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咏应是,一旁卢炴见状,便知此事再无转圜的余地,面上惶恐与畏怕满布,杨氏也红着眼眶不知如何是好,卢瓒双眸失神地站在最边上,对他而言,天已经塌了。
谢星阑又吩咐翊卫:“去京畿衙门走一趟,告诉周大人这边的进展,其余人跟我将国公府里里外外搜查一遍。”
卢炴闻声忍不住道:“谢大人这是何意?这是要将我们全都当成嫌犯了吗?”
谢星阑目光如刀看过去,“国公爷的确有包庇的嫌疑,而国公府上下,每个人都可能是帮凶,事到如今,我劝国公爷还是莫要徒费口舌,否则便是妨碍公务。”
谢星阑不讲情面,卢炴也没法子,只屈辱不甘地道:“郡王要去见陛下,我也要去见陛下,卢旭就算是罪人,我们其他人却是清白无辜——”
李敖冷笑一声,“去请陛下圣裁,那是再好不过。”
谢星阑不管这二人的口舌之争,只叫个国公府的小厮引路,一旁卢瓒本是失魂落魄,见状上前一步道:“你要搜何处,我带你们去。”
面如土色的卢瓒,此时眼底浮起一丝凛然,事到如今,卢旭必定会连累国公府,但谢星阑若是要趁机抹黑国公府,那也绝无可能,卢瓒下颌一扬:“你放心,我不会耍小动作,我只是想告诉你,这国公府上下,不怕你查。”
谢星阑面无表情道:“那是再好不过!”
他说完这话,又看向李家人,“眼下卢旭伤害李姑娘的罪责无可推脱,但衙门还要继续搜集证据,李姑娘身上有轻伤,你们也不便在此久留,不如先行归府,待稍后严审卢旭之时,会令李姑娘道场作证供。”
李敖已打定了主意面圣,便看向李芳蕤,“先回府。”
李芳蕤却道:“我身上伤势无碍,又上了药,不打紧的——”
她还想继续跟着,柳氏却不愿,“你受了伤,又熬了一夜,眼下无论如何得回府歇一歇,你想知道进展,晚些时候再去衙门不好吗?”
李敖也是此念,李芳蕤见柳氏和李敖也担惊受怕了一夜,只好顺从了二人之意。
待他们离开,谢星阑令严守各处,不许国公府之人离府,而后便令卢瓒带路,崔慕之在旁看了半晌,此刻跟上前来,“昨夜到底生了何事?”
谢星阑对崔慕之素来没好脸色,秦缨的视线在卢月凝身上一扫而过,将昨夜如何抓了卢旭现形之事道出,崔慕之本还抱有一丝希望,待听完了全部细节,心往下重重一沉,就算卢旭是被反杀的那个,但只凭车夫和李芳蕤的证词,以及李芳蕤身上伤势,便足以证明卢旭的确存心害人。
崔慕之不敢置信,再去看卢月凝之时,卢月凝面庞也微微发白,见谢星阑要去搜查卢旭的屋子,卢月凝也随着卢炴夫妻跟了上来。
她快步走到崔慕之身边,轻声道:“慕之哥哥,就算说我父亲冒犯了李姑娘,但他们还说什么赵镰,还有什么十年前的案子,这些怎会是我父亲所为?慕之哥哥,我不懂衙门公务,但有你在,你一定不会让我父亲蒙冤,对吗?”
崔慕之肃容道:“衙门办案要看证据,若是没有证据,也不会冤枉你父亲。”
卢月凝抽噎着点头,“那便好……”
卢瓒在前引路,不多时走到了百鸟阁之外,隔着高高的院墙,众人仍能听到鸟雀啾鸣之声,而昨夜的动静闹得极大,百鸟阁的匠人们也都惶恐不安,此刻时辰尚早,院门却是半掩,从门缝之中,能看到阁中有小厮正在收鸟笼。
谢星阑忽而问:“卢旭从何时开始喜欢养鸟的?”
卢瓒驻足,“大抵五六年前,这园子是四年前开始建起来的。”这般一说,他又忍不住道:“这几年他行事虽纨绔放肆了些,但十年前的案子怎也会与他扯上干系?”
到底是一个卢家,卢瓒再如何厌恶卢旭,也存着两分护短之心,谢星阑不做理会,正要抬步而走,百鸟阁的院门却被推了开,一个年过不惑的中年男子,提着个鸟笼快步走了出来。
那鸟笼雕花精致,里头有只羽毛赤红的鹦鹉,然而古怪的是,那鹦鹉此刻一动不动地躺倒在鸟笼里,好似已没了声息,来人颤声道:“国公爷,世子,老奴有事禀告,红鸾……红鸾死了,这可怎么是好……”
红鸾是卢旭最喜欢的鹦鹉,近日归家,皆是因为这鹦鹉病了,卢炴和卢瓒本就不喜卢旭玩物丧志,眼下府里乱成这般,哪有心思管这些,卢瓒便道:“一只鸟儿而已,死就死了,拿去烧了便是,免得惹疫病。”
中年男人面露畏怕:“那老奴对二老爷只怕不好交代。”
卢瓒冷冷一笑,“交代?他还不知有没有机会听你的交代呢……”
卢瓒说完抬步便走,“二叔的院子离这里不远。”
谢星阑和秦缨自然不会管鸟儿如何,直跟着卢瓒往卢旭的院落行去,不多时到了跟前,只见是一处两进的独院,这处院阁卢旭虽住的不多,却有人打理,看起来仍是井井有条,守在此处的小厮诚惶诚恐地打开各处房门,谢星阑带着人往上房而去。
此处上房布置的儒雅矜贵,通往书房的多宝阁上,几座翡翠摆件流光溢彩,但刚进书房谢星阑便皱了眉头,屋子虽是齐整,可笔墨纸砚上落着一层薄灰,一看便知主人许久未曾来此动笔,书柜榻几之上亦是萧瑟之景。
卢瓒道:“这里没什么好看的,这些年二叔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来小住两日,这屋子里的东西,他也常年不用,不知你们有何好搜的。”
虽是如此,谢星阑还是命人打开了各处柜阁,不多时一个翊卫喊道:“大人,这处柜门上了锁。”
谢星阑走上前去,又回身看那小厮,那小厮惶然道:“小人只有房门上的钥匙,这些要紧之地的钥匙,小人也不知在何处。”
谢星阑便不拖延,径直吩咐:“打开。”
翊卫拔刀,两下便劈开了柜门之锁,待他拉开柜门之后,却见柜子里竟放着一轴画卷,翊卫取出奉给谢星阑,谢星阑利落解开系带。
随着画卷打开,一位栩栩如生的红裙少女映入众人眼帘,画上少女神采飞扬,面容秀美清灵,左眼下的泪痣更为她面庞添了三分柔媚。
卢瓒站得最近,“这……这是二婶?”
卢瓒惊问一句,又去看后面站着的卢炴夫妇,卢炴看到这副画,不知为何眼底生出了几分厌色,杨氏蹙眉看了片刻,点头,“的确像弟妹,这么多年了,我都有些忘记她的模样了,只不过这画中人不如弟妹端容静雅,凝儿,你来看看——”
卢月凝跟在最后,被杨氏叫到,不得已上前两步,待看到画上之人,她眼瞳微微一缩,本已散去的泪光又浮了出来,“不错,是我母亲。”
卢炴这时道:“卢旭存着亡妻的画像,这不是再正常不过?他刚才也说了,他是因为思念亡妻才一时昏了头,你们不知他对凝儿的母亲多么痴情,这些年来他未曾续弦,亦是不愿背叛妻子……”
秦缨不为所动地听着这话,目光却落在了卢月凝身上,只见卢月凝微垂着眼眸,又用丝帕不断擦拭着眼角,叫外人看着,像是伤心极了。
秦缨却看得眉头微皱,她盯着卢月凝,柔声问道:“卢姑娘,这屋子里,可还有你母亲的遗物?”
卢月凝不得已抬眸,目光悲戚地扫视了一圈,摇头,“没有了,我母亲当年病亡之后,大部分遗物都陪葬了,些许旧物,也都被我父亲收起来了,这些年,我也很少来这院子,不知道他将那些旧物放去了何处。”
秦缨又问:“你幼时应该是在这院子里长大的吧?你母亲去后,你来此不多,那你思念母亲之时会去何处?”
卢月凝像不忍回忆旧事,又半垂了眸子,“我幼时的确跟着父亲母亲住在此处,但后来母亲病重,父亲怕我染了病气,便让我住在如今的院子里,我身边有不少母亲的遗物,思念母亲之时,去看那些遗物便好。”
她语声哀戚,叫人不忍再问,秦缨却接着道:“当年你母亲过世之时,你可在她跟前?”她朝门口走出两步,看向了内室的方向,“当年她就是在里面过世的吧?”
卢月凝握着丝帕的手在发颤,哽咽道:“当时我在跟前……”
秦缨又问:“你看着她咽气的?”
这一问太过残忍,吓了众人一跳,卢月凝仿佛也被勾起最伤心之事,脑袋埋的更低,肩膀微微颤动,又忍不住哭起来,崔慕之在旁瞧见,不忍道:“你问这些做什么?与案子又有何干系?哪有你这样提问的?”
谢星阑目泽微深,这时道:“既问到了,便去内室看看。”
他卷好画卷交给翊卫,要当做证物带走,又率先离开书房往内室去,卢月凝站在一边却未动,秦缨走出几步,看她还留在原地,便缓声道:“卢姑娘不一起来吗?你既然觉得你父亲冤枉,那你可跟着瞧瞧,看看我们搜查的证物是否有错。”
卢月凝往内室方向看了一眼,眼瞳被针扎般一缩,又撇开目光,“我进去便要想起我母亲过世之时的模样,我便不去了。”
秦缨上下打量她片刻,也未往里走,她过来陪在卢月凝身边,叹了口气道:“你莫要怪我多问,我是看到了你,便想到了我自己,当年我母亲过世之时我还是个幼儿,根本记不清她是何模样,当年你父亲一定很爱你母亲吧?”
崔慕之本已走到内室门口,听闻此言,脚步一顿,回身看了过来。
卢月凝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只看着身前的青石地砖,“是……”
秦缨语气深幽,“我明白,我父亲也是如此,他也未生过续弦之心,只为了不辜负我母亲。”她忽地转头看卢月凝,“当年你母亲病重之时,可是你父亲在她跟前侍疾?”
秦缨看着卢月凝的侧脸,只瞧见她下巴缩着,下颌紧绷,闻言点了点头,哑声道:“不错……”
秦缨似有些动容,又不解道:“不过……他若是思念你母亲,又怎忍心将你母亲的遗物都收起来?这屋子里,好似没留下半分你母亲的痕迹,我父亲这些年来,用的器物都是当年与我母亲一同制备的,有些老物件便是坏了也舍不得扔。”
卢月凝摇头,“我也不知为何。”
秦缨看了她片刻,眼风忽而扫到了门口候着的翊卫,那翊卫正拿着谢星阑适才展开的画卷,秦缨道:“令慈年轻时真是明艳动人,你还记得她的模样吗?”
卢月凝紧声道:“其实已经记不清了,十年了,只是到底母女连心,看到那副画卷,什么都清晰起来——”
秦缨眸色微深道:“是吗,那你一定记得她当年神采飞扬的样子,她生的貌美,面颊必定是欺霜赛雪的,我知道她还礼佛,那她说话的声音也一定十分温柔,只可惜与我母亲一样,都是天妒红颜,芳华早逝。”
卢月凝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紧紧地攥紧了帕子,云竹正扶着她,此刻只觉卢月凝在发抖,她连忙问道:“小姐,你怎么了?”
卢月凝白着脸捂住心口,“我有些不适,县主,我想先回去……”
崔慕之看了良久,此刻快步走过来,意味不明地扫了一眼秦缨之后,道:“那你先回去歇着,此处有我盯着,你不必担忧,先养病要紧。”
卢月凝感激而信赖地看了崔慕之一瞬,而后便借着云竹的手踉跄着走了出去,待二人出了院门,崔慕之才看向秦缨,“你到底想做什么?她只是个病人,你也看到了,她父亲再不成器,但一切都与她无关,她整日卧床养病,总不至于他父亲的恶行她也是帮凶吧?”
秦缨面上悲戚动容尽数散去,不错,她适才与卢月凝说了那般多,的确是在试探,但对着崔慕之,她无需将一切都说明白。
她淡声道:“崔大人有心护着卢姑娘,我明白,毕竟你们是青梅竹马之谊,我也不想为难一个病中的小姑娘,适才我不过是问些旧事,也并未指责她什么。”
崔慕之抿唇道:“你说的那些话字字诛心,若旁人这样问你母亲之事,你可能泰然处之?我也非是要护着她,要查案便好好查案,何必那般伤人?”
秦缨听得哭笑不得,她上下打量崔慕之两眼,语重心长道:“崔大人果真是怜香惜玉的君子,希望崔大人能始终如一地信任卢姑娘。”
崔慕之心中本意并非如此,可听秦缨如此说,他也不愿落了下风,便道:“她是与我一同长大之人,我亦看着她受尽苦难,我自然信她。”
秦缨差点想为他喝一声彩,但这时谢星阑从内室走了出来,刚一出门,谢星阑便看到崔慕之和秦缨站在一处,他剑眉微蹙,上前道:“内室中并无异常,卢月凝母亲之物尽数被收起,如今只有卢旭的些许私物。”
秦缨早有所料,“卢月凝身体不适,先回去了,此处搜到的证物既是不多,或许柳儿巷那边会有所获。”
谢星阑也做此想,又看了一眼卢炴夫妻道:“其他人暂不管,所有跟过卢旭的小厮侍婢,皆要带回金吾卫审问,来人——”
谢星阑一声令下,眨眼间又拿了十多人离府,这样大的动静,必定是瞒不住了,杨氏甚至可以想象,此刻京城之中必定已经传起了闲话。
一行人离开卢旭的院落,待朝外院走时,秦缨眉目沉凝,一边走一边回头往卢月凝院落的方向看,谢星阑和崔慕之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谢星阑也若有所思。
到了外院,该捉拿问话之人全都已带走,谢星阑又留下翊卫在国公府守着,方才准备离开,崔慕之见状道:“可是要回金吾卫审问卢旭?”
谢星阑睨他一眼,“此案还不到与刑部公审之时,崔大人还是避嫌的好。”
崔慕之不忿,“避嫌?我与卢氏并无亲缘,为何要避嫌?”
谢星阑没好颜色道:“你与卢月凝私交过密,乃是众人皆知,你若现在便要公审此案,不说旁人,只怕宣平郡王也不会甘愿。”
他不与崔慕之啰嗦,吩咐完翊卫,径直与秦缨离府,待出了国公府大门,谢星阑眉眼才温和了几分,“这府中线索太少,我亲去一趟柳儿巷,卢旭此人油盐不进,并不好令其招认,再者十年前的旧案本就难找人证与物证,这案子虽看着将人抓了,可距离定案还有极远的路要走,昨夜折腾半夜,你先回府休息。”
秦缨眉间阴云遍布,没有半点直接回府的意思,她深吸口气道:“隔着帘络多有不便,你上马车来,我与你细说。”
秦缨话音落下,先行上马车,既要让谢星阑也同乘,白鸳便识趣地候着,只见谢星阑怔了怔才命谢坚牵马,帘络起落之间,他的身影消失在了车帘之后。
白鸳随行之时,再加上李芳蕤也不觉拥挤,可谢星阑人高马大,他在侧榻落座,好似一尊大佛,直挺挺地比秦缨高了大半个头,膝头袍摆与秦缨更只有一拳之距,宽敞的车厢骤然逼仄,连呼吸都似乎有些滞涩不畅。
车厢内光线昏暗,秦缨看不清谢星阑面容,等马车辚辚而行之时,她压着声道:“卢月凝在说谎——”
谢星阑见要上马车细说,便猜到她有何紧要发现,但听见这话,他却并无意外,“我知晓,她为卢旭做了假证,贞元十年八月十六那天晚上,她不可能一直和卢旭在一处。”
谢星阑语声如常,但他话音落下,秦缨却道:“不,不止这一处。”
谢星阑蹙眉,又听秦缨继续道:“她不仅替卢旭做了假证,她还隐瞒了她母亲之死的真相——”
谢星阑并未想到此处,而秦缨接下来所言,更令他背脊都生出了一丝寒意。
秦缨道:“并且,她极有可能亲眼见过他父亲犯案。”
第68章 预审
“前日我去柔嘉府上找他父亲问过, 她父亲不知于氏得痨病之事,又说十年前,看痨病最厉害的是太医院的院正冯玉征, 于是我入宫去了一趟太医院查了冯玉征在贞元十年和贞元九年的出诊记录,但古怪的是, 冯玉征根本没给于氏看过病。”
秦缨语声沉肃,她刚说完,谢星阑便道:“于氏当年已经病危, 国公府不可能不尽力施救,却并未找冯玉征, 那只有一个解释, 于氏当年得的并非痨病。”
秦缨颔首, “崔慕之说当年他们去探病之时, 并未见到于氏,再加上国公府编出一个痨病的说法,必定是为了掩盖于氏不能见人的真相, 有理由推测于氏是被施暴,受伤颇重,若见了外人便要露馅, 因此才编出个会染人的病。”
“于氏的婢女说, 卢旭后来动手伤人,皆会避着人, 但下人能避开,卢炴和其他人能避开, 卢月凝能次次回避吗?于氏养病半年才过世, 卢月凝就算被换了院子,也不可能一直没见母亲, 因此她一定知道她母亲不是痨病。”
谢星阑道:“所以你适才故意提起她母亲之事。”
秦缨颔首,“不错,她适才掩面悲哭,很是令人怜悯,但从她面上神色和细微动作,我可以肯定,她一定知道她母亲病亡的真相——”
马车里光线昏暗,谢星阑的目光却似实质般落在秦缨面上,秦缨接着道:“即便是再沉稳老成之人,其面部的细微变化也会展现出其真实的心绪变幻,有的人为了混淆视听,会故意做出别的动作和神态来掩饰,刚才的卢月凝便是如此。”
“从踏进卢旭院中开始,我便在注意她,而她那时神色便明显不对了,看到她母亲的画卷之后,就更难以克制,但她谨慎,用悲哭将异样全都掩了住。”
秦缨沉吟道:“她还始终用丝帕掩着口鼻,又低垂着眸子,不敢让人瞧见她的眼神,但即便如此,她其他的本能动作,还是出卖了她。”
“她下巴微缩,肩背微驼,又刻意回避众人的目光,这不是悲伤,而是畏惧和逃避,如果说她不想回忆亡母旧事,逃避还能说得过去,但她畏惧明显,一下让我想到了她那天在衙门里受刺激晕倒的事,她这些年来不回卢旭的院落,也是因为畏惧,因为她当年在这院子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被父亲施暴——”
“而当卢炴在看到画卷后,说起卢旭对亡妻多么惦念,多么痴情之时,卢月凝不仅缩着肩背,更紧抿着唇角,将下颌含的更低,攥着丝帕的手亦十分用力,这是愤怒、隐忍之意,表示她根本不赞同卢炴的说辞,这也说明她知道自己母亲过着什么日子,而最后去内室之时,她更畏怕不前,我怀疑她见过她母亲的死状,也知道她为何而死。”
谢星阑眼底浮着几分震动,卢月凝适才的模样他也瞧见了,却像秦缨说的,她的神色被悲哭掩盖,只让人以为她触景生情,不愿回想母亲病亡之事,可秦缨显然比他更会“察言观色”,她不但观察的细致入微,还精准地捕捉到了卢月凝的神色变化,由此分辨出她的真实意图。
谢星阑暗自惊讶,转而道:“如果不是因为痨病而亡,那便有可能是被卢旭虐待死的,但你为何说她或许亲眼见过她父亲行凶?”
秦缨眯了迷眸子,“因为她第一次见芳蕤便面露惊恐之色。”
“起初我们想着,这是因为芳蕤的气态和衣着都与于氏十分相似,而当年案发之时她还是个小孩子,而案发又在几处僻静之地,绝对与她无关,但好着红裙恣意飒然的于氏,是未出阁之前的于氏,自从嫁入国公府,她便姿容气态大变——”
谢星阑眼底暗芒簇闪,“李芳蕤和卢月凝熟悉的于氏大为不同,她绝不会只因为一颗泪痣而惊恐,只有一种可能,当时的李芳蕤不是与她母亲相似,而是与旧案中的受害者相似!她因见过受害者如何死的,所以才分外失态。”
秦缨应是,“按照当年三位受害者遇害的时间场合来推算,她看到的人极有可能是罗槿儿,范玉蘋和康素琴都是在外遇害,只有罗槿儿是遇害后被抛尸,当年国公府在城南御道旁有一家瓷器店,距离罗家的旧书铺子并不远,我怀疑罗槿儿是在那里遇害,当时卢月凝也在场。”
秦缨说完又幽幽地叹了口气,“但这只是推测,除非找到其他证人。”
谢星阑忽而道:“旁人不知内情,卢元斌一定知道,但他当年出了意外——”
说至此,谢星阑呼吸微紧,“他身亡只怕不是意外,而在那之后,卢炴将卢文涛拨给了卢旭,这些年来卢文涛一直跟着卢旭游手好闲,这太过古怪。”
“你的意思是卢炴知晓内情?将卢文涛给卢旭,是为了……是为了看住卢旭?”秦缨语气紧迫道:“当年案发之后,凶手十年未曾犯案,这其中本就古怪,而从时间来看,正好与卢文涛跟着卢旭的时间吻合——”
谢星阑道:“得去卢文涛家中走一趟。”
秦缨又道:“这个卢旭癫狂残暴,亦并非谨小慎微之人,如此便解释的通于氏当年的遭遇为何丝毫风声未露,正是因为卢国公在暗中帮忙,而他知道弟弟这等行径会毁了卢国公府,因此将自己最得力的管家放在卢旭身边。”
她又道:“最好是能找到国公府旧人,来证明卢月凝在给卢旭做假证,还有卢文涛,他只是下人,与卢旭并无亲缘关系,若能撬开他的嘴,便再好不过。”
谢星阑沉吟道:“卢月凝既知道当年真相,有没有令她作证的可能?”
秦缨想到今日卢月凝的模样,摇头,“只怕不容易,卢月凝虽是经历坎坷,但从静缘庵师太口中得知,她性子其实十分冷静坚毅,七八岁的女童,不管为了什么,能在庵堂之中青灯古佛数年,心性便非常人可比。”
谢星阑微微点头,“好,其他的我会派人去查。”他掀帘朝外看了一眼,见秋阳升上中天,便道:“时辰不早了,你先归家去。”
秦缨有些放心不下,谢星阑又道:“都是跑腿查问的活儿,你不必跟着受罪。”
秦缨这原身千金玉贵,昨夜折腾整夜,此刻的确困乏得紧,眼下连思绪都有些迟钝,她只好应了声,“晚些时候我去金吾卫衙门看看。”
谢星阑应是,又掀帘叫停,等他下了马车,沈珞方才驾车往临川侯府而去。
秦缨掀帘看着谢星阑翻身上马,犹豫一瞬,到底没出言叮咛,白鸳钻进车厢里,她适才隐约听见几言,这时道:“幸而谢大人还顾忌着县主熬不住,奴婢人都快散架了更何况县主?不过奴婢瞧着,谢大人近来也愈发勤勉了,都不打算歇息。”
秦缨心弦微动,白鸳这时道:“不过,此番查到了卢国公府上,可能查到底吗?卢家这些年虽然式微,却到底是老牌世家,先帝在世之时,卢家还出过一位妃嫔,只是膝下无所出,若闹到了太后和陛下跟前,看不知他们怎么看。”
白鸳是侯府的丫头,所见所闻非寻常百姓可比,见她想到这一层,秦缨心底也有些发沉,“只要证据确凿,又有人证,无论是太后还是陛下,都不好说什么。”
白鸳点点头,“希望谢大人此行顺利。”
秦缨整夜未归府,直让秦璋好是担忧,见她面容有些憔悴,秦璋忙令人上了滋补的汤水膳食,“先用些饭食再去歇息,你如此真是比衙门的公差还要费神,谁能想到卢家的二老爷竟是如此丧心病狂……”
秦缨腹中饥肠辘辘,闻言有些诧异,“您都知道了?”
秦璋指了指升上中天的日头,“这都半日了,今日一早便传开了,先前还没传得多么清楚,刚才才知道那卢旭因欲对郡王府小姐行不轨之行,已被金吾卫关起来了。”
秦缨没想到消息传得这样快,待用完了汤饭,方才回清梧院歇下。
秦缨倒头便睡,再醒来已是两个多时辰之后,窗外日头西斜,金色夕辉正洒满天际,她定了定神,连忙起身梳洗更衣。
到了前堂,得知秦璋在经室修道,秦缨也不打扰,用了些饭食后便吩咐沈珞备马,又与秦广交代一声,秦缨便带着白鸳和沈珞出府,直往金吾卫衙门而去。
歇了半日,秦缨精神大振,行在路上,慢慢梳理起案情来,思来想去,秦缨又犯了难,如今找到的证据只能证明卢旭与赵镰之死脱不了干系,但旧案已经过了十年,要找到物证仍是难上加难,而人证……秦缨微微眯眸。
马车赶到金吾卫衙门之时,最后一丝余晖正落入地平线之下,秦缨跳下马车,还未进门,先看到衙门旁停着一辆眼熟的马车,她眼瞳微微一亮,快步进了衙门。
门口的侍卫早入内通禀,秦缨走到一般,看到谢坚从内快步来迎,行礼之后,谢坚道:“县主来的不巧,这会儿我们公子还未回来。”
秦缨有些意外,“为何未回?”
谢坚压低了语声,“陛下宣召。”
见秦缨不解,谢坚继续低声道:“白日里郡王入宫了一趟,禀明了卢旭之行,陛下听后大怒,将卢国公和公子一同宣召入宫,已经走了大半个时辰了,现在还未回来,也不知陛下如何说的。”
秦缨面色严峻了几分,却也不意外,又问道:“芳蕤是不是来了?”
谢坚点头,“李姑娘和郡王世子都来了,也是来问进展的,不过小人没对他们细说,今日公子亲自往柳儿巷走了一趟,但搜索下来并无所获,只捉拿了两个在那边伺候的小厮,此外,我们的人又往卢文涛家中去了一趟,倒有了些说法。”
“卢文涛的妻儿说,卢文涛是卢旭的亲信管家,从十年前开始便一直跟着卢旭,卢文涛还会武功,从前为了照顾卢旭,逢年过节都不归家,这两年才好了些,一个月能有个几日回家小住,其他时候还是寸步不离跟着卢旭。”
谢坚说至此轻哼一声,“此外,卢文涛不是说初一那天晚上,他人不在芙蓉巷,而是在自己家中吗?我们去问了,他妻子说他初一那天晚上根本不在家中,初一那天他的确回家了,却是早上回去,中午离开的,柳儿巷那几个小厮也是说他早上出门,中午回来,并在初一下午陪着卢旭离开,说是要去玉行,结果当天晚上半晚上才回来,但第二日一早,他们二人又出了门。”
秦缨立刻道:“只有他二人?还未审卢文涛吧?”
谢坚颔首,“正是,是卢文涛驾车的,没有车夫,还未来得及审,白日里查访完几处,刚回衙门陛下的旨意便到了,得等公子回来再审。”
秦缨点了点头,等到了龙翊卫之地,便见李芳蕤和李云旗在堂内候着,见到秦缨,李芳蕤连忙从堂内迎了出来,“县主——”
李芳蕤面上红肿消了大半,此刻精神振奋,显然是着急将恶徒绳之以法,二人相携进门,李云旗道:“芳蕤正说你快来了,你果然便到了。”
秦缨道:“听闻郡王入宫面圣了。”
李云旗眉眼间沁着几分寒意,“此番卢旭将歹心动到了芳蕤身上,父亲无论如何忍不下这口气,卢国公想来也不会善罢甘休,既如此,便让陛下做个明断。”
李芳蕤这时问谢坚,“卢旭在牢里如何了?”
谢坚便道:“姑娘放心,死不了,只是受些罪,适才去看之时,这位国公府二老爷已经快要受不住了,倒是那位管家很沉得住气,至于其他人则都有些惶恐。”
秦缨问道:“如今抓回来多少人?”
“拢共有十六个,国公府伺候过卢旭的也都带回来了,但他们之中伺候卢旭最久的也才七年,没有贞元十年便在卢旭身边的,小人估摸着查问不出什么来。”
听着这话,李芳蕤拧眉道:“这可怎么是好,若是没办法定十年前之罪,那岂非让他逃了好大的罪过?”
秦缨沉声道:“等谢钦使。”
直到夜幕初临,金吾卫四处亮起灯火之时,谢星阑才从宫中归来,他进衙门便得知秦缨来了,脚下步伐更快,等在偏堂见到几人,开口便道:“陛下已经得知案情,令龙翊卫速速查办,给郡王府一个交代,若是有误,便还国公府一个清白。”
李芳蕤愤然道:“他们哪有清白?!”
谢星阑又去秦缨,“都知道了?”
秦缨点头,“谢坚都说了,既然问出卢文涛在撒谎,可要去审他?我想了想,旧案寻不出线索,不妨从赵镰之死入手,赵镰的死已有线索,若令他们从实交代,那杀死赵镰的动机便是突破口之一,若卢文涛能交代他知道的真相,对旧案必有帮助。”
谢坚不解道:“可是县主,眼下旧案并无证据,只审他可有用?”
秦缨笃定道,“寻常查案是从物到人,证据为重,但眼下已经有人证在手,便可从人到物,重人证,是为预审①,卢文涛当年那般快便跟了卢旭,这些年又寸步不离,卢炴不可能不告诉他为何令他跟着卢旭,更有甚者,卢文涛做为卢炴最亲信之人,多半还帮着善后,若能用些法子令他交代,比我们大海捞针来的快,当然,前提是令他交代实情。”
谢坚不由道:“用刑?”
秦缨摇头,“刑讯容易屈打成招,如此预审就变味儿了。”
谢坚本想说刑讯是金吾卫常用的法子,可对着秦缨那双清冽如许的眸子,他竟开不了口,他悻悻地抓了抓脑袋,又去看谢星阑。
谢星阑这时道:“卢文涛虽是城府颇深,但他有妻有子,并非非穷凶极恶、毫无牵挂之人,先去审问看看。”
他说完看向秦缨三人,“地牢内颇为杂乱,你们还是在此等消息。”
秦缨正要开口,李芳蕤先道:“谢大人,我们来便是想看看能审出什么,便让我们去瞧瞧吧,我们保证不妨碍你们。”
谢星阑便看向秦缨,见她欲言又止,摆明了也想跟去,略一犹豫点了头。
一行人离开偏堂往金吾卫大牢去,此刻夜色已深,谢坚打着火把行在前,其他人跟着进入黑黢黢的甬道,刚走了没几步,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从甬道深处传了出来。
秦缨眉头微皱,“这是怎么了?”
谢坚在前道:“是韩歧,他早前办的那件贪腐案,有几人这两日才押送回京,眼下正审呢,因贪得不少,都是硬骨头,这会儿多半在用刑。”
听是大贪官,秦缨便将心底那点不适压了下去,谢坚带着几人走到关押卢家众人的那条甬道,隔着木栅栏,秦缨看到了包括马车车夫在内的所有卢家仆从,而卢文涛和卢旭,都被单独关押在另外两处。
为了不碍审讯,谢星阑带着秦缨和李芳蕤兄妹到了审问室的隔间中,等了片刻,一墙之隔传来了铁链触地之声,很快,谢坚的声音响了起来。
“卢文涛,我们已见过你夫人,初一那日你的确回了家,但只在家中待了两个时辰便离开,你夫人说你这些年来一直跟在卢旭身边,陪着卢旭的时间比陪着他们的时间还要多,柳儿巷的小厮也说你早间回家,午后归来,之后陪着卢旭驾车离开。”
因找到了实证,此番乃是由谢坚前去问话,他语气沉肃,很给人压迫之感,一番静默之后,卢文涛开了口。
“我想起来了,那天我陪着老爷去了漱玉斋一趟,后来又去了枕琼斋,看了几块料子,之后我们一直留在枕琼斋未归,到了半夜才回去,那时候枕琼斋的伙计仆从都回去了,因此也无人看见我们。”
“一派胡言!”
谢坚冷喝一声,又道:“我们的人已经去查问了漱玉斋和枕琼斋的伙计,那天没有人见过你们,也没有人去芙蓉巷的宅子,到了此时你还敢撒谎?你老实交代,那天你是不是陪着卢旭去了芙蓉巷,然后等来了捕头赵镰,因赵镰拿官府查旧案之事威胁卢旭,因此你与卢旭将其闷入水缸之中溺死?”
卢文涛听到此处,水波不兴道:“大人哪来的这些猜测?我早就说了,芙蓉巷的钥匙我给过其他人,他们说没去过芙蓉巷,大人便信,为何我说没去过,大人便不信?”
谢坚咬牙道:“那你如何解释那些鸟羽?还有那碎裂的珠子?”
卢文涛平静道:“前次我便说过,那鸟羽是其他人去的时候带上的,至于珠子,还真有极巧合的可能,毕竟我们在那里做过许多南红珠子,一片碎块又能说明什么?”
隔间内的秦缨听得皱眉,谢坚对卢文涛并无压制之力,卢文涛气定神闲,如滚刀肉一般咬死不认,这般问下去不可能有收获,但眼下换人又太快,反令审问一方露怯。
她定了定神,继续听下去。
谢坚这时又问:“你们店内的伙计说,初一初二你们都不曾去漱玉斋,那你们初二一早便出门是为何?是不是又回了芙蓉巷善后?”
卢文涛不为所动,“当然不是,是老爷的鹦鹉病了,他那只鹦鹉名叫红鸾,是他这两年最钟爱的鸟儿,养那只鸟儿花了无数银钱,可那天早上,红鸾忽然不进食水了,老爷一看便知红鸾有些不妥,于是一大早出门去找给鸟兽看病的匠人。”
谢坚问:“去了何处?”
“城南槐树巷花鸟市上的徐永富。”
卢文涛答得利落,直将谢坚逼得问不下去,隔间内,秦缨轻声道:“他这话多半是真的,得派人去一趟查问查问。”
李芳蕤气恼道:“可那鹦鹉早不病晚不病,怎么那天早上病了?真有这样巧?”
这话令秦缨心弦微紧,她看向谢星阑,“我记得赵镰那玉佩上的南红珠串儿不小,似乎有小拇指指尖那般大?”
谢星阑眼底也闪出道微光,“不错,找到的碎玉不大,遗失的仍有大半个珠子。”
秦缨语声紧迫道:“那鹦鹉昨夜死了,希望还来得及!我这就去国公府走一趟!”
话音落下,她转身便出,直惊得李芳蕤和李云旗一脸愕然,李芳蕤不解地看向谢星阑,“县主要去做什么?”
谢星阑看着秦缨离去的背影道:“去找让卢文涛无话辩驳的证据。”
第69章 求死
夜如泼墨, 锦绣成堆的御街两侧一片华灯宝炬,金碧交辉,秦缨坐在马车里无心赏景, 只催道:“沈珞,再快点——”
马鞭扬起又重重落下, 蹄声似奔雷般落在秦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