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鸳愤愤不平,秦缨却忽然扬眉,“不过你说得对,谢星阑竟知这马腹在岭南被视为图腾,而他生于江州,又去楚州办过案子,若此案他来查办倒便宜许多。”
白鸳忙不迭附和,却也知此念不过是她们一厢情愿,众衙门各司其职,没得平白抢他人差事的说法。
回临川侯府时正值夜幕初临,秦缨陪秦璋用完晚膳便回了清梧院,白鸳多点了几盏明灯,秦缨就着灯火又看起了白日的案卷记录,看了片刻,秦缨又带着白鸳去秦璋书房,很快翻出了几本岭南风物游记来,将几本书带回寝房,直看到四更天才歇下。
翌日一早,秦缨用早膳时便说要去越州巷,秦璋闻言道:“怪道昨夜寻游记,越州那一带如今已经富庶许多,古时曾称百越,当时更为蛮荒,如今的岭南是从前的南越,越州地处岭南最北,又连着北面的渝州等地,除了越州巷,东市有几家南越酒楼,亦是岭南人开着,你若是想知道岭南风味,可去一逛。”
秦缨听完连忙应是,待用完早膳,秦缨带着一把折扇,乘马车直奔越州巷。
说是越州巷,到了地方,秦缨才见是两条宽阔纵街并着三五条横巷,期间酒肆茶坊鳞次栉比,茶行、玉行、绸缎庄、古玩店亦是不胜数,秦缨吩咐沈珞在街口停下马车,又带着二人步行入街市闲逛,没走几步,便听此处招揽客人的伙计口音殊异,而他们大多肤色较深,身形瘦削,或高或矮虽有不同,但只凭话音样貌,便能猜出籍地何在。
今日天气晴朗,金乌高悬,秦缨边走边把玩着折扇,逛了个把时辰,眼见天色不早,秦缨又带着沈珞和白鸳进了此处最大的酒楼,时值正午,三人正好用午膳,秦缨选了临窗坐席,又点了招牌菜肴,等菜的功夫,又“哗”地一声打开了折扇。
那折扇上画着一只五彩的马腹画像,又题了几句吉祥诗文,直看的近处一个倒茶水的伙计频频侧目,秦缨微微弯唇,“可是我这折扇十分别致?”
伙计赔笑道:“贵人的扇子,自然精贵。”
他一脸的欲言又止,却又不敢明说,秦缨又道:“是今年正月十五上元节在灯市上买的,瞧着与其他扇面不同,很是新奇——”
秦缨边说边把玩着扇子,那伙计见她和颜悦色极好说话,实在忍不住,便道:“贵人莫不是被人骗了?这古兽乃是恶兽,可不是什么纳福避祸之物。”
秦缨轻咦一声,“此言何意?”
伙计放下茶壶,正经道:“贵人有所不知,此兽名为马腹,乃是古时恶兽之一,传闻残暴又有灵智,是专门以扑杀活人为乐的,在小人老家,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老家在何处?”
“在越州东南的一处山野县城里……”
秦缨好似来了兴致,“那你如何来了京城?”
这酒楼上菜颇慢,伙计见秦缨等得无趣,便也乐得多说,待交代完上京的前因后果,便看着秦缨的折扇道:“在小人的老家,这马腹不仅是恶兽,还曾是一些山里人的部族神兽,那些山里人粗蛮暴戾,极不讲理,早年遇到天灾年份,山中无猎物与稼果,他们还会到山外的村子里抢夺存粮,他们信此恶兽,崇尚武力不讲人情,在我们那里,若见到谁身上带着有马腹纹样的物品,是不敢让他们来铺子里做工的。”
秦缨微微蹙眉,“难道每个山里人都是如此?”
伙计耸耸肩,“那也不是,但大部分山人未经教化,野蛮的紧,万一惹出事端来,他们一跑了之,倒是害了主顾,不过后来他们出山林的人越来越多,都学奸了,不轻易暴露身份,看着倒也与其他人无异样,因此在我们那边,就更见不到这些东西了。”
秦缨面露恍然,“如今大周河清海晏,越州与岭南也不复从前那般荒蛮,他们想走出山林也实属常事。”
伙计点头,“可不是,见了外头的繁华,谁还想回去?他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庄稼都种不好,若是遇到了天灾年份,常要饿死人的,出了深山,除非遇见□□,否则也少见饿死人的场面——”
秦缨微微颔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扇面,“合着此物竟如此晦气。”
伙计有些不好意思道:“贵人也不必害怕,寻常人只需知道这是恶兽便可,只是在我们那边,此物与那些山野人有关,有些不吉利。”
说话间饭菜送上,伙计识趣地不再多言,秦缨一边用膳一边若有所思,待用完了午膳,秦缨又在街巷间逛了片刻,不时与人攀谈,又有两人注意到了她的折扇,说辞与酒楼伙计并无二致。
至黄昏时分,秦缨才归家去,她不着急去秦璋所说的东市,一回府便直奔清梧院,又拿出此前的案卷记录提笔写起来,直写到晚膳时分,秦缨才停笔,待用晚膳后,又捧着案卷研磨,白鸳不知她琢磨什么,但见她苦思模样,也不敢打扰。
如此折腾至深夜,第二日秦缨起身,再往越州巷去,她多与岭南人攀谈,间或买些小物件照顾生意,又消磨半日,直等到日暮西垂便去往东市,待领着白鸳二人入南越酒楼用了晚膳,秦缨也不多耽误,再归家回清梧院。
秦璋只觉她这两日归家极早,却不知她在院中埋头做什么,但比起整日在外奔波,如此已令他颇为放心,便懒得探问,至第三日清晨,秦缨正打算早膳后再去越州巷,白鸳却面色担忧地从外快步而入,“县主,宫里来人了!”
秦缨一愕,“所为何事?”
白鸳苦着脸道:“是太后娘娘身边的邓公公,不知为了何事,但奴婢猜测,很可能是为了长公主与驸马,您快准备准备入宫吧。”
秦缨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匆忙往前院去,待见到邓春明,邓春明果然噙着笑意道:“今日太后娘娘宣了长公主和朝华郡主入宫,想让您也入宫作陪,正等着您呢。”
秦缨料过有这日,自先往宫中面见太后。
马车沿着御街直去宣武门,待到宣武门,又步行入宫,但还未走到仪门,秦缨便见几个着绯色官服的朝官面色凝重地从宫内出来,待走近了,秦缨认得其中一人正是吏部尚书简启明。
见这几人面色皆是沉凝,秦缨忍不住问邓春明,“今日早朝出什么事了?”
早朝上的事也不算什么机密,邓春明便道:“金吾卫有人办差出了差错,这几日陛下都不快,今早更是发了好大的火,吏部和三法司皆被牵累。”
秦缨自然知道邓春明所言为何事,她定了定心神,先打起精神应付太后,待到了永寿宫,一进门秦缨便暗道不妙,往日永寿宫也颇为安静,但今日大小宫人各个噤若寒蝉,整个宫殿都透着一股子山雨欲来之感。
第106章 味美
“云阳, 你又破了件案子。”
秦缨行完礼,郑太后唇角挂着一抹淡笑,轻飘飘夸了一句, 秦缨敛着眉目,一边受着一旁李琼母女刀锋似的目光, 一边沉稳道:“太后娘娘恕罪,当日为了查那杂耍班子女伎被谋害一案,并没有想到案子最终会牵扯到驸马。”
“你根本就是故意的!”
萧湄呵斥了一句, 在秦缨来之前,她们母女已受了太后训斥, 此刻她满腔委屈, 自然只能向秦缨撒气, “是你们非要在韦尚书府揭发此事, 你们找到凶手便罢了,为何要将内情弄得人尽皆知?说到底,你就是故意的!”
秦缨抬眸看向她, “当日为了救万铭,我们是不得已赶去韦尚书府上。”
萧湄还要再辩驳,郑太后微微眯眸, “行了, 事已至此,不是吵这些的时候。”
萧湄心有忌惮, 不敢再说,郑太后看向秦缨道:“你们还查到了什么?驸马当年是何时与云韶府婢子暗结珠胎?”
秦缨郑重道:“当年的妙影已经病亡, 流月亦不承认生父为驸马, 因此过程我们并未查清楚,是因查到了驸马专门准备了赏赐的步摇, 又私下里制备了宅院,还要令手下收养义女,这才猜到了真相。”
郑太后盯了秦缨两眼,“听说那女子在金吾卫大牢之中关了多日,她始终未曾改口?”
秦缨颔首:“这几日我虽未去金吾卫,但也未听到什么消息,应该是不会改口的,若改了口,金吾卫也不敢不报给驸马。”
郑太后“哦”了一声,“天下间平头百姓,还没见过谁不愿做驸马的女儿,此女既然不愿承认身份,那她的父亲,必定不会是萧扬。”
李琼忍不住道:“母后——”
郑太后眉眼微凝,“此女不愿做驸马的女儿,你却非要令她改口,到头来是伤了谁?”
李琼目光一转看向秦缨,“女儿也不想自伤,但女儿不想听驸马一面之词,昨夜金吾卫已经将双喜班的人证都放了,那贱婢也在其中,可公主府的人,却根本没发现那贱婢身影,去双喜班,双喜班也要散了,班主说流月离开金吾卫并未回班子,好端端一个人,就这般销声匿迹了!”
秦缨不知金吾卫释放双喜班人证之事,此刻方觉恍然,她眉头微扬,一脸惊讶,一旁李琼看她如此,琢磨她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郑太后沉声道:“母后知道你心中有刺,但你想听什么?”
李琼面皮紧绷,下颌微抬,“女儿就是想问个明明白白。”
郑太后摇头,无奈道:“右金吾卫的事,明康插不上手,为了这样的事闹到皇帝跟前,实在贻笑大方,如今云阳也不知内情,你还真要去金吾卫对峙不成?”
见李琼很不甘心,郑太后道:“今日天朗气清,云阳和朝华去御花园转转。”
秦缨面上谨慎乖觉,一听便知道郑太后有话要单独对李琼说,于是忙应声告退,萧湄看了李琼两眼,也随秦缨同出,二人沿着廊道朝外走,刚出永寿宫宫门,萧湄立刻上前一步,“你分明就是故意!”
萧湄与秦缨并肩,远看着容色寻常,可只有身侧的秦缨听出她咬牙切齿意味,秦缨道:“我为何故意?”
萧湄恨声道:“你嫉妒我,你自小没了娘,旁人又拿我做你的榜样,于是你愈发嫉妒我父母双全,恩爱和美,你想以这旧事毁了我父亲——”
秦缨淡声问:“那我毁了吗?”
萧湄目光四扫,见马上要到御花园了,便抿紧了唇角不答,待走到一处木槿花林旁,才骤然驻足盯着秦缨,“我父亲要去相国寺戴法修行赎罪,我母亲再也不会原谅我父亲,你虽然没有夺我父亲性命,但我们好好一个家被你毁了!”
秦缨无奈摇头,“你说的好似是我栽赃陷害你父亲一样,当日事发突然,我们的确去的着急了些,但并无故意之说,且你父亲当日也承认了,他若与你母亲当真恩爱,那便该坦诚相待,当日他与宫伎有染时,正是你母亲十月怀胎之时,你替你父亲叫屈,那你母亲呢?你母亲愿意被他哄骗十多年吗?”
萧湄一刹哑口,却又强词道:“当年、当年只是我父亲一念之差,这些年来他待我母亲极好,并没有再对不起我母亲……”
秦缨微微点头:“这便是说,你替你母亲原谅了你父亲?”
萧湄紧抿着唇角不知如何作答,片刻后眼眶微红,哑声道:“不是事事都要分辨的这般明明白白的,他们夫妻二十年,倘若没有这次之事,他们还能继续和美恩爱下去,直到他们老去,甚至我母亲一辈子都不知此事,这样有何不好?”
秦缨正声道:“外臣不得与宫女私通,但你父亲瞒着你母亲知法犯法,他当年既有出格之行,便能料到会有东窗事发的一日,而你父亲去岁便准备了私宅,打算让手下认养流月为养女,若事成,流月便在你父亲庇护之下,他既开了这个头,往后便不会对流月撒手不管,你母亲真的不会发现吗?”
萧湄语塞,这几日功夫,她也知道了不少内情,尤其那私宅在她父亲亲随萧晟的名下,事发之后萧晟不敢隐瞒,将萧扬的安排尽数道来,一听萧扬将那宅子准备的那般万全,她和李琼一样怒不可遏,她不能尽数体会母亲的痛苦,但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萧扬唯一的掌上明珠,可没想到,萧扬还有另一个女儿,且他为了另一个女儿,甘愿冒着被李琼发现的风险替她安排后半生,只这一点,便令萧湄无法接受。
但她是朝华郡主,她怎么能有一个与宫女私通还诞下私生女的父亲呢?
萧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可忽然,她目光一错看向了秦缨身后,她容色一肃,“谁在那里?!”
秦缨立刻转身,定睛一看,只见从葱茏的木槿树林中看到了一抹月白影子,一张模糊的面孔一闪而逝,秦缨连忙进了林中,“三殿下——”
她一声轻喝,直令十多步外的身影一顿,秦缨微微眯眸,步履如风,不过片刻便追了上,见避无可避,三皇子李琰终于慢慢转过了身来。
二皇子李琨端肃老成,五皇子李玥骄矜肆意,李琰为淑妃裴堇所出,打眼看上去文弱寡言,很不符合他天之骄子的身份,秦缨前次被他在窗外窥探,此番又遇见他在林中偷听,对此人观感实在不好,开口时语气都凉上三分。
秦缨问:“三殿下怎会在此?”
身后萧湄也追了上来,“殿下躲在林子里做什么?”
李琰目光闪了闪,谨慎道:“我正要去永寿宫请安,走到此处,却发现你们在争执,便想从林中绕过去,谁知被你们发现。”
秦缨拧眉,裴堇虽与世无争,可裴氏底蕴深厚,裴父也在前朝身居要职,而李琰好好一个出身尊贵的皇子,却被教养的行迹鬼祟畏首畏尾,实在令人难解。
萧湄不快道:“你要请安,大大方方走大路便是,做何从林子里绕?”
李琰面颊微红,语声亦放低了一分,“是我思虑不周。”
李琰无皇子之威,再加不受宠,萧湄便更不掩神色,她轻嘲道:“我看你不必去请安了,我母亲正在太后那里,你去了也说不上两句话。”
李琰也不恼,只面做了然,“既是如此,那我先回宫去。”
他转身便走,脚步疾快,像身后有何洪水猛兽一般,萧湄见状愈发不屑,一转头,便见秦缨仍盯着李琰的背影,有此波折,萧湄也没了问罪之心,而秦缨无论被如何质问也泰然处之的气态更令她愤然,倒仿佛她成了跳梁小丑。
“那边可是云阳县主吗?”
一片静默之中,木槿林外忽然响起了问话之声,秦缨转身看去,只见竟是贞元帝身边的大太监黄万福,秦缨和萧湄皆是一愕,秦缨快步而出,“黄公公?”
黄万福笑着对二人行礼,又道:“小人适才去了永寿宫,结果说您二位来逛园子了,便寻了过来,县主,陛下有请,您得去御书房一趟。”
秦缨微怔,“陛下寻我?”
黄万福应是,“是为了公事,刑部崔大人和金吾卫谢大人此刻都在,您去了就知道了。”
崔慕之既然在,那便是为了几州府衙差被害之事,秦缨忙应好抬步,眼见秦缨往前朝方向去,萧湄在原地怔了怔,宗室女子向来只在后宫行走,何人因前朝政务被请去勤政殿?
秦缨到了勤政殿,一进御书房果然看到堂中站了几人,除了谢星阑和崔慕之,还有刑部尚书宋易文,以及龙翊卫另一位钦察使祝邦彦,宋耀文鬓发花白,已年过半百,祝邦彦年纪尚轻,同样黑着脸不苟言笑。
秦缨一边行礼,一边扫过堂中众人,又与谢星阑目光一触既分,这时,上首的贞元帝肃声道:“云阳,听慕之说,那衙差被谋害的案子,你有法子猜出凶手模样?”
秦缨谨慎道:“只凭眼下的证据有些难度,还要等宾州与梵州的卷宗。”
贞元帝有些意外,他叫来秦缨,似乎是想看秦缨否定此问,他很快道:“若等卷宗送齐,你能立刻令人画出通缉画像?”
秦缨摇头,“现有的目击证人太少,至多能推算个五六分相似。”
贞元帝眼瞳微暗,他身子靠进椅背,又看向崔慕之和宋易文,语气不悦道:“五六分相似的画像,那要通缉到何年何月去?你们加派人手全力查证此案,实在不行,南下去几处可能死人的州府去查,务必令真凶早日伏法,朕登基以来,还未见如此大胆狂徒。”
宋易文立刻道:“陛下说的是,微臣和崔大人也商议过,必要时可派钦差南下,崔大人还说他可亲自南下调查此案,毕竟这样的案子只凭在京城调度是不可能轻易破解的。”
贞元帝面色好看了些,却又道:“但如今韩歧的烂摊子还未收拾干净,慕之若是南下三五月,你们刑部司岂非缺了主官?”
宋易文也面露迟疑,崔慕之却道:“若有云阳县主相助,应当无需三五月。”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意外,谢星阑落在腰侧剑柄上的指节微紧,眼瞳亦微微一缩。
贞元帝目光亦在崔慕之和秦缨之间来回游弋两瞬,“你的意思是,倘若南下,便令云阳随行?”
崔慕之所言,亦在秦缨意料之外,她转头时,便见崔慕之也看了她一眼,又继续道:“若能随行自然最好,免了往来消息耽误的时间,只是南下办差路途太过劳顿。”
秦缨想了想,对贞元帝诚恳道:“云阳自不怕吃路途劳顿的苦头,但眼下不能确定凶手到底去了何处,贸然南下也是无用之功。”
贞元帝颔首,“你有这份心朕便十分欣慰了,若真令你南下,你父亲只怕很不放心,这案子刑部既然找了你,朕又给了你司案使之衔,你便得叫朕看看这虚衔不是白白封的。”
秦缨自然应是,“您放心,云阳尽力而为!”
贞元帝点头,又看向祝邦彦和谢星阑,“如今坊间事端频出,朝堂之上也不安稳,好好审一审韩歧,看他背后是否有人提点,若有结党索贿,严惩不贷。”
待谢星阑二人应下,贞元帝疲惫地摆了摆手,“都退下吧。”
众人纷纷行礼告退,待出了勤政殿,宋易文和崔慕之走在最前,谢星阑和祝邦彦落后了两步,秦缨还未与太后辞别,则径直转身往永寿宫去,几乎是同时,走在最前的崔慕之回头看了过来。
崔慕之见秦缨未出宫,也猜到她的去向,正要收回目光之时,却见谢星阑看着他,崔慕之神色如常地收回视线,又与宋易文说起了衙差案。
“往楚州几地的公文都加急送出去了,楚州最近,却也要三日后才能到,这两日复核了囚犯名单,最近五年送往岭南的有三百多人之众,按照此前与云阳县主商议的排查下来,也还有百多人尚在怀疑范围之内,我还是觉得太慢了。”
崔慕之说完,宋易文沉声道:“确是如此,但倘若南下,又去何地?”
崔慕之沉吟一瞬,“第一案案发在连州,我与云阳县主想的一样,连州的案子最为紧要,因此若要南下,不如先去连州一趟。”
宋易文叹道:“但连州路远——”
崔慕之应了一声“是”,也默然下来,待出了宫门,谢星阑带着祝邦彦几个上马返回金吾卫,崔慕之虽上了马车,却并未立刻离去。
谢星阑马鞭高扬,待疾驰出一射之地时,回头再看,便见崔慕之的马车仍未动,他眉头微拧,面色顿时凛然三分。
一路疾驰回了金吾卫衙门,刚一进门,途中遇见的武侯小吏们便纷纷上前行礼。
龙翊卫本有三位钦察使,如今韩歧失了贞元帝宠信,谢星阑和祝邦彦便成了龙翊卫唯二两位钦使,谢星阑身份虽高了祝邦彦一层,但众所周知,祝邦彦与谢星阑早有不睦,而比起谢星阑出身世族,祝邦彦乃是寒门子弟,全靠着贞元帝的赏识才有今日,从前他内敛寡言,但眼下韩歧倒了,他多半要与谢星阑对上。
果然,刚进门没几步,祝邦彦一言不发地转了方向,周围几十双眼睛看着,待谢星阑走远,皆议论纷纷。
谢坚眼观六路,见众人神容便知他们在嘀咕什么,但他发觉谢星阑周身气势不对,犹豫着问道:“公子怎么了?如今双喜班的案子初定,看长公主的架势,也不像要闹个人仰马翻,咱们应该宽心才是。”
谢星阑一言不发回了办公务的院堂,刚进门便问:“令你去查的有何消息了?”
谢坚神色微肃,忙道:“视马腹为图腾的部族名叫赤禹,属下找遍了京城,还真的找到了一个岭南人,他祖父之前是山里人,后来他祖父出了黄石山,至他父亲那一辈已经完全离开黄石山到了外头过活,据他所言,这马腹确是那族中图腾,且他听祖父说过,他们在山中打猎,猎完后,会在猎物上刀刻斧砍出印记做记号。”
谢星阑皱眉,谢坚又道:“他说大部分山里人如今都出来讨生活了,不过具体哪般情形他也不知,从他父亲那辈,便再未回去过了。”
微微一顿,谢坚忍不住道:“您查这些是做什么?”
谢星阑不答,又问他,“刑部进展如何?”
谢坚立刻道:“刑部送去南边的公文,昼夜兼程跑马送去楚州,要八日功夫,送去蒲州和江州便更慢了,因此眼下公文还在路上,而时节马上入九月,按照往年的惯例,各地送上来的死案重案皆从九月开始复核,一直到年末,但这几日他们全力在查衙差的案子。”
谢坚说完此言,忽然眼瞳微瞪,“今日陛下为了文州案和衙差的案子发了好大火,您又把文州的案子交给了祝邦彦,莫非您想去查那衙差案?”
谢星阑老神在在的,“也不是不可。”
“属下就知道——”
谢坚激动轻喝,直令谢星阑面色微异,他看向谢坚,谢坚雀跃道:“这案子陛下十分看重,岂能让崔慕之独得立功的机会?属下就知道您要与他争一争!”
谢星阑一时啼笑皆非,但他很快眸色微暗,“他凭何争?”
谢坚听清楚了,神容越是振奋,“可不是!查案子这样的差事,还是咱们最利落,只是……这案子是从京畿衙门和刑部开始的,眼下咱们不好插手,稍有不慎岂非为他们做了嫁衣?并且近来也还未到刑部最忙碌之时。”
谢星阑像未听他言语,只转而问道:“你找的那岭南人是在何处寻见的?”
……
秦缨到永寿宫时李琼余怒已平,比起萧湄,她对秦缨倒是没那般愤然,秦缨陪着太后说了一会儿话,见天色不早,又惦记着再去越州巷,便很快提了告辞。
待快行出宫,刚出门洞秦缨便是一愣,只见宫门外崔慕之还未离去,且看向她的那副模样,分明就是在等她,秦缨挑了挑眉走上前去,径直道:“崔大人是在等消息?这两日我还未推断出凶手模样。”
崔慕之本想开口,却被她抢先,闻言忙道:“不急这几日,我等在此,是想告知你刑部进展,刑部按你此前所言核查了囚犯名单,但筛查出的人数颇多,有二百之众。”
秦缨点头,“我猜到了,若衙门事忙,可不急于此,待我找出凶手更多特征,才不会白做功夫。”她抬眸看了眼天色,又道:“我已有了几分眉目,三五日内我会去衙门找崔大人,这会儿时辰不早了,我还要去查一事,便先告辞了。”
崔慕之一听有些惊喜,待想问问是何眉目,要去查什么,秦缨却已转身上了马车,他欲言又止,见沈珞已挥鞭驱马,到底不曾开口。
“还是去越州巷——”
马车里,秦缨一声令下,马车沿着御街直往城南而去,秦缨则陷入了沉思。
白鸳在旁瞧着,轻声道:“崔世子这次对这案子是真上心了,这是他入刑部第一件归他们查的要案,他若办不好,陛下自然要后悔令他去刑部。”
见秦缨凝着眉眼未语,白鸳语声更低了,“县主是想到了什么?”
秦缨摇头,“我还在想宫里的事,今日又遇到了三殿下,他说他是去永寿宫绕路,但我总觉得有些古怪。”
白鸳立刻道:“可不是,上次窗外的便是他。”
秦缨思忖片刻,并无头绪,只得呼出口气道:“但他贵为皇子,还能有何目的?罢了,先想手头的案子吧。”
午时将近,秋日高悬,马车行至越州巷时,几家生意最好的茶肆酒楼早已开门迎客,秦缨还在心中默理案子,白鸳见状便先行下了马车,待站定替秦缨掀帘之时,白鸳忽然看着对街的酒肆面色一变,“县主!您快看我们遇见谁了!”
白鸳语声清脆,秦缨忙矮身出了车厢,再顺着白鸳目光看去,当下一愕,与此同时,酒肆厅堂之中的谢星阑似有感应一般,也朝她看了过来,四目相对间,谢星阑眼瞳一亮,忙转身而出。
他快步走到马车跟前,“你怎会来此?”
秦缨还站在车辕上,此时正要跳下马车,谢星阑见状下意识抬手,白鸳却在近前扶了秦缨一把,谢星阑反应过来,又将微抬的手臂落回身侧。
秦缨见着他动作,不由弯唇,又道:“刑部那案子生在连州,又有马腹图样,我便想寻岭南和连州之人,于是找来了此处。”
秦缨看向谢星阑身后,见他只带了谢坚几个亲随,不由好奇道:“你怎也来了这里?”
谢星阑唇角微动,待对上秦缨清亮眸子,淡声道:“此处越州菜甚是味美。”
第107章 拆穿
谢坚听得目瞪口呆, 还未稳神,又听谢星阑接着问:“你是刚出宫就来了?”
秦缨应是,谢星阑便道:“不如先用午膳?”
秦缨再看了一眼天穹, 见日头尚在中空,便应了好, “正好再问问你南边各州府之事。”
谢星阑欲返回酒楼,可一转身却看到谢坚满脸讶色,他凤眸微微一眯, 直吓得谢坚一个激灵。
谢坚忙侧身让路,敛下眉眼之时, 仍有些不明所以, 按照如今自家公子和云阳县主的关系, 帮着调查衙差案, 有何不能道明的?
看着谢星阑和秦缨相携进了门,谢坚眼底疑惑更甚,待一转头, 却对上了白鸳质疑的目光,谢坚忙一咧嘴,“白鸳姑娘, 你先请——”
用午膳是临时起意, 谢星阑要了楼上雅间,又令秦缨点菜, 秦缨便道:“此家我可不曾来过,你不是说他家菜色最是味美?自然你来点。”
谢星阑微微一顿, 看着伙计道:“那便上你家最有名头的。”
伙计就喜欢这等阔气的主顾, 当下喜滋滋应好转身而出,他一走, 雅间内的都是自己人,谢星阑便问:“你寻岭南人和连州人做何?”
问起正事,秦缨面色微肃,“如今线索太少,案发几地又相隔甚远,我想凭案卷推演出凶手特征,因此要与这两处之人多接触一二,大周幅员辽阔,而岭南地处荒蛮之地,代代与世隔绝下来,除了乡音不同之外,还极有可能形成特定的地域长相,这两日看下来,大半岭南百姓的模样果真多有不同。”
见谢星阑目光专注地望着自己,秦缨便接着道:“他们大都肤色较深,身形瘦削,多为凸面型骨相,颧弓颧骨尤其发达,鼻梁亦多塌扁①。”
谢星阑有些意外,“如何得此论?”
秦缨看向窗外,“这越州巷两长街五窄巷,有店铺百多家,京城大半岭南人都在此地,这两日我日日来此走访,还去过东市几家南越酒肆,看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便得了此论,但只凭这些构建凶手模样还十分不够。”
谢星阑目光微肃,“案卷之上可有线索?”
秦缨叹了口气,“只有连州、锦州、万年县的案卷还算细致,但并无目击者证词,另两州并无案卷,那位死里逃生的受害者证供亦未送入京中,因此能用的线索十分有限。”
谢星阑想到今晨勤政殿所闻,沉声道:“你打算如何画出凶手模样?”
秦缨便道:“最好是有目击者,此外,通过勘察案发现场,分析凶手行凶之心,便可描画出凶手的模样,连州死了两人,送来的验状还算详细,从连州两个死者伤口来看,凶手应该不是同一人,连州死的衙差,一个叫张兵,一个叫于昌,张兵身高近六尺,于昌则只有五尺出头,二人差了不少,但二人脖颈间伤口却是同一位置同一角度,造成这样的伤口,行凶之人应该比死者身量略高,但这二人的致死伤深度又不同,张兵的气管食管都被割断,但于昌却没有。”
“一人下手狠辣,一人下手尚有迟疑。”谢星阑眉眼肃穆,“割喉的杀人之法尤其血腥,若有心志不坚者,必定难下死手,而伤口角度与位置,与凶手的身量有关,由此断定,凶手至少有两人,且一个高六尺,一个五尺出头。”
秦缨牵唇点头,接着道:“张兵死在当值的路上,发现尸体之地距离闹市不远,于昌死在一处后巷中,距离他养外室的宅子不远,凶手早已摸透了他们二人习性,而杀人之后,现场并未留下任何脚印与凶手痕迹,这也说明凶手心思缜密,滴水不漏。”
秦缨又朝窗外看,“凶手要跟踪踩点,必定数次来往于死者遇害之地,在闹市走动也就罢了,但于昌养外室的宅子在民坊之中,四周皆是相熟邻居,若有陌生人出现次数多了,势必引人注意,后来官府走访了附近民巷,在诸多证词之中,有人提到过见到了一个面色古铜,身形瘦高的陌生人,但要形容具体的长相,那人却记不清了。”
秦缨不疾不徐,谢星阑却面色严峻,他未看过卷宗,只凭秦缨陈述便要立刻反应,一时像个应考的士子在答题,他不由道:“面色与身形尚算吻合,凶手必定模样庸常善于隐藏,甚至还有掩藏行迹的身份,即便出现也未给人留下印象。”
秦缨点头,却又叹气,“衙门走访了周围二百多人,也算尽心,但所得不多,又或许有蛛丝马迹,却被他们忽略了。”
秦缨语气中尽是遗憾,叹道:“案卷之上文字陈述到底刻板,我只恨不得自己亲自去一趟连州,但案发已有一年,现在去许也是于事无补。”
谢星阑又问道:“锦州的案子呢?”
“锦州死了一个衙差,名叫宋杉,此人身高五尺过半,也是被割喉而亡,去岁腊月初九,他要去给城外的岳父送腊八节礼,结果去了一天一夜未回,其夫人先回了娘家,得知岳父根本未见过宋杉,便赶忙去衙门报官,后来发现宋杉死在城外芦苇荡里。”
秦缨说完微微狭眸,“芦苇荡近水塘,泥土湿软,尸体周围发现了四五个不同大小的脚印,因那周围常有人去水塘捉鱼,官府不确定哪些脚印是凶手的,也没法子只凭脚印抓人,便未详细记述。”
谢星阑便问:“去岳父家送礼外人当不知情,凶手是跟踪宋杉出城?”
秦缨摇头,“宋杉给岳父送礼县衙之中众人早已知晓,因那日是宋杉与人换班得来,否则难以休沐,后来官府也怀疑是有人跟着宋杉出城,便去查问宋杉出城那日城门口的守卫,结果也并未发现古怪,至于万年县,得到的线索也不多,死去的二人一个叫范晴一个叫周允明,这二人是万年县粮仓的守卫,在七月二十一当夜一同被袭击,致死伤也是割喉。”
谢星阑凝眸,“凶手只为伤人?”
秦缨颔首,“目前看来是这样。”
话音刚落,雅间门被敲响,待谢星阑应声,适才的伙计又带着两人端着菜品进了屋,不多时,十多碗碟摆满桌案,鲜香四溢,直令秦缨食指大动。
秦缨也不扭捏,动筷道:“今日可是谢大人做东?”
谢星阑笑,“自然。”
秦缨扬唇,“那我便不客气了。”
她兀自用膳,送菜的伙计还未走,见状殷勤介绍起桌案上的菜品来,而谢星阑只看着她,自己却不动,秦缨被他看得古怪,一脸莫名道:“你不是来用膳的?”
谢星阑这才提筷,他目光一扫,朝着跟前碗盏伸去,那伙计立刻道:“这是我们店中极受京城贵族喜欢的酒酿炙鸭——”
谢星阑神色如常,但炙鸭刚刚入口,他眉头倏地一皱,见秦缨正看着他,谢星阑如常咽了下去,秦缨不觉有他,那伙计见状又介绍完最后两道菜才退下。
秦缨一边用饭一边问道:“谢大人喜好越州菜?”
谢星阑道:“不算喜欢。”
秦缨有些狐疑,“越州与江州饮食有何不同?”
“江州多水泽,饮食与文州相似。”
谢星阑说着话,筷子却不再往那酒酿炙鸭上落,秦缨又问:“楚州与蒲州也是如此?”
“蒲州相似,楚州因临着渝州,渝州往南便近了黄石山与岭南,因此风味又多了几分酸辛咸香,要比江州、咳——”
谢星阑停下筷子与秦缨讲述,但说至一半,却忍不住轻咳了一声,秦缨这时抬眸看来,只一眼便做愕然,“你怎么了?”
谢星阑寻常道:“不妨事。”
秦缨的目光却落在他脖颈上,“不对,你刚才还好好的——”
她放下筷子到谢星阑跟前,不远处谢坚见状,也连忙走了过来,待看到谢星阑颈间红斑,顿时面色大变,“公子,您食了胡椒?这哪道菜有胡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