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星阑蹙眉,“毒物?”
秦缨颔首,“也有可能。”说完她又去看岳灵修,“你可知胃脏在何处?”
岳灵修点头,“知道,在左肋之下……”
秦缨应是,又细致道:“胃脏右邻肝脏,又与剑突之下的腹部相帖,左侧是肋弓,后壁与胰脏与肠挨着,下面是脾脏……”
岳灵修听得十分认真,还跟着她念念有词,没了其他人围看,秦缨少了颇多顾忌,只在用词上稍作注意,而后将自己所记得的倾囊相授。
谢星阑听她如数家珍一般道出五脏六腑所在,心底的震撼越发强烈,这不仅不像传闻中的云阳县主,甚至经验最老道的仵作也不一定知道的这样清楚,或许宫里的御医能做到?但秦缨是跟着哪位御医学来的?
“要找到胃,便先要打开腹腔,腹部可分为四区,这会儿尸体下腹部腐败严重,脏腑内或许会生蛆虫,你做好准备……”
秦缨仔细说着,岳灵修听她指挥,落刀往左下腹切去,只听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切割声响,没多时,又一股子浓郁的腥臭散发出来。
谢星阑心道,幸而其他人出去了,便是留在此地,也无人能待住,他走到后窗处将窗户推开,迎着外头的风呼出口气,待转身,便见秦缨捂着口鼻告诉岳灵修下一步该如何做,岳灵修虽紧张的满头大汗,却也未曾辜负秦缨信任。
又磨了两刻钟的功夫,秦缨忽然道:“慢着,不对劲——”
岳灵修根本不懂,但秦缨表情沉重,令他动也不敢动,谢星阑闻声上前来,“怎么样?”
秦缨犹豫道:“他这胃的模样不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的死因应该是中毒。”
谢星阑凝眸望着她,秦缨道:“某些毒物会令人胃脏充血水肿,比如□□,若一次用量过多,人会立刻剧烈呕吐甚至腹泻,而后在一两个时辰内死亡,但他内脏已经开始腐烂,这水肿一半是腐烂之故,再加上没有在胃内发现毒物,我只有七八成肯定,倘若没有这场大火,发现他的时候,尸体周围应该有呕吐和腹泻的迹象。”
谢星阑沉思片刻道:“尸表没有任何外伤,死者骨骼也没有受伤的痕迹,要么是被捂死闷死没有留下外伤,要么便是中毒,你不必怀疑自己,而凶手杀死他之后还放了火,或许就是想毁掉你说的这些迹象,免得顺藤摸瓜查过去。”
听他这话,秦缨心底的犹疑消散,又对他道:“令人拿个干净的碗盆进来。”
谢星阑高声吩咐,很快,谢坚捧着一个瓷碗走了进来,瞧见窦煜的遗体已经被切开肚腹,他没忍住便是一声干呕,待秦缨接了碗,他如风似的逃了出去。
谢星阑不知秦缨要做什么,却见秦缨指挥着岳灵修,将一团污物放入了碗中,那团污物恶臭难当,秦缨却小心捧着,又走到后窗之下仔细查看起来。
谢星阑上前一步,“是何物?”
“从窦煜胃里取出来的。”
秦缨回答的稀松平常,谢星阑却听得头皮发麻,秦缨小心地查看,没多时,从中找到了一个半截米粒大小的硬物,秦缨又道:“拿水来。”
这次谢星阑不曾喊人,亲自出门提了只茶壶进来,秦缨将那污物倒在一旁,又叮嘱岳灵修有毒,而后小心地清洗那枚硬物,但此物被胃液腐蚀过,便是清洗干净了也难看出本来面目。
秦缨沉声道:“看来我们得去窦家问问,看看窦煜死的那天早午饭食都有什么。”
既然定了窦煜是中毒,那便得想毒物是如何入口的,谢星阑道:“含光阁平日里无人打扰,又无小厮照看,便是有人去寻窦煜旁人也不知晓,而凶手多为府里人,窦煜若对其没有防备,极有可能或饮或食凶手带去之物。”
秦缨点头,“如果这东西不是府里送去的饭菜,那便是凶手带去的。”
今日剖尸本就是为了确定死因,如今死因已定,秦缨便令岳灵修整理尸体,而后道:“验状你看着写吧,不必提我的名讳,死因写死者胃内异常,疑似中毒便可。”
岳灵修连忙应是,态度万分恭敬,秦缨这才出去净手,她二人一出门,其他人都围了上来,谢星阑对赵镰道:“验尸验完了,等岳仵作写好验状,往金吾卫也送一份,案子未定之前,看守好死者的遗体。”
赵镰哈着腰连声点头,谢星阑便与秦缨离了义庄。
他们一走,赵镰立刻快步进后堂,见窦煜焦黑的尸体上多了许多伤口,便去问岳灵修,“验出什么来了?真剖尸体了?”
岳灵修点头,“验出窦二公子是中毒,尸体也剖了。”
赵镰蹙眉不解,“你真敢剖尸?是云阳县主教你验的?”
岳灵修想到秦缨的叮嘱,垂下眸子道:“就是验尸嘛,反正验出来了,是被下毒,稍后小人写了验状,立刻交给捕头。”
他这话含糊不清,赵镰也拿不准,便哼道:“写详细些,晚点还要给咱们大人过目。”
王赟和袁守诚也在后面听见这话,王赟惊讶于岳灵修真将窦煜的遗体损伤了,袁守诚却表情阴晴不定地沉思起来,这时赵镰回头看到二人杵着,便没好气地吩咐:“这遗体你们看好了,冰盆没了就去要,别以为我不知道,窦氏大方,给足了你们赏钱。”
袁守诚敛眸没接话,王赟倒是乖乖应下。
……
秦缨和谢星阑再回到窦氏之时,已经是日头西斜,留在窦氏的冯萧已经问完了证供,见他们回来,立刻将证供送上。
冯萧道:“所有人都问了,和早间问的差不多,包括窦榕在内的六七人没有人证,要么说在别处流连了片刻,要么就是在去似锦堂的路上,不过和早间不同,最后和窦煜打照面的不是窦文运等人,而是他的小厮知书。”
“十一那天晚上,窦煜从窦启光处回来,知书正在给他收拾书房,知书仔细回忆了一番,说当天晚上窦煜有些疲惫,还有些心事重重,像是被做学问难住了,他也没敢多烦窦煜,在含光阁待了一炷香功夫便走了。”
早上知书被叫来得晚,这一点未曾细问,谢星阑点头,又道:“去将知书叫来,还有别的事要问他,窦煜的死因已经查出来了,是被毒死。”
冯萧很是惊讶,“如何查出的?”
谢星阑自然不会细说,却还是道:“多亏了云阳县主。”
秦缨听得轻啧一声,待冯萧去叫人,才对他道:“我不想揽这份功劳,你不必替我挣名声。”
谢星阑狭眸,“你怕临川侯知晓?”
秦缨心底“咯噔”一下,谢星阑却又道:“你不怕我知道?”
秦缨坦然道:“总不可能隐瞒所有人的,谢钦使既然已经质疑过我了,那我何必再惹来更多麻烦?都是为了案子,我觉得谢钦使不是个爱招惹麻烦之人。”
谢星阑听得眸色微深,“我便是再质疑,你也定不会答,但你那些法子都是些秘术,你不了解岳灵修为人,怎就愿意倾囊相授?”
秦缨叹了口气,“这些对我而言不算什么秘术,这些技法再如何传也无法害人,我只需知道岳仵作在其位谋其政,教会了他,能免去许多冤案。”
谢星阑默然一瞬,“你竟无半分私心。”
秦缨扬眉,“有啊,这不是让谢钦使对我信赖有加吗?如今再听我说些稀奇之言,您已经不再深究,咱们一同查案都简单利索许多。”
秦缨眸似点漆,眉眼如画,淡淡笑意漾在唇边,坦荡明媚,谢星阑握着佩刀的指节微紧,一本正经道:“能破案便好。”
秦缨笑意微深,她就知道谢星阑会这样说。
原文中的谢星阑虽是大反派,却是心思极为简单之人,他做每一件事都有其目的,为争权为夺利,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从不会牵累无辜,也从不会心猿意马,但最后……
想到谢星阑的结局,秦缨面上笑意瞬间散了,她改变了陆柔嘉和崔婉案的剧情,那在后来残酷朝斗开始之前,她能改变谢星阑的命运走向吗?
谢星阑也没懂秦缨的目光怎忽然生出了几分怜悯,正要深究,冯萧却将知书带了回来,知书的表情有些战战兢兢的,待行了礼,谢星阑定下心神道:“十二那日,你送的早午饭时都有什么?”
知书有些莫名,想了想道:“早膳是莲子粥,梨丝卷、栗子糕,还有一碗参汤,午膳是清蒸鳜鱼,糖醋排骨,白灼莲心,还有粳米饭和桂花糕,公子喜甜,胃口也十分清淡,平日里都是这样的饭食。”
秦缨蹙眉,“那硬物不像是骨头,倒像是某种果核,你那时可送过什么果物?”
知书这时想起来,“送过,午膳之时送过荔枝,那荔枝是从南边送回京中的,是今年最后一茬,公子也喜欢荔枝。”
那小物并不像荔枝果核,更何况也无人将荔枝果核咽下肚子。
见谢星阑若有所思,秦缨又道:“你带路,去似锦堂看看。”
证供上大部分人都在去似锦堂的路上,秦缨很想知道似锦堂周围路径如何,知书应是,带着几人往内院去,秦缨想起冯萧问出的证供,便道:“当天晚上,除了窦榕不在,葛氏兄妹也来的很晚,还有大房窦文运和夫人,以及窦烁和少夫人伍氏,整个三房和四房其他人都到的十分早。”
冯萧点头,“不错,三房是庶出,外头做着自家生意,在府内也十分守规矩,四房对窦老爷也算殷勤,只是窦老爷对这两房都不算喜爱……”
知书在前听见,忍不住道:“老爷就喜欢我们公子。”
秦缨便问:“那大房呢?大房可是长房,你们大公子早早成亲,他可曾去考科举?”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的花圃之中便传来一阵说话声。
“歆儿,慢点跑,当心摔了……”
秦缨驻足去看,只见是窦烁和少夫人伍氏,带着女儿窦歆在园子里玩耍,一个仆人将一枚竹蜻蜓转上了天,窦歆追着那竹蜻蜓而去,但她年纪尚小,并不看路,眼看着就要追进栀子花丛中去。
窦烁也瞧出不好,连忙朝窦歆追去,可他刚跑起来,身形便异于常人的左右晃动。
秦缨眉头一皱,“他的腿……”
知书往四周看了看,轻声道:“大公子少时受过伤,腿上落了些残疾,平日里看不出,但跑起来十分明显,这样是没法子参加科举的,因此老太爷早早为他娶了少夫人,他和少夫人两情相悦,成婚几年来一直恩爱如初。”
谢星阑问:“如何受的伤?”
知书面露迟疑,似在忌惮什么,但谢星阑目光锋锐,起势迫人,不过片刻,他便老老实实道:“当时他和我们公子都在马场骑马,结果两匹马儿都受了惊吓,老太爷在旁只来得及救一人,于是老太爷救了我们公子,大公子从马背上跌了下来,摔断了腿,是十年前的事了……”
秦缨和谢星阑对视一眼,都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而此时,远处窦烁抱住了快跌进花丛的窦歆,喘着气笑道:“好丫头,跑的比爹爹还快,差点逮不着你。”
窦歆并未意识到危险,只倚在父亲怀中咯咯发笑,忽然,伍氏一眼看到了秦缨她们,她忙道:“夫君,谢大人和云阳县主来了——”
窦烁转眸看来,面上笑意倏地一散,他起身抱起窦歆,“我们回去。”
话音落下,他转身便走,窦歆忍不住道:“爹爹,女儿还要看竹蜻蜓,要看红色蓝色的竹蜻蜓,唔……”
窦烁一把捂住窦歆嘴巴,像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似的离开了花圃。
第31章 聪明。
窦烁夫妻对他们忌讳明显, 知书小声道:“大人和县主别见怪,许是害怕吓到了小小姐,小小姐说话晚, 身体也不好,大公子和少夫人对她很是疼惜。”
谢星阑和秦缨倒不觉无礼, 只是窦烁适才的神色有些耐人寻味。
谢星阑道:“继续带路。”
沿着府中中轴线的廊道一路往北,过一处水榭,再绕过两方花圃, 一座朱漆彩画的二层小楼便映入了众人眼帘,知书道:“这里便是似锦堂, 北面距离老太爷的院子只有百步不到, 东西两侧略远, 不过几位老爷夫人都没说过什么。”
似锦堂地如齐名, 周围繁花似锦,绿意葱茏,众人沿着右侧回廊走到堂前, 便见这堂中锦绣华丽,家具器物皆金贵气派,窦氏人多, 一楼用膳的厅堂颇为阔达, 左右各有两处暖阁,是待客之用, 通往右厢的廊道里有处耳房,通往二楼的楼梯就在耳房之中。
知书站在门口道:“平日里用膳, 家宴, 又或者人不多的宴请,都是在此地, 二楼是赏景之处,还有一处茶室,寻常自家人用膳之时,也没人专门上去。”
秦缨进门看了两眼,又令知书带路上了楼,虽只有二楼,但因一楼挑空颇高,这二楼上视野颇佳,两处轩厅与一处茶室的窗扇一开,整个窦氏的景致都可纳入眼底。
秦缨站在西厅随意开了扇窗,窦府西侧所有院落皆收入眼底,知书在旁道:“那边是四老爷和夫人的院子,南边是五公子的院落,西侧是两位小姐的院阁。”
知书话音刚落,秦缨便在一片院阁中看到了一道眼熟的身影,她再仔细一瞧,竟是窦文耀,他出了知书指的那处小院,沿着过道往南,又进了另一院阁,知书轻咳一声,“那是钱姨娘的院子,钱姨娘是四小姐和五公子的生母。”
妾室诞下一双儿女,足见窦文耀对其宠爱非常,知书不敢说太多,又指着另一边,“再往南便是三房的院落,早间问完证供,三老爷尚有生意要管,已经离府了,四公子今日与平昌侯府的两位公子约了城外围猎,早间也出城了。”
平昌侯府便是裴氏,秦缨忍不住道:“你们府上怎么还和裴氏来往甚多?”
知书道:“三老爷如今做着酒楼生意,多要和贵人们打交道,三老爷和伯爷侯爷们来往,四公子便与许多伯爵侯爵府上的公子交好。”
秦缨点点头,一转身,却见站在北窗处的谢星阑看着窗外剑眉紧皱。
她忙走过去,待看清远处景象,秀眉也高高一扬。
数十丈远的荷花池畔,四房的窦楠正与葛明芙站在太湖石旁私语,也不知窦楠说了什么,葛明芙一把捂住脸,肩膀微微颤动,像是在哭,窦楠轻拍她背脊,又竖手指天,过了半晌,葛明芙才放下手擦眼泪……
秦缨和谢星阑听不见她们说什么,可从那姿态看,也知道一个在哭,一个在劝,中间窦楠还在指天发誓一般,谢星阑沉声道:“把葛明芙身边的丫头带来。”
谢星阑快步下楼,秦缨又往窗外看了几眼,也跟着下了楼。
如意被带来的很快,她面上忐忑颇多,进门行礼后,紧张地攥着袖口,谢星阑上下打量她两眼,“十二那天晚上的戌时初刻,你和你家小姐在赶来似锦堂的路上?”
如意低着头,“回大人的话,当时奴婢和小姐的确走在半途,待走到似锦堂外,正听到外面人的来传话,说含光阁着火了,全府上下都知道老太爷紧张二公子,所有人立刻赶往含光阁……”
“午膳到晚膳之间,你家小姐在做什么?”
如意唇角微抿,“小姐用了午膳便在房中看书,一直不曾出去,小姐喜欢看书,平日里无事之时都在看书。”
“看得什么书?”
“看……看得游记……”
“什么游记?”
谢星阑威压迫人,目光如剑,如意反应极快地道:“一本叫《嘉陵十岁》的游记。”
“她当日看到何处?”
“看、看到著作者写博凌渡口一节。”
谢星阑寒声道:“那天晚上生了火灾,府上兵荒马乱,之后又隔了六日,你还竟然记得这样清楚?”
如意不敢抬头,“因为……因为奴婢平日里就和小姐在一处,小姐看书的时候又喜欢读出声,奴婢便记忆犹新。”
“那她十三那日看了什么?”
“看的《诗集》。”
“什么诗集?”
“叫……叫《太平令》……”
“她看了哪首诗?”
“是……是……奴婢记不清了。”
如意结结巴巴,谢星阑又问,“她十六那日看了什么?”
“游、游记,还是游记……”
“看的还是博凌渡口?”
如意额角溢出冷汗,“不是,是别的地方,是一座什么山……”
“莫非是庆常山?”
“对对,就是庆常山!”
谢星阑冷笑一声,“《嘉陵十岁》写的是岭南,庆常山却在北面燕州,你还敢说自己记得清楚?你记得十二日,却记不清时间更近的十三、十六之事,你还敢撒谎?”
如意面色顿白,又颤着唇角想找补,谢星阑语声迫人的道:“命案当前,你竟在金吾卫眼前撒谎,难道是你和你主子害了窦煜?”
如意一听这话,顿时跪了下去,“不不不……”
她本就是个小丫头,哪里经得住这般震慑,立刻否认,“大人明鉴,奴婢和小姐没有害二公子,只是,只是那日午膳之后,小姐的确出过一次门。”
谢星阑语气缓和一分,“她去找窦煜了?”
如意绝望地闭眸,又颤声道:“是,小姐去见二公子了……”
……
葛明芙被叫来似锦堂之时,便见如意红着眼眶跪在地上,一见她便道:“小姐,奴婢对不住您,奴婢全都说了……”
葛明芙身形一僵,谢星阑锐利的目光已经落在她身上,“十二那日申时时分,你曾一个人带着糕点去过含光阁,你去做什么了?”
葛明芙面皮陡然涨红,“我、我知道二哥做学问辛苦,去给二哥送吃的。”
谢星阑道:“他有府中人照看,怎用你去送吃的?你去的时候与他说了什么?他可吃你的糕点了?”
屋内人不少,葛明芙面红欲滴,“我根本没有见到二哥,我去的时候,二哥的食盒还放在外面,食盒里面的饭菜没动,门也从里面闩上了,我敲门没有人应声,便觉得是二哥在专心进学不愿意见我,我便离开了。”
葛明芙虽未明说,但一看便知她是为了示好而去,窦煜得窦启光看重,又天资聪颖,早晚是能入仕为官的,而他年至双十还未娶妻,对葛明芙而言是最好的选择,再加上他们兄妹二人在窦府住了一年半,生出情谊也并不奇怪。
秦缨在旁看得分明,也不想令葛明芙太过难堪,便道:“当时屋内无声?饭菜也未动?”
葛明芙应是,“二哥有时候做学问忘了时辰也是有的,不过……我在外敲门半晌,他一声也未应,当时我还十分伤心,我带去的是自己做的的秋梨膏,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后来我只好带着食盒悄悄返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又面露惭色道:“因……因老太爷不许我去含光阁,所以今早来问供之时,我没提起去含光阁之事。”
秦缨去看谢星阑,谢星阑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对,“知书在午时送午膳之时,还看到窦煜在窗棂处,你去的时候未曾看见他的人影?”
葛明芙摇头,“东窗外是一片花圃,我离开之时往窗棂上看,并没看到二哥的身影,想着他或许在后面的藏书阁中。”
秦缨又问:“你适才与窦楠在后面便是说此事?”
葛明芙这才明白自己是如何露馅的,她哽咽道:“不错,我有些害怕,不知道该不该说,可我没有害二哥,便觉得不说也是好的,楠儿也如此安抚我。”
秦缨见她主仆二人皆是一脸畏色,也明白她们寄人篱下颇不容易,便令二人回去不做为难,她们一走,秦缨道:“葛明芙去的时候,窦煜很可能已经死了,凶手要么是离开之前用法子将门从内闩上,要么,便是她去的时候凶手还在里面,他死亡日久,又被焚尸,具体的死亡时辰很难断定,如今却可以缩短在午时过半到申时之间了。”
谢星阑颔首,“这一个半时辰之间凶手去含光阁将窦煜毒死。”但他又蹙眉,“而后又在傍晚时分回去放火?”
“焚尸多半是毁尸灭迹,他人既然去过含光阁,总容易留下痕迹,脚印、毒死窦煜的食物,甚至是气味儿,一场大火能毁掉一切踪迹,只不过……”
秦缨也蹙眉,“只不过如此一来,他两次返回现场,也增加了暴露的风险。”
冯萧在旁听了半晌,发觉秦缨颇不简单,这时他也道:“他多半是怕轻易查到自己身上,于是一把火烧干净了事,若非县主,我们只怕没法子断定是下毒而死,那在官府看来,失火便是意外,这案子便会不了了之。”
如此解释也颇为合理,谢星阑便道:“重新问供,将十二那天晚上没有人证的都叫来此处——”
冯萧和谢咏领命,不多时,大房一家先到了似锦堂。
窦文运带着夫人周氏,身后跟着窦烁和少夫人伍氏,刚一进门窦文运便道:“谢大人到底查出了什么?怎还要问白日我们在何处?”
当天晚上,周氏和少夫人伍氏早早到了似锦堂安排晚膳,窦文运和窦烁皆来得迟,面对窦文运的不满,谢星阑不为所动,“十二那天午时到申时之间,你们在做什么?”
窦文运眸色微暗,“我一直在书房。”
“可有人证?”
窦文运面皮微紧,眼珠子左右转了转,似乎有何难言之处,谢星阑又道:“人命关天,若是想早日找出谋害窦煜的凶手,最好莫要有任何隐瞒,否则,官府只能将你们当做疑似凶手怀疑。”
谢星阑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一道笑声,“大哥有什么不好说的?难道宁愿被怀疑杀了人,也要藏着掖着吗?”
话音落下,窦文耀似笑非笑地走到了堂前,在他身后跟着窦榕,而窦楠和窦焕姐弟竟然也一起跟了过来。
听着窦文耀的阴阳怪气,窦文运面皮崩的更紧,“我在书房处置生意上的账目,没有人证又怎么了?难道我还会害了煜儿不成?”
窦文耀冷嗤一声,“还是我来替大哥说好了,大哥当日不是在处置账目,而是在书房里跟丫头红玉说话,从午膳后到晚膳之前,一直都是如此,所以大哥当夜用晚膳之时来晚了,大哥,我说的可对?”
窦文运登时瞪大了眸子,“你胡说!”
窦文耀轻啧一声,“大哥气恼什么,我是为了帮你洗脱嫌疑。”
周氏和伍氏的表情顿时变了,周氏忍不住道:“你还要不要脸,红玉是儿媳房中的丫头,你竟然连她也不放过?!”
窦文运当着众人被揭破丑事,索性撕破脸承认,“不错,我就是和红玉在一处,这一下我有证人了,我可以走了吧?”
他脸皮再厚,也经不住儿子儿媳和几个小辈在场,当下恼羞成怒,拂袖出门,颇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周氏面上也挂不住,暗骂了一句追了出去,窦烁表情阴沉沉的,开口道:“当时晚上我在陪歆儿玩,也在来似锦堂的路上,你们不信小孩子的话,那下午我却是有人证的,当日下午哄歆儿睡后,我与夫人在一处说话,小厮明理和院中的侍婢嬷嬷都可作证。”
谢星阑吩咐谢咏,“将红玉和明理寻来。”
窦烁见状自带着伍氏离去,一旁窦文耀笑呵呵的望着大房出丑,这时又道:“榕儿晚间没有人证,不过她白日是有的,那天下午,她在她母亲身边侍疾,她母亲身边的人都可以为她作证。”
窦榕神色坦然,这时,外头又响起脚步声,却是葛明洲被叫了过来。
他刚一进门,窦榕和窦楠都朝他看了过去。
葛明洲行了礼,待被谢星阑问起下午在何处后,略显愕然道:“下午我也在院中温书,我的小厮吉祥在旁伺候……”
谢星阑又道:“他可曾离开过?”
葛明洲听得面色微凝,迟疑一瞬后,“大抵未时初,他去自己房中小睡了半个时辰,就这半个时辰离开过。”
谢星阑凝眸,“也就是说,这中间有半个时辰,你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房中?”
葛明洲颔首,“是。”
谢星阑目光一利,秦缨也上下打量他,葛明洲意识到不对劲,“怎么了?难不成怀疑我害了窦煜?”
谢星阑道:“问到现在,你是唯一一个早晚都有可能作案之人。”
葛明洲急道:“我真的不曾害人,那天一整日我都没去过含光阁,这要我如何证明?”
窦文耀在旁道:“贤侄,别人都有人证,就你没有,这可说不清了,你和煜儿平日里算得上交好,可去岁你秋闱落第后,我瞧着你们便没那般亲近了。”
葛明洲急红了脸,“世伯,秋闱之后我落第了,窦煜却考中了,他整日要么在含光阁准备春闱,要么便是等着夫子授课,我也没法子与他亲厚啊,后来他春闱落第,我还曾专门去安抚过他,我没理由害他。”
窦文耀一时语塞,干脆去看谢星阑,谢星阑道:“眼下也只说你嫌疑最大,并未说你便是凶手,从此刻开始,你回你院中不可擅离,稍后我们会去搜查。”
这便是要将他看管起来了,葛明洲着急不已,一旁窦楠欲言又止,窦榕径直道:“葛大哥来我们府中一年多,他的品行我们知道,他不会害二哥的。”
谢星阑看向窦榕,“官府衙门讲求人证物证,何况人心难测,岂是一句品行就能撇清怀疑的?”
窦榕还要再说,葛明洲先道:“好,既是如此,那我是清白的,我也不怕你们查,这两日我待在院子里便可,也任凭你们搜查。”
态度再坦荡,也无法消解他身上疑点,谢星阑扫视了屋子一圈,又问:“窦五爷在何处?”
冯萧上前道:“刚才去问,说窦五爷出城修道去了。”
谢星阑自然不满,窦文耀在旁道:“五弟是最不可能害煜儿的人,他年轻时候父亲想给他生意他都不要,他与煜儿也无争无抢的,怎会害煜儿?”
“家中刚死了侄子,且侄子是为人所害,他还能有心思修道?”
谢星阑说完,惹得窦文耀一叹,“他修道入魔,家里的俗事早就不管了。”
谢星阑自是要按章程办事,立刻吩咐翊卫,“出城将人叫回来,他当夜也无人证,在案子查清楚之前,不得离开京城。”
至此,这几个十二日晚间人证不足者都重新问了一遍,三房因晚上到似锦堂极早,已经被排除在外,便未再请,谢星阑上下打量葛明洲片刻,莫名觉得有些古怪,按照此前的推理,竟然只有葛明洲一人两段时辰都无人证,若只按此定案,那葛明洲便已经是凶手无疑了。
“将葛明洲带回去看着,其他人可回去歇着了。”
谢星阑将众人屏退,转身看向秦缨,“你觉得如何?”
秦缨道:“似乎太过简单了。”
谢星阑点头,他打量着似锦堂的布局,一边往东厢踱步,一边思索,待看到东厢桌案上放置的油灯之时,他忽然转身道:“凶手杀人没法子作假,但放火呢?”
秦缨心头一跳,“你是说,凶手放火之时人并未在含光阁?”
谢星阑点头,“不错,窦煜焚香的火盆,从正堂搬到了中堂,倘若这并非窦煜自己所为,而是凶手为了布局所用呢?”
他指着桌案上的油灯道:“窦煜房内有七八盏油灯,若将所有灯油倒在地上,再将一枚蜡烛点燃放在火盆旁,那么蜡烛会被渐渐烤化,待化至烛火能接触到灯油,便会令屋内起火,他那书房之中多是书本家具,再加上那火盆本就是个火源,因此火势一发不可收拾。”
秦缨眼瞳一亮,“你说的极有道理,这的确是一种延时之法,凶手在午时杀人后布下此局,到了晚间火势才起,一来会令人以为是一场意外,而就算被人怀疑,也会先从起火时不在似锦堂的人之中查证,这对凶手而言是双保险。”
“若真如此,那凶手实在聪明。”
秦缨又看谢星阑,“不过谢钦使比凶手还要聪明。”
秦缨目光明灿,夸的也直白热烈,谢星阑自从八岁之后,要么只被底下人虚情假意恭维,要么便是被世家贵族们冷眼诟病,还未有被如此诚意赞誉之时。
他唇角不自觉弯了弯,“七八盏灯的灯油、烧炭的火盆,和满屋子的易燃之物,不止这一种做局之法,若用蜡烛,那凶手便得算好蜡烛融化的时辰,免得起火了自己身边却无人,便对自己无利。”
秦缨应是,又将知书叫进来,“你家公子书房里除了油灯,可有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