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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微一顿,谢咏道:“昨夜万宇抛了八箱茶叶。”

  谢星阑道:“令衙门给他开个公文说明,再补些金银。”

  谢咏应好,秦缨起身道:“我下去看看。”

  谢星阑见状亦起身,秦缨这时却看着他道:“你去了也不便,昨夜还受了冻,趁着渡口未至,你们都先歇息片刻,我去看了她们,若是无大碍,也去歇会儿。”

  谢咏闻言眼底微亮,看看秦缨,再看看谢星阑,果然见谢星阑眉眼间一片和煦,谢星阑牵了牵唇,“那也好。”

  秦缨点头转身出门去,到了一楼,便见李芳蕤也在万夫人屋内,万芸躺在靠窗的长榻上,此刻双颊绯红,额头亦是汗津津的,秦缨上前探手摸了摸,道:“我们要在李家渡停船移交这些水匪,到时候若芸儿还是不好,便去岸上请个大夫。”

  万宇应好,眼见天色要大亮,忙请她们回去歇着,待出舱房,李芳蕤道:“谢大人是要这案子交给旁人来办?”

  “不错,李家渡在昌县,他的意思是交给洛州驻军来办。”

  李芳蕤有些遗憾,“虽说剿匪的确是驻军之事,但我还想着能亲自去拿人呢,这些匪寇,真是一点儿王法都没了。”

  秦缨眼底浮着几分沉重,面上只打趣道:“离京一月有余,你竟不想早些回家去?”

  如此一言,李芳蕤又生出几分雀跃,“那还是早些归家为好,如今南诏使臣多半入京了,京城只怕正有热闹看呢!”

  经昨夜乱战,船体受损,至申时过半,才行至李家渡,从码头到昌县县城,一来一去至少两个时辰,泊入码头靠岸后,万宇带着船工们修补船体,其他人则在仓房中,等候昌县县衙之人到来。

  二楼舱房中,谢星阑正沉声道:“商船和客船的船工和杂工都是固定的,每个船老板都有自己得用的一套人,除非有人不干,否则不会轻易换人,他们会与船号签契书,在下水之前,还要去衙门请个公验,船工们的姓名,籍贯,是掌舵还是驶帆,是摇橹还是仓管,皆是分明,连带着船体长宽,载重几何,桅杆高度,皆是仔细,若官府查验与公验不符,便要被没收充公。”

  秦缨若有所思,“是哪个衙门管理此事?”

  “工部漕运司。”谢星阑狭眸道:“船工皆出身不高,他们身上出问题很简单,但我实在想不出他们谋求什么,当时虽是满船家财,但船上之人,应当知晓我家是何身份,不至于下如此毒手,他们也并非水匪,沉船后财物皆散落江中,很是不值。”

  秦缨颔首,“凶手存了灭门之心,绝非寻常。”

  谢星阑起身走到窗边,从窗口看出去,正瞧见对岸苍黄漫漫的群山,“我父亲虽直言纳谏,但除了我养父之外,无人与他势同水火,他彼时已经辞官,就更不会是谁的阻碍,而他在京城不过数年,也从不与人因私事生出仇怨,我实在想不出谁这样恨我们,恨到了连家仆都不放过。”

  秦缨缓声道:“你当年年幼,或许有何事你不知情,最好能找与你父亲交好的故人问问当年旧事,又或者是身份低微之人,被其憎恨而不自知。”

  谢星阑应了一声,转身看她道:“我带你去见过的程老先生,他或许知道当年之事,回京之后我再去拜访他。”

  秦缨亦十分赞同,“你父亲是他门生,他定然清楚!”

  谢星阑点头,又眼风一动道:“此事时隔多年,不知内情有何牵连,除你之外,我不打算知会旁人,先暗中探查为上,你心思机敏,届时与我同去?”

  秦缨理所当然道:“那再好不过!当年船难死者众多,我亦想知道真相为何,如你所言,若能探明行凶动机,或许便离真相不远了。”

  秦缨说着,已露苦思之状,谢星阑见她如此,眉眼反倒松和下来。

  直等到暮色初临,昌县县衙才来了人,一听是谢星阑带人办差遇袭,县令哪敢耽误,立刻带了衙门上下赶来了码头,他们拢共三十来人,押送十多个水匪也叫人放心,做完交接之后,谢星阑谢绝县令之邀,立刻吩咐万宇启程。

  前夜烧毁的船帆已换了新,寒夜江上,行船全速北上,待驶出意阳十二滩,船行更快,加上连着三日天气晴朗,北风势弱,众人赶在十月二十一午间到了南沧渡口。

  船还未驶入泊湾,甲板上的李芳蕤便面露喜色,“缨缨,快看,下雪了!”

  自出了洛州地界,云沧江两岸便可见霜雪点点,此时到了南沧渡,积雪更甚,目之所及,尽是皑皑之色,与南国之冬大相径庭,秦缨前世见雪不多,如今也觉新鲜,等行船停稳,与万宇一家告辞后,当先与李芳蕤下了船。

  码头上车马齐备,眼见天色不早,众人换乘车马,直往京城赶去,这一路本就要走小半日,如今落了雪,路上泥泞湿滑,速度更慢,如此紧赶慢赶的,等可遥遥望见京城巍峨城门之时,已经是暮色时分。

  离京月余,秦缨与李芳蕤皆是想家,而谢星阑早早送了书信入京,临川侯府与宣平郡王府,皆知晓他们今日回京,还未走到城门楼下,掀帘的李芳蕤已惊喜道:“我哥哥!我看到了我哥哥,缨缨,好像你父亲也在——”

  秦缨心弦大动,待探身出去,果真见一辆华贵马车停在城门外,幽幽暮色中,秦璋披着一件雪狐披风站在马车前,也朝着官道张望,虽然披着披风,可秦缨莫名觉得秦璋清瘦了不少,当即眼眶一热,“真的是爹爹!”

  催马在前的谢星阑也瞧见城门口的景象,他扬鞭加快马速,驾车的沈珞也跟着重重落鞭,不过片刻,队伍便到了跟前。

  谢星阑当先勒马,“侯爷。”

  与秦璋打了招呼,又对李云旗点了点头。

  秦璋应了一声,无暇与谢星阑过多寒暄,目光只落在他身后的马车之上,看到马车停下,立刻朝前走来,唤道:“缨缨——”

  秦缨跳下马车,见秦璋朝他伸手,立刻迎了上去,“爹爹!”

  秦璋笑着揽住她,一旁的管家秦广也笑呵呵望着她,“县主终于回来了,侯爷日日等着您的消息,可是担心极了,昨日便来城门口等了一个时辰,见昨日未回,便想着今日是一定要到的,这便早早就来迎着了。”

  秦缨自是动容,这边父女二人团聚,李芳蕤也跟着下了马车,对秦璋行了一礼后,走向一旁的李云旗,“哥哥——”

  谢星阑仍然高坐马背,见状道:“侯爷和世子接她们归家,我还要面圣复命,便先告辞,先走一步了。”

  一听谢星阑要走,秦缨忙看向他,却见他只看着秦璋和李云旗,眉眼冷定,再不复江上模样,秦璋道:“缨缨和芳蕤都毫发无损,多亏谢大人路上照拂。”

  李云旗也提醒道:“你这一趟离京日久,还中途去了江州,陛下心底是有不快的,你当心些。”

  谢星阑颔首,马鞭起落之间,如离弦之箭般驰入了门洞。

  秦缨望着他背影消失,这才回神与秦璋说话,一旁的李云旗不显喜色,只上下打量李芳蕤,又无奈道:“你回来晚也不是没有好处,父亲和母亲气全消了,你可放心了。”

  李芳蕤喜滋滋道:“我就猜父亲母亲气消了,咱们快快回府,回府之后我会好好告罪的,我这一趟见得可多了,有几次真是惊险极了,我要讲给母亲听!我还带了好东西给她!”

  她着急回家,李云旗却摇头道:“他们此刻不在府中,你也不必回府,我们要入宫。”

  “入宫?!”李芳蕤一惊,“这是为何?”

  李云旗尚未答话,一旁的秦璋对秦缨道:“缨缨,咱们也不先回府,你亦要随爹爹入宫,太后娘娘和陛下今夜在未央池设宴,所有皇室宗亲皆要出席——”

  在秦缨和李芳蕤迷惑不解的目光中,秦璋叹了口气道:“南诏使臣已入京十日,但昨日他们给大周的赠礼才到,此宴,是为他们向大周供礼而设。”

第167章 公主

  入城时已是夜幕初临, 御街上霜雪尽除,只余屋脊飞檐上一片皓白。

  华灯锦绣,人潮如织, 直令离京月余的秦缨有些恍惚之感,她边看街景边说办差之行, 半盏茶的功夫后,叹道:“此行虽跑了远路,却也还算顺利, 只是没想到去江州之后又遇到谢府出事,否则定能早个三五日回京。”

  秦璋也听得感慨, “江州谢氏极有盛名, 倒是没想到这嫡支也能出这样的腌臜事儿, 多亏你们回去, 否则那府中众人还蒙在鼓里,你这一趟跑了一大圈,眼见得累瘦了。”

  秦缨牵唇, “我看爹爹才是清减了,您放心,这样的机会不多, 往后我都陪在您身边, 您适才说南诏使者十日前便到京城了,那为何赠礼昨日才到?”

  秦璋道:“南诏此番来了两位皇子, 都是南诏王所出,还有一位公主, 是他们国中部族王爷之女, 他们十日前入京,随行也有不少赠礼, 但昨日到的这个,据说是此番供品之最,因极费车马,路上走的慢,晚了十日才到。”

  秦缨早料到南诏使者已到了京城,想到来年战乱,她不由道:“女儿在路上听芳蕤提起,说此番他们派了皇子、公主,多半是来求冶铁治水之术,可是当真?”

  秦璋牵唇,“多半是了,眼下他们都住在未央苑中,尚未与陛下开口,他们那里只有春夏,并无秋冬,这几日由两位皇子作陪,日日在未央池畔赏雪,很是逍遥,听说他们并不急着返程,那位公主还与皇后说,想在大周住一辈子。”

  秦缨微讶,“她想留在大周?”

  秦璋点头,又道:“皇后和德妃都很喜欢她,她今年十七岁,与两位皇子都可相配。”

  秦缨不由诧异,在她印象中,原文似乎并无南诏公主嫁给大周皇子,她迟疑道:“南诏……南诏会让公主嫁来帝都?”

  秦璋莞尔,“为何不让?几十年前,南诏想嫁女儿过来,皇室还看不上,丰州之乱后,大周虽国力衰微,但小小南诏还是不敢轻慢咱们的,南诏王膝下无女,这位阿依月公主很得南诏王宠爱,由她嫁来帝都,正昭显南诏王尊崇之心,百年前南诏有十多个部族,相互争斗不休,而南诏王这一族之所以能统一其他部族,也是得周王相助的结果,否则他们哪里能立国?”

  秦缨半信半疑,若南诏公主嫁给本朝皇子,那南诏当不至于会对大周生反叛之心,但剧情走向真能这样容易改变?

  说话间马车近了宣武门,到了宫门前,又转向往西行,只走了半盏茶功夫不到,一座亭台飞檐满布的园林入了秦缨眼帘,她不禁道:“这便是黄庭的遗稿。”

  忠勇侯府案中,那座杀人的假山便是黄庭之作,彼时秦璋提起,宫中正在修建的,用来招待外朝来使的未央池便是黄庭遗稿,秦缨记了几月,如今终于得见真颜。

  未央池占地极大,可通达后宫,其内仿南国园景,山水奇绝,秦缨与秦璋下了马车,李芳蕤与李云旗也到了,秦缨等了李芳蕤一步,跟着秦璋进了守卫森严的正门。

  门内早有内侍等候,见是他们来了,立刻在前引路。

  冷月当空,园内亦是冰霜皑皑,积白之下,尤可见葱茏绿意,沿路行来,盏盏萤灯挂在晶莹枝头,雪月交辉,越将园景衬的如梦似幻,刚上一道玉桥,一阵丝竹之声传了过来。

  引路的内侍此刻道:“侯爷,今夜夜宴设在长春殿,太后娘娘片刻前已经到了,这会儿应该在花厅中和各位娘娘、各家女眷说话。”

  秦璋颔首,回头道:“你们才回来,先去给太后请安。”

  秦缨和李芳蕤应好,过了玉桥,至一处邻水殿宇,正是今日设宴之地,丝竹声渐大,灯火亦将亭台轩窗映照的琼楼一般,待走上廊道,便听一墙之隔的花厅内,正传来女子银铃般的娇笑。

  “太后娘娘,秦侯带着县主到了,郡王家的姑娘也回来了。”

  内侍在门口禀告,只闻厅内一静,太后含笑道:“云阳和芳蕤回来了?快,快把两个孩子带进来,这都一个多月了——”

  话音落下,几人先后进了厅门,厅内地龙暖热,灯烛高悬,秦缨目光一扫,便见太后与皇后坐在北面首位,德妃与淑妃陪坐在皇后一侧,文川长公主李琼坐在太后一侧,其他夫人、小姐按次端坐,宣平郡王府柳氏也在此,见李芳蕤进门,她眼底亦是激动。

  但秦缨和李芳蕤都注意到,满堂宗室权贵的熟面孔中,坐着一位陌生女子。

  她身着宽袖大襟绣星月走兽纹紫色华裙,外套藏青白狐裘领坎肩,头戴玛瑙坠松石银链额箍,墨发皆编做细辫披肩,整个人都透着异域绮丽之姿,再加上她深邃灵秀的眉眼与偏黄的肤色,自然便是那位来自南诏的阿依月公主。

  “云阳,芳蕤,你们终于回来了!”

  郑太后笑意渐深,直朝着秦缨伸手,柳氏也站了起来,秦缨与李芳蕤行了礼,一个走到太后跟前,一个扑到柳氏怀中,其他人见状,少不得打趣两句。

  太后拉住秦缨,上下打量她,拍她手背道:“两个都瘦了,人也黑了,这一走便是个把月,可是叫人好生惦记,看你们往后还这样跑不跑了!”

  秦缨笑道:“让您挂心了。”

  太后这时又对秦璋与李云旗道:“行了,哀家留她们说话,你们自去殿上吧。”

  朝臣皆在前殿,待秦璋二人离去,太后便看向那紫衣女子,“阿月,这是云阳,是哀家外孙女,与湄儿是表姊妹,她极是聪颖,那是芳蕤,也是李姓宗室之女,她擅骑射,必定能与你玩在一处,你们又皆是同龄的,往后多走动才是。”

  自秦缨进门,阿依月的目光便在二人身上扫来扫去,她眼瞳晶亮,放肆无忌,只那份气韵便与大周的名门贵女全然不同,此时她站起身来,开口便是流利的大周官话,若不看模样,只叫人当她是大周女子。

  “云阳,你便是那个被陛下封了御前司案使的云阳县主?”

  阿依月大睁着眼睛,眼睫似扇羽纤长,秦缨牵唇,“正是我,听闻公主已到了京城十日,可还习惯?”

  阿依月笑意一盛,“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大雪,自觉好玩的,我听闻你们二人跟着朝官南下去抓杀人的凶犯了,可抓到了?”

  秦缨和李芳蕤对视一眼,李芳蕤道:“那是自然。”

  阿依月似是惊愕,“我听闻大周女子只会相夫教子,从不参与朝政,你二人倒不寻常,可见大周也并非那般教条森严嘛!”

  此言一出,厅内女眷们面面相觑,不知做何表情才好,郑皇后笑道:“阿月性子天真烂漫,定是你父亲母亲极尽宠爱,本宫听闻,阿月的母亲也是公主,且擅武?”

  阿依月点头,“正是,我母亲擅骑术,箭术亦不虚男儿,还上过战场,只是七八年前,与西羌一部族交手之时受了伤,如今腿脚有些不便。”

  郑皇后面露遗憾,“你母亲果然骁勇,令人敬服,若她不曾落下伤病,便能接她来大周看看周土风物,你如此喜欢大周的雪景,想来你母亲也十分喜欢,实在是可惜。”

  阿依月心腔微窒,“我母亲……”

  听着郑皇后所言,阿依月心底冒出几分别扭来,但郑皇后的笑意温柔而遗憾,叫她挑不出错,她眉眼间闪过一抹惶惑,低了声道:“她没办法的,南诏尚武慕强,她是外爷独女,要为了部族而战的……”

  女眷们的笑容舒心了许多,阿依月眼底光彩微暗,秦缨这时道:“我来的时候,听闻今日南诏要向大周献宝?”

  阿依月精神一振,“正是!此番王上可是准备了南诏最珍贵的宝物献给陛下!不过我此刻还不能说明,待会儿你们便知道了。”

  秦缨看向太后,“我与芳蕤回来的巧了。”

  太后笑,“就你鬼灵精!”

  话音刚落,一个内侍在门口道:“娘娘,内宫来消息,说陛下这会儿已经往这边赶来了。”

  太后闻言站起身来,“既是如此,那我们也去前殿吧,时辰也差不多了。”

  侍婢们立刻送上斗篷与手炉,很快,太后与皇后姑侄二人当先出门,崔德妃笑容明艳,这时朝阿月招手道:“公主,我的手炉小巧,正好给你用——”

  阿依月露出笑意,几步迎了上去,崔德妃将手炉塞给她,二人亲近地相携而出。

  后妃与女眷们如云而去,秦缨落后一步与李芳蕤走在一起,李芳蕤轻声道:“我哥哥说这位公主并非南诏王所出,是南诏最大的部族王之女,自小养在宫廷,算是南诏王半个亲生女儿,她还有个弟弟,如今十岁。”

  秦缨亦低声道:“我父亲还说她或许会留在大周。”

  李芳蕤意味深长道:“但我哥哥说她本来是要嫁给南诏大皇子的,结果那位大皇子常年多病,药不离身,她父亲不愿意女儿嫁给一个病秧子,一直不答应婚事,如此惹得了南诏王不快,此番出使,本来能带其他公主的,却偏偏——”

  李芳蕤话语忽断,听得认真的秦缨不禁侧眸,便见李芳蕤不知怎么,目光钉在了远处的廊道上,秦缨狐疑看过去,不禁眉头一扬。

  隔着一处霜雪皑皑的中庭,内侍们打着灯笼,正护送着贞元帝从内宫方向行来,跟在贞元帝身后的有五六人,当首者是个器宇轩昂的褐袍男子,其人鬓发微白,冷面宽额,剑眉飞扬,通身威势,在他身后,是一个多时辰未见的谢星阑,谢星阑身后,又跟着崔慕之与方君然,多半是听谢星阑朝贞元帝复命的。

  秦缨不知李芳蕤在看谁,只道:“定北侯回来了——”

  李芳蕤这才回神往那褐袍男子看去,“是,是的,不仅他回来了,信国公也回来了,我哥哥说近来朝堂之上很紧张呢。”

  定北侯杜巍,是杜子勤与杜子勉之父,其人掌管十万北府军,常年驻守幽州。

  丰州之乱时,尚是老定北侯杜渊掌军,彼时杜渊带兵南下,救驾有功,在杜渊死后,杜巍袭爵,北府军的军权亦未旁落,多年来,杜氏一门都极得贞元帝看重,但因杜氏无女儿嫁入皇室,纵得帝王信任,到底比不上郑氏与崔氏势大。

  越过明黄伞盖与重重人群,秦缨遥遥与谢星阑对视了一眼,隔得太远,秦缨还未看清他面上神色,便被裹挟着转了方向,她疑道:“杜氏不是最会独善其身?”

  李芳蕤轻哼,压着声道:“陛下当政,杜氏可独善其身,可倘若要立储了呢?陛下早先对忠勇伯府的事留了情面,这里头多是崔德妃出力,哥哥说从那之后,朝中各派便坐不住了,最先提出立储的,便是郑氏一脉的老臣,这月初,崔家也有人在朝上提立储之事,陛下并未驳斥,似乎真有立储之心……”

  前后皆是人,李芳蕤不敢多说,秦缨心底咯噔一下,也不敢再问,按照原文,如今是陆柔嘉嫁入长清侯府不久,并未对朝斗着墨太多,但她依稀记得,谢星阑与崔慕之因立储之争斗狠,至少是在两三年之后。

  思及此,秦缨目光越过人群,看到了自她进门便未说话的萧湄,她不过走了月余,萧湄似沉静了许多,这半晌跟在李琼身边,眉眼都未抬几次,实在叫人意外。

  长春殿乃未央池主殿,因是新建而成,最是气象煊赫,刚走到殿门口,便遇见从另一侧绕来的贞元帝一行,贞元帝驻足,往人群中扫了一眼,“云阳何在?”

  秦缨快步上前,“给陛下请安——”

  贞元帝上下打量她几眼,颔首道:“不错,此番你与李家姑娘也算经事了,适才谢卿已为你请功,晚上朕让人把赏赐送去你府上。”

  秦缨快速瞟了谢星阑一眼,自是谢恩。

  殿内已经等了许多宗亲朝臣,在山呼的礼拜声中,秦缨跟着人群入了殿门,目光一扫,便见秦璋正与一个华服锦衣的高瘦男子站在一处,秦缨眨了眨眼,待走到秦璋跟前,便见秦璋道:“缨缨,还不拜见你郑伯伯——”

  秦璋口中的“郑伯伯”便是信国公郑明跃,他是皇后的亲哥哥,郑太后的亲外甥,掌管十万镇西军,又享世袭国公之位,是比长清侯崔曜更尊贵的大周第一权臣。

  秦缨自乖乖福身行礼,郑明跃含笑打量她,“两年未曾回京,云阳出落的愈发像她母亲了,听闻你如今本事极大,比金吾卫的武侯都要厉害。”

  秦缨连声“不敢当”,秦璋见贞元帝与太后皆已坐定,便也带着秦缨入席,刚坐下,门口内侍又道:“陛下,几位殿下和南诏使臣到了——”

  贞元帝朗声一笑,“快宣!”

  秦缨朝正门处看去,便见二皇子李琨与五皇子李玥相携走了进来,在二人之后,又有两位衣饰异族的年轻公子,他们着与阿依月相似的紫黑宽袖大衫,身披羊皮狐裘坎肩,头戴绿松石银饰,腰配镶满宝石的银色弯刀,眉眼虽不及阿依月深邃,古铜色的肌肤却与周人大相径庭,缀在二人身后的,是不显眼的三皇子李琰。

  “施罗拜见太后,拜见陛下与皇后。”

  “蒙礼见过太后,见过陛下与皇后。”

  几人进门,至殿中行礼,见秦缨打量着那二人,秦璋轻声道:“施罗是南诏二皇子,蒙礼是三皇子,二人皆是南诏王后嫡出,南诏国内,对施罗尤其敬重,不过南诏王并未立王世子,多半还有考察这二人之意。”

  施罗个高温文,那叫蒙礼的,模样俊毅,却是眼含精光,视线飘飞,秦璋话刚落,蒙礼便看到了秦缨,也不知是因她面生,还是觉她貌美,竟盯着秦缨不放,未几还对她咧嘴一笑,秦缨眉头紧皱,这时,秦璋握着杯盏的手重重一放,这才令蒙礼收了视线。

  “好了,无需多礼,入座开宴吧。”

  贞元帝一声令下,施罗与蒙礼纷纷入席,二人在阿依月上首位,正与李琨兄弟相对,刚坐下,丝竹声渐大,侍婢捧着佳肴酒盏鱼贯而入,精美的菜肴奉上席案,顿时令亮如白昼的大殿内食香四溢。

  刚齐齐举了一盏,李玥便忍不住道:“父皇,到底何时开始献宝啊?”

  贞元帝还未开口,太后先道:“这孩子,这几日与施罗他们交好,竟没了规矩,南诏供宝乃是国事,可不是送你小玩意儿那样简单。”

  施罗温和地笑道,“五殿下既是着急,那在下也不多等了,此番入京本是该携着供礼一同入京,熟料路上车马折损太过,这才慢了一步,已经十分失礼了,也不敢再让太后与陛下久候,在下这便命人将奉礼送入殿中吧——”

  施罗起身,对着外头的侍从拍了拍手,便听得门外一阵嘈杂,不多时,竟是十多个南诏武卫抬着个两人高的大木箱子走了进来,武卫们人多,却个个步履沉重,直令人好奇箱子里的到底是何千钧之物。

  “砰”的一声重响,木箱稳稳落在地上,周遭私语窃窃,施罗泰然道:“大周山川秀美,地广物博,此番前来朝贡之时,除了惯常的宝石、奇药等南诏之物,父王想了许久,都未想到送什么礼最好,南诏仰仗大周百年,南诏子民向往大周,崇敬大周帝王犹如神祇,思及此,父王忽然觉得,再没有比我们的神明更好的礼物了——”

  贞元帝微讶,“神明?”

  施罗颔首,又看向当首的武卫,那武卫走到木箱之前,三两下便打开了箱门,箱门一开,坐在前殿的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丈余高的木箱内,竟当真装着一尊神像,那神像通身朱红,三头六臂,似龙似蛇的浮雕攀附其身,又印着古怪墨色花纹,神像怒目圆睁,发髻高耸,背后又伸着九颗独角龙头,龙头面目狰狞,再加朱红之色,莫名给人诡异惊悚之感。

  贞元帝肃然问道:“这是哪位神明?”

  “启禀陛下,这是我们国中水神阿赞曼,南诏常年多雨,洪涝成灾,每年雨季来临之前,我们便要向水神纳贡,南诏部族极多,神明也各不相同,但阿赞曼,却是所有南诏子民都要供奉的,为了供奉阿赞曼,南诏子民能舍弃性命,因此他是南诏最尊贵的神明,而这尊神像,其身是真金铸造,已在我们王都神殿中供奉了三十年之久。”

  施罗语声肃然,亦令殿中众人一惊,大周虽不信水神,却兴佛教与道教,若有被供奉多年的佛像与三清祖师像,那确是极宝贵,绝不敢轻易损毁,再加上这样一尊高大的神像竟是真金铸造,只这些金子,便足以令人咂舌。

  施罗又道:“父王将这尊神像贡给大周,便是想以此表明忠顺,阿赞曼带着南诏万千子民的福泽,从此护佑大周皇室,愿太后娘娘与陛下、皇后长命百岁,福德延绵。”

  太后不忍道:“你们将神像送走,若他真有灵性,难道不会惹其不满?”

  施罗摇头笑起来,“南诏忠顺于大周,护佑大周,便是护佑南诏,阿赞曼不仅是水神,更是惩恶扬善,渡苦渡劫之神,只要诚心祈祷,没有他不保佑的——”

  施罗牵唇,“我父王年过百半,却从无病痛,便是因他以发奉阿赞曼,如今五十二岁之龄,仍然似刚过而立一般,还有我大哥,他刚生下来巫师便说他活不过十岁,靠着奉养阿赞曼,至今他仍能读书习字似常人一般,我们的周话,都是大哥所教。”

  施罗说的情真意切,阿依月亦在旁不住点头,“是的是的,我母亲当年腿受伤,便是借阿赞曼的护佑才保住了双腿。”

  施罗又道:“阿赞曼还可明辨人之心智与忠诚,当年我父亲有十个兄弟,祖父不知如何择选德才兼备的世子,全靠阿赞曼指引才选了我父亲为王,这些年来南诏国力渐盛,足见阿赞曼择选无错,我祖父过世之时,原以骨灰供奉阿赞曼,我父亲想要三位皇子,他便有了我们兄弟三人,这一切,皆是阿赞曼降下的福泽——”

  施罗所言,令堂中议论更甚,定北侯杜巍听了半晌,冷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父王尊贵无比,却用头发供奉神祇,你祖父更以骨灰供奉,这等用己身献祭的邪祟行径,倒是令人想起了前朝的巫蛊之祸。”

  众人闻声色变,施罗却不恼,“侯爷所言在下明白,但供奉阿赞曼,也可同你们供奉佛祖一个道理,只以供品便可,只是……那些号称灵验的菩萨天神,又有几个真的能令人得偿所愿呢?若诚心不足,再良善的神明,也无法渡劫渡难。”

  见杜巍面色不快,施罗又诚恳道:“陛下,南诏与大周非同部族,南诏以此供奉,只为表明诚心,绝非要令诸位也信奉阿赞曼,这尊神像被我们供奉多年,只消将其立于明堂,香烛不断,便可佑一方安泰,南诏只望周皇室鹤寿延年。”

  异族神明,自是叫人半信半疑,但能进献这样宝贵的神像,确可证忠顺之心,贞元帝眉眼和煦了几分,“此神像重逾千斤,只从南诏送来大周便十分不易,你们有心了,此宝物朕收下,先供在未央池中,就安置在千华堂内吧。”

  施罗闻言顿生感激,眉眼微松,似卸下了心间大石,他重新落座,举杯相敬,贞元帝遥遥相应,宴上复又一片觥筹交错。

  秦缨对神像并无兴致,却见秦璋看着阿赞曼若有所思,秦缨疑惑道:“怎么了爹爹?”

  秦璋叹气,又低声道:“这等异族神明,多少带着邪性,也不知会否带来不吉,这施罗嘴上说的好听,可还真不如直接送来万两黄金为好。”

  秦璋修道,自是介怀,秦缨也觉施罗所言阿赞曼之神奇尚待考证。

  她未多言,目光一转,却见阿依月似觉周酒味道极好,竟一杯接着一杯连饮,没多时,她双颊红似云霞,一双眸子也湿漉漉泛起水光。

  某一刻,她忽然望着席案上的烧过半的灯烛道:“自君之出矣,红颜转憔悴。思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①……”

  李琨就坐在她对面,便道:“本以为两位殿下和公主只是周话说的极好,却不想公主还会此诗?”

  李玥不解道:“二哥也知此诗?”

  李琨看着阿依月,“此诗乃前朝举子所作,是说女子思念郎君,内心备受煎熬,流传度并不高,我曾在一本坊间诗集上看过。”

  蒙礼这时道:“阿月,你要醉了。”

  阿依月似是不服气,直身道:“大周诗词博大精深,很有妙趣,我在南诏之时,专门收集大周的诗词本子,还有话本,如此才学得一口周话。”

  崔德妃坐在皇后席旁,笑道:“公主既然喜欢大周的诗词,不如往后留在京城,专门为你请一位夫子教你?”

  阿依月唇角微抿,似明白这个“留”含义深刻,面上迟疑的很,但很快,她将酒盏一放道:“我喜欢大周,我愿意留在此,留一辈子都好。”

  “阿月,不得胡言——”

  施罗也看出她有了醉意,可阿依月闻言只看向他道:“哥哥们的祈望自然便是我的祈望,不是吗……只是……”

  她话锋一转看向贞元帝,“只是我们进献了阿赞曼,南诏国中便失了庇佑,陛下可能想想法子,让南诏不再为水患所祸?”

  阿依月清亮的声音震得殿内一静,一时所有人都看向了贞元帝,施罗和蒙礼此时也未拦阻,似也想听听贞元帝是何答复。

  贞元帝淡笑,“南诏水患,确令朕也十分忧心,你们此番来京不易,先多住些时日,朕或许能为你们寻到解困之法。”

  此言虽含糊,倒也给了希望,阿依月不敢多言,一时规矩起来。

  宴过三旬,殿外响起了簌簌之声,太后离宫时久,此刻困顿道:“哀家真是不经事了,这会儿便眼皮打架了,皇帝,眼瞧着下雪了,哀家便先走一步。”

  贞元帝忙站起身来,“恭送母后——”

  众人跟着起身礼送,待太后披着斗篷行至门口,殿门一开,外头果然朔雪纷扬,侍婢们前呼后拥着将太后送走,郑皇后忧心道:“雪下的大,陛下,我们也早些回宫吧,雪大路滑,又是在园子里……”

  夜宴已酣,贞元帝也不留恋,“罢了,今日便散了吧,琨儿玥儿,你们送他们回馆阁。”

  帝后与宫妃们起驾离去,其他朝臣命妇们也纷纷退走,秦璋懒得与人争路,出了殿门在西侧廊道上躲雪,秦缨站在一旁,只见谢星阑在人群之中一闪便没了影,竟不曾往她这里看上一眼,秦缨心间漫出丝古怪,眼前的园林雪景都失了韵味。

  南诏使臣皆住在未央池中,阿依月走出殿门,望着漫天纷扬的大雪,却也朝西边来,这不是回馆阁的路,可急坏了侍从,蒙礼见状道:“没事,她随性惯了,跟着她,让她玩会儿雪吧,我们先回去便是。”

  蒙礼一行往东离去,阿依月却没来秦缨所在的廊道,而是径直往积雪的中庭而去,她沿着雪地往西北走,口中念念有词,没多时,传来“啊”的一声惊叫。

  秦缨吓了一跳,隔着绿树,却看不清她怎么了,便道:“爹爹等我,我去看看。”

  秦缨沿着她脚步往北走,没多时,便听见阿依月的轻喝——

  “月亮是南诏神物,在你们大周,一个小小宫婢,也敢叫这个名字?你们周人说话好不敞快,连你也不叫我如意——”

  秦缨快走几步,便见阿依月带着侍婢站在一株梅树旁,她一把抽出腰间的软鞭,抬手就朝地上跪着的两个宫婢抽去,一个侍婢痛叫出声,另一人却瑟缩着肩膀一声未出,秦缨连忙道:“公主且慢——”

  阿依月停了手,回头见是秦缨,眉头高高挑了起来,“是你!”

  秦缨走到跟前,“公主息怒,是她们冒犯了您不成?”

  阿依月尚未说话,那痛叫的宫婢先求救道:“县主饶命,奴婢们是云韶府的乐伎,适才宴席散场,奴婢们要从此回宫中去,却不想与公主撞了上,奴婢们告罪,报上名讳与司职,没想到公主更生气了——”

  廊上的昏光映在雪地上,正可见地上落着两只玉笛,确是宫伎之物,秦缨知晓了内情,便道:“原来如此,是她们唐突了,公主适才那两鞭子,便算对她们的责罚可好?天气严寒,她们衣裳单薄,实也是可怜之人。”

  阿依月撇了撇嘴,“饶了她们可以,但我要她改掉自己的名字!”

  她用鞭子指着那始终趴在地上之人,秦缨也狐疑看去,“改名字?您要她改掉什么?”

  阿依月轻哼,“我要她改掉名字里的‘月’字。”

  秦缨无奈,适才只觉阿依月天真烂漫,可没想到离了贵人们,她对下人甚是骄纵,秦缨试图解释,“公主,月亮在南诏是神物,但在大周,只是——”

  “旁人也就罢了,可她一小小宫婢,怎配与我一样名字?”

  阿依月不甘,秦缨秀眉微皱,只好道:“你抬起头来,你全名叫什么?”

  那宫婢缩着身子,肩背纤弱,撑在地上的指节已被冻得通红,秦缨心急,倾身想将人扶起来,可刚碰到肩膀,她猛然抬了头。

  对上那怀着嫉恨的目光,秦缨一怔,“是你,你怎会——”

  “我怎么会?我这一切不都是拜你所赐吗?”

  这张清秀面孔如此熟悉,可昔日娇弱惹怜之态,已被疲惫与沧桑替代。

  秦缨怎么也没想到,被阿依月为难之人,竟会是卢月凝。

  她离京之时卢家的案子尚未判罪,未想到月余之后,卢月凝竟入了云韶府。

  “你被充入云韶府了?”

  面对秦缨惊问,卢月凝惨笑一声,她将眼底嫉恨隐去,又俯下身,“奴婢拜见县主,还请县主为奴婢们做主——”

  秦缨瞠目片刻,很快定神道:“你们先起来。”

  她看向阿依月,“公主不喜欢的话,她以后就叫凝儿,还请您莫要为难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