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谢星阑瞳底浮着疑惑,“你不关心兵战,怎忽然担心起这些?”
李芳蕤也是不解,但很快她道:“是我刚才说了那几个部族并非善类吧……”
秦缨喉头艰涩,面上只能顺着李芳蕤应是,“我不关心兵战,但偶尔也听闻边境并不平顺,虽都是小打小闹,可万一呢……”
谢星阑牵唇,“大周北面有定北侯掌管的北府军,西南有郑国公所辖的镇西军,这两支重兵皆是精锐,足以抵挡南诏与北狄二部,便是真打的不可开交,还有长清侯府掌管的龙武军在陇西腹地,届时可驰援南北,绝不会有任何差池。”
原文中并未细说大周如何战败,但秦缨仔细一想,心底有了几分计较,“这三军是兵强马壮,无错,但郑家与崔氏多有不睦,定北侯又听闻是一等一的纯臣,谁都不得罪,谁也都不交好,到时各自为政,可并非牢不可破——”
李芳蕤轻嘶一声,“缨缨,你说的我都害怕了,你对案子有兴致就罢了,怎还论起兵战了?你若喜好此道,回京之后,我送你一筐兵书瞧瞧。”
秦缨莞尔,“我可没做将军的心志,罢了,我也只是随意说说,你看,太阳快落山了,这天气晚上更冷,咱们早些把你房里的炭盆点着——”
秦缨拉着李芳蕤回她舱房,二人刚转身,谢星阑寻常的神色一暗,剑眉亦紧紧地拧了起来。
时节已入初冬,江上虽是风平浪静,天气却越来越严寒,白日里无事时,众人皆在各自舱房避寒,船行三日后,终于得了从京中来的消息。
冯萧一行已将犯人押解回京,但谢星阑身为龙翊卫指挥使,贞元帝自然在等他回京复命,所幸商船除了补给之外,并不在半途停靠,行程便紧凑了许多,船行五日之后,便到了南下时触过礁石的意阳十二滩地界。
意阳十二滩要走两天两夜,此番商船运货吃水极深,且是逆流,便要多走上一夜,幸而万宇跑船多年经验丰足,第一夜秦缨与李芳蕤未感分毫颠簸,至第二日晨起,才知已经过了第十滩。
这日天气晴好,碧空如洗,申时过半,秦缨刚与李芳蕤晒完太阳,便被谢坚请到了一墙之隔的谢星阑房中。
连着数日,谢星阑出门的时辰不多,此刻进门,便见他身边长案上摆了一摞公文,此时他将一卷文册递上来,“还有三日抵京,你看看有何疏漏。”
正是衙差遇害案的公文,冯萧回京之时虽带了证供,但谢星阑要面圣,自然还要准备周全,秦缨坐在案几一侧,细致地翻了起来,还未翻看几页,忽地转首看谢星阑,便见谢星阑目光落在她面颊上,也不知在看什么。
“你这两日时不时盯着我,可是有何事不成?”
秦缨警醒,自能发觉谢星阑与在江州时不同,谢星阑倒是坦然,“我只在想你父亲如何教导出你这样的性子,三月之前,我从未想过能与你一同离京办差。”
秦缨眨了眨眼,乖乖看回公文,“三月之前,我也还为你恶名所惊呢。”
谢星阑牵唇,正要说什么,秦缨忽然道:“这一路上你虽未提,但我看你还是不喜出舱房,你父亲母亲之事,可有章程了?”
谢星阑眉眼微肃,“回江州无所获,如今想来,只能从当年乘坐的客船入手,那船号是京城的,且出过这样大的船难,他们应当还有印象,若能获取船员名册,逐一排查,或许能发现些许端倪,我们府上自己人已查无可查了。”
秦缨点头,待看完了案卷,便将文书交回,“并无疏漏,很细致周全。”
谢星阑接过案卷,忽而道:“你若无趣,我这里正有几本闲书可看。”
榻几之下放着两本薄册,谢星阑取出递给秦缨,秦缨打眼一扫,蹙眉:“我当真无心兵法,你自己留着看吧,无事我便走了,我还不如与芸儿玩花绳呢。”
秦缨说着起身离去,待出门下楼,白鸳跟在后疑惑道:“县主怎急匆匆的。”
秦缨蹙眉嘀咕,“谢星阑这两日怪怪的……”
白鸳自是不懂,跟着秦缨进了李芳蕤房中。
楼上房中,谢星阑盯着手中两本极易懂的兵书出神,谢坚适才就守在门口,此时瘪嘴道:“属下从未见过真有人给姑娘家赠兵书的,临川侯又非行伍之人,县主也不习武,公子您琢磨了这几日,就想了这么个法子。”
谢星阑将书册扔在榻边,凝声道:“是啊,不习武,不看兵法,甚至连大周疆域图都未熟悉,这样一个人,怎会料到大周将有兵祸?”
谢坚一愣,“您说什么?”
谢星阑微微狭眸,又道:“这一路上,她可曾提过半次崔慕之?”
谢坚惶然不解道:“不曾啊,不仅未曾提过崔慕之,便是崔慕之来的信,都被县主嗤之以鼻呢。”
谢星阑沉声道:“窦家案发之后,她与陆柔嘉有约的那夜,崔慕之与卢月凝去过花神庙,没几日,陆柔嘉便与长清侯府退了亲……”
谢坚抓了抓脑袋,莫名道:“您怎么又想起了此事?这不正说明,县主给身边人带去了好运吗?那陆姑娘起初可不知崔慕之与卢家小姐纠缠不清,后来刚好碰见,便绝了陆姑娘的念想,这是多好的事!”
谢星阑不再言语,入定似的坐到了暮色时分。
夜里寒意更重,刚用完晚膳,李芳蕤与秦缨便早早回房歇下,谢星阑上楼之时,只见她舱房门扉紧闭,待回自己屋子,瞧着燃烧通红的炭盆吩咐道:“把这炭盆送去隔壁。”
谢坚眼瞳一瞪,摸了一把冻僵的面皮,只好倾身去端炭盆,没多时转身回来,手中炭盆仍在,谢坚笑呵呵道:“公子,县主不要,县主说咱们的屋子本就在风口,她那里的炭盆紧够了,让咱们留着取暖——”
谢星阑眼风扫过来,仿佛无声说了句“没用的东西”,谢坚笑意一僵,连忙道:“那属下再去——”
他正转身而出,谢星阑又道:“罢了,安歇吧。”
谢坚尚且犹疑,见他当真宽衣,才心颤颤将炭盆放了下来。
灯烛熄灭,舱房外江风呼啸,船舱内却极快地响起了一道鼾声,谢星阑心绪纷杂地躺在榻上,凝神半晌,才入浅眠之中。
谢星阑不知自己睡着多久,但昏昏沉沉之间,一振嘈杂的惊呼声令他一个机灵清醒过来,他屏息静听,很快,一个挺身坐了起来。
同一时刻,被惊醒的谢坚利落地朝门口奔去,他拉开门扇,待看清江面上点点火光,立刻回头疾呼道:“公子,是水匪——”
第164章 坠江
“小心, 小心冷箭!”
“围过来了,他们人太多了——”
“爹爹,别出去——”
月黑风高夜, 船舷甲板上乱做一团,谢星阑刚走上廊道, 便听见万芸撕心裂肺的喊声,下一刻,隔壁舱房门也应声而开。
秦缨起身匆忙, 只披了外衫,她疾步走到谢星阑身边, 惊问道:“这是——”
谢星阑沉声道:“是水匪, 来者不善, 你留在房内, 我下去看——”
第二个“看”字未出,一道劲风声忽然破空而来,谢星阑面色大变, 一把将秦缨拉向自己,秦缨反应不及,人“砰”地一下撞上谢星阑胸膛, 刹那间, 秦缨只觉颊侧一凉,随之而来“叮”的一声激得她背脊发凉。
“啊——”
冷箭与秦缨擦肩而过, 狠狠钉在门框上,刚打着灯笼走出门的白鸳吓得神魂出窍, 手中灯笼也应声落在了地上。
灯笼熄灭, 廊道上骤然漆黑,反衬得江面上萤火如炬。
水匪们的喊杀声迫近, 一楼甲板上的呼喝亦令人头皮发麻,秦缨靠在谢星阑身前,不知是惊还是怕,耳畔轰鸣阵阵,鼻息间江风的腥与谢星阑身上的沉檀冷香交错,愈发令她心跳若擂鼓。
“你们进屋子里去,莫要点灯!”
臂上的手重重一握,谢星阑推着将她送入屋门,“莫要出来。”
重重交代四字,谢星阑将门一关,转身便下一楼,听着外头动静,白鸳惊慌道:“他们是见奴婢点了灯,才往这里射箭?县主,这些水匪要做什么?”
“劫商船。”
秦缨落下三字,摸着黑朝北面窗下走去,白鸳看不清她动作,急出了哭腔,“县主,您做什么?”
秦缨语气严肃,伴随着一阵窸窣之声,冷冷地道:“水匪人多势众,我们人手不足,谁都不能坐以待毙。”
白鸳一听,更慌乱无主,“那咱们能做什么呢?”
谢星阑带了三十来个翊卫南下,但冯萧押解囚犯回京,已分走了大半人马,如今他身边随从拢共不到十人,再加上她与李芳蕤身边护卫,也不过十三人,而适才那一眼,她已看清江上装载着七八人的小船足有五六只之多,再加上对方刀箭俱全,有备而来,他们实是胜算不大。
“县主,他们已有人强行登船了,您莫要出来——”
忽然,沈珞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秦缨不知拿到什么,此时往门口走去,她将门打开道:“既有人登船,你们怎不去阻挡?”
沈珞与冯聃皆在外,沈珞道:“我们是您的护卫,谢大人也让小人们来守着您。”
秦缨正要驳斥,忽然眼风一动看向船头,只见好端端的桅帆竟起了一道火光,她面色大变,“他们要放火,快,去救火,船若沉了咱们谁也活不了!”
“县主,那您留下——”
沈珞犹自坚持,秦缨一把将身侧的彤华举了起来,“别啰嗦了!我有法子自保!”
话音落下,她快步往楼梯口行去,白鸳见状,亦不管不顾跟了上来,沈珞与冯聃无法,只得一同下了楼。
“哪里来的宵小!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刚下楼,便碰见李芳蕤执剑而立,秦缨喊道:“芳蕤——”
李芳蕤转身看来,还未出声,也一眼看到了桅杆处的火光,秦缨趁势道:“先救火!”
她疾步往船头去,刚走到甲板,便见四个黑衣大汉沿着钩锁从船舷爬上来,一见是个女子匆忙而来,当首之人顿时露出一抹狞笑,“好水灵的娘们——”
“劝你别动!”
秦缨将彤华对准来人,厉喝出口,却惹得黑衣人大笑,他扬着大刀嘲弄上前,“不仅水灵,还是个刚烈的,带劲,啊——”
“噌”的一声,黑衣大汉甚至未看清秦缨手中物,便觉大腿上剧烈一痛,他手中大刀滑落在地,人也哀嚎着扑倒,身后三人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见那人大腿上被一枚短箭深深刺入,眨眼功夫便血流如注。
“等什么!给我杀了这娘们!”
倒地的大汉愤恨难当,剩下三人心一横,立刻举刀而上,秦缨牙关紧咬,又听一声轻响,冲在前的大汉捂着肩头痛嚎起来,李芳蕤见状,亦执剑而上,沈珞与冯聃紧随其后,片刻便将剩下两人制服,听不得几人呼嚎,沈珞一人给了两拳,尽数将几人打晕过去!
秦缨利落道:“绑起来,先救火!”
船帆多兽皮、麻布与竹篾,火势顺桅帆而上,片刻便火焰通天,秦缨几人不顾掉落的火星,寻到升帆的绳索,一刀下去,火势汹汹的帆布立刻塌落下来,船行江上,最不缺便是水,沈珞和冯聃打上两大桶江水,很快便将火势扑灭。
“县主!当心!”
火势刚灭,又有箭雨乱飞,船尾处兵戈相击声愈烈,漆黑江面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又围了过来,李芳蕤大喝道:“他们人太多了,我们分开守着两侧!”
此言落定,船身忽而一震,避在船舷边的几人面色大变,秦缨道:“感觉到了吗,船吃水更深了——”
白鸳紧挨着秦缨,此刻回头一看,惊道:“舱房也起火了!”
水匪意欲在船头放火,在船板不高的船尾登船,见船头火被灭,便又四处射起了火箭,此时着火之地,正是在一楼中舱,眼见火势迎风而起,又有数道勾索飞挂船舷,沈珞喊道:“又有人登船了,县主小心——”
秦缨揽着白鸳后退,刚靠到前舱,几道惊呼从中舱方向传来,却是万夫人和万芸被浓烟逼出舱门,秦缨忙喝道:“芸儿,来这里——”
秦缨话落,秀眉却猛地皱起,只见数只大手扒上船舷,却是水匪从这一侧翻了上来,骤然出现之人吓得万夫人和万芸惊声大叫,秦缨忙举起彤华扣动机关,几道惨叫随着落水声响起,却仍有两人动作迅捷跃上了廊道!
万夫人护着万芸急奔,身后人拿刀追砍,秦缨忙着装填短箭之时,李芳蕤执剑迎了上去,只见她出剑迅疾,灵巧锋锐,水匪们皆存杀意,她亦不留情,三五招便使一人重伤,可很快,东侧船舷上又出现数只人手,沈珞与冯聃亦加入战局。
秦缨接到万夫人和万芸,渐渐往船头甲板退去,万芸边哭边喊道:“姐姐,底仓内进水了,我们的船要沉了……”
她所言令众人心紧,万夫人也惊惶道:“这些水匪尽是通晓水性者,是他们潜入船底凿破底仓的。”
李芳蕤剑锋凌厉,但因少于实战,到底力有不逮,她步步后退,唯沈珞与冯聃支撑,眼看着水匪越来越多,火光中忽闪出几人,正是谢星阑带着谢坚几人杀了过来。
他眉眼冷厉,剑若雷霆,三尺雪刃挑、刺、撩、劈,招招杀意浓烈,叫嚣的水匪腹背受敌,接连倒地,见此番大势将去,最后二人翻船而逃,犹如丧家之犬。
谢星阑墨色的袍摆在夜风中翻飞,英挺的身量似一把韬光日久的剑锋,他挽了个剑花收势,朝身后吩咐,“你们去补救船舱,外面交给我们!”
跟着他的,是万宇和两个负伤的船工,万宇闻言遥遥看了一眼妻女,立刻进了浓烟密布的舱房,谢星阑则径直朝秦缨奔来,待到了跟前,眼底杀意一扫而空,关切道:“如何?可有受伤?”
秦缨护在万芸身前,已看了他许久,此刻摇了摇头,举起彤华道:“它可算排上用场。”
谢星阑瞳底微明,似是欣然,但下一刻又拧眉,“是附近山寨中的水匪,早年被清剿过,如今又死灰复燃了,他们多为亡命之徒,不可大意。”
他手中剑尖尚在滴血,此言落时,下意识将剑锋往身后背了背。
秦缨只往他和谢坚身上看,见二人衣衫血迹甚多,眉尖紧蹙起来,谢星阑看个明白,“单论身手他们皆是不敌,只是他们人多势众,船上又逼仄,我们不好施展,反给他们可乘之机,他们贪船上财帛,不会真放火沉船,只消抵住攻势消磨他们人手,便可制胜。”
秦缨紧握着彤华,正点头,谢坚又喊道:“公子,又来了!”
谢星阑侧眸看去,只一眼,便见东、西船舷皆挂上了飞锁,他眉眼微沉,撂下一句“你们后退”,便执剑转过了身去。
中仓火势半灭,唯独烟气顺着北风飘来,谢星阑身形高挺,宽肩长臂,尽将血气与烟尘替挡了住,秦缨望着他背脊,与身后几人退步。
水匪自两翼翻上,见船尾翊卫与船工众多,而船头护卫少不说,还有妇孺之辈,于是带头的一声令下,先朝着船头攻来——
地势逼仄,人多反落了下乘,但来者穷凶极恶,面对防守几人,个个悍狠扑杀,直取要害,见谢星阑身份贵重,又是功夫最好之人,水匪们一时刀剑齐来,只恨不能将他大卸八块!
刀光剑影,血雾飘飞,在声声惨呼中,白鸳冷汗满额,万夫人和万芸也怕得腿肚儿打颤,秦缨和李芳蕤支撑在前,眼见围攻者越来越多,脚下船身又不稳起来。
万夫人哽咽道:“不好,只怕底仓破损太多——”
船身摇晃震荡,船舷之外,是怒涛汹涌的江流,秦缨握紧彤华,目光紧紧落在谢星阑身上,只见水匪们刀光密不透风,杀机频现,但谢星阑剑法绝伦,并未被逼退,他一人守在最前,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没多时,围攻他的十来个水匪皆挂重彩!
有人吆喝撤退,有人恋战不甘,谢坚与沈珞逼上去,又重伤三人,此时船尾翊卫们也得胜杀回,前后夹击之下,逼得水匪进退两难。
眼见危机将解,船身却猛地一震,紧接着,整个船体都往东倾斜,水匪见状大喝撤走,纷纷跳江而去,唯船上众人慌了神!
“县主——”
船身倾斜,本就高翘的船头甲板湿滑站不住人,白鸳惊呼一声滑倒在地,秦缨踉跄之间,却见万夫人母女直往甲板边缘滑去,她二人躲在最后,又被吓得浑身瘫软,此刻无着力之地,只惊叫着滚向二尺高的围板——
船身已斜,围板难以护人,秦缨面色大变,一把拉住万夫人衣摆,可裂声骤响,衣衫不堪力道被撕下一块,秦缨未拉住人,反让自己也被拖着往前扑,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拖住秦缨腰身,极力将她捞到了船舷边。
秦缨惊魂未定转身,正撞入谢星阑寒峻眉眼中。
几乎是同时,万夫人与万芸的惊呼随着一道落水声响起,秦缨回头,便见一个浪涌二人便没了踪影,“芸儿——”
秦缨正心急如焚,一道墨色身影却紧随其后跃入江中,她一愣,这才觉腰上空了,是谢星阑跳了下去。
谢坚瞧见这一幕,大骇上前,“公子!”
他目眦欲裂,一个猛子扎入江中,秦缨撑着船舷,死死望向漆黑一片的浩荡江水,那怒吼的波涛,仿佛连她也一并吞没了。
第165章 人为
“公子!公子下去救人了!”
翊卫此起彼伏的惊呼响起, 谢咏也冲到了船舷边,见他一言不发地扔长剑,脱外袍, 李芳蕤难以置信,“谢咏, 你——”
话音未断,谢咏已翻跳入江。
秦缨眼瞳轻颤,厉声喊道:“火把!拿火把来!将绳索扔下去, 将船帆落下来!”
她反应迅速,沈珞和冯聃忙去拖桅杆下的麻绳, 翊卫和船工们也纷纷拿来火把往江中照, 待麻绳扔入江中, 不过片刻, 一人喊道:“快看,谢坚都尉——”
“远处,远处是万夫人?”
“谢都尉, 万夫人在你南侧——”
先跳入江的谢坚已冒头,听见船上人呼喊,他借着火光看到了水中挣扎的万夫人, 立刻奋力游了过去。
这时, 秦缨又望着紧贴船舷处,“谢咏!”
谢咏也冒了头, 却唯独不见先落水的万芸和第一个跳下去的谢星阑。
船体倾斜,众人皆身形不稳, 李芳蕤靠到船舷边, “谢大人呢?万芸呢!这船是怎么了?不会要翻了,我们如何是好?”
若真要翻船, 那便是雪上加霜,这时一个船工嘶声道:“若是没猜错,是底仓进水难救,万老板正在抛货,等抛至平衡,船体便可回正,眼下、眼下要快些找到他们才好,这么冷的天,人在水里泡上一刻钟便要没了意识,小孩子更是经不住,我们本有几个水性极好的,可此刻都负了伤,实在下不去水……”
船工不擅武力,头番交战便受伤不轻,此刻跳入江中,与送死无异,听得此言,又两个会水的翊卫自坠江一侧跳下搜寻,而这时,倾斜的船身终于稳了住。
秦缨心跳似擂鼓,顾不上船身未回正,直往中仓方向移去,“万芸身轻,或许会被冲往下游,在船尾和两翼都找找——”
见她如此,剩下的翊卫船工们动作更快,纷纷打着火把四散开,而江中的谢咏看到了谢坚,亦往谢坚的方向游去,二人很快到了万夫人身边,沈珞再抛去麻绳,二人拖着万夫人,借着绳索之力,缓缓游回船舷之下。
万夫人本会水,奈何江水冰冷刺骨,又汹涌难敌,虽勉强未被冲走,却还是呛了水咳个不停,待抓住绳索喘了口气,大哭道:“芸儿!芸儿在哪里!芸儿——”
“万芸——芸儿——”
“公子——大人——”
此起彼伏的呼喊响起,李芳蕤也在船舷边大喊起“谢大人”,秦缨心揪做一团,手中火把挥舞,目光如炬,恨不能也跳入江中去。
船舷之下,谢坚将麻绳套在万夫人身上,等万夫人被拉起,又转头潜入了江水之中,但漭漭江流,哪里能看到谢星阑身影?
上甲板的万夫人自责不已,哭喊道:“芸儿,怪我没有拉住她,芸儿——”
江水冰冷,见万夫人被冻得面庞发紫,白鸳忙脱下自己外衫给她披上,万夫人绝望地爬去船舷边,一声一声唤着万芸名字。
水匪跳江逃命,不过片刻已不见了踪影,借着剩下的小船和江上漂浮的木板,谢坚几人在船翼船尾奋力搜寻,可眼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船身都已回正,仍然没有谢星阑和万芸的影子。
“谢星阑——”
秦缨也禁不住站在船尾大喊,北风刺骨,漫甲板的血腥气中,她心跳的越来越疾快,脑海中,亦尽是谢星阑跳入江中的身影。
她又道:“下游,往下游搜——”
秦缨语带惊惶,李芳蕤虽也急得跳脚,却还是安抚道:“没事的没事的,谢大人是江州人,听说江州人人都是浪里白条,许是江面上太黑了……”
秦缨喉头发紧,“不,你不知,他绝不该自己下水的。”
这样冷的天,秦缨掌心却漫出一层汗,她走到船尾最高处,只见谢坚几人登上水匪丢弃的小船,打着火把,已往更下游之地划去,正在此时,中仓跑出几道身影,正是万宇匆匆上来,他听到了甲板的呼喊,尚不确定,直到万夫人一看到他便道:“老爷,芸儿坠江了,不见踪影了——”
万宇心一沉,“从何处坠江?”
万夫人指着甲板一侧,“我们一起滚下去,差爷们将我救了起来,但芸儿和谢大人未曾上来,这都这么久了,他们会不会——”
万宇身上也挂了彩,但听闻女儿坠江,立刻脱了外衫,见不远处还飘着一艘水匪小船,他也一个猛子跃入江中,万夫人心痛如绞,哭得瘫软在地。
船上尚有被拿住的水匪,秦缨强定心神吩咐,“将他们都绑好了关进货仓,其他人治伤的治伤,莫要误了性命——”
翊卫船工们动起来,沁霜和白鸳亦去帮忙,李芳蕤站在秦缨身侧,见她面白如纸,想宽慰两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片刻前帆落船停,此刻船身已随着江流往下游缓移,但即便如此,眼看着半盏茶的功夫将过,船尾两艘小舟依旧毫无动静。
剩下不通水性的三五翊卫已渐渐变了脸色。
“这些年大人从不走水路……”
“大人少时家里出过事,你们难道不知?已经这么久了,又是这样的冬月寒天,擅水性的都不一定能活下来……”
“这可怎么是好啊,这大晚上的,若人被卷入暗流,岂非尸骨无存……”
秦缨一颗心越来越沉,她轻喃道:“不会的,这不可能……”
李芳蕤未听清她所言,却将一旁翊卫们的议论听了个明白,她想起谢星阑父母之事,不由道:“当年谢大人的父母便是在这云沧江殒命,难道……这江水太冷,浪头也汹涌莫测,这么久,只怕人都失去知觉了,缨缨——”
“不可能的——”
秦缨疾步走到船尾最高处,大声呼喊起来,“谢星阑!你命不该绝于此,若你听到呼喊,便莫失求生之志,陛下还在等你复命!你父亲母亲的事故尚有疑问,你还未查个清楚!谢星阑,你还有功业未建,你要封侯拜相,怎能在这寒江中殒命?!”
秦缨清越的呼喊回荡在江上,至最后一句,已是声嘶力竭,被她一激,周遭众人也呼唤起来,众人一声比一声急切,撕开夜色,穿透江渊,再无知觉之人,也要被惊醒过来。
忽然,远处的小舟爆发出一阵惊叫,船上众人一静,李芳蕤最先道:“找到了!他们唤着‘公子’,好像是找到谢大人了——”
秦缨眼瞳一亮,却屏着呼吸不敢放松,她一错不错地盯着那抹火光,只等看到那小船渐渐回靠,才缓缓出了口气,李芳蕤与众人欢呼起来,“回来了回来了!定是找到人无疑了!”
万夫人裹着衣衫不敢大意,眼见两艘小船都越来越近,她眼瞳才蓦地瞪大,只见谢坚船上坐着个通身湿透之人,正是跳水救人的谢星阑,而他怀中抱着个正咳嗽不停得紫衣女童,岂不正是万芸!
万夫人膝弯一软,跪地道:“芸儿!找到芸儿了!谢天谢地!”
秦缨也看到了谢星阑,火把照耀之下,他衣衫头发尽湿,刀削斧刻的面颊冻得青白,他抱着万芸,不住拍她脊背,分明是刀锋一样的人,此刻狼狈中透着温情,竟让秦缨鼻头酸了酸。
翊卫们放下绳索,先将万芸拉了上来,万夫人哭着扑上去,缓过来的万芸也伏在母亲怀中大哭,母女二人抱作一团时,谢星阑一个箭步跃了上来。
他发丝尚在滴水,越衬得面颊发青,秦缨守在跟前,紧张道:“可有受伤?”
谢星阑摇头,望着她的神情竟是松快,“不曾,这孩子被水流带的太快,我差点不曾追上,她多半冻坏了——”
万芸面白唇紫,确实冻得不轻,这时万宇上了船,立刻朝谢星阑跪了下去,“多谢大人救命之恩,若非大人相救,这么黑的夜,只怕小女性命了结在此了!”
眼见万夫人也抱着万芸跪下,秦缨忙道:“先进屋子说话,你们都快些换干衣裳才是……”
万宇立刻起身,“是是,火已灭了,船底漏水也止住了,进屋再说!”
二人脱险,不论是船工还是秦缨一行,都惊喜非常,众人忙不迭进屋更衣,眼见万芸片刻便咳嗽起来,秦缨忙将陆柔嘉所赠伤寒药给万宇,一楼着过火,万宇带人收拾仓房熬药,李芳蕤便与沁霜照顾万夫人母女,秦缨等了片刻,往二楼去。
谢星阑几人已更衣完毕,屋内也添了炭盆,见几人都冻得不轻,秦缨道:“万老板正收拾厨房,熬了伤寒药,你们都喝上。”
话音落下,秦缨到底没忍住,“你怎就那般快跳下去了?”
她这话落地,不说谢坚了,便是谢咏也很不赞同地看着谢星阑,他闷气道:“公子这些年连水路也不走,适才分明该让属下们去救人,倘若……”
谢星阑面对这“围攻”,反而牵了牵唇,“人怎能永远畏囿前事?更何况是两条人命,还有个孩子。”
秦缨闻言不禁动容,谢星阑这一“畏”字,便是承认多年心结,而她也从未想过,谢星阑有朝一日,会为了两个不相干之人,拿自己的安危冒险。
她直直盯着谢星阑,谢星阑与她四目相对一瞬,忽然看向身侧,“你过来坐。”
他眉眼间轻松不再,反肃穆起来,秦缨心底“咯噔”一下,上前落座,谢坚与谢咏对视一眼,也有些茫然之色。
窗外江风怒号,屋内炭火“哔啵”作响,三人屏息等着谢星阑开口,却见他拧着眉头,眼底波光明灭,似在确认什么。
好半晌,谢星阑才艰难开口,“当年船难,极有可能是人为。”
这一言石破天惊,谢星阑不由转眸看向秦缨,“就在刚才,我跃入江中时,陡然想起了船难那夜得一幕,当时船身倾覆,其他人皆被困船舱,只有我从二楼窗口漂了出来,我溺于水中,恍惚间,我看到有影子从船旁游离——”
秦缨心口一窒,“是人?”
谢星阑颔首,“且不止一人。”
第166章 归京
天光破晓时, 谢咏带着翊卫们将捉拿的水匪审问了个明明白白。
“公子,县主,是洛州云雾山的盗匪。”
谢咏正声道:“首领之人名叫左长煜, 二十岁时进过镇北军,后来在军中起了贪念, 起了倒卖军器之心,还未真动手便被发现,定北侯治下严苛, 直将他们当做细作,要军法处置, 结果几个人怕死, 联手逃了出来, 他们都是贫寒人家, 也不敢回家,最终到了东篱沟落草为寇,此番是他们今年入秋之后打劫的第二艘商船。”
“他们寨中拢共四十来人, 昨夜全都到了,眼下还有二十多人逃走,所有人的名字与来历, 都已经记录在册, 只要广发通缉,不愁捉拿不住。”
晨曦微绽, 云沧江上一片白雾茫茫,谢星阑往窗外看了一眼, “距离下一渡口还有多远?”
谢咏道:“适才问了万老板, 还有半日路程便可到洛州昌县境内的李家渡。”
谢星阑点头,“到李家渡便停船, 拿着我的手书去召昌县县令来,经由他将此案移交洛州驻军处置,我们尽快回京。”
谢咏连忙应是,秦缨这时问:“万夫人她们怎么样了?”
谢咏道:“那小姑娘发起热来,先前还说胡话,万夫人倒是还好,万老板带人清理了船上各处,这会儿正陪着她们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