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卢国公府所在的长春坊距离皇城不远,马车疾驰两炷香的时辰后,沈珞将马车稳稳停在了卢国公府外。
秦缨掀帘跳下马车, 径直进了国公府大门,门房小厮见她来, 立刻上前行礼, 秦缨脚步不停道:“我去百鸟阁看看——”
小厮有些意外, 忙喊人去向卢炴通传, 待吩咐完回身,只见秦缨步履如风,已经走出了数丈之地, 小厮一惊,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秦缨认得路,等到百鸟阁外, 又听见了鸟雀啾鸣之声, 她推门而入,一眼瞧见阁中四处挂着鸟笼, 两个小厮正趁着夜色收笼子,这二人被秦缨的动静吓了一跳, 仔细一看, 认出她身份尊贵,连忙迎上来行礼。
秦缨便问道:“除了你们两个, 其他人在何处?”
一个小厮道:“几位师父都回家去了,如今只有小的们在此照料。”
秦缨狭眸,“你们二老爷最喜欢的那只名叫红鸾的鹦鹉,眼下在何处?”
两个小厮面面相觑一瞬,先前那人道:“红鸾昨夜死了,眼下……眼下已经烧掉了,是赵师傅问过世子,世子让烧掉的。”
秦缨心道不妙,又问:“在何处烧得?带我去看看。”
小厮道:“我们这阁中并不生火,是送去水房烧的,县主请跟我来——”
小厮又引着秦缨出门,刚出门便见卢炴得了消息,从内院赶了出来,看到秦缨,卢炴很是不解道:“县主来百鸟阁做什么?”
秦缨道:“来寻一样东西。”
小厮在旁道:“国公爷,县主要找红鸾的尸体,但红鸾已经被烧了,只怕都化成灰了。”
卢炴眉眼间本有几分严峻,一听此言瞳底微明,轻松道:“既然是县主要看,便带她去看吧——”
小厮应是,带着秦缨往水房去,卢炴看着秦缨背影,神色复杂地跟了上去,他不相信被烧掉的死鸟还能找出什么不利证物。
水房在国公府西北侧,在厨房院内,到了地方,秦缨一眼看到房内烧着三口大灶,灶上铁锅内正烧着热水,秦缨问水房内的老仆,“今天早上送来的死鹦鹉是在哪里烧掉的?”
老仆不知发生了何事,见卢炴也跟着,便指着其中一口火势正旺的大灶,“是扔进此处烧的。”
灶膛分为上下两层,上层架柴火,下层则是漏灰的灰堆,此刻灶内火舌轰轰,足足一整日了,别说死去的鸟儿,便是木柴都不知烧烬多少,白鸳和沈珞都面露失望,秦缨却问:“今日可铲过灰?”
老仆摇头,“还未,等晚间主子们用完了热水才熄火铲灰。”
秦缨眼瞳微明,目光扫过灶下灰堆,抬手便开始挽袖,“将灶膛内的火灭了,再拿两把灰铲来!”
……
审了小半个时辰,卢文涛仍然口风极紧,谢坚无法,只得暂停审讯,他满脸丧气地进来隔间,苦闷道:“公子,小人问不出,这卢文涛混不吝,始终咬死不认,咱们是不是要用刑他才肯招?”
隔间内的烛火闪烁,谢星阑眼底也一片微光明灭,他离开隔间走到审问室之外,从牢门小窗看进去,只见卢文涛面色严正地坐在刑椅上,看起来分外沉定。
审问室四面不透风,牢门上的小窗只有三指宽,谢星阑在门外静看,室内的卢文涛被控制在刑凳之上,极难察觉,忽然,谢星阑看到卢文涛抬眸往头顶的气窗看去。
谢星阑站着未动,不过几息功夫,卢文涛又抬头看了一眼。
谢星阑若有所思,很快回到隔间吩咐谢坚:“将今日查到的与卢文涛和其妻儿有关的簿册拿来。”
谢坚正听李芳蕤说秦缨去找证据了,听见此言立刻转身出门,李芳蕤和李云旗都望着谢星阑,李云旗道:“今夜可还能让他开口?还有那卢旭,你们打算何时审他?”
谢星阑沉吟道:“认罪便死罪难逃,卢旭更不可能轻易招认。”
李芳蕤朝外看了一眼,“县主离开两炷香的功夫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已经很晚了,她真能找到令卢文涛开口的证据吗?”
谢星阑也无法回答此问,而他尚且记得,今晨卢瓒曾让养鸟的匠人将鹦鹉烧掉,已经整整一日,谁也不知那鹦鹉此刻是何情形。
谢星阑虽相信秦缨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但他也不是干等消息的性子,他沉着脸道:“稍后再审一次。”
一炷香的时辰之后,谢坚带来了今日所得卷宗,谢星阑翻开卷宗细细查看,很快又示意谢坚靠近,低声吩咐了两句,谢坚微讶,转身离开了牢室。
谢星阑这时命谢咏打开牢门,自己走进了审问室中,卢文涛瞧见来的是他,下意识挺了挺背脊。
谢星阑走到刑案之前站定,也不说话,只目光深沉地看着卢文涛,而这时,一道遥远的打更声传进了牢房之中。
谢星阑就着这打更声道:“已经三更了,你巳时被抓入衙门,到此时已有七个时辰,你沉得住气,但我的脾性却不好,我再给你一个时辰。”
谢星阑这话落定,卢文涛眼皮一跳,他看向谢星阑,谢星阑便盯着他的眼睛道:“若你老实交代,那我可对你从轻发落,祸不及你妻儿,但你若不愿交代,你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便要享连坐之罪,赵镰虽为胥吏,却也是朝廷公职,你谋害朝廷命官,罪加几等都可。”
卢文涛唇角紧抿,“谢大人若有实证,便给小人定罪吧,小人身份卑微,也不敢违抗,谢大人大可将所有罪过都栽在小人身上。”
谢星阑冷冷牵唇,“你是国公府的老奴了,应当听说过我父亲的名声,若是从前,你这罪过我想如何定便如何定,但如今,我想给你一份公道,只看你要不要。”
卢文涛咬紧牙关,面对谢星阑,他似乎怕说多错多,不再像面对谢坚那般放肆无忌,而谢星阑目光阴郁地看着他,也不动怒,也不逼问,但正是这份气定神闲,反而令卢文涛额角生了一层薄汗。
谢坚呼喝来去,也不过是惯常刑讯,但谢星阑却不同,他是龙翊卫钦察使,本就算位高权重,而他还有个臭名昭著的父亲,说能祸及妻儿,便能当真祸及妻儿,说给他一个时辰,便也会真会给他一个时辰。
牢室之中并无漏刻,卢文涛无法计算时辰,只得去看头顶的天窗,但那天窗巴掌大小,黑魆魆的一方小口,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星星,他根本不知一个时辰有多久。
墙角的油灯渐渐昏暗,时间不知不觉便已流逝,卢文涛艰难地吞咽了两下,在焦灼地看了气窗十多次后,笔挺的背脊微佝,手脚也下意识蜷动,焦躁从他眉宇间漫开,通身的坐立难安。
谢星阑靠在刑案边沿,这时才缓声开了口,“你是国公府的家生子,自小跟在卢炴身边,后来得了‘卢’姓,成为卢炴身边最亲信之人,不过说到底,你仍然还是国公府的奴才,你一双儿女也在奴籍之列,卢炴若真待你好,怎不替你脱籍?”
卢文涛咬紧牙关,谢星阑又道:“你夫人知道你被抓,很是忧心,你的长子今年八岁,幼女今年才四岁,这些年你陪他们的时辰屈指可数,但你儿子和你女儿还不知道,你或许再也无法伴他们左右,他们如今穿金戴银,但你猜猜,你在金吾卫牢里关着,外头的卢炴,是会善待她们,还是会忌惮她们?”
“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卢文涛忍不住出声反驳,谢星阑却看向墙角的那盏油灯,眼看着灯烛越来越暗,他出声道:“你还有半个时辰——”
卢文涛心跳加快,“咚咚”的声响有些震耳,他抬头去看气窗,可狭小的气口之中只有一小片黑黢黢的夜空,就好像留给他的前路,看不到任何光亮。
谢星阑又道:“你跟了卢炴多年,也算见惯了世面,你应该知道,这一次卢旭被抓住现行,他是在劫难逃,你看着他这样多年,只怕也没想到他是如此不成器。”
卢文涛低低垂着脑袋,落在膝头的双手紧攥袍衫,下颌亦绷的极紧,谢星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现如今卢国公府的管家叫卢文强,按照资历他远在你之下,你用你最好的十年光景,就看着卢旭这样一个货色,想来你也很不甘心。”
谢星阑轻敲着桌案,“哒哒”的脆响声好似滴漏,一下一下的撞在卢文涛心头,谢星阑这时接着道:“在你之前,我已见过卢旭,你猜他如何说?”
卢文涛缓缓抬眸看着谢星阑,谢星阑牵唇,“他欲要谋害李芳蕤,乃是被被抓了现形,但其他罪过,他却是想推给谁便推给谁。”
卢文涛眼瞳微颤,谢星阑这话虽未正面解释,可这意思却是分明,卢旭只会承认谋害李芳蕤之罪,其他的罪行,却只会推给同行之人,毕竟也没有别的人证。
他再度垂眸,冷汗从他额角流下,一路流到了他青筋毕露的颈子里,但他佝着背脊,仍然一个字也未说。
谢星阑也不着急,他静静等了片刻,又走向墙角,将那快被灯油浸没的灯芯挑了挑。
室内光线微明,谢星阑出声道:“你还有两刻钟。”
卢文涛落在膝头的指尖微微发颤,但他不知想到什么,又猛地攥手成拳,让自己冷静了下来,他低声开口,嗓子粗哑的像被钝刀割磨过,“大人莫要骗小人了,小人身为奴籍,走到这一步,再如何从轻发落,也是个死。”
谢星阑看他,“你连妻子儿女也不顾?”
卢文涛抬手抹了一把冷汗,手腕上的铁链撞出一阵碎响,但他不再答话,死死咬着牙关,连面皮也绷成惨白之色,仿佛害怕一开口便要说错话。
谢星阑眼底染上了两分寒意,“你的时辰不多了。”
卢文涛仍然埋着头,分明已经心生恐惧,却还是语声轻颤道:“大人、大人能亲自来审问小人,定然还是因为实证不足,否则,便不会如此与我分析利弊了——”
“谁说证据不足?!”
见卢文涛心防已有溃败,却还严守最后一丝口风,谢星阑只觉卢文涛比想象之中难对付,却没想到秦缨的声音忽然在牢门之外响起。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秦缨果真站在门口,她手中拿着一块丝帕,此刻,她利落地将丝帕打了开,只见丝帕里包裹着的,是一粒破碎的南红玉珠,虽然这枚玉珠已经被烧出几丝裂纹,却仍能看出是赵镰珠串上的那枚!
秦缨大步入内,盯着卢文涛道:“这几日卢旭一直在为病了的鹦鹉发愁,你因此放松了警惕,但你一定没有想到,那鹦鹉的病不为别的,而是因它误食了这枚玉珠,你不是说那玉碎难已证明赵镰去过芙蓉巷的宅子吗?现在这枚玉珠与鹦鹉出现在一起,你有何话说?”
秦缨语速疾快,起势凛然迫人,直喝得卢文涛陡然愣住,他看着那枚玉珠,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谢星阑眼瞳星亮,“你找到了?!”
秦缨看他一眼,点头,“养鹦鹉的匠人得了卢瓒之令,果真烧了鹦鹉,但我在国公府的水房灶膛之中找到了鹦鹉的焦骨和这枚玉珠,那灶膛中空,上下间有空心格层,鹦鹉的尸骸还未被烧尽便与玉珠落到了灰堆之中,我找到玉珠之时,还与鹦鹉烧焦的内脏粘连在一处,足以证明是鹦鹉误吞了玉珠。”
卢文涛不敢置信,“怎……这怎可能?”
“怎么可能?”秦缨冷笑,“许多鸟雀都喜好闪光之物,这南红珠子玉润生光,鹦鹉吞食再合理不过,你们当夜杀人之后,是否急于抛尸而忘记鹦鹉还在屋内?竟连鹦鹉吞食了玉珠也不知,若鹦鹉一直未病也就罢了,可天道好轮回,卢旭最爱的鸟儿,正是因他杀人之行病亡,而这枚珠子遇火不化,亦是天理恢恢疏而不漏!”
秦缨语声一厉,“卢旭外出也一直带着红鸾,寸步不离,你还敢说卢旭没去过芙蓉巷?!”
卢文涛身形一抖,眼瞳巨震,紧攥的拳头也开始颤抖,而在此时,遥远的打更声再度响起,谢星阑凌然道:“时辰到了,看来你——”
“我说——”
卢文涛呼吸紧促不平,落下这二字之后,心中最后一道防线也崩塌,他使劲地吞咽了一下,眼神簇闪,不知该将目光落去何处,又颤声道:“初一、初一那天晚上,老爷他,他的确去了芙蓉巷。”
听见此言,秦缨和谢星阑眉尖皆是微抬,卢文涛这时继续语气不平地道:“那天是惯常去芙蓉巷看料子,我们都没想到赵镰会来,他……他又是来要玉材的,不仅要玉材,这一次还要金银,且狮子大开口,竟要五千两之数。”
他抬眸看秦缨二人,虽然已经经不住拷问而招认,但又心慌的厉害,又垂眸道:“国公府就算家大业大,但这些年来,段氏也做了玉器生意,眼看着段氏权势正盛,许多世家贵族都成了段氏的主顾,国公府就算有几家老铺子,可能到二老爷手里的流水银子却并不多,他要这个数,二老爷怎能答允?后来……后来……”
眼看着要说到紧要处,卢文涛再度犹豫起来,谢星阑锐声道:“后来卢旭令你买了酒菜,假意招待赵镰,可实际上,却是找机会将其迷晕,而后你将他拖入水缸溺死,装作坠河溺亡之状,又趁着夜半无人之时,将尸体抛入了玉关河中。”
卢文涛抬眸,震惊地看着谢星阑,显然谢星阑猜对了。
谢星阑道:“赵镰会武,但他身上除了后腰处的淤伤之外,并无多余创伤,似乎是毫无反抗便溺亡了,而你宅中后堂内有一套青瓷酒器,应是多日未用过,已有了落灰印子,而那套酒器之中,只有酒壶和最边上两个酒盏移过位置,表明近日有人用过,那宅子本就无人常去,敢用酒器的自然只有卢旭,赵镰去要钱,卢旭假意招待继而下杀手,正合情理。”
卢文涛唇角抽搐两下,眼底生出哀莫大于心死之态,他又低垂下脑袋,“不错,二老爷当时气急,却并未显露出来,他假意安抚赵镰,令我去外头的长街上买了酒菜来,都无需迷药,只将赵镰灌得醉酒,刚将他倒按进水缸,他便没了挣扎之力。”
“那日老爷带着红鸾,我们在前堂之时红鸾还在后堂,等抛尸回来之后,红鸾飞到了前堂之中,但我们都不知道它吞了玉珠,当时老爷怕得厉害,很着急回府,我粗粗善后之后便离开了,第二日一早鹦鹉病了,但在看过鹦鹉之后,我又返回了芙蓉巷,假装看料子在芙蓉巷的宅子里待了半日,而后才离去……”
卢文涛脑袋越垂越低,汗滴顺着他面颊而下,直落在膝头手背上,卢文涛看到那滴冷汗,意识到自己的溃败,他更明白,既开了这个头,一切都再无法挽回。
果然,谢星阑这时问:“赵镰凭何来找卢旭要挟要钱?”
卢文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落在膝头的双手也因剧烈的抖动,令腕上的铁链叮叮有声,他浑身紧绷着,某一刻,忽地摇头,“我不知,我不知道——”
秦缨和谢星阑同时皱眉,脸色皆难看起来,卢文涛开始坦白是好兆头,但他仿佛严守着一根死线,到了这般关头,再度负隅顽抗,而他缩着肩背回避他们的目光,像是在自保,又像是在重建心防。
谢星阑上前,揪住他的领子,一把将他拽直了身子,“卢文涛!到了此时,你还想护着卢旭?是不是赵镰知道卢旭十年前杀人的真相?!”
卢文涛不住摇头,面皮痉挛着,像是要将一口牙咬碎,冷汗浸湿他的鬓发,他眼瞳里分明盛满了恐惧,可面对谢星阑的喝问,那恐惧反倒成了他的护障,而忽然,他瞳底绝望中迸发出一丝微芒,像豁出去似的,唇齿微张,舌尖凸出,又奋力往下一合!
“他要咬舌——”
秦缨在旁看着,一见卢文涛那动作便知他要做什么,她一声厉喝,而同一时刻,谢星阑一把卡住了卢文涛的双颊,他动作迅速,但卢文涛一心求死,唇齿咬合时下了死劲,在咬伤舌尖的同时,亦瞬间将谢星阑虎口咬破!
门口守着的谢坚等人见状一涌而入,前后左右将卢文涛头脸制住,谢星阑这时放开手退后两步,只见他虎口上生生被咬出两个血洞,血色顺着他虎口滴落在地。
咬舌自尽是极痛苦的死法,秦缨只听过,还未亲眼见过,此刻见卢文涛是真的想用此法求死,心底震动难以言喻,而见谢星阑迅速制止也被咬伤,连忙将那玉珠放在一旁,拿着那丝帕上前两步,“你如何?”
虎口那层皮肉几乎要被贯穿,痛虽痛,可对谢星阑而言却不算什么,但秦缨却紧张极了,她将他虎口展开,先用丝帕擦净血迹,又仔细地看那伤口是否被贯穿。
身后谢坚已一拳砸在了卢文涛脸上,卢文涛被打的闷哼一声,又被用布条塞住嘴巴,以此来防止他再度咬舌,谢坚低骂两句,也回身看来,“公子,如何?”
谢星阑看了眼给自己擦血迹的秦缨,眉头微蹙,“他是当真求死心切。”
秦缨摇头,“得找个大夫来给你止血!”
门口谢咏连忙吩咐人请大夫,谢坚在身后又气又心疼,“公子多久没受伤了,岂有此理,今日差点被咬下一块肉来,这狗贼,我真想给他来套狠的……”
几道血口,还不至于被咬下块肉来,但谢星阑懒得反驳,这时秦缨又摸了摸袖子,掏出一块干净的丝帕将伤处暂时绑着止血,一抬眸,便见谢星阑专注地望着她,谢星阑比她高了大半个脑袋,此刻目光幽深,有种难明意味。
秦缨正在打结,莫名手一抖,骤然绑紧了几分,直疼得谢星阑轻嘶一声。
谢星阑无奈,“你——”
秦缨面露歉色,连忙松开,又回头看了一眼唇边带着血色的卢文涛,肃然道:“他这等用心,今夜审不成了,得严防他自杀才好。”
谢星阑看着伤处的丝帕结子道:“好好绑了,关去地牢。”
出了这等变故,翊卫们也不敢大意,将卢文涛手脚绑好,口中布条赛好,杜绝一切自杀的可能之后,半托半抬的往地牢送,金吾卫的牢房建在地面之上,但有处地牢尤其阴暗潮湿,黢黑无光,乃是关押冥顽不灵的重犯之地,在那里关上几日,心志再坚毅之人,也难保不露出破绽。
人被送走之时,隔间内的李芳蕤和李云旗也走了出来,她们听了半晚上,见谢星阑被咬伤,也明白卢文涛是一心求死,李云旗不解道:“他能承认杀了赵镰,为何不连旧事也一并招认?”
秦缨眉眼沉重,谢星阑道:“招认赵镰被杀,只是卢旭一个人的罪过,但若招认十年前的旧案,便是整个国公府的罪过。”
李云旗狭眸,“这意思是说,卢国公也参与其中了?”
谢星阑并未答话,但李云旗自小跟着李敖长大,心思自也玲珑,他沉着脸道:“若是如此,那你可要啃一块硬骨头了。”
谢星阑眉眼间浮起几分凝重,“的确是硬骨头。”
秦缨直觉他这话意味深长,正觉不解之时,谢咏从外快步而来,“公子,大夫已经请了,应该很快便来——”
既然不审了,众人便出了牢房,往龙翊卫堂中行去,可没走几步,又一道悠远的打更声响了起来,李芳蕤一惊,“咦?刚才才敲了四更的更鼓,这么快便五更了?”
她望了一眼天色,怎么想都不可能。
这时谢坚笑道:“看来李姑娘也被我们公子的障眼法骗了。”
李芳蕤一脸疑惑,秦缨也有些不解,谢坚便道:“公子吩咐我找来更夫敲假的更鼓,还要让牢室里的卢文涛听见,那会儿敲三更更鼓之时,其实才二更过半,四更更鼓之时,才三更二刻,牢室中并无漏刻,公子想以此迫使卢文涛就范,眼下的更鼓才是真正的四更更鼓。”
李芳蕤大为惊讶,“还有这样的法子?”
秦缨也未想到谢星阑还有此般手段,她眸带激赏,但这时谢坚又道:“但是太可惜了,还差一点便能让他交代完了,眼下他还生出了求死之心,这是最难办的。”
人一旦求死,便是毫无畏惧,了无牵挂,但秦缨想到谢星阑此前说的,忍不住道:“他有妻子儿女,怎忍心求死?”
说至此处,秦缨想到了当年为卢旭替罪的金文延,她顿足道:“当年金文延极有可能是为了妻子儿女甘愿赴死,而今日卢文涛本来即将要坦白了,可他忽然面露畏色又闭了口,他求死并非是畏罪之死,更像是害怕自己当真交代了内情。”
她看向谢星阑,急快道:“他会不会是因为忌惮妻子儿女在外?毕竟当年他们逼金文延就范,便是用得这般手段。”
谢星阑微微狭眸,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沉声道:“我有一计。”
第70章 抓人
“国公爷!有消息了!”
午时二刻, 卢文强面色急慌地进了守慎院,又禀告道:“金吾卫衙门的人今日一早便去了赵家,整整半日都在赵家没出来, 也不知道去做什么,还派人守在门口, 外人也探不出里面动静,不仅如此,他们还到了长兴街附近, 好像在找枕琼斋当年的旧址。”
卢炴神情本就沉重,此刻猝然拧眉, “去了赵家?”
卢文强应是, 一旁杨氏道:“那日谢星阑说赵镰是二弟害死的, 如今他们去赵家, 莫非是查到了什么?”
见卢炴僵坐着,杨氏哑声道:“老爷,你清醒清醒, 倘若二弟真的杀了人,眼下真是没法子保他了,查案的是谢星阑带着的龙翊卫, 他还将主意打到了郡王府小姐身上, 有宣平郡王在,你如何保得住他?”
仅仅一夜, 杨氏着急上火,哭红了眼睛, 口舌也长了泡, 想到卢瓒,她更是悲从中来, “老爷,你听见没有?如今已经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只能弃车保帅!难道你要让整个国公府给二弟陪葬吗?”
卢炴仿佛被说烦了,目光阴鸷地看向杨氏,杨氏被他瞪得心慌,再不敢多嘴,卢炴这时才道:“你去内室,我有事吩咐文强。”
杨氏欲言又止,见卢炴面色不善,到底不敢违抗。
等她人离开,卢炴才沉声道:“金吾卫素有手段,尤其这个谢星阑还有个心狠手辣的养父,文涛落入他手中,是抵抗不了的。”
卢炴看向门外天穹,“他和卢旭已经被带走十多个时辰了,金吾卫能去赵家,说明谢星阑已经从他口中得到了什么,不能再拖了,得想法子递消息进去。”
卢文强迟疑道:“要如何办呢?”
卢炴微微眯眸,“他尚有妻儿老小在外,到了这个时候,是该他表忠心之时了,卢旭伤了郡王府小姐无可辩驳,但其他的事,绝不能扯到卢旭身上,尤其是十年前——”
卢文强眼底闪过一丝畏色,连忙道:“小人明白,只是金吾卫衙门内守卫森严,又没咱们的亲信,只怕要到晚上才能找到机会。”
卢炴眉间尽是焦躁,“越快越好,去吧。”
卢文强应声而去,他人刚走,内室却传来一声轻响,卢炴面色大变,连忙起身往内室去,刚一进门,便见杨氏满脸震惊地望着他。
杨氏红着眼道:“原来老爷什么都知道!”
她难以置信地吼道:“原来十年前的案子真是二弟——”
她话未说完,卢炴忽然面色狰狞地朝她冲来,杨氏骇得连连后退,最终一屁股坐在了窗前矮榻之上,卢炴居高临下盯着她,阴森道:“我这不是在救卢旭,我这是在救国公府,你若想让瓒儿变成罪族之后,那你便使劲吼!”
杨氏浑身颤抖起来,又死死咬紧牙关,再不敢说一个字。
……
卢国公府的案子震动朝野,谢星阑除了麾下龙翊卫之外,又在金吾卫内调集了三十来人,整整一日都在外搜证,到了日暮时分,才带着武卫们从外归来。
谢坚从内迎上来道:“卢旭的伤势有些严重,他有些撑不住,在牢里哭天喊地,下午请大夫来了一趟,卢文涛已经一天一夜未进食水,片刻前已将人提出,送了些饭食进去,他吃了,属下正派人守着,以防他寻死。”
既用了饭食,便不再是求死心切,谢星阑应了一声,见天色不早,散了一众武卫后,自己也带着亲随们回了将军府,进府门时已是夜幕初临,将军府内寂静无声,简单用了些饭食,谢星阑坐在书房内看起了卷宗。
旧案卷宗他已看了数遍,此刻再看,几乎每一处证词与细节他都了然于胸,全过了一遍后,谢星阑目光严峻地看向窗外。
夜色如墨,将军府内静得令人心焦。
谢星阑起身走到佛龛前上了一炷香,又拿起一本《金刚经》至书案手抄,角落里的青铜鹤首灯暗了又亮,远远地,能听见外头巷子里的打更声,眼看着三更已过,静得只剩下风声的院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谢坚大步而入,“公子,人抓到了!果然如您所料!”
谢星阑写完最后一笔,“派人去临川侯府走一趟。”
谢星阑吩咐完,合上经文,抬步便朝府门去,出府后翻身上马,他带着谢坚等人一路疾驰回到了金吾卫衙门,夜色已深,金吾卫内也昏黢黢的,等他到了牢中,才看到谢咏领着麾下亲信,正将一个面生的武卫五花大绑地扔在审问室一角。
看到谢星阑,本就惶恐的武卫更觉畏怕,立刻挣扎着跪在地上,“大人!属下知错了,属下糊涂,属下有罪,请大人恕罪——”
谢咏道:“此人名叫范彪,被我们抓到个现形。”
谢星阑坐去刑案之后,“说。”
名叫范彪的武卫面上冷汗如雨而下,颤声道:“属下家里与卢国公府的大管家能攀扯上几分亲缘,属下最近手头紧,那大管家来找属下,说让属下给牢中犯人带两句话,属下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便与牢中值守的兄弟换了班,属下当真未想到会坏事。”
范彪的恳求夹杂着哭腔,看起来当真怕了,谢星阑寒声问:“何时找你?让你带何话?”
“午后,是午后来找的,许了属下十两银子,他让属下告诉卢文涛,说让他安心交代,他外面的妻儿老小国公府会帮着照料,还令他为了国公府的名声着想,莫要拖延太久,属下想着,这话也是寻常,何况十两银子不多但也不少,属下便挣了这份钱。”
谢星阑目光悬在范彪头顶,“带下去。”
谢咏摆了摆手,范彪立刻被拖了出去,谢星阑又问:“卢文涛如何?”
谢咏沉声道:“他倒是平静。”
谢星阑微微狭眸,“他只怕早有所料,将人带过来。”
卢文涛昨夜求死未成,又被关了一日地牢,此刻形容狼狈颓败,那双素来沉稳的眼瞳空洞无光,行尸走肉一般被押了进来。
待他在刑椅上坐定,谢星阑才开口,“如何?是否打算招认罪行,为卢旭替罪?依我看卢炴的意思不仅要你替罪,还要你畏罪自戕,如此才能彻底保住国公府的名声。”
卢文涛垂着脑袋,目光寂灭无声地落在阴湿地砖上,谢星阑这时道:“给你带话的武卫名叫范彪,卢文强是午后找到他的,不过我这里,却有一份下午酉时写的信,等你看了之后,再决定是替罪自戕,还是老实交代。”
谢星阑从袖中拿出封信,谢坚上前接过,径直递给了卢文涛,卢文涛定定坐着,却并未立刻去接,只等谢坚拿信的手悬了半晌,卢文涛才敷衍地接过,他一脸漠然地将信纸打开,但刚瞥见前几个字,他的神色立刻变了。
他坐直身子,焦急却又小心翼翼地将整页纸打开,才看了两行,他晦暗无光的眼瞳亮了起来,他一字一字地看下去,眼眶不禁微红,看完一遍,他像是不舍,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渐渐地,几分不甘从他眉眼间流露出来。
“你夫人将你一双儿女教养的很好,尤其你的长子,年纪不大,字写得极是漂亮,你夫人告诉他,你又有差事要出远门,于是他给你写了这封家书,最后几字是你女儿所写,她今岁刚刚开蒙,会写的不多,但父亲二字却是早早学会。”
“你在府中时日不多,但你夫人常说你的好话,他们便以为,自己有个良善稳重,忙着大好前程的父亲,但他们终有一日会长大,最终也会知晓你到底是怎样的人,若你将全部罪过背了,又至他们于何地?”
卢文涛握着信的手开始发抖,牙关亦咬得咯咯作响,谢星阑目光凌然地盯着她,“从昨日开始,我已派人守在你府中,以保她们周全,在案子未定之前,此安排不会变,但你真能相信你替了罪,国公府便会将她们照顾的极好吗?”
谢星阑狭眸,“你应该记得当年金文延妻子儿女如今是何下场吧?”
卢文涛眼皮一跳,看一眼谢星阑,再看一眼手中信,脑海中似在天人交战,“可……可那是国公府,只要国公爷想对她们下手,金吾卫又能护她们几时?”
谢星阑语声微寒,“那也得看卢炴有没有机会对她们下手,你保住卢氏荣华,他便是永远高高在上的威胁,但如果卢氏倒台,那就大不一样。”
谢星阑话音落下,牢室外有人影一闪,他抬眸看出去,正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秀眸,那眸子清冽灵动,像一汪活泉涤荡人心,正是秦缨来了。
目光一触既分,谢星阑又看向卢文涛,便见卢文涛哑声问道:“真的能倒台吗?卢氏是百年世族,郡王府的小姐只是受了伤,而死的不过是个捕头,就算……有十年前之事,也不过是三条庶民之命,真能让卢氏倒台?”
这是卢文涛最大的顾忌,卢国公府纵然没落,却仍像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四条庶民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谢星阑活了两辈子,最知道这世道人命真有贵贱之分,莫说是庶民,便是达官贵族间亦存云泥之别,若是从前,他也要似卢文涛一般满腹疑虑,瞻前顾后,但他尤记得罗槿儿母亲悲哭的绝望,康素琴老父亲眼底的祈求,还有袁守诚,此刻的他,就关在十来丈外的牢房之中,而这木门之外,还有一双殷切的眸子注视着他。
谢星阑沉声道:“花无百日红,何况四条人命,陛下再看重世家,也得讲‘公道’二字,只要人证物证足以论罪,便是国公府亦能令其伏诛。”
卢文涛定定地看着谢星阑,仿佛在咂摸他此言份量,谢星阑不闪不避地与他对视,须臾之后,卢文涛牙关一咬,“好,我说……”
木门之内传来低低的话语声,门外的秦缨和谢咏等人皆是眸色大亮,折腾了两日,卢文涛终于松口,而他,将是指证旧案真凶最关键的证人。
秦缨静静伫立在门外,徐徐话语声落入她耳中,虽早有所料,可她眉眼间还是迅速地浮起了震怒与悲悯,足足小半个时辰之后,谢星阑站起了身。
木门从内打开,谢星阑一脸凛寒走了出来,还不等秦缨发问,谢星阑森然道:“立刻召集人手——”
……
丑时已过,卢国公府守慎院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卢文强道:“国公爷,不必等了,今天晚上不会来消息的,再快也没有这样快。”
卢炴熬了几日,此刻眼窝深陷,眼下青黑,再加上眉眼间尽是阴冷,打眼看过去,仿佛连印堂都是黑沉沉的,他看了眼天色,“我只怕文涛不会愿意。”
卢文强眼神闪了闪,安抚道:“他会明白道理的。”
卢炴不知想到什么,残忍地冷哼了一声,“我对他已经仁至义尽,这么多年了,便是养一条狗也知道感恩戴德,若他不听话,那我只好也不留情面。”
杨氏战战兢兢地坐在一旁,自从白日里知道真相,她高高悬着的心便未放下过,卢炴扫了一眼她的神情,沉声道:“你给我警醒些,你这幅模样,任是谁看到都知道你心里有鬼。”
杨氏声气不稳道:“不是我不警醒,是我实在害怕,二弟做了那般多孽,若真是有报应,那早晚要报应到我们身上——”
卢炴恨铁不成钢,可事到如今,杨氏做为国公夫人,既不能离府,也不能露出破绽,他只好安抚,“十年前便无事,我谨小慎微这么多年,这一次也能安然渡过,你安心做好你的国公夫人,莫要坏我的事。”
杨氏呐呐点头,卢炴看了一眼天色,见距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便道:“罢了,先歇着,如此等着反倒显得古怪,一切如常最好。”
卢文强在旁应是,见卢炴起身往内室而去,他也连忙行礼告退,可忽然,卢炴顿住脚步,神色古怪地看向了院门的方向。
他轻声问:“什么声音?”
杨氏本就害怕极了,一听此言骇然道:“什么声音?难道是谁的鬼魂来了?”
卢炴狠狠剜了杨氏一眼,杨氏忙掩唇噤声,而这时,卢文强也蹙眉道:“好像是前院的方向,是府中有人来了——”
卢炴眼瞳微亮,“莫非是来了好消息?”
卢文强听见这话,神色也是一振,“小人这便出去看看。”
卢炴哪里忍得住,紧随着卢文强出了守慎院,杨氏不知卢炴说的好消息到底是什么,也脚步虚浮地跟了上去,三人沿着府中廊道一路往前院行来,刚走到百鸟阁外,便见门房上的小厮面色慌乱地疾步跑来,“国公爷,不好了!金吾卫的人来了!”
卢文强和卢炴并不慌乱,他们等的便是金吾卫报信的消息,卢炴忍不住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文涛出事了?”
“国公爷那么想让卢文涛出事?”
一道轻嘲落定,谢星阑带着数十翊卫从前院方向转了出来,一见来的是他,卢炴眉头微皱,“谢大人?时辰已晚,你怎么来了?”
谢星阑在十多步外站定,还未等卢炴反应过来,他寒声道:“将他二人拿下!”
翊卫们一拥而上,瞬间便将卢炴和卢文强制了住,杨氏吓得一边后退一边惊叫,尖利的呼声刺破国公府寂静的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