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蕤闻言眼珠儿一转,忽然掀起帘络看向了窗外,“如此说来,你难不成要配一个能日日陪你探人命案子的世家公子?”
李芳蕤看着车前纵马的谢星阑,又笑着看秦缨,秦缨心头一跳,“芳蕤!”
她轻呼一声,立刻惊动了车外众人,谢星阑勒缰,又调转马头到了马车旁侧,“怎么了?”
秦缨扫了谢星阑一瞬,撂下“无事”二字,又一把将帘络放了下来,谢星阑望着晃悠悠的帘络一阵莫名,他摇了摇头,又催马往前去。
马车里,秦缨耳廓微热道:“你可莫要乱说!”
李芳蕤歪着头道:“那不是照着你的说辞?我看你与谢大人颇为合契,谢大人待你也十分不同,倒也并非没可能,只不过谢大人在外素有恶名,侯爷大抵想为你寻个安生的夫婿,或者,你觉得我柳家表哥如何?”
秦缨无奈摇头:“你且多为自己打算,我父亲定是要再留我几年的,我亦不想早早嫁人。”
李芳蕤一想,便也点了头,“是了,你父亲必定舍不得你,不像我父亲,罢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前次李芳蕤被逼着离家逃走,心底自有酸涩,但她性情豪爽,只又掀了帘络,与秦缨论起江州的清朗秋色来。
慢行了一个时辰便到了崇明山下,谢星阑令装着祭品的马车先往谢氏陵园去,自己则领着秦缨等人上山,又在山道上走了半个时辰,午时未至,白马寺山门便近在眼前。
谢星阑并未下马,只道:“张伯熟悉寺中,让他带你们逛逛,我此去一个时辰便可归来,谢坚和其他翊卫也留给你们吩咐。”
秦缨下来马车,“你安心去吧,慢些回来也无碍。”
谢星阑点头,又叮嘱张伯与谢坚几句,方才打马下山,他一走,秦缨和李芳蕤便步入白马寺山门,又拾阶而上,没多时便到了寺内。
白马寺为前朝所建,气象宏大,寺内外又有参天古木环绕,愈发衬的宝殿庄严,禅意幽静,张伯熟悉此地,无需知客僧师父引导,自己做起向导来,知她们要为亲长祈福,拜完大雄宝殿,便入了药王菩萨殿,沁霜与白鸳几个亦跪地祈福。
尚未拜完,张伯从门外进来,笑道:“县主和李姑娘可要求签?今日惠元师父正在观音殿诵经,由他手施的签文很是灵验。”
秦缨看向李芳蕤,“可要去试试?”
李芳蕤路上还存着求问姻缘之心,此刻到了寺中,却不好意思起来,“我……”
秦缨牵唇,“来都来了,不如我去求一签好了。”
她领头而出,李芳蕤不好犹豫,自跟了上来,待到了观音殿,果真见一位老师父的法案前排了五六位香客,香客们只需冥想所求之事,惠元师父便可得一签文,若不解其意,还可令师父再解签文。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到了秦缨跟前,秦缨落座,与老师父对视两眼,很快,老师父写下一签,又有小沙弥交给秦缨,秦缨心有疑惑,拿着签文走开两步方才细看,只一看,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张伯见状不由问:“县主签文如何?”
秦缨轻声道:“‘危滩船过风翻浪,此身不恋旧丛中’,我求的是归程路上是否安泰。”
张伯听得心惊,忙道:“这……这小人也是听说的什么准不准的,其实……其实都是他们为了名声只说好的不说坏的,也不算灵验的……”
张伯话未说完,李芳蕤也蹙眉走上前来,“你看这签文,怎不像好的啊?”
秦缨转身看去,喃喃道:“秋夜寥寥思旧乡,风尽花残天降霜……”
李芳蕤道:“风尽就罢了,花都残了,还降霜,秋夜寂寥,却思旧乡,总不至于是我以后要出远门吧?”
秦缨忙问:“你所求何事?”
李芳蕤眼波微动,“我求的是一年之后,我际遇如何,从这签文来看,怎么瞧着不太好呢?”
张伯大为后悔,“都怪小人坏了两位姑娘兴致,这求签也做不得准的,咱们、咱们不如去拜拜其他殿宇?还有好几位菩萨没拜呢。”
秦缨将签文收起,拉了李芳蕤道:“不碍事的,也的确不会签签尽灵,咱们还是多求菩萨们保佑吧——”
李芳蕤将签文攥紧,转身便交给了沁霜,又一边去地藏王菩萨殿一边道:“实在不成,咱们回京再去一趟相国寺看看……”
第161章 劝告
谢星阑回到白马寺已是日头西斜, 一入寺门,便得知秦缨在大雄宝殿,他快步赶过去, 到殿前阶下,见沈珞二人守在外。
这日香客稀少, 空荡荡的大雄宝殿内,只有秦缨与白鸳二人,听到声响时, 秦缨只以为李芳蕤归来,待转身看向门口, 眸子骤然一亮, “你怎这样快?”
谢星阑牵唇, “把你们留在此, 多不放心,便不敢耽误。”
他目光四扫:“李姑娘呢?”
秦缨道:“适才我们拜了各处菩萨,还往寺院后的碑林去了一趟, 她得知寺内藏经阁中收藏着前朝一位高僧留下的佛偈真迹,便想去拓写下来,回京后送给她外祖母, 此事求主持才可, 但主持闭关,不喜见外人, 她便让我留在此等她,她自己去一试。”
谢星阑了然, “前朝圣僧法空师父便出自本寺, 他留下的佛经与佛偈,乃是镇寺之宝。”微微一顿, 他又看秦缨,“你可想要?”
秦缨莞尔,“我不求这些,我父亲又信道,得来也无用。”
谢星阑颔首,目光一转,看向宝殿上供奉着的三世佛,释迦摩尼居中,燃灯古佛与弥勒佛分列左右,三位菩萨宝相庄严,金身耀目,令人不敢逼视。
秦缨也随他看去,又道:“你屋内有佛龛,当是很信佛道。”
谢星阑目泽微深“本是不信的。”
秦缨看他,“那怎又信了?”
谢星阑淡淡牵唇,有些嘲弄意味,“许是想自悟自证。”
秦缨眨了眨眼,自是不信。
没有人比她了解谢星阑,从前的他少时坎坷,心中只权势二字,便是跪在佛前,只怕求得也是平步青云,权倾朝野,他要悟证什么?
见她目光迟疑,谢星阑坦然道:“自然,我这样的心性,菩萨也难渡,遍读佛经难得顿悟,反疑起佛家教义皆是唬人,这世上,或许根本没有佛陀菩萨。”
“你且慎言——”
当着三位佛祖之面,谢星阑毫无避讳,口出妄言,秦缨忙劝阻,却惹得谢星阑笑开,他看向她道:“佛祖若真有灵,岂能不知我心中所想?”
秦缨听得无奈,又看向丈余高的菩萨金身像,“我虽不知世上是否真有佛祖,但佛教乃佛陀教戒,凡夫俗子,只信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之理便是好的,自证自悟是为超脱世俗,解除苦厄束缚,自是极不易求的。”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谢星阑轻言这八字佛偈,又看向她,“菩萨便真能渡苦厄,也只会将福泽给你这般的人——”
秦缨微微一笑,“没事,我乐善好施,分你一抔。”
谢星阑看着她笑盈盈模样,只觉心腔一阵鼓动,正要说话,殿外脚步声急促,正是李芳蕤喜滋滋回来了,进门便道:“缨缨,我求到了!咦谢大人回来了!”
谢星阑点了点头,秦缨也愉快道:“主持师父慈悲心肠,叫你如愿了!”
李芳蕤将拓写的佛偈给秦缨看,“我外祖母看到定会高兴极了!”
李芳蕤得偿所愿,又看向谢星阑道:“谢大人刚回来,我们都拜过了,谢大人可要再去拜拜?你这一走,也不知几年才能回来了。”
谢星阑看了眼三世佛像,“不必了,时辰不早,你们若尽兴了,我们先回城去,再带你们去城中转转。”
刚回江州便遇疑案,她们的确还未逛过江州城,眼看着要回京了,自要去城中看看才好,李芳蕤兴冲冲应好,一行人与知客僧告辞,出了寺门往山下行。
秦缨几人乘马车,其余人皆与谢星阑御马随行,没走出多远,张伯催马到谢星阑近前,低声道:“公子,小人今日做了件失礼之事……”
张伯将求签之事道来,谢星阑听得回头看了一眼,不由道:“无碍,佛寺道观求签,本就没个定数,她们本也不是信奉佛道之人,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
张伯得了些宽慰,又忧心忡忡道:“虽是如此,只怕两位姑娘还是觉得触了霉头。”
谢星阑便道:“无碍,你待会儿先入城中定下平昌巷的孟家酒楼,全当给她们赔罪了,今夜带她们好好转转。”
张伯闻言一喜,“好!老奴明白!那老奴先行一步!”
谢星阑应是,张伯立刻带着小厮快马而去。
待返回江州城,已是暮色时分,车马穿过门洞,便好似初来江州城那日,小桥流水与绿瓦白墙映入眼帘,待步入繁华街巷,满目灯火,萤萤煌煌。
江南风光不同京城,李芳蕤和秦缨皆来了兴味,先至城中最有名的五街七巷游逛采买,后又至江州最有名的孟家酒楼用晚膳,至二更天,才拖着半身疲惫返回谢家巷。
江嬷嬷在府内久候,见到她们便禀告道:“公子,渡口的船已经定好了,但前几日上游落雨,近来客船不多,十一那日,只有一搜商船北上,商船客舱足够,但多少有些逼仄,再往后,得等到十五那日才有客船……”
谢星阑看向秦缨,“你们觉得如何?”
秦缨去看李芳蕤,李芳蕤耸了耸肩道:“我不怕逼仄,我只怕晕船。”
秦缨失笑,便道:“那便十一启程吧,北上行船更慢,少说八九日才可归京。”
离京一个多月,秦缨惦念秦璋,李芳蕤也思家心切,谢星阑便拍了板,“那便定了那艘商船罢。”
既定行船,启程之日便再无更改,谢星阑将秦缨二人送回歇下,自己到了谢正瑜书房,江嬷嬷几个陪在侧道:“夫人的香谱奴婢已经准备好了,老爷的画作繁多,奴婢却不知如何选,公子自己看看吧,还有些书册,文房之物,公子也尽可带走,都是好东西,这样放着没人用,实在是浪费了。”
谢星阑点头,前次晒书已将书画重新规整,他走到放夜宴图的柜阁旁,一下捧出了十来张画卷,又将画卷徐徐展开,一幅幅细看起来。
江嬷嬷虽不懂画技,却心生感慨:“当年公子年少便有才名,本也能走文官的路子,如今虽得陛下看重,但到底随了谢将军之道,谢家前朝便是文官之首,后来这些年,却少有文官重臣,老爷在天之灵,怕也是遗憾的……”
微微一顿,江嬷嬷又忙道:“如今说这些也没意思,但公子已过弱冠之龄,若是在江州,早该定亲了,京城府中那位夫人又是那般性子,也没个人为公子操持,实在是叫奴婢担心,从前还有老于在您跟前说话,如今老于也走了。”
谢星阑一边看画一边道:“您不必担心,至于夫人,她性子刚烈,但也分得清是非,会以大局为重,不会误我。”
江嬷嬷瘪嘴,“老于去岁来信可不是这样说的,那位夫人自己没有子嗣,只恨公子占了本该她嫡子之位,不是亲母子,那自然是能生仇的,她娘家又有家世,也不靠着公子过活,将来指不定会做什么……”
谢星阑放缓语气,“嬷嬷难道不信我?”
江嬷嬷知道不好再说,只兀自叹气,但很快,她试探道:“公子素有主见,奴婢是知道的,若公子自己有了心上人,何不求陛下指婚?公子本就是谢氏嫡支,又入了谢将军府中,如今更得陛下青眼,想来……想来便是求娶高门侯爵之女,也是有可能的?”
谢星阑握着画卷的手微顿,“嬷嬷想说什么?”
江嬷嬷恳切道:“奴婢看您待县主和李姑娘很是不同,便知晓公子动了心思,县主身份尊贵,便是谢家,也不易求娶,但公子若不试,又怎知不成?奴婢瞧县主实在聪颖仁善,更要紧的是县主身处高位,仍能怜贫惜弱,亦明辨是非对错,求公理正道,若有这样一个人陪着公子,奴婢也不担心您将来行差踏错了——”
话已至此,江嬷嬷索性道:“公子在京城十分艰难,奴婢明白,这些年谢家各府也都有不少消息从京城传回来,奴婢听着那些话,也只能给老于去信,叫她规劝公子,朝堂之上本就明争暗斗,京城那世家林立权贵遍布之地,更是处处算计,奴婢乐得见您步步高升,但也怕,怕公子一心登高,去走那险道,甚至邪道,若树敌万千,陛下的倚重也是朝夕可变的,届时公子登得再高,也是要重重跌下的。”
谢正林素有恶名在外,谢星阑这些年在京城,也没个好名头,但他如今深得贞元帝看重,怎就有登高跌重那日?旁人听见江嬷嬷之语,或许要说她杞人忧天,可只有谢星阑自己知道,她这些话字字都会应验。
前世的他狠辣不屈,起初身边还有个奶娘嬷嬷能劝勉一二,但自于嬷嬷去世,便没了规劝之人,再加上京城争斗愈盛,他便一发不可收拾,这才有了后来的下场,谢星阑放下画卷,心腔沉若千钧,“嬷嬷所言我明白,我不会如此。”
江嬷嬷知道谢星阑不屑敷衍之言,既如此说,便是明白轻重,她面露欣然,又问道:“那县主呢……”
谢星阑眉头蹙紧,又将画卷拿起,“如今论亲事尚早。”
江嬷嬷无奈道:“公子不急,但京城多少高门子弟,奴婢就不信他们眼睛是瞎的,到时候百家争抢,公子的份量也不知够不够。”
江嬷嬷自拿谢星阑做珠玉珍宝,但要去抢秦缨,也替他没底,谢星阑见自家嬷嬷如此说,顿觉一股子郁气憋在心口,但要反驳,却又辩驳不出,他重重抿唇,沉声若定道:“我心中有数。”
江嬷嬷半信半疑,小声嘀咕:“公子真有数才好,就凭您这些年的名声,奴婢若是县主亲长,只怕第一个就拒了您。”
谢星阑:“……”
第162章 启程
谢正瑜临摹《陆元熙夜宴图》百余幅, 自他亡故后,谢星阑还是第一次这般品鉴父亲画作,从他尚未及冠, 至终年而立,十余载光阴自画卷流淌而过, 瑰丽奇绝的色彩笔法间,谢星阑窥见了父亲勤勉清正的半生。
角落里的油灯“噼啪”作响,江嬷嬷不忍道:“公子若是不舍, 便都带走吧,眼看着这院子空置多年, 老爷和夫人的遗物, 该陪在公子身边才好。”
谢星阑目光一扫, 便见长案上, 只被打开的画卷便有七八幅,他道:“都带走无益,我多挑选几幅便可——”
说话间, 他指着长案尽头的两幅画吩咐谢坚,“收起来。”
谢坚上前收画,打眼一扫道:“是贞元元年和贞元三年的画。”
谢星阑颔首, 又转身走到柜阁旁, 陆续再拿出十多幅画,他徐徐展开画轴, 很快,又选定了贞元四年到六年的三幅画, 此时谢正瑜画技大有精进, 已有了画圣之韵,谢星阑彼时七岁, 依稀记得父亲常邀友人入府观画。
当年的谢正瑜圣眷正浓,只为天子作画,众人便是有心求画,也绝不敢开口,唯独对老师程云秋,谢正瑜常作丹青相赠。
谢星阑剑眉微蹙,又打开三幅,一看落款,竟都是贞元七年所作,谢坚在旁瞧见,又扫了一眼柜阁深处,“剩下的都是老爷在贞元七年所画,老爷这一年画的,比前些年多了不少,这画如此精美,只怕画一幅至少半月吧?”
谢星阑颔首,“那年父亲似乎摸到了画夜宴图的关窍,从岁初至仲秋,一有时间便在书房作画,我与母亲要和他说话,都往他书房去。”
说着话,谢星阑落在画像上的目光微顿,他直盯着画像上的主人“陆元熙”,不知怎么觉得有些古怪,但这时谢坚上前来,“这几幅公子可要带走?”
谢星阑目光一闪,再看“陆元熙”时,那分古怪已然散去,他将画卷收起,“带走吧,贞元七年的多带几幅,再将父亲常用的白玉镇纸也一并带上。”
谢坚应是,忙与江嬷嬷一同收拾,只等三更天过,谢星阑方才歇下。
翌日清晨,等秦缨与李芳蕤来到前院时,便见只有江嬷嬷带着两个儿媳侍候在旁,见到她们,江嬷嬷忙迎上前来,“东府出殡仪式快开始了,公子一早便过去帮忙了。”
还有半个时辰便至辰时,李芳蕤和秦缨对视一眼,道:“既是如此,我们便不去了,前日闹了一场,只怕那边也无心招呼宾客。”
江嬷嬷忙道:“两位姑娘就在府中最好,免得劳顿,公子不帮送殡的,一会儿也该回来了,您二位快用早膳,今日这些小菜,也是江州特有的。”
在府中几日,江嬷嬷费了不少心思招待,秦缨与李芳蕤自是领情,早膳用得十分香甜,直等到日头东悬时,谢星阑方才归来,与他同来的,还有刺史宋启智。
待在前厅落座,秦缨先问道:“那边如何了?”
谢星阑道:“这会儿多半已经到城南了,谢清菡二人扶灵,其他谢氏宗亲相送,交好的各家沿路设了祭棚,也算是全了礼数,估摸着黄昏时便可礼毕回城。”
秦缨和李芳蕤放下心来,李芳蕤又问:“那谢正襄呢?”
谢星阑不由看向宋启智,道:“重病在床,昨夜又吐了一次血,请来的大夫一直在府中守着,今日葬礼也未曾出现。”
宋启智接话道:“谢老爷此前还想发配林姨娘,但经了这两日病痛,他只怕真的被收监入牢中,因此昨夜往官府带话,说要与林氏做个交易——”
秦缨愕然,“交易?”
宋启智点头,“他不想重病还要坐牢,要令林氏打消告官的念头,他也不再追究林氏与岳齐声通奸之罪,只令官府严查谢星麒杀人罪。”
李芳蕤惊呼道:“看来他很是心虚啊,那宋大人打算如何办?”
宋启智苦笑一瞬,“若两方都不告官,那官府也没有紧追不舍的道理,且那岳齐声伤重,若判了徒刑,也易死在牢里,若谢老爷不追究,林氏可带着他寻个落脚之地治伤,那二公子也能跟着他们有个照应,否则只能往善堂送了。”
李芳蕤慨叹有声,秦缨也觉唏嘘,谢正襄恨极了林氏与岳齐声,可到头来,却是他为了逃罪,自己先认怂求和。
宋启智又道:“这些还有余地,但谢星麒之罪,却是板上钉钉,他昨夜已经签字画押,是死罪难逃了,待案定,年末便会行刑,他也真是可惜了,不管是杀人还是放火,手法都颇为厉害,不易察觉,尤其纵火之法,我还是头次见,多亏县主才令他伏法。”
秦缨道:“一些奇技淫巧罢了,最叫人唏嘘的,还是谢老太爷。”
宋启智摇头道:“老太爷是一点儿不怪这个‘亲孙子’,临死也要为他掩藏罪证,他如今倘若泉下有知,只怕悲凉得很。”
李芳蕤又问道:“谢正襄要如此脱罪,那谢清菡是何想法?”
宋启智道:“谢家大小姐倒没说什么。”
李芳蕤意料之中,“她不是个赶尽杀绝的。”
宋启智又道:“苏姑娘和余姑娘的案子,衙门也在跟进,去弥湖县的人查到了一点线索,如今正在追踪,若有好消息,我第一时间往京中送信。”
宋启智正是知道谢星阑几人即将启程回京才走这一趟,秦缨细细问了案子进展,又一番辞别之后,宋启智方才离府而去。
此时日上中天,因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几人纷纷回院收拾行装,至酉时前后,归府的谢清菡姐妹带着一众侍婢小厮到了府中,十来个仆从跟着她们鱼贯而入,各个手中捧着锦盒包裹,看着这般阵仗,秦缨哭笑不得。
李芳蕤也道:“大小姐,你这是……”
谢清菡恳切道:“此番府中巨变,全靠你们帮忙才得以平定,四哥也就罢了,县主和李姑娘大老远来江州,连日来未曾休憩,尽为我们府中之事费心,适才叫我感激又愧责,你们走的太快,我们都没法子尽地主之谊,唯能备些薄礼以示谢意。”
李芳蕤待要推拒,谢清菡已打开盒盖道:“不是什么金贵之物,我母亲的嫁妆铺子,多丝绸与玉行,便备了些精巧器物,再加上江州墨玉与绸缎,不值什么钱的,李姑娘和县主若不愿收,那实在叫我不安了。”
李芳蕤与秦缨面面相觑,谢星阑开口道:“那便收下吧,也是应该的。”
他既如此说,李芳蕤与秦缨也不多客气,江嬷嬷心知她们来饯行,干脆留她们用晚膳,待夜幕时分,偏厅内摆了两席,比往日多了几分热闹,谢清菡与谢清芷刚了了府中乱事,也骤然轻松了些,谢清菡性子豪烈,还专门派人回府取了雪花酿分喝,这江州特产的美酒刚下肚,秦缨面颊耳廓便红了个透。
谢清菡笑起来,“县主竟如此不胜酒力?”
秦缨摸了摸脸颊,无奈道:“看来是我没有口福了……”
她略有微醺,面上更似火烧一般,口齿虽清楚,眼波却有些纷乱涟漪,李芳蕤和谢星阑皆未见过她这般模样,一个觉得有趣,一个只将目光深深落在她面上。
秦缨眼风四扫间与谢星阑目光相触,只觉心跳的急骤,不由飞快地瞪了他一眼,谢星阑牵了牵唇,吩咐江嬷嬷为她斟茶。
酒过三巡,谢清菡举杯相敬,秦缨见她情切,又饮了一盏,酒刚入口,刚褪去的云霞复飞上她脸颊,她面若春桃,眼似流波,素面朝天的眉眼,凭空生了两分妩媚来,李芳蕤只道雪花酿并非烈酒,早豪饮了数杯,此刻酒劲上来,却比秦缨更晕。
她半靠秦缨,眨着眼看她,“难怪一早听人说云阳县主乃京城第一美人,我仔细看看……”
她醉态盈面,学那登徒子抚秦缨下巴,逗得众人大笑,唯独谢星阑面无表情,几位姑娘见他一本正经做派,干脆无视了他,谢清菡与李芳蕤投契,谢清芷饮了两杯薄酒,也活泼起来,亦学着姐姐敬酒,李芳蕤来者不拒,秦缨忙将她扶稳。
几个姑娘叽叽喳喳,片刻又划起酒拳来,谢星阑见多识广,却也未见过女子斗酒,而那吵嚷声竟不输男子,谢星阑忍着聒噪,只瞧他背脊越挺越直,不似行宴,倒像要升堂。
闹到了二更过,晚宴才停歇,谢清菡姐妹二人被扶着回府,李芳蕤也被沁霜和秦缨扶着往回走,待将人安置下,秦缨与白鸳才转身出门。
院子里,谢星阑正等着,“可要醒酒汤?”
秦缨摇头,“我未饮许多,无碍的。”
谢星阑点头,送她回清晏轩去,行在路上,秦缨目光四看,比往日要活泛的多,谢星阑便道:“找什么?”
秦缨笑:“明日便要走了,再看看你家这宅子,你看这园子,处处皆是景致,常年空着颇有些可惜,江州的初冬还如此暖煦,深冬定比京城舒服。”
见她意态愉悦,谢星阑眼底也有了笑意,“是可惜了些,除非我早早辞官回乡,否则还要空置多年。”
秦缨摇头,“你不会辞官。”
谢星阑看着她,秦缨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急急止住,顿了顿才道:“你还有大好前程,哪会有辞官回乡那日?”
谢星阑眼瞳微深,“借你吉言。”
秦缨虽未醉,却也有几分熏然,她唇角微抿,不敢再说,等到了清晏轩上房门口,才令谢星阑回去歇下。
谢星阑应声,却未动,秦缨见状兀自掩了房门,等听见脚步声远去,她才松了口气。
白鸳也吃了酒,此刻脑袋发沉道:“县主,咱们早些歇着吧,您面色还红着,奴婢真怕您醉不自知,快躺着……”
秦缨嘴上应好,脚步却朝着反方向而去,白鸳一愕,连忙跟上。
住进这阁中多日,因是谢星阑住地,秦缨从未胡乱走动,此时,她却往多宝阁后的暖阁而去,目光四扫后,又绕出多宝阁,往正堂北面的挂画走去。
白鸳跟着她,“您是在看什么?”
秦缨不语,看完了画,继续打量厅堂,片刻后又转身入了卧房,待进内室,她目光落往各处,比头一日来还要仔细,好半晌,才脚步绵软地走到榻边。
她倒在锦被之上,望着鸦青的帐顶喃喃自语,白鸳听不清她所言,靠近了,才模糊听见了“辞官”“结局”几字,她茫然不解,只劝着秦缨梳洗歇息。
翌日辰正,清晨第一缕朝晖破云而出时,三辆马车与十多轻骑自谢府鱼贯而出,行到谢家巷街口,谢清菡姐妹的马车早在此相候。
出城时朝阳漫天,在谢清菡与谢清芷依依惜别的目光中,车马轻骑沿着官道,浩浩荡荡往白溪渡口疾驰而去……
第163章 水匪
秦缨一行抵达白溪渡口时, 尚未至申正,碧空之上秋阳高悬,但迎面来的江风, 却如刀子一般割人,北方冬寒, 已悄声蔓至南国。
谢坚从码头跑过来,禀告道:“公子,此番租用的商船是给京城送绸缎与玉器的, 如今底仓装满了货物,二楼空了两间厢房, 一楼也有一间, 船老板知道咱们人多, 又将三间杂物房清出来, 您和两位姑娘各住一处,其他兄弟们挤一挤便可。”
李芳蕤一听忙道:“那我住一楼,我怕晕!”
谢星阑闻言点头应下, 先命众人将随行箱笼搬下马车,谢坚又道:“船上包括水手、厨子、杂工在内,拢共十二人, 还有船老板一家, 他妻子和五岁的女儿也同行。”
正说着话,一个面色黝黑的中年男子带着两个着粗布短打的随从走了过来, 谢坚道:“这便是船老板,名叫万宇。”
万宇早就在码头候着, 此来是帮忙搬行李的, 他恭敬地行了礼,先请谢星阑一行上船, 这座楼船两层,因是商船,并无客船来的精致,舱房内也简陋许多,几人稍做安置,半个时辰后,万宇吩咐扬帆起航。
江面上寒风萧瑟,云沧江两岸山峦也不比南下时苍翠,西垂的斜阳洒下满江金辉,映出一片汹涌波光,秦缨和李芳蕤收拾停当,披着斗篷站在船舷边远眺,没多时,听见一楼甲板上传来几道银铃般的轻笑,正是万老板的女儿。
二人沿着船舷走向甲板,很快会心一笑,只见小万姑娘扎了双髻,正与一个膀大腰粗的水手翻花绳,水手五指粗笨,翻不出花样,逗得她喜笑颜开。
见她们出现,万夫人从船舱走了出来,“芸儿,快来拜见两位贵人。”
万芸收好花绳,乖巧地上前行礼,她生的清秀可爱,因随父母在江上走,双颊生着一抹风吹日晒的红晕,李芳蕤道:“你们是江州人?”
万夫人应是,李芳蕤又问:“小姑娘也一直跟船?”
万夫人道:“是,她父亲跑一次京城,便要走一个多月,我们孤儿寡母的担惊受怕,干脆一同跑船,从她三岁上我们便同行了,好歹一家人在一处,我也能帮着做些活计,还能少些请人的工钱。”
李芳蕤听得欣慰,扫了一眼楼船道:“这船不小,运货也不少,你们银钱上应不算拮据。”
万夫人苦笑摇头,“这商船是我家夫君租来的,南北一趟虽能挣些银钱,但抵去船号的租银和大家的工钱,便剩不了多少,趁着我们尚未年老,只能多辛苦些,好给她攒些家业做嫁妆,免得将来长大了嫁不去好人家,还容易被欺负。”
听万夫人口气,万芸似是他们独女,他们虽非富足之家,却全心为女儿打算,这不禁令二人想起谢正襄府中之事,两相比对,愈发令人唏嘘。
见她二人好说话,万芸也不认生,大着胆子掏出花绳,“两位姐姐要与我翻花绳吗?”
李芳蕤笑开,秦缨道:“好呀,我与你翻。”
二人将万芸带去李芳蕤舱房外的廊道,又搬了两把竹椅落座,李芳蕤一边看一边捂着心口道:“幸好此番提前用了药,倒是安生多了,否则这七八日真是难捱,也不知京城如何了,按时辰推算,南诏的使臣只怕已经入京了……”
万芸自不懂这些,秦缨也不避讳,“谢星阑已飞鸽传书回京,再有两日便得信儿了。”
李芳蕤道:“我记得此番要来两位皇子和一位公主,也不知会是谁来,南诏人善用巫毒之术,刁钻粗蛮,此番来大周,只怕又是要求我们冶铁治河之术。”
秦缨看向她,李芳蕤道:“你不知吗?南诏生在极西南之地,那里是望不到头的广袤密林,多毒虫毒蛇,一年十二个月,他们那要下八个月的雨,每年许多百姓死于洪水泛滥,多年前他们便想求我们的治河筑堤之术,他们那里有铜铁矿藏,却无冶铁工匠,便能聚齐兵马,但所用兵器脆硬易折,根本不成气候。”
李芳蕤轻哼道:“听说整个南诏,只有不到十座书院,可想而知多少人未受教化,他们的百姓学识心智皆不及我们,只配做个邦国仰人鼻息,三月时,我听说西南边疆不稳,便是这些南诏人在作祟,正面打不过我们,便用些阴险招数抢掠边民,我们的公使文书送到他们边城去,那些将领竟是不管,一看便是上下沆瀣一气。”
秦缨勾着花绳的指节微顿,“若只有一个南诏,或许不足为惧,但西羌、北狄皆是威胁,万一他们有朝一日齐心合力,大周如何应对?”
李芳蕤微讶,“这怎可能?南诏阴险,西羌粗蛮,北狄更是悍狠,且这几家,也是有世仇的,这些地方举国皆是莽夫,哪里知晓纵横捭阖之术?”
秦缨目光落在繁复的花绳之间,语声亦肃然了一分,“但天下间没有永远的仇敌,他们的世仇无外乎是边境领土侵占,说白了便是一个‘利’字,他们能因利而对立,也可因利而联盟,只要这利益足——”
秦缨说着话语一断,只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猝然抬头,登时见廊道尽头,谢星阑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他人处在阴影中,目光幽深难测,莫名令秦缨心头发紧。
见她语滞,李芳蕤也随她看去,见谢星阑下来了,立刻道:“谢大人深受谢将军教导,想来极懂军事,你且来说说,看缨缨所言有无可能?”
谢星阑缓步走出阴暗,便见他眉眼和煦,并无异常,他淡声道:“大周立朝百多年,从未见周边部族联合过,可能性的确不大。”
李芳蕤得了认可,接着道:“对呀缨缨,南诏这几部族有各自信奉的神灵,极是抱团,他们从不相信外族人。”
见谢星阑都如此言语,秦缨眸色更肃,大周如他二人所想者,何止万千,谁能料到仅仅一年之后,大周便一败涂地,不仅乖乖奉上匠人巧术,还送上宗室贵女和亲。
秦缨心腔高悬,“但——但他们狼子野心,不会永远安于一隅。”
李芳蕤扬唇,“那又如何,若他们敢光明正大举兵,岂非正给了大周攻城略地的借口?反正大周又不会败给他们弹丸之地。”
“姐姐,你翻错了……”
万芸忽出一言,惊得秦缨垂眸,这才发觉花绳已乱,她忙想挽救,可拉扯之间,反而将花绳打成了死结,秦缨抱歉地笑笑,“还是你更厉害。”
万芸不憷秦缨与李芳蕤,可眼下谢星阑来了,她却有些害怕,将花绳收起,万芸乖乖告退去找万夫人,秦缨看着她走向船头,待一回身,便见谢星阑若有所思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