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缨语带质疑,崔慕之不禁有些不快,“她父母亲的事坊间也有流传,至于平日里是如何相处,我过府走动之时能窥见一二,其他的也只有凝儿告诉我我才知晓,怎么?难道这中间还会有何假象,又或者凝儿会撒谎不成?”
见他语气已有些不耐,秦缨便是有疑问也不好多言,她叹了口气,“查案总免不了质疑,我并无不敬之意,我要问的也就这么多了,多谢你。”
秦缨丝毫不拖泥带水,话落便起身要走,崔慕之也站起身来,“我知你在查案之道上颇有天分,但不管是怀疑凝儿,还是怀疑卢氏,眼下瞧着都有些荒唐,凝儿前半生坎坷,你问我也就罢了,最好莫要在国公府之人面前提她母亲之事。”
秦缨刚道了谢,虽不喜他的语气,但崔慕之护着卢月凝,也不会令她意外,她牵唇,“你放心,若无这些考量,我也不会来问你,不耽误你办差,告辞了。”
秦缨有礼有节,态度更是泾渭分明,崔慕之本就是告诫,可得了这般回答,心底反而堵得慌,眼见秦缨大步而出,他忍不住上前道:“你有何推测,不如说个明白,也好让我知道到底是不是荒唐。”
秦缨脚步微顿,头也未回地道:“等找到证据,京畿衙门自然会禀告给崔大人。”
崔慕之心腔一窒,眼睁睁看着秦缨出了刑部衙门。
待上了马车,沈珞在外问道:“县主,现在我们去何处?”
秦缨掀帘往千步廊以西看了一眼,“去金吾卫衙门看看,若谢大人在,我正好有事相告。”
沈珞调转马头,马车顺着长街辚辚而行,又走了两炷香的功夫,便到了门庭森严的金吾卫之前,沈珞停好马车上前探问,很快回来道:“县主,谢大人在。”
秦缨掀帘而出,门口的守卫认得她,行礼之后连忙将她带进衙内,又边走边道:“谢钦使来衙门有一会儿了,眼下多半在和冯大人说话。”
秦缨点了点头,顺着熟悉的廊道往龙翊卫的方向走,此刻日上中天,秋阳暖烘烘地照在金吾卫各处,等路过校场之时,只看到有百人的队伍正在操练枪术,随着军鼓声响,差卫们动作熟练,整齐凌厉,可忽然,有几人注意到了秦缨。
大抵是金吾卫少见女子,再加上其中一人认出秦缨,忍不住轻呼了一声,一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了过来,军鼓还在响,但差卫们整齐的动作与队列都乱了,秦缨并未注意到,但谢星阑从后衙出来之时,看到的便是所有差卫只顾看秦缨,不顾阵法演练的乱象。
他剑眉一竖,步伐加快,又目光凌厉地看向阵列中,被他视线扫过的差卫们背脊一凉,待瞧见是他,纷纷将脑袋回正,再不敢多看一眼。
秦缨瞧见谢星阑出来,只觉巧极,待走近了,却见他面上一片冷色,不知大晌午的谁招惹了他,正疑惑着,谢星阑开口的语气却算柔和,“我正要去找你。”
秦缨眼瞳微亮,“是查到什么了?”
见谢星阑颔首,她急不可待道:“正好,我也有一推测要告知你!”
谢星阑闻言忍不住弯了弯唇,秦缨这时又道:“昨日虽觉古怪,却摸不到章法,昨夜想了半夜,适才又去刑部找了崔慕之一趟,越发觉得可能性极大——”
秦缨语声严肃,又隐隐有些找到新方向的激奋,但谢星阑却未立刻问是何推测,他唇畔弧度缓缓消失,凝声问:“去刑部?”
第61章 怪死
“去找崔慕之。”秦缨点头答话。
她未注意谢星阑眉眼间暗色, 又往他来的方向看,“换个地方说话。”
谢星阑转身,带着她往后衙去, 待入了一处偏堂,谢星阑才面不改色问道:“找崔慕之是要打探何事?”
秦缨面色微肃, “卢氏。”
谢星阑眉头微皱,“卢国公府?”
“不错。”秦缨应是,又将昨日李芳蕤之言道来, 而后解释说:“卢月凝胆子再小,也不可能因为别人穿红裙就受惊吓, 若说穿红裙, 我从前也长常衣裙明艳, 也未见卢月凝盯着我瞧过, 我当时便怀疑,卢月凝惊讶的不仅是红裙。”
谢星阑道:“还有李芳蕤眼下的泪痣。”
秦缨点头,“红裙, 泪痣,这两样加起来,符合的人便很少了, 而卢月凝在京中没什么朋友, 我便想,是否是国公府有哪位女眷也有此特征, 我们此前也说过,凶手挑选这样的三位受害者, 自然是对一个有这些特征之人生过怨恨。”
“归家之后我和爹爹说起卢氏, 便问了卢氏之中可有人如此,而后爹爹说, 卢月凝的母亲眼角便有泪痣,并且,她是在贞元十年初过世。”
偏堂中只有二人,秦缨清越的话语声如珠玉相击,谢星阑眼瞳微缩,“她也喜着红裙?”
秦缨此事却叹了口气,“不,爹爹说,她衣着素雅端严,也是礼佛之人,当年卢月凝幼时患病被送去庵堂,正是卢月凝母亲之意,后来卢月凝礼佛,也多有思念母亲之意,这一点上颇为不同。”
谢星阑略作思忖,“那卢月凝当年见到李芳蕤的异样,会否是因为李芳蕤面上泪痣与她母亲十分相像?”
“确有可能,但她身上还有另一处古怪。”
秦缨正声道:“昨日她在衙门受惊病发,起初我只觉得她是太过胆小,又体弱的缘故,可像芳蕤说的,她赶到堂前时,我已将那施暴者制住,除了那位夫人颇为可怜之外,她并未看到暴力血腥场景,但却被吓成那般,我去见崔慕之之时,崔慕之说当年她母亲死后,她自己提出继续去庵堂礼佛。”
“那时候她不满八岁,一个半大孩童便敢带着下人常年住在庵堂之中,虽有下人陪着,可这等心志,也并非寻常娇养的千金小姐可比,也绝不会看到一个妇人被打了,便吓得病发。”
微微一顿,秦缨沉声道:“我怀疑她不是被吓得,而是昨日的场景勾起了她不好的记忆,这才令她惊悸恐惧,而后病发。”
谢星阑面寒如水,“你是说,她从前看到有人被打,因此留下了阴影。”
“不错,并且这个人并非关系疏远之人,我甚至怀疑,这个人是她的母亲。”秦缨眼底浮起一抹晦暗,“我猜过会否是如今的卢国公夫人,但她常年礼佛不在京中,很难对大伯母有深厚情感,且家丑不可外扬,卢国公没道理让自己的侄女看见这些,思来想去,只有她母亲受过虐打是最合理的解释。”
谢星阑便道:“如果是她母亲,那施暴之人只可能是她父亲。”
秦缨沉思片刻,“适才崔慕之说,当年卢月凝的母亲于氏过世之后,卢二爷先是意志消沉,喜怒无常了一段时日,连朝中差事也不要了,后来被卢国公又劝又骂,才醒悟过来,当时他先去走亲访友,又去家中产业上巡察,之后才出城辟出庄子养兰花,而当年在安民坊,正有一处卢国公府的瓷器行。”
“昨夜我还问了府中管家,管家说国公府主做的是玉器生意,我们在调查长福绸缎庄那条长街之时,其上有一处玉器行名叫漱玉斋的,便是卢国公府的产业。”
“因范玉蘋是绣娘,此前我们都在想与绣品相关之事,但假如凶手根本不是绸缎庄的主顾,而是周围铺子里的东家,因常去那边走动撞见过范玉蘋,便也解释的通,并且如果是卢二爷,那凭他的身份地位,想要收买郭仲耘和赵镰也十分合理。”
谢星阑听秦缨道出前后关窍,眼底也闪过一丝暗芒,他沉声道:“金吾卫这边查到了赵镰身死的消息,初一那日,有人曾在东市以北的胭脂巷见过他。”
秦缨瞳色微明,一错不错地看着谢星阑,谢星阑继续道:“衙门画了赵镰的画像,查到胭脂巷是有了线索,他那日虽未着公服,但因当了捕头多年,在衙门有过官司的都认得他,胭脂巷外的横街上,有一家首饰铺子,那铺子前年遭了贼,当时案子报到京畿衙门,正是赵镰带人捉贼。”
“贼寇偷走了价值几千两银子的翡翠首饰,后来虽然被衙门追回,但物归原主之时,赵镰却起了贪心,将其中一尊翡翠玉佛扣了下来,掌柜的当时敢怒不敢言,只能认了,但也因此,对赵镰又恨又怕,幸而那之后赵镰也未巴着他们索贿。”
秦缨想到了赵镰家中那些翡翠摆件,怪道有那样多好物,却都是这样贪来的。
谢星阑继续道:“初一那天晚上,铺子关门之前,掌柜曾看到赵镰从街上路过,当时吓了一跳,只怕找上自己要东西,正提心吊胆之时,却见赵镰步履极快,像也想躲避熟人似的进了胭脂巷口,胭脂巷商户与民居混杂,尽头正连着玉关河,但可惜的是,后来那掌柜关了铺子归家,并不知道赵镰最终去了何处,今日正要拿着赵镰画像去胭脂巷细查。”
秦缨便道:“胭脂巷周围可有与国公府有关之地?”
“还不知,但如今既有指向,便可留心此处。”说至此,谢星阑又迟疑道:“假设你刚才的推断是真,那动机为何呢?当年卢月凝的母亲乃是病亡。”
秦缨秀眸微狭道:“我还不确定,因无证据,还不好去国公府探问,但国公府必定藏着不为人知之事。”
说至此,她凝声道:“或许能从于氏的病入手,国公府这样的人家,若是重病,是少不了要请御医的,我去柔嘉府上走一趟,她父亲做了多年御医,必定知道卢夫人的病。”
秦缨有身份之便,很快便做了决定,“这样,你带金吾卫去查赵镰,毕竟是新案子,莫要让线索失了踪迹,我去查国公府的旧事。”
谢星阑也觉甚好,却又有些不放心,“让谢坚随你同去?”
秦缨失笑,“既是私下去查,带着金吾卫像什么话,且认得他的,一眼便看出是你的人,说不定横生枝节。”
谢星阑点头,“你多加小心。”
秦缨上下打量谢星阑两瞬,“你倒是比爹爹还关心我的安危。”
谢星阑被她直白言辞说的一怔,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秦缨却并不需要他回应,她利落出门,看了眼外头天色,面色微紧道:“昨日与芳蕤说要去京畿衙门,待会儿我得顺路往郡王府递个信儿,免得她跑空。”
谢星阑招来冯萧等人,一番安排,也出了衙门。
众人在衙门外分道而行,秦缨吩咐一声,沈珞自驾车先往郡王府去,郡王府地理位置优越,从皇城外出发,两炷香的功夫便到了府门,此刻时辰尚早,秦缨命沈珞去叫门,本来只是想给门房递个信儿,可沈珞话刚说完,影壁后却走出一行人来。
当首的李云旗一袭月白武袍,手中拿着一把长弓,似乎要去何处围猎,看到秦缨的车架,他有些意外道:“芳蕤正要去京畿衙门找你。”
秦缨对这位李云旗印象不佳,却十分喜欢李芳蕤,便也好声好气道:“今日不去衙门了,特来与她说一声,免得她跑空。”
随从牵马过来,李云旗翻身上马,犹豫一瞬道:“听说你们的案子进展艰难,可有要帮忙之处?”
秦缨眉头轻抬,“几处衙门人手尚且充足,多谢世子。”
李云旗早料到是这般回答,略一沉吟后告了辞,马蹄声急响,不出片刻便疾驰出一射之地,秦缨也正要离去,门后又响起一道轻快脚步声,秦缨定睛一看,便见李芳蕤一袭红裙,跑的气喘吁吁,见秦缨的马车还没走,顿时大为惊喜。
“幸好赶上了!门童来传话,我急死了,生怕你撂下话就走。”
她说着人已至马车跟前,秦缨心道若非李云旗耽误了两句话,她还真是已经走了,她解释了两句,李芳蕤一听要去别处,立刻道:“去别处也行啊,我也能跟县主一起去。”
秦缨有些犹豫,毕竟自己的猜测并无证据,知道的人越多,越容易节外生枝,可李芳蕤却未想那样多,见她并未立刻拒绝,她自顾自绕到前面来,秦缨正好奇她做什么,便见车帘一掀,李芳蕤笑呵呵地爬了上来,“今日我来做县主的护卫!”
秦缨苦笑,“我怎敢让你做我的护卫……”
李芳蕤恳切道:“那你便带着我去吧,我不会妨碍你的,今日一早我便在准备,就想着午时去衙门找你们,我从昨夜归来便在盼了。”
见她如此,秦缨一时也无法,便道:“你非要跟去的话,那便答应我一件事,无论听见什么看见什么,不许多问,也不许对旁人多说一字。”
李芳蕤立刻指天发誓,“我保证做到!”
她神情认真雀跃,见秦缨答应,又连忙掀帘吩咐外头跟来的侍婢几个,直言自己今日不需要奴婢随行,热切模样看到白鸳都发笑,秦缨摇了摇头,吩咐沈珞,“去柔嘉府上。”
马车辚辚而动,李芳蕤疑惑道:“柔嘉?”
秦缨颔首,“是太医院陆御医之女。”
李芳蕤一惊,“那岂不是此前要与崔世子定亲的小姐,去他们府上做什——”
“么”字未出,李芳蕤想到适才答应秦缨的话,立刻惊得双手捂住嘴巴,她平日里豪爽飒然,此刻这举动却颇有些稚拙之气,惹得白鸳笑出声来,秦缨也笑道:“且看你今日能忍到几时,等你忍不住了,便送你回来。”
李芳蕤也有些苦恼,却强自道:“再如何我也忍得住。”
既然说了不问,那李芳蕤关于案子的事便都不好问出口,且她也是个聪明的,知道案子未完,秦缨也不可能去探亲访友,此番多半还是和案子有关,她抿紧唇角,克制着探问之心,等马车到了陆府之外,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秦缨只怕陆御医不在府上,待问了门房,听得柔嘉父女皆在才放下心来,一行人跟着门房入内,没走几步,得了消息的陆柔嘉便迎了出来,她喜悦道:“县主怎来了?”
秦缨牵唇,“我可不是来找你的,我有一事想问问你父亲。”
因是熟稔,秦缨开门见山,陆柔嘉微疑,又去看跟着来的李芳蕤,这时李芳蕤立刻道:“别问为什么,县主不让问,你也不能问。”
陆柔嘉听得一阵怔忪,不由担忧出了何种变故,秦缨这才介绍李芳蕤身份,陆柔嘉一听不由道:“您就是郡王府大小姐——”
李芳蕤苦涩道:“看来你也知道我前次死过一回……”
陆柔嘉弯唇,忙引了二人入正堂落座,不过片刻,陆守仁和陆夫人双双从后堂赶来,夫妻二人知道秦缨帮过陆柔嘉,俱是感念非常,还想立刻准备膳食,却被陆柔嘉劝了住,“县主今日来有正事问父亲,改日我们再请县主过府一聚。”
陆夫人也是温婉性情,闻言只去操持茶水点心,陆守仁一听也屏退左右,这时秦缨才问起了卢国公府之事,陆守仁一听有些诧然,“国公府二夫人……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吧,待我想想,当年我已入太医院,但并未去国公府出诊过……”
又想了片刻,他终是摇头道:“我想不起此事来,只怕当年请的太医,并非我相熟之人。”
秦缨有些意外,又忙问:“二夫人当年患的是痨病,您可知道太医院当年哪位大夫最擅长看痨病?”
陆守仁道:“是当年的院正冯玉征大人,他擅长脏器上的病,尤其痨病,京城之中若谁得了痨病,必定会请他出诊,但他年事已高,七八年前便已告老还乡,人早已不在京中,儿女仆从也都回了族地。”
秦缨一时犯了难,“那岂非无可查证?”
陆守仁摇头,“有一个法子,太医院每次出诊,都会留下存证,所有存证都在太医院的库房之中,像国公府这样的人家,若是有重病需要太医,上一道折子,太医院便会派人去看,也会留下存证,县主只需按照年份,去找冯大人的出诊薄册便好。”
秦缨本有些失望,一听此言,眼瞳顿时大亮,“好,那我立刻入宫一趟。”
此刻午时已过,从陆府赶入宫中还需半个时辰,秦缨也不耽误功夫,当下提出告辞,陆守仁虽有些奇怪为何探问这些,却十分识趣的并未探问,又与陆夫人告辞之后,秦缨带着李芳蕤离开了陆府。
此前只是来陆府,眼下却是要入宫,李芳蕤苦着脸道:“前次之事过后,母亲带着我入宫向太后娘娘请了一次罪,我今日可不敢跟你去了,待会子到了宫门外,便将我放下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她苦恼地说完,又满脸忍耐地望着秦缨,实在是好奇极了,秦缨道:“不如我直接将你送回郡王府去?你在宫门外等着也不是个事,我要去太医院查这些,我得去太后跟前求个口谕才好。”
一听此言,李芳蕤立刻坐直身子,再不露好奇之色,“我等得住。”
秦缨失笑摇头,也不知李芳蕤堂堂贵族大小姐,哪来的劲头要跟着她辛苦。
既是如此,秦缨也不好强逼,马车沿着御道一路往北,等到了宣武门外时,日头已经西斜,下马车之后,秦缨留下沈珞照看李芳蕤,自己带着白鸳入了宫门。
她身份尊贵,又得太后宠爱,只道给太后请安,都无需提前递折子,这是她一月来第二次入宫,高高的朱红宫墙遮天蔽日,秦缨仍然没有习惯这天家威严。
引路的小太监将她带到永寿宫外,门口的小太监见她来了,立刻入内通禀,没多时便来宣召她入殿内说话。
郑太后倚靠在窗边的美人榻上,暖融融的秋阳半数洒在她身上,她微微眯着眸子,似乎刚从午睡醒来,神容还有些懒怠,见秦缨来了,她露出和蔼的笑意,又朝她伸手,令她坐到自己身边来,“今日怎入宫来看哀家了?”
秦缨在路上便已想好了借口,“这几日念着太后娘娘,便想来给您请安,此外……我爹爹这几日头痛症犯了,说多年前的太医院冯大人开过一个极好的方子,后来却遗失了,我听人说太医院给人看病后都会留在存证,便想来找找那方子。”
这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也显出秦缨的孝心,太后笑道:“你可算会体恤你父亲了,陪哀家坐会儿,待会儿哀家派个人跟着你去找。”
太后如今已年过半百,纵然保养得宜,鬓发却仍已花白,但她面上常带着笑意,眉眼间亲和有加,尤其对着小辈们,更少有疾言厉色之时,此刻拉着秦缨的手,好似是秦缨亲外祖母一般,但她同时也是郑氏一脉权位最高之人,整个郑氏在她荫蒙之下如日中天,在她跟前说话,秦缨就算并未感到压迫之感,也绝不敢粗心大意。
太后午睡时短,精神也不尚佳,秦缨坐了两盏茶的功夫,她便让总管太监叫了个小掌事太监领着秦缨往太医院走一趟。
出了永寿宫,秦缨微微松了口气。
太医院并不在后宫,而是在宫内外城,掌事太监一路无声地引路,秦缨也盘算着对卢氏的猜度,凶手是心存恨意,残暴施虐的,但若真是卢二爷,那他怎会对卢夫人存恨?
等到了太医院门口,只见其内无论是御医们还是太监小厮们都忙碌纷纷,掌事太监表明来意,今日当值的御医便只拍了个小太监带秦缨去库房。
库房在太医院最深处,因常年无人打理,刚一进门秦缨便被扑面而来的灰尘呛了一口,那掌事太监见状还要帮忙,却被秦缨婉拒,见能躲懒,那太监也不强求,只在门外静候。
虽是尘灰满布,但因库房内卷宗不算浩瀚,又分了年份放置,秦缨很快在东北角的一处书架上找到了冯玉征在贞元九年到贞元十年的出诊卷宗。
她拍了拍灰尘,走到北侧的窗棂处,这窗户严丝合缝,乃是封死的,但因多年未曾修葺,厚厚的窗纸上被虫蛀出了几个小小的空洞。
秦缨找了处光线最亮之地,细细翻看起来。
于氏和卢月凝是在贞元九年回京为老国公爷侍疾,而后守孝,崔慕之虽未说于氏具体是哪月生病,但痨病很少出现暴亡之状,可想而知,至少贞元九年下半年也该出现病况了。
秦缨心底条理分明,但当她从贞元九年六月翻看到当年除夕,却并未发现冯玉政去卢国公府出诊的记录,她心跳的快了些,又翻看贞元十年正月的记录。
就算此前不曾找冯玉征,但贞元十年初是于氏死亡前夕,乃是性命垂危之际,无论如何也该延庆最擅长痨病的名医了——
白鸳一直跟着秦缨,秦缨虽未让她帮忙,她却关切地看着秦缨的神色,她只见秦缨急切地翻看着卷宗,看完十多页后人倏地一怔,而后想不死心地,又前前后后地翻看了几十页,最终,她拿着那份簿册冷着脸默然下来。
白鸳试探着问:“县主可找到了?”
秦缨微微摇头,轻声道:“整整一年都没有任何记录,痨病又非见不得人的病,若用药准确,还可拖上数年,由此可见,当年的二夫人,必定不是得痨病死的。”
白鸳倒吸一口凉气,世家大族常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隐秘,卢国公府对外明明说的是卢二夫人是因痨病而死,可那些却是卢国公府在撒谎?
秦缨话音落定,将那簿册缓缓合上,正想转身放回原处,可转身的一刹那,她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此刻站在北面,要放回簿册,便要往东行去,而就在她斜对着的窗棂上,窗纸也烂出了几个空洞,却因为那一面背光,此刻昏黢黢的。
然而古怪的是,那最靠近窗台的空洞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抹与别处空洞全然不同的黝黑。
秦缨定睛去看,下一刻她便往后退了半步。
那空洞里的,竟是一只黑溜溜、阴冷冷的,正盯着她看的人眼珠子。
第62章 惊雀
“谁在外面?!”
秦缨低喝一声, 那空洞处的人眼顿时退了开,白鸳本未瞧见,此刻却见一抹浅影从昏暗的窗棂边一闪而过, 窗后又响起一道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白鸳有些发慌,“县主, 有人在外头盯着咱们吗?”
她话音还未落,秦缨已经放好簿册朝外走去,她脚步如风, 白鸳小跑着跟上去,出了门碰见了掌事太监, 秦缨撂下一句“先走吧”, 步伐亦未停, 掌事太监一边让人锁门, 一边也慌忙追出来,刚出太医院,便见秦缨朝东边行去。
掌事太监十分不解, “县主这是要去何处?”
太医院紧挨着掌宫殿门禁的右监门府,两处殿宇之间隔着一片幽静的杂树林,林中一条小径通往东北方向往内苑去的仪门, 秦缨快步入林中小径, 目光四扫未见人影,她又利落地往仪门行去。
守着仪门的太监认得她, 立刻行礼,秦缨便问道:“刚才可有人从此处进内苑?”
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道:“回县主的话, 刚才是三殿下从外面进去了。”
秦缨一怔,三殿下李琰?
贞元帝膝下有六子, 大皇子和四皇子并非嫡出,早年已夭折,如今在世的只有三位皇子和一位公主,二皇子李琨是郑皇后嫡出,五皇子李玥为崔德妃所出,而这位三皇子李琰,生母乃是出自平昌侯府的淑妃裴堇。
平昌侯裴正清乃是文臣之首,如今掌着礼部尚书之职,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很得贞元帝倚重,虽说有个女儿在宫中为妃,膝下还有位皇子,但裴正清处事谨慎,为人谦正,只忠于天家皇权,亦将女儿教养的温婉淡泊。
在原著中,裴正清并未支持李琰夺嫡,也未在郑氏和崔氏之争中站队任何一方,终其一生只效忠帝王,在得知贞元帝将皇位传给五皇子李玥之后,立刻带领文武百官拥护正统,以此保得裴氏满门荣华富贵。
秦缨皱着眉头想,李琰好端端地跑去树林中做什么,又凑在窗外看什么?而她刚才与白鸳说的话,也不知有没有被李琰听去。
李琰只比二皇子李琨小一岁,但因裴淑妃是不争不抢的性子,因此李琰这些年来只跟着夫子进学,极少参与朝政,又因贞元帝多年来专宠崔德妃一人,对裴淑妃不咸不淡,连带着对李琰也不如何看重。
在原文中李琰默默无闻,只是兄长和弟弟的陪衬,后因外祖父和母妃的谨小慎微,在夺嫡之争中毫发无损,最终做了一辈子的富贵王爷。
李琰早跑的没影儿了,或许已经回了自己宫中,他适才行径虽然古怪,但秦缨想到他在原文中并无恶行,便也放松了警惕,再加上她没抓到李琰现形,总不好凭着一只眼睛去质问当朝皇子,只得打消了继续追下去的念头。
这时,那永寿宫的掌事太监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县主,您是要做什么?可让奴才好一阵追啊,您可找到要看的方子了?”
秦缨一脸泰然地转身,“没什么,适才看到一道眼熟的身影,还以为是谁,我找到方子了,你帮忙给太后娘娘说一声,我便不去搅扰她老人家了。”
掌事太监点头应是,将秦缨送出仪门方才返回。
出宣武门的宫道悠长,想到李芳蕤还等在外面,秦缨不由加快了脚步,待走出宫门,正看到李芳蕤在马车车窗处掀着帘络张望,一见她,李芳蕤便面露欣喜,
秦缨走到跟前,径直上了马车,刚落座,李芳蕤便双眸星亮地望着她,秦缨只道:“找到答案了,不过又生了别的疑问。”
李芳蕤一听这话,好奇得抓心挠肺的,但答应了秦缨不能问,只能生生憋着。
秦缨见她如此模样,无奈道:“可还要跟着?”
李芳蕤瘪嘴道:“当真不能告知我吗?我很想帮上忙。”
秦缨叹道:“眼下还没有证据,我不能说怀疑的凶手是谁,你放心,若案子有了眉目,我立刻让沈珞来告知你,这几日你安心在府中等消息,若真要你帮忙,我也会来找你,你今日所见所听,绝不能告诉旁人,可好?”
李芳蕤点头答应,又叹道:“那也只能这样了……”
虽有心帮忙,可秦缨说的也对,何况她昨日在衙门待了半日,连案情也尚未理清,强自跟着,实在是只有添乱的份,李芳蕤苦闷道:“罢了,那我回府去吧。”
马车往郡王府而去,秦缨安抚她片刻,等到了府门之前,李芳蕤已面露晴色,待与秦缨告辞后,李芳蕤快步入了大门。
一听李芳蕤回来,侍婢沁霜老远就在前院旁的廊道上等她,见她出现,沁霜上前道:“小姐,王妃已经等您许久了,您快去见王妃。”
李芳蕤狐疑道:“母亲?母亲等我做什么?”
李芳蕤怀着疑问到柳氏院子之时,正看到柳氏坐在妆镜之前描眉,她上前道:“母亲这是要出门?”
柳氏上下打量她一眼,“你这身装扮尚可,也不必换衣裳了,待会子随我去长公主府上赴宴,长公主今日设了雅集,请了不少夫人小姐,你必须要同去。”
李芳蕤最不喜宴请,回回赴宴,都只能规规矩矩与不相熟的夫人小姐应酬,她正想拒绝,柳氏黛眉微蹙,“听说你跟着云阳县主出门了,你们去了何处?”
李芳蕤答应过秦缨不得乱说,便道:“去拜访了一位姑娘,是宫里陆御医家的小姐。”
柳氏狐疑,“陆御医,莫非是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要与长清侯府结亲的那个陆家?”
李芳蕤点头,柳氏挑眉道:“这两家门第不对等,一开始传什么长清侯府报答救命之恩,叫外人听着,还觉得长清侯府知恩图报,很是动人,可当初我一听便觉不妥,陆家的姑娘嫁入侯府该如何立足?”
柳氏妆容装扮妥当,又起身更衣,“最终啊还是未成,可见儿女婚嫁,还是要门第相当才好。”
李芳蕤撇撇嘴,“母亲,女儿能不去吗?”
柳氏不由分说拉着她的手,“今日都是女眷,你怕什么?各处国公府、侯爵伯爵府都要去的,正好前些日子你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今日正好去让大家看看,你好端端的什么事儿都没有,也免得她们嚼舌头传出不好听的。”
李芳蕤想到逃家之事心底还有些歉疚,又听见各处国公府都要去,不由得心弦微动,虽不知秦缨为何调查卢国公府,但既然她查了,卢氏便一定藏着线索,当下便答应随行。
母女二人带着侍婢上了马车,因郡王府距离文川长公主府不远,走了两炷香的功夫便到了地方,刚下马车,李芳蕤便看到公主府外已停了十多辆华贵车架,她们算是来得晚的,门口有侍女相迎,很快母女二人便被请到了今日雅集所在的水阁。
水阁内衣香鬓影,人头攒动,柳氏进门先对长公主见礼,而后便长袖善舞地与众人寒暄起来,她出自永川伯府,自小在京城长大,后来虽去了筠州,嫁的却是宗室郡王,比在场这些夫人少夫人来的矜贵许多。
李芳蕤跟在柳氏身后,面上堆着笑,不住地和长辈们问安,目光却在水阁之中游弋,很快她眼瞳微微一亮,而柳氏说说笑笑的,走到了卢国公夫人杨氏身前,二人寒暄了几句,李芳蕤主动上前,“今日怎不见月凝来?”
杨氏听得意外,“凝儿这两日身体不适,在府中养病呢。”
卢月凝在京中并无密友,这一点杨氏知情,却没想到李芳蕤会问起卢月凝,而她更没想到,李芳蕤还接着道:“我知道她身子一直不好,没想到又病重了,她这两日可方便?我该去府上看看她才是。”
杨氏压着惊愕上下打量李芳蕤一瞬,心底忽然生出一念,她柔声道:“方便方便,她养病也就是待在屋子里,你想何时来看她都好。”
柳氏也听得有些愕然,因她从未听李芳蕤提过与卢月凝熟稔,但当着杨氏之面,柳氏也不好探问,而这时,李芳蕤竟道:“既是如此,那今日雅集之后我便去看她。”
杨氏笑意一盛,“那再好不过,正好也请你母亲去我们府上坐坐。”
柳氏心底直打鼓,去看李芳蕤,便见李芳蕤满眼笑意,像是十分期待,柳氏虽觉古怪,却不忍落李芳蕤的脸面,只好顺从她的意思道:“那更好了,我早就想去府上拜访,只是今日芳蕤性子急,唐突的很。”
宣平郡王李敖是李周宗室之后,早年间手握兵权,回京后更替贞元帝掌着城西神策军,这样的人家比卢国公府高了不止一头,往日柳氏出来赴宴,虽未显出高人一等,可也明显没打算与她们府上深交,但今日却不一样了。
杨氏心底千回百转,热情地道:“哪里唐突,芳蕤既然与凝儿交好,那郡王妃千万莫要与我客气,我这就命人先行回府安排。”
杨氏说完果然吩咐身边嬷嬷先回府一趟,言毕,又不着痕迹去看李芳蕤。
前几日李芳蕤闹了一场事端,大家差点以为她身故了,可后来才知是场误会,她性子虽不够温柔,但胜在出身极好,如今也到了说亲之龄,正好她家卢瓒尚无中意之人,若是能与郡王府结亲,卢国公府未来必定不会是如今这死气沉沉之象。
见杨氏十分诚心,柳氏也没甚好不快的,又与杨氏说了片刻话,等到了无人注意之时,才轻掐了李芳蕤一把,“你这孩子,怎这般冒失,如今我也要去人家府上叨扰。”
李芳蕤轻声道:“我就是去看看月凝,母亲去小坐片刻咱们就走。”
柳氏摇了摇头,“我倒不知你何时与卢家姑娘熟识了……”
李芳蕤有些心虚,恰在此时曲水流觞席摆好,文川长公主李琼招呼众人落座,柳氏便停了质疑,带着李芳蕤坐在了西侧首位上。
同席的皆是贵夫人与小姐们,坐在李芳蕤对面的是信国公府大小姐郑嫣,她年过十六,是郑皇后的亲侄女,父亲是金吾卫左将军郑明康,文川长公主是她的表姑姑。
朝华郡主萧湄与她坐在一处,郑嫣不知听到什么,惊讶道:“她竟如此妄为?”
她声音不小,引得周围人都看过来,文川长公主也问道:“你们两个在悄悄说什么?”
郑嫣面露歉色,萧湄忍不住道:“嫣儿妹妹今日未见云阳,便问云阳在做什么,我便告诉她这些日子云阳在做女神捕,整日跟着金吾卫和京畿衙门去外面查案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本朝女子可以入朝为官了。”
萧湄说的声音不轻不重,正好能让满桌二十来人都听见,众人面上神色各异,文川长公主也摇了摇头,“那孩子惯常任性的,许是又找到了新乐趣。”
郑嫣没说话,萧湄轻哼道:“若是太后娘娘知道,不知要如何生气,她最讨厌女子涉政了。”
李芳蕤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郡主此言差矣,云阳县主聪颖多智,与金吾卫和京畿衙门一起办案,不过是因她有探案之才,能帮得上忙罢了,近日京城之中生了好几宗案子,若非云阳县主,那些被害之人如今还死不瞑目,她有这等侠义良善之心,又不辞辛苦,太后娘娘便是知道了也绝不会怪她。”
“她跟着东奔西走,风吹日晒,吃了不知多少苦头,此间也未曾求过任何权名利禄,又怎么会有涉政之嫌?伯府的事大家都知道,为了一己私欲便可污人清白,而下狠手的,又是自以为真心相待的闺中密友。”
“还有那窦家,杀人的竟是死去那位公子的亲弟弟,啧啧,不知你们怕不怕,反正我只要想到人心险恶,那些杀人害命的凶手,或许哪一日就与我们同桌用膳,或许哪一日便与我们擦身而过,我便觉不寒而栗。”
李芳蕤发冷似的双臂一抱,她如此,其他人也感同身受,都觉心底生凉,李芳蕤又道:“谁不知道京畿衙门办差是如何拖拉,若每件案子都有个厉害的神捕,在数日之内便将真凶揪出来,那不管此人是男是女,是贫贱还是富贵,我都要敬她三分。”
柳氏本不愿李芳蕤出这个头,可待李芳蕤说完,她倒也觉有理,对面萧湄面色微僵,还未来得及说话,已有人议论起忠远伯府之事。
今日未请长清侯府的女眷,因此大家也少了顾忌,说着又扯到了窦家的案子上,儿女恩怨、兄弟相残,本就引人遐想,再加上多日来添油加醋的流言蜚语,愈发将两件案子传的神乎其神,仿佛话本上的故事现世了一般。
于是这本该阳春白雪的官宦雅集,一时变成了夫人小姐们议论凶杀命案之地,文川长公主身为主人也不好制止,她轻瞥了萧湄两眼,也笑着与大家议论起来。
众说纷纷,不多时,有人将话头落在了前些日子李芳蕤“遇害”的传言上,李芳蕤知道逃不过去,便大大方方承认是因自己出城秋游,太过贪玩闹出的误会。
其他人心照不宣,也不拆穿她,这时对面一位夫人道:“不过我听说近来京畿衙门和金吾卫,查起了另一桩旧案,是十年前一桩很是骇人的旧案,不知你们记不记得,有一年连着三位姑娘遇害,且都是穿着红裙被凶手奸杀,还毁了姑娘们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