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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缨一听下意识想阻止,可临开口又反应过来,如今该问的不该问的都问了,还有何好隐瞒?当下肩背微松,任由谢坚说去。

  谢星阑意外道:“问什么?”

  谢坚咧嘴,“问先老爷夫人出事在何地,说行船南下,总要经过当年事发之地的,但您也未说起过在何处,属下猜县主的意思应当是怕您触景伤情。”

  秦缨的确是此意,但谢坚如此一言,直令她想找补些什么,待一犹豫,又觉得谢坚说得也不错,父母家仆皆罹难,换做是谁都要触景伤情,她的担心也十分寻常。

  她正襟危坐,面容尚算坦然,谢星阑眼瞳亮了亮,又看向秦缨,“你何不直接问我?”

  秦缨轻咳,“自是怕触你痛处。”

  谢星阑唇角牵起,温声道:“时隔多年,悲痛已淡,只是实在惨烈,不愿多做回想,这几年想到,亦总觉得为何能至此,还曾想过会否并非意外,但如你所言,我父亲当年官声极好,即便与几个权臣不睦,也只是身为天子近臣几做弹劾而已,不至到灭门的地步,而当年事发后除我之外无一活口,又过了多年,也无法复查什么。”

  谢坚看着此刻的谢星阑,暗出一口大气,仿佛自己也如释重负,他到底是个话多的,便殷勤道:“属下本是十分担心这一趟的,可如今看来,还多亏了县主,公子这些年来都不愿走水路,多少还是不愿触碰老爷和夫人的事,眼下为了您走了这一趟,公子心底必定轻省多了,也终于能将前事道与友人听了。”

  谢坚此言直说得秦缨和谢星阑皆是一怔,秦缨虽知谢星阑选水路多是为了她,但被谢坚如此郑重道来,便似有了深意,她干干牵唇,“那、那确实是无心插柳了,我亦知你家公子一片好心,不愧与他相识数月——”

  谢星阑面上倒不显颜色,“还有何想问的?”

  他语声温文,在这狂风暴雨中格外生出轻柔缱绻意味,似乎秦缨问什么他都愿答,秦缨想了想,摇头,“知道这些便差不多了,等到了乌山湾看看江流如何再说,只是到了乌山湾,你——”

  谢星阑坦然道:“当年父亲母亲魂归于此,我早该前去祭奠。”

  秦缨彻底放了心,又见油灯火光更暗,便起身来,“你若想到什么,可与我说,希望今夜我们所疑是太过草木皆兵所致。”

  谢星阑颔首,见她要回屋,便将她送回,看着她进了门谢星阑方才返回,待关上门,谢坚跟在他身后抓了抓脑袋,“公子,小人刚才是不是多嘴了?”

  谢星阑正宽衣,闻言似有不快,“她前日问你之事,你为何不早禀告?”

  谢坚一听忙苦了脸,“小人答应了县主不告诉您,小人不想失信,何况县主是好心,小人觉得不说也没什么,今日县主问完了,小人才想着让您知道县主私下里早关心了您的。”

  微微一顿,谢坚又紧张兮兮道:“不过、不过小人还是有罪,小人是公子的侍从,的确应该事事禀告公子,请公子恕罪——”

  谢坚此事,往小了说,的确是不能失信于秦缨,但往大了说,谢星阑才是他的主子,没有为了旁人之信悖于主子的道理,他越想越觉得非同小可,告罪亦是情真意切,但只是两瞬功夫,谢星阑便不以为忤了,他大发慈悲道:“罢了,也不算有罪,下不为例。”

第118章 看重

  “竟是触礁?!”

  李芳蕤在晨起后, 才知昨夜船身剧震是为何,此刻天光清明,大雨停歇, 江上薄雾浩渺似银纱,迎着凉意迫人的江风, 李芳蕤拢紧了身上斗篷。

  二人站在廊上,秦缨一边应是,一边看向隔壁紧闭着的仓房, “不过是虚惊一场,这船比我料想的坚固, 且昨夜事发后, 昨夜付老板修补底仓, 下了船帆, 整夜都行得慢,雨停之后才加了速度。”

  李芳蕤心有余悸,“真是未想到水路这样惊险, 昨夜我半夜都未睡着,还吐了两回。”她一边说一边也顺着秦缨目光看去,疑惑道:“谢大人他们是还未起身, 还是已经下楼了?怎半点动静也无?”

  秦缨朝楼下船头船尾看了两眼, 很快道:“像是在船尾,下去用早膳吧。”

  待行至一楼, 果然听见船尾动静不小,秦缨心中称奇, 待沿着船舷走过来, 微微一诧,只见谢星阑站在甲板上探身下看, 而付彪正站在一旁解释船身构造。

  “……这船的底板少说得有四寸,乃是两层木板相合,而船舷板则至少三重木板相合,少说得有六寸之厚,极是坚固,底仓高五尺,一楼船舱亦做了下沉,因此不易侧翻,而船舷和船底触礁碰撞,也多是渗水,而江滩之中也不比海上行船的风浪……”

  李芳蕤跟着秦缨站在舱房旁,也听见了此言,她便问:“接下来咱们总不至于还会触礁吧?”

  秦缨正摇头,谢星阑二人听见声响看了过来,付彪赶忙解释,“小姐放心,必定不会了,意阳十二滩便是此路上最惊险之地,咱们走了一夜,如今已快要出去了。”

  秦缨秀眉微蹙,谢星阑平静问:“入江州境内,不是还有一处多礁石之地?”

  付彪笑开,“公子说的是乌山湾啊,那地方江面宽,水流也不湍急,但凡掌舵的是老手,便不至于在那里触礁,您就放心吧。”

  本是喜讯,奈何秦缨和谢星阑听完皆无松快之色,相反还都皱了眉头,李芳蕤看看秦缨,再看看谢星阑,只余一脸迷惑,又问谢星阑,“怎么关心起船身构造了?缨缨说昨夜有惊无险,船舱已经修补好了。”

  谢星阑眉眼无波,“随便问问。”

  李芳蕤并不尽信,这时秦缨上前一步,“可用过早膳了?”

  “用过了,你们先去用膳。”

  秦缨应好,拉着李芳蕤往舱房去,李芳蕤一边走一边回头,又轻声道:“谢大人对你说话的声气明显要温和些,你们不会藏着什么秘密吧?”

  秦缨失笑,“我与他共事日久,已算熟识,哪有什么秘密?”

  用完早膳出来,秦缨便见谢星阑仍站在甲板上,也不知说着什么,付彪一会儿指着浩荡江水,一会儿看向对岸青山,谢星阑默然听着,半晌才应一声,见他一直站在近水之地,亦不比前几日总闷在船舱之中,秦缨心底愈发安稳了些。

  虽然对谢正瑜夫妻的船难生疑,但此行仍是为了慈山县的案子,连着三日,秦缨常与谢星阑研究案卷,又做了几幅更细致画像,而经历此番波折,更令秦缨肯定凶手一行之中,必定有与水路行船有关之人,因如此,才懂得途中如何掩饰身份,亦无惧水路之危。

  他们九月初一离京登船,九月初三遇狂风暴雨,近乌山湾时,已是初七卯时时分,秦缨白日向付彪探了船程,因此夜里早早歇下,但她心有牵挂,前半夜睡得并不安稳,到寅时才沉沉入梦,不知睡了多久,船舱外一道凄怆婉转的乐声响了起来。

  秦缨骤然惊醒,仔细一听,只闻此声如泣如诉,似洞箫,却又比洞箫更凄沉哀婉,乐曲似十分古老,调子平铺直叙,落在这深秋黎明,更令人心生恻隐。

  白鸳也醒过来,待要出声,却又被秦缨按回榻上,她披了斗篷走出舱门,只见天际一轮弦月被薄云轻笼,在江面上洒下一片淡淡波光。

  江风烈烈,秦缨拢着斗篷往乐声处寻,她从房门口走向船头,刚转过拐角,便见谢星阑独自站在栏杆处,他双手捧着玉埙,那古老的乐曲正由他奏出。

  黎明前天光正暗,秦缨虽看不清谢星阑眉眼,却觉他茕茕孑立,凄凉伤情,她屏住呼吸未出声,只等埙声漫过江潮,喑哑地奏出最后一音。

  “前面便是乌山湾。”

  谢星阑语声沉肃,秦缨移步,站在了他身侧。

  夜空如墨,两岸青山只依稀露出笔直轮廓,谢星阑幽幽道:“我还记得,江湾东侧有连绵笔直的峰峦,都叫乌山,当初走到跟前时正值冬雨淅沥,借着暮色,父亲还与母亲作了一幅‘乌山暮雨’图,后来雨势渐大,夜色亦至,到了晚间,江上尤其冷,舱房中燃了碳炉也难有用,母亲便令我早些歇下……”

  秦缨心绪亦有几分沉重,待默然片刻,才看向谢星阑手中之物,“我还是头次听见有人吹奏玉埙,你竟会此道。”

  谢星阑指腹摩挲,玉质微凉细润,一看便是保存了多年的旧物,“是父亲和母亲的遗物,当年沉船破损太过,装家具器物的货仓损毁,许多箱笼落入江中难寻,此物与父亲的文房之物放在一处被寻见——”

  谢星阑垂眸看了一眼,“此埙,亦是父亲与母亲定情之物,埙在前朝曾被用于祭祀与丧葬礼乐,因此被世家贵族视为不吉,但我父亲钟爱此道,他少年时去母亲族中做客,正遇上母亲的外祖母过世不久,母亲悲痛,常偷跑去她外祖母房中哭泣,父亲发觉后,便在房外吹奏玉埙与她一道追思故人,几年后我父亲登门求亲,母亲一口便答应下来,后来父亲常奏古乐给母亲听,我亦跟着学过些许。”

  秦缨听得动容,“你父亲母亲情深,亦令我想到了我父亲母亲,我母亲早年故去,父亲这些年来孤身一人,常将母亲生前喜欢的发簪带在手边以做哀思。”

  谢星阑自然知道义川长公主李瑶病逝于丰州,他心头微沉,只想自己尚且记得父亲母亲如何琴瑟和鸣,可秦缨却自小便无母亲相伴,他转眸看来,便见秦缨裹着斗篷,匆忙挽就的发髻垂下几缕青丝,正悠悠垂在她颊侧。

  他将玉埙收回袖中,“这支埙曲便为祭奠,这么多年了,他们应登极乐转世为人了,你母亲在天之灵见你与父亲安乐康泰,必亦能安息。”

  秦缨应是,又看向极东之地露出的那抹鱼肚白,“天快亮了——”

  这是个深秋晴日,很快便有朝晖破云而出,随着晨雾散尽,江面骤然开阔起来,本来汹涌的江流逐渐沉缓,只在有暗礁之地打出旋涡,掌舵的船工经验老道,远远便避开,待船帆升至最高处,船行得又快又稳,秦缨与谢星阑观察半晌,眉头都拧了起来。

  不多时二人来到一楼,找来了付彪问话,一听又是问沉船事故,付彪苦笑道:“公子和小姐莫要担心,此处是万万不会出事的,你们看,这江滩平静,走熟了的船工,闭着眼睛也能走出去,即便再遇到那夜狂风暴雨,也绝不会在此地出事。”

  说至此,付彪眉头微微一皱,“不过……不过在下好似听说过,此处好像真的出过船难,还死了不少人,应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秦缨心底“咯噔”一下,看了眼谢星阑又问:“你可记得那事故因何发的?”

  付彪摇头,“这个说不好,常走水路的,大小事故都会被流传一阵,越说便越玄乎起来,什么‘百鬼滩’、‘索命峡’的,其实都是大家添油加醋的,江水会涨落,但江道几十年才有大变,哪就有那么多事故了,除了天气实在恶劣,多有人为过失。”

  付彪如此说,越发令秦缨不安,待他离去,秦缨才望着大江南去的涛涛水流道:“此处只我一个外行看,也没有意阳十二滩凶险,且你说的雨夜,可比得上初三那夜?”

  谢星阑眉眼森寒,“不及。”

  秦缨一颗心沉至谷底,“那便得想方设法复查了。”

  二人面色凝重,直令下楼来用膳的李芳蕤一惊,“出什么事了?怎么你们二人面色都这样难看?”

  秦缨眉眼缓和两分,“还有三四日便到慈山了,我们在商议对策。”

  李芳蕤恍然,“你们所作画像已十分细致,我看直接张榜通缉便可,他们坐船而来,总有相处十来日的同行者吧?这才过去不到两月,肯定有人记得他们样貌。”

  谢星阑亦定下神来,“正是如此打算。”

  李芳蕤弯唇,“好了,别担心了,我看你们配合得极好,说不定刚到慈山,就能靠画像抓到人呢,这途中尚有几日让你们苦思的。”

  李芳蕤说完先往舱房走去,秦缨看向谢星阑,便听谢星阑沉声道:“已经过了十三年,眼下不急这一时片刻,从长计议。”

  秦缨点头应是,这一整日都在舱房外观景,间或去与船工们闲谈几句,无外乎是探问此段江道之隐患,谢星阑猜到她做什么,为了防止她来来去去生了意外,专门让谢坚在旁跟随,秦缨见状,反倒让沈珞和冯聃回房中歇着。

  而她问得越多,心底怀疑愈甚,到了日暮时分,行船路过了往白溪渡去的江湾,又顺着江流一路南下直奔楚州地界,远远地,秦缨望见一片落了帆的桅杆,不由问谢坚,“这些年来,你们公子都未回江州?”

  有了前次秦缨夜间来访,谢坚对秦缨信任有加,一听此言,忍不住轻嗤道:“已有五年多不曾回去了,若非夫人老爷的坟冢在谢氏祖陵,公子能一辈子不回去。”

  秦缨听得蹙眉,“此言怎讲?”

  二人站在船头栏杆处,谢坚闻言面露犹豫,又往楼上看了一眼,“此事、此事属下不好细说,怕公子怪罪——”

  秦缨倒不逼迫,“无碍,那便不说。”

  见秦缨很通情理,谢坚反倒不好意思,但他转念道:“不过告诉县主,想来也不碍什么,前次您私下问小人之事不曾告诉公子,小人还担心公子不快,但公子却丝毫不以为意……”

  秦缨眨了眨眼,谢坚便已自顾道:“公子不愿回谢氏,不为别的,只为了谢氏那几个无情无义的族中叔伯!”

  谢坚咬牙道:“当年事发,老爷这一房便只剩下公子一个,那时候公子才八岁啊,回了谢氏便大病一场,病还没好,他们便闹着瓜分老爷的祖产,老爷算是谢氏嫡支,按理,比谢将军还要正统,因此传下来的祖产极是丰厚,后来老爷高中,入朝为官,便将产业留给了族中长辈们打理,那时老爷辞官回乡他们已经很不满了,却不想老爷出了事,他们自是高兴都来不及……”

  “他们有的说公子年幼,不足以支撑门庭,要替公子掌管,有的说公子生下来命里便克父克母,这才害了老爷和夫人性命,吵到最后,几大家子夺了本该属于公子的产业,竟还将他送到一个游方道士手里苦修,说要化他身上业障。”

  谢坚恨恨道:“公子那次坠江,虽老天有眼活了下来,却那场大病却留了病根,他们多番磋磨公子,差点没要了公子性命,似乎是想那般熬死公子,好名正言顺霸占公子的祖产,可他们没想到,谢将军竟从京中回来,点名要过继公子。”

  秦缨听得满心不忿,“那后来呢,后来那些恶叔伯可知错了?”

  问及此,谢坚愤恨微淡,眼底闪出了一丝快意,“他们不想知错也没法子,公子十七岁在金吾卫站稳脚跟之时,便趁着南下的差事回过一次江州,那些谢氏之人,自诩世家文臣之后,最是道貌岸然,公子稍加手段,便令他们恼羞成怒失了章法,后来公子将产业一并发卖了,又将两个身上有罪过的谢氏长老下了大狱,如此他们再记恨公子也只得憋着。”

  秦缨心底本闷着一口恶气,待谢坚说完,方才觉出几分畅快,“正该如此!欺负一个没了父亲母亲的孩子算什么本事,又怎配做亲族?”

  谢坚见秦缨也为谢星阑抱不平,顿觉神清气爽,咧嘴笑道:“公子可不是好欺负的,否则又怎能成为陛下倚重之人?龙翊卫的差事可不好当。”

  秦缨笑着点头,没有比她更了解谢星阑的了,但此时谢坚又道:“不过……不过公子这一年性子还是生了变化的,于嬷嬷过世之后,公子行事无状,连小人也看不懂,而、而公子遇到您之后,行事与往日又大不相同。”

  秦缨笑着眯眸,“怎不相同?”

  谢坚不知如何回答,抓了抓脑袋道:“从前有些老顽固喜欢骂公子步了谢大将军的后尘,说我们是朝廷鹰犬,但自从遇见您之后,公子可没干过一件朝廷鹰犬干的事,如今公子可是一等一的好官,您更不知,公子一早便格外看重您。”

  秦缨本听得笑开,但这最后一言却令她有些诧异,“此话怎讲?”

  谢坚道:“就在查崔婉案之初,公子便怕您出意外,想是您从前行事无忌,又身份尊贵,却忽然查起命案来,而凶手就在友人之中,总叫人不够放心吧。”

  谢坚本以为秦缨听到此言,必定十分动容,可没想到话说完秦缨不仅不感动,反而紧紧皱了眉头,“怕我出意外……”

第119章 慈山

  连续三日, 秦缨核对案卷之时,偶有走神发怔,待谢星阑作画时, 她又将视线落在谢星阑身上,目泽幽幽, 像在琢磨什么。

  这日暮色时分,谢星阑画完最后一笔时,抬眸便见她又一错不错望着自己, 四目相对上,秦缨却十分自然的看向画像, “如何?”

  谢星阑晾了晾墨迹, 将画像递过去, 秦缨看了片刻, 点头,“五官更清晰了,不管他做何装扮, 只要样貌在此,便不愁旁人认不出。”

  说话间,秦缨道:“按照脚程推算, 他应当是案发之后立刻离开了京城, 不如先让付老板他们看看见没见过此人?”

  谢星阑颔首,“试试罢。”

  秦缨拿着画像出了舱房, 谢星阑看着她的背影面生几分疑惑,谢坚守在门口的, 此时上前道:“公子怎这般神色?”

  谢星阑凝声道:“这两日她有些古怪, 看着我时,眼底总有些担忧之色。”

  谢坚眨了眨眼, “这还不简单!县主这是关心您呐!咱们如今知道当年的船难或有古怪,可奈何时过境迁,又有差事在身,便是复查也没门道,县主一定是觉得您为了此事犯难伤情,自然便担忧您了!”

  谢星阑看谢坚一眼,半信半疑,“是因如此?”

  谢坚笑呵呵道:“不然还能为了什么?”

  他也有些唏嘘地看向秦缨离开的方向,“县主心地良善,又拿您当好友,好友幼年遭逢家变,若真非意外,那可是天大的仇痛,她担心您也是正常的不是?”

  谢星阑眉头微蹙,轻声道:“好友——”

  谢坚未听清这二字,又转身道:“这船上信鸽不多,谢咏如今也去了慈山,依属下看,只得等差事完了,方才可从长计议。”

  谢星阑面色微肃,“要追查,便要在当年带着的谢家仆从和那些消失的船工身上查。”

  谢坚长叹一声,“这可不易,谢家仆从还能回江州找找名目,但那几个船工,却是不知籍贯与姓名的,码头上船来船往,想来无人记得十三年前的几个无名小卒。”

  谢星阑眯眸,“当年是谢正襄善后,他知道是哪家船号的客船。”

  谢坚微怔,“公子是想回谢氏一趟?”

  谢星阑转眸看向舱门外,行船早入楚州境内,如今已是深秋,但越是往南山川愈是绿意葱茏,此刻暮色昏黄,从船窗看出去,便见两岸山丘重峦叠嶂,苍翠繁茂,直令谢星阑想到了埋葬谢正瑜夫妻的崇明山,他已有五年未回去扫墓。

  他收回目光,沉声道:“先以差事为重。”

  谢坚并无意外,只哼道:“公子此番大公无私辛苦劳顿,待此番差事了了,看朝堂上那些只会打官腔的愚臣还敢说什么。”

  谢星阑缓缓摇头,“秦缨尚未叫苦,你倒替我叫起来了。”

  谢坚一听又挂上讨好笑意,“那是自然,县主都不觉辛苦,我们更该以身作则,快到慈山了,只望这次的差事能速战速决,若早日抓到差犯,说不定还能回江州一趟,反正走水路就在半途……”

  谢星阑未做声,正在此时,秦缨拿着画像回来了,进门便道:“付老板他们都看了,果然都说没见过此人。”

  谢星阑安抚道:“后日便可到慈山县码头,届时告示张榜便是。”

  秦缨只得叹气应下。

  江上行船枯燥无趣,李芳蕤又伴有晕船之症,一路上时好时坏,很是折磨,但她并非娇弱女,整整十一日堪堪撑了住,时至九月十二午时前后,她与秦缨站在船头,终于远远地看到了停靠了不少楼船的慈山码头。

  天光晴好,行船驶入泊湾,还未靠岸,李芳蕤便眼尖地看到岸上有人相候,谢坚亦道:“公子,是谢咏和冯萧他们,一旁的应该是楚州官员。”

  楼船缓缓靠向码头,船身轻轻一震后,付彪带着船工搭好木桥,等在栈桥上的谢咏和冯萧当先迎了上来,二人身后还跟着三个中年男子,当首一人器宇轩昂,气度不凡,谢咏二人正要行礼,谢星阑先摆了摆手,他二人闻弦知意,立刻将见礼之言咽了回去。

  谢星阑转身与付彪等人辞别,付彪他们虽不知谢星阑几人到底是何身份,却也猜到他可能是官身,当下更是惶恐,又亲自将他们送下了船。

  待走过栈道,谢咏才对一旁的为首的中年男子道:“公子,这位是楚州刺史钱大人,这位是楚州府衙捕头赵明安,这位是慈山县衙捕头黄义。”

  谢星阑与楚州刺史钱维曾有过一面之缘,此刻拱手道:“劳烦钱大人久等。”

  钱维忙摆手,又请谢星阑往不远处的马车走,“该等该等,谢大人奉御令而来,乃是解我燃眉之急的,等几日又算什么?”

  慈山县距离楚州城近,因此是为楚州水路要地,码头占地不小,此刻几处栈桥上人来人往,实在不便说话,钱维言毕,又看向他们身后的秦缨和李芳蕤,有些疑惑道:“这二位是……”

  谢星阑低声道明她二人身份,直令钱维上下打量秦缨,“这位便是云阳县主——”

  谢星阑平声静气道:“云阳县主受封御前司案使,亦奉令协助查案,至于李姑娘,则是同游至此,并不算有公差在身。”

  李芳蕤听得轻啧一声,心道谢星阑可真是公私分明,钱维了然一笑,“好,我明白,只是二位身份尊贵,到了这里可要保重安危才好,否则我来日回京,实在无法向两府交代。”

  秦缨径直道:“钱大人不必担忧,我们自会保重的,敢问如今受害者尸首何在?”

  见秦缨单刀直入,本还对她司案使之名颇为怀疑的钱维不敢大意,正色道:“在慈山县的义庄之中,事发之后,立刻将尸首保存起来。”

  言毕,钱维又看向谢星阑道:“我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赵大人遇害五个时辰之后了,我一边往京城上书,一边下令封锁了慈山各处道路,这几日,也在城中挨家挨户的调查,目前查到了几处古怪,但不确定是否和赵大人之死有关。”

  谢星阑点头,又看向谢咏,谢咏道:“京城来了信函,宾州的卷宗也已经到了,都放在慈山县县衙之中,有我们的人守着。”

  听闻此言,秦缨和谢星阑都放了心,没多时走到了备好的马车旁,因知道秦缨也要来,钱维多备了两辆马车,正够几人同乘。

  谢星阑此时命人拿出备好的画像,吩咐谢咏道:“找几个人立告示,再将此画像张榜,以此通缉凶徒——”

  “通缉凶徒?大人已经找到见过凶徒之人了?”

  说话的是慈山县县衙捕头黄义,其人看起来不至三十,五官端正,面皮白净,乍看之下气度端方,但细看时,却觉眼底透着几分细碎精光,今日他未着公服,看起来不似公差,反像个富足人家的少爷公子。

  一旁楚州府衙的捕头赵明安也道:“不是说如今最难的,便是数起案子都未找到目击者,唯一的目击者是死里逃生的受害者,看到的也是凶徒带着棉套的样子?”

  不等谢星阑开口,秦缨便道:“的确还未找到目击者,这画像也是一试,若能找到线索便好,若找不到,只能从赵大人之死入手。”

  她看了一眼码头往西的官道:“只希望凶徒还未逃出慈山。”

  谢咏接过画像吩咐人手,钱维道:“好好好,大人和县主想到了办法便好,此去慈山,还要走半个多时辰,先上马车,回了县城再议。”

  众人上马车出发,其余人则都御马而行,沿着官道走了半个多时辰,道路两侧的民居骤多起来,没多时,一处民坊棋布的县城映入了众人眼帘。

  城门口设有关卡,但赵明安行在前,自是畅通无阻,慈山县县城占地不算大,却坊市齐整,楼台画栋鳞次栉比,众人刚入城,迎面而来的便是一副市井繁华之景。

  未时刚过,青石街道上百姓如织,两侧的铺子里也不时传来叫卖,而走了没多远,若有似无的药味儿飘到了马车之中,秦缨掀帘去看,便见这条主街上竟是一家挨着一家的药材铺子,其间亦有医馆林立,她不由想到了陆柔嘉所言。

  她看向前面御马的黄义,“黄捕头,南明山距离此处多远?”

  黄义殷勤地催马靠近,指了指西南方向,“南明山在西边,距离慈山县只有半日路程,您是想去南明山瞧瞧?南明山上有处药王庙很是灵验。”

  秦缨摇头,“我只听闻南明山盛产药材。”

  黄义闻言笑意一盛,“您说的不错,每年许多人去南明山采药,不过那山上颇为险要,要采的也是珍贵奇药,而寻常药材,咱们慈山县的药农都种得出来,您看到的这些药材铺子和医馆,都是我们本地人开的,我们这里出过好些神医御医,如今还在宫里当值的也有,在我们这里,便是三岁小儿都会望闻问切。”

  秦缨称奇,“哦?宫里哪位御医是慈山人?”

  黄义面色一僵,又连忙道:“这……这个小人记不起来了,反正是有的,我们这里还产灵芝和人参,您若是想带些回京中,小人可为您……”

  黄义话未说完,只觉一道实质般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抬头一看,便见走在前的马车帘络也掀了起来,车内昏暗,黄义虽看不清谢星阑的面容,但他知道谢星阑正看着他,那视线寒峻渗人,直令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小、小人可孝敬您。”

  黄义缩着肩膀道出此言,惹得马车内的李芳蕤轻嗤一声,她似笑非笑道:“看看,这才刚到县城,咱们就能收受贿赂了。”

  黄义闻言,额际冒出一片冷汗来,“不不不,小人绝非此意,小人多嘴。”

  秦缨只觉这黄义有两分轻浮,言辞亦不十分周全,便也懒得再探问,道了句“她与你玩笑”便落了帘,马车沿着城中长街一路往北,一炷香的功夫后,停在了一处门庭庄严的合院之前,正是慈山县县衙。

  下马车时,留守的其他翊卫也迎了出来,钱维等几人下了马车道:“你们一路辛苦,先进去饮茶歇息,缓缓再说。”

  “不必歇息了。”谢星阑不做停留,径直往衙门内行去,又凉声道:“拿卷宗来,办公务要紧,再将你们查到的古怪细细道来——”

  谢星阑声气不佳,钱维也不知怎么了,思来想去,记起了回京述职时与谢星阑有关的传言,他心中暗道不妙,忙快步跟了进去。

第120章 是他

  “案发在八月初十, 当天晚上赵大人在城西的长福酒肆与人吃酒,本有个随从的,结果那个随从的母亲病重, 半途赵大人就让随从回家照顾老母亲了,他吃酒到子时, 自己往城北的家中赶去,其实只有两炷香的路程,谁也没想到他会在半路出事。”

  钱维语声凝重, “当天晚上,他夫人等了他一夜, 还以为他去了哪里鬼混, 直到天快亮之时, 黄捕头带着衙差登门, 告诉了她赵大人的死讯。”

  钱维说至此看向黄义,黄义接着道:“发现大人尸体的,是城中打更的更夫陈大庆, 当时已经四更天了,更夫路过那暗巷之时,发现地上躺了一个人, 走近一看, 才发现是个死人,立刻吓得大叫, 又一边叫一边去喊人,直将周围几户民坊之人吵醒, 有人和衙门打过交道, 认出了赵大人,这才赶忙往衙门报官。”

  “当夜留在衙门的差役一听大人出事, 一时骇得六神无主,忙往属下家中寻,属下夜半到案发之处,确认真是大人时,自己也慌了神,勘察了一番现场后,属下不敢妄自做主,连忙派人往楚州城去找刺史大人。”

  钱维点头,“天亮之后我收到的消息,赵大人是七品朝廷命官,这可不是小事,便立刻写公文,又以军情急报,八百里加急送入京中。”

  谢星阑几人凝神听着,至此处,谢星阑看向黄义,“你们当时可曾发现什么?”

  黄义道:“当时我们勘察了暗巷,发现了些许杂乱脚印,但那条巷子白日里是过人的,因此无法肯定哪些脚印是凶手所留,周围几家民居歇的早,若非那更夫吓得四处拍门叫人,他们也醒不来,但一位老婆婆说,她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听到了马嘶声。”

  “当夜赵大人催马回家,尸体在巷子深处被发现,马儿没多久也找到了,是在往赵大人家走的下一条长街上,小人们怀疑是凶手劫杀了赵大人,马儿受惊之下跑走,但因认得路,便朝着归家的方向跑——”

  秦缨这时问:“你们县衙仵作怎么说?”

  黄义面露难色,又去看钱维,钱维道:“慈山县没有仵作,寻常生了命案,都是从楚州府衙借,我得知此事后,将我们州府衙门的路仵作带了过来,仵作看后,断定赵大人死在那夜丑时前后,是被两刀割喉而亡,除此之外,赵大人后背有处明显淤伤,像是受过重击,而他的袍服背后被划破,那马腹图案便刺在赵大人背上,我起初在楚州城听闻消息后,便想到了去岁年末在京中听过的案子。”

  秦缨拧眉看向黄义,“你们当夜便认出了他背后刻的是马腹?”

  黄义应是,此刻众人坐在县衙厅堂内,七八个衙差都面色惶恐地站在外头,黄义指着其中一个三十来岁的高个衙差道:“是杨奇认出来的,他说他家里有此般纹样的物件,因此认得,否则我们还摸不着头脑。”

  秦缨随他指的方向看去,见此人肤色黝黑,面骨微突,当即道:“他不是楚州人吧?”

  黄义微讶,“县主如何得知?他是越州人,如今在楚州安家。”

  秦缨不细解释,一旁谢星阑问钱维:“后来还查到什么?”

  钱维肃容道:“当天我从楚州城过来时,县城几个出入口已被封锁,后来我又吩咐将城外几处官道也做了盘查,在城内,我们集中人手,从案发之地开始探查,赵大人身死之地叫王家巷,临着一条河沟,有些偏僻,附近多药材铺子,这些人家都是世代药农,后来渐渐做起了药材生意,自产自销,而慈山县以药材出名,每日都有许多外地药商前来收药,最近一个月内,便有二十多个药商去王家巷走访过——”

  秦缨和谢星阑互视一眼,又听钱维继续道:“因此白日里,那附近总是人来人往的,且都是些生面孔,但正经买药材的,都要进药材铺子探问探问,看看药材成色,问问价钱,可在案发前几日,一家药行的伙计却发现有几个人在街上出现过两次,但走完整条街,也不进铺子看药材讨价钱,他当时只纳闷,也未多想,直到赵大人出事才觉古怪。”

  秦缨心底微动,“他们几个人?”

  钱维看向她,“三个人,据那伙计说,三人看起来都三十来岁了,面皮黝黑,看起来都是粗人,身上穿着的也是寻常布袍,他当时还以为是哪家药老板的随从,一个瘦高瘦高的,另两个稍矮些,但看着精壮,其中一个走路一趔一趔的,像是腿脚不便,另外一个生着一副凶相,一看便不好惹。”

  秦缨看向谢星阑,谢星阑想到秦缨的推测,晦暗的眼瞳微微一亮,又问道:“凶手是外地来的,可查过客栈?”

  钱维点头,“查了,城中大小客栈数十家,每一家都查了,大家也都知道县太爷被害了,谁也不敢私藏陌生面孔,但查探下来,并无所获,案发时已经半夜,要么都在客栈歇着,要么与友人在外作乐,都有人证。”

  谢星阑又看向谢咏,“卷宗呢?”

  谢咏捧上文卷,“是昨日到的,一份是宾州的案卷,另外一份是刑部按照县主所言排查出来的囚犯名单,还有一份刑部崔大人的手书,是同名单一起要交给县主的。”

  送案卷便罢了,还有给秦缨的手书?

  谢星阑面色无波,却将崔慕之的信压在最下,先打开了宾州的案卷,秦缨起身走到他跟前同看,很快,二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谢星阑沉声道:“他只见到两人逃走,此二人一高一矮,头上虽带着棉布头套,但从露出的脖颈能看出肤色偏黑,二人身手利落矫健,尤其矮个之人,拿刀劈刺的动作迅猛,像会些拳脚功夫,亦是此人,眼神尤其凶狠,但看他逃脱,高个那人最先喊退,听口音不像是北方人,二人拿的刀有五寸有余,十分锋利……”

  秦缨拧眉,“他看到的只有两人,但或许有三人,只是一人未曾暴露在他视线之中,如今这高个之人与此前合上,且王家巷中还有目击者,我们立刻带着画像走一趟王家巷,若是证词详细,或许能画出另外二人模样。”

  钱维闻言挑了挑眉,“县主不曾见过凶徒,亦是第一次见宾州的案卷,这画像……”

  秦缨知道钱维觉得她们提前制好画像十分草率,便道:“只是一试,见到王家巷的目击者便知画像是否有用,钱大人带路吧。”

  钱维心底不信,一旁的赵明安和黄义亦存疑,但秦缨身份尊贵,谁也不敢将质疑露在脸上,钱维起身,“好,这便去王家巷吧,只是你们路上劳顿,这连茶水都未喝好。”

  “天色尚早,还是以办差为要。”

  谢星阑说完,又看向那囚犯名目和崔慕之那封信,问秦缨道:“名单可要现在看?”

  秦缨已朝外走去,“不急,回来再看。”

  谢星阑神采微明,吩咐两人留守,与钱维几个一同走了出去,没多时上了马车,黄义和赵明安在前御马引路。

  黄义一边催马一边低声道:“赵捕头,您信吗?这天下间最好的画师,也不可能凭空画出一个人来,凶徒离京多日,也无见过凶徒真容者,凭何能画出凶徒模样?”

  赵明安撇撇嘴,“陛下是县主的舅舅,她这司案使的名头,多半也是陛下宠爱她才封的,大人此前听闻她要来时,便说这位县主在京城可是鼎鼎大名,从前仗着身份胡闹惯了的,因此啊,这些‘奇技’咱们听听就算,真要破案子,还得看金吾卫这位谢大人。”

  黄义听得好奇,“这位谢大人来头很大?”

  赵明安意味不明道:“他救过陛下的性命,如今更是龙翊卫的头头,这龙翊卫乃是天子手眼,你说他来头大不大?我们大人放下政务亲自候着,实是未敢轻慢。”

  黄义想到早前那道视线,背脊莫名一凉,忙紧了心神不敢大意,这时赵明安道:“待会儿可莫要下了县主的脸面,便是无所获,咱们也要捧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