“这是怎么回事?”
阿依月冷笑一声道:“我也不懂,这便是你们大周的待客之道?昨夜陛下派人去未央池宣旨,说想让我入内宫小住,好和娘娘们熟络些,也方便照应我,我只当陛下是好意,却没想到,这竟是要禁足我!”
秦缨又看向御林军,其中一人道:“是黄公公那边吩咐的。”
黄万福的话,自然便是贞元帝之意,秦缨看向阿依月,“我也是听闻你入宫住着,才来探望你,陛下的意思,或许是未央池出过事死过人,害怕你一女儿家住在那里不安生,这才让你进内宫,至于禁足……”
“你休要骗我。”阿依月一脸受伤地看着秦缨,“你们国中死了将军,与我何干?皇帝今日下了禁足令,总不至于那将军之死与南诏有关吧?”
阿依月怒气冲冲,秦缨见状,也一改往日温文,目光锐利道:“公主当日返回潇湘馆更衣,期间并无人证,若真要怀疑,的确有嫌疑在身。”
阿依月眉头直竖,“证据呢?你们没有证据便如此关押我,难道不是欺负我们势单力薄?我父王是南诏第一封王,若他知道我在大周受了这等欺负,必不会容忍!”
李芳蕤哪能听阿依月这等威胁,“公主若问心无愧,便是禁足又如何?若真要冤枉你,便不会将这永元殿给你住。”
阿依月怒色更甚,“你——”
秦缨打断道:“公主,公主若想全然摆脱嫌疑,不若想想出事那夜,可有何人与你作证?大周对南诏皆是善意,还要帮你们治水,从不存欺辱之心。”
阿依月咬牙,对着雪地甩了一鞭,软鞭扬起一片雪沫,她转身走出两步,又回头,“什么作证,我与三哥一同回潇湘馆更衣,在路上遇见过,只有他能为我作证。”
秦缨道:“但你从潇湘馆回来时,只有一人。”
阿依月回头,“那又如何?你们那将军是坠楼而死,且被永宁公主亲眼所见,她分明受了阿赞曼诅咒,难道我长的像阿赞曼,还会凭空消失之术?”
秦缨眯眸,“不妨对公主直言,谋害赵将军之局已被我破解,阿赞曼是装神弄鬼的光影之术,而映射光影之人,乃是从邀月楼离去,正巧,与公主回梅林同路。”
阿依月眼瞳瞪了瞪,“只因为同路,便怀疑于我?”她懊恼道:“我只以为你与其他贵女不同,却没想到你那探案之名皆是虚的!”
李芳蕤听得大不乐意,“当夜人证不足者都会被怀疑,公主虽是客人,但人命当前,我们不得不慎重,且让您住在内宫也是保护,您何必将我们想的那般无礼?”
阿依月抬头看向阴沉的天穹,“是啊,你们大周最喜欢把仁义礼智挂在嘴上,那我要见我两位兄长总可以吧?”
她看向秦缨,“他们必定也担心我安危。”
秦缨知道阿依月多半记挂蒙礼,便道:“你放心,他们在未央池好好的。”
阿依月看向殿门,牙关紧咬,极力忍耐着,一旁两个年纪小的侍婢一脸惶恐,也不知如何是好,但这时,秦缨忽然道:“公主那夜回潇湘馆之时,是在何处碰到的蒙礼殿下?”
阿依月眼皮一跳,“就、就在邀月楼西北方向,快到石桥处,怎么?你觉得我在骗你?”
秦缨秀眉紧蹙,目光亦一错不错落在阿依月面上,正待再问,永元殿外却传来了脚步声,下一刻,一道尖利的声音道:“五殿下驾到——”
秦缨几人转身,一眼看到李玥带着宫侍走了进来,见秦缨二人在此,他讶然道:“你们怎么也在?”
秦缨福了福身,“来探望公主。”
李玥一听笑起来,“本宫也是听闻公主进宫小住,特来看看,来人,把箱子抬过来——”
几个宫侍抬进一只朱漆木箱,李玥道:“公主,这是大周坊间有趣的小玩意儿,听闻公主喜好这些,本宫便为公主寻来,也算消磨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