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缨拍了拍她肩头,“行了,看完了,咱们回府去。”
白鸳面色一喜,又忍不住问:“那窦家二公子,是意外被烧死,还是……”
秦缨沉声道:“是被人所害。”
白鸳和沈珞皆是一惊,待走出义庄上了马车,谢星阑也带着人御马跟在后,马车里,白鸳忍不住问秦缨,“县主可要查这个案子?”
秦缨肃容点头,“要查。”
白鸳面露纠结,“这案子与您也无关,您要查的话,便是免不了的辛劳。”
秦缨耐心道:“这窦家二公子如今才双十之龄,分明是被人害死,大家却差点以为他是自己点着了屋子自己害了自己,若查不出真相来,他年纪轻轻,岂非就这般含冤而死?而那谋害他的人用心险恶,或许还要谋害下一人下下一人,这样会有多少人无辜丧命?”
白鸳呼吸紧蹙,“您说的有道理,哪有害死了人,凶手却能好好活在世上的,这样的人死后只怕也要下地狱去……”
秦缨颔首,“你也说的不错,逞凶作恶之人会下地狱,那咱们多做些好事,也是行善积福,更何况要想这世道多些清正之气,便不能让人命关天的事糊里糊涂过去了。”
白鸳目光灼灼地望着秦缨,“真没想到县主会有这样的念头!”
秦缨可不是想教诲白鸳,只是得为自己的行事找个说法,好免去她们质疑,见白鸳眼底颇有崇敬,秦缨心底滋味复杂,又故作轻松道:“你便当咱们是传奇话本里行侠仗义的侠客好了——”
马车里的对话声隐约传出来,谢星阑高坐在马背上,目光却不自禁地往车帏上落,他从前对秦缨所知甚少,可不过十日功夫,身边这个秦缨却与传言之中大不相同,她擅长推演查案还可说是天性聪明,但她一个高高在上的县主,到底是如何懂得那些奇技医理与验尸之道?
谢星阑心底疑窦丛生,可今日却忍着未问出口,秦缨身上疑问太多,或许要令他花上三五月功夫才能辨清,这半年他耐性越来越差,可在这件事上,他却有格外心甘情愿。
从城南回长乐坊并不近,足足小半个时辰之后才到了临川侯府之外,秦缨下马车,正要开口,谢星阑却先一步道:“明晨令谢坚接你去窦氏。”
秦缨眼底一亮,不由弯唇道:“谢钦使真是越来越善解人意了,不过也不劳烦谢侍卫来接,明日我自己去便可。”
谢星阑不为所动,“还是来接的好。”
秦缨笑意一散,不明白谢星阑在执着什么,她呼出口气去,“罢了,看你如何安排吧,告辞。”
她气呼呼进府,待沈珞将马车也赶进去,侯府正门“吱呀”一声关了上。
谢坚上前,“公子,今夜小人还在此守着吗?”
谢星阑道:“留个暗卫看着吧。”
谢坚松了口气,看了看这空无一人的长街道:“那咱们眼下在这里候着是因为……?”
“等,再等半个时辰,过子时再归府。”
谢坚去看谢咏,谢咏也一脸茫然,秋日的深夜已经有些寒凉了,一行人马在凉夜里候着,直等到马儿不耐地尥提子之时,谢星阑才下令,“归府。”
他看了一眼临川侯府大门,心底那块大石终于落了地,又调转马头,马鞭扬起之时,座下宝骏似箭一般疾驰而出。
夜风呼啸,吹得谢星阑衣袍猎猎,恰在此时,天上乌云半散,半弯明月与几颗星子露了出来,月辉与星辉交映,映亮了秋夜暮霭,亦将谢星阑眼底的阴郁映亮,他姿态矫健地疾驰过长街,周身阴戾无踪,仪采绝艳,意气飞扬。
一路飞驰回了将军府,下马背时,谢星阑脚步轻快,眉眼明锐,将马鞭扔给谢坚,如风一般回了书房,谢坚和谢咏跟在其后,虽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这半年来,他们还是头一次见谢星阑如此轻松自在。
待跟去书房,进门便见谢星阑又在看那份文册,但这一回,不知是文册上什么扎了他的眼,他没看多少便将文册一合,利落地放回了抽屉深处。
但轻松不过一时,很快,那份少年老成又回到了谢星阑身上,他吩咐谢坚,“明日辰时去侯府等秦缨,径直去窦氏。”
谢坚利落应下,谢星阑便令二人去歇下。
待他们离开,谢星阑独自坐在书房之中,不知想到什么,他面色一时阴一时晴,没多时又恢复了水波不兴,直等到月色再度被浮云遮去,谢星阑才起身回房。
此时已至后半夜,天穹之中又似泼墨一般,但谢星阑知道,那个心魔一般的漫漫寒夜,终于能看见光亮了。
翌日一早,秦璋听闻窦氏的案子,很是唏嘘,“这位窦大人我知道,他家中巨富,还曾帮我收过一幅前朝名画,怎么家中孩子生了这样的意外?”
秦缨道:“听说窦家近来在争夺家主之位,极可能与此有关,女儿稍后先去瞧瞧。”
秦璋轻嘶一声,“缨缨当真喜爱此道?”
秦缨颔首,这时白鸳将昨日秦缨所言道来,听得秦璋大为震动,“没想到我的乖女儿有朝一日能如此明理,你若当真喜爱此道,父亲与刑部侍郎徐傲群是好友,不若令他来传授你些许刑案之道?还有大理寺卿贺致远,他也是三法司主官之一……”
秦缨听得哭笑不得,再度感叹秦璋大抵是天下间最疼爱女儿的父亲,婉转拒绝之后,她急匆匆出府上了马车。
谢坚早在外等候,走在路上便对秦缨道:“县主,公子让小人告诉您,这窦氏虽有五房,可他们五爷窦文珈年纪轻轻便信道,如今年过而立,却未娶亲生子,已经在城外清修多年了,还有三爷窦文彬是庶出,本就没有继承家业之权,他早知如此,一早便单干自己的产业,如今在京城有四家酒楼,都做的十分红火。”
“因此,有机会继承家主之位的,只有长房窦文运与四房窦文耀,二爷窦文德英年早逝,死者窦煜便是他的儿子,虽说家主之位都是传儿不传孙,不过窦文德早逝之后,窦煜一直养在窦少卿窦启光膝下,所以外面都说,窦启光说不定会将家主之位传给死者。”
秦缨掀着帘络听完,点了点头,“先去窦宅看看再说——”
马车沿着御街一路往南,两炷香的功夫后入了修德坊,修德坊虽不是寸土寸金之地,可就是仗着这座民坊少了掣肘,窦氏当年购置两座五进的宅院打通,又重新更改布局与园景,如今,是整个城南最为富贵气派的宅邸,其中屋阁连绵,山水楼台散布,便是皇城根下的亲王府邸都难以望其项背。
马车停在府门之外时,秦缨便见已有金吾卫和京畿衙门的差役守在外,自然是他们提前到了,秦缨快步入府,谢坚问了门外之人道:“公子和京畿衙门的人如今都在窦氏待客的前厅,县主径直过去便好。”
秦缨点头,绕过影壁后沿着廊道直走,还未到跟前,秦缨先听到了厅内里哭天抢地的吵闹声,她加快步伐,刚走入中庭,便见厅门处站着个红衣小姑娘。
那小姑娘一脸无畏地道:“是的,就是我杀了二哥……”
秦缨秀眉一挑,这么快凶手就认罪了?
第29章 剖尸
“榕儿, 你疯了!”
小姑娘话音刚落,一个蓝袍中年男子立刻站起了身来,“你二哥如今是被人所害, 两边衙门都来查问,你可莫要乱说, 若真将你当做犯人捉拿住,可是要进大牢的!”
“可你们不是不相信我吗?既然如此,那我就承认是我害了二哥。”小姑娘说完又转头看向说话之人, “父亲不是也不信我吗?”
被反问的男子面色微僵,又看了一眼坐在上首位的谢星阑, 缓了声道:“自然不是不信你, 只是你一个人证也没有, 便是我们信了, 衙门的大人们也不信,你是我女儿,我难道还能坑害你不成?”
小姑娘唇角紧抿着, “可我那天晚上就是一个人在陶然亭里,父亲大抵忘记了,那天傍晚父亲斥责了女儿, 女儿心中自责, 这才去那里闷坐了小半个时辰,当时没有人经过那里, 自然没有人为女儿作证。”
中年男子有些着恼:“你……”
窦氏共有五房,这偌大的厅堂, 此刻次第坐了近二十人, 谢星阑手中捧着杯茶,对这父女二人的闹剧没有任何责难之意, 仿佛吵得越凶越好。
忽然,谢咏轻声道:“公子,县主来了。”
谢星阑这才抬眸往中庭看,见秦缨果然来了,便放下茶盏朝外走,边走又边道:“你们说你们的,说清楚为好。”
秦缨见他出来,也迎了上来,二人在中庭丈宽的荷花池旁相会,秦缨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差点以为你破案神速,凶手已经认罪了。”
厅内争执还在继续,谢星阑道:“这姑娘是窦家三小姐窦榕,适才多是赌气,应话的是他父亲四爷窦文耀,我来的这片刻,正问案发当夜大家都在何处,这窦榕半晚上都无人证,被她父亲多问了几句,便胡言乱语起来。”
秦缨做了然之状,这时,厅内又有一道女声响起,“姐姐也别和父亲犟了,父亲也是为了咱们四房好,你既无人证,便让官府衙门的人查就是了,一定不会冤枉姐姐。”
“此人是四小姐窦楠,是窦文耀的庶女,窦榕是嫡出。”谢星阑又道。
秦缨听得意味深长,她来得晚,自然是要认人的,谢星阑干脆挨个说一遍,“左起首位是窦少卿长子,窦文运,在他身边的是夫人周氏,他们下手位上的,是其长子窦烁与少夫人伍氏,他二人育有一女今年四岁,大房还有个长女嫁去了范州,与此案无关。”
“右起是三房的窦文彬和夫人蒋氏,他们身边的是女儿窦桐和儿子窦晔,一个行二一个行四,最末位上的,是五爷窦文珈,窦文耀身边的,除了窦榕和窦楠,还有其庶子窦焕,他夫人楚氏有病在身,卧病在床多年,窦煜的母亲黄氏也因窦煜之死悲痛过度,眼下在房中歇着。”
秦缨按照他说的一个个认下来,看到窦文珈时,目光在他身上多留了片刻,侄子身死,堂内众人亦各怀心思,但他坐在末位却气定神闲,全是置身事外的模样。
谢星阑接着道:“起火时间在十二日晚上戌时初刻,当时是窦家人用晚膳的时候,久等窦煜未来,窦老爷正要派人去请,这时下人发现他住的含光阁起了火,等赶过去的时候,半个含光阁火势熏天,救人已经来不及了,事发之后,窦少卿病情加重,这几日卧床不起,半昏半醒,适才我来时,他人还昏睡着。”
秦缨道:“窦煜的死因还不明,既然先来了窦家,便去案发现场看看?”
谢星阑正要点头,却见中庭外的廊道上出现了两道身影,守在外的翊卫上前禀告道:“大人,县主,是借住在窦家的葛氏兄妹来了。”
秦缨听得蹙眉,谢星阑道:“这府上过世的老夫人出自洛州葛氏,前两年葛氏犯了官司,名下产业被官府收押大半,葛氏便没落了,一年半之前,葛氏兄妹入京投奔窦氏,兄长葛明洲比窦煜大一岁,是为了去岁的秋闱,他在秋闱落第,因此并未参加今年的春闱,妹妹葛明芙年过十七,有入京求门好亲事的意思。”
谢星阑说完才令翊卫放人,眼看葛氏兄妹到了跟前,厅内的众人也停了吵闹,窦氏大爷窦文运从内快步而出,“谢大人,如今怎么是好?起火的时候,我们都在赶去似锦堂的路上,没有人证的有好几个,除了榕儿,其他人也说不清。”
谢星阑看向新来的那二人:“你们二人当时在何处?可有人证?”
葛氏兄妹面上悲色明显,葛明洲沉声道:“当时我在温书,根本不知外面是什么时辰了,后来发觉天色已晚,便起身去用膳,刚走出我那小院,便看到东面起火了,等我赶到含光阁的时候,大家也都到了,我的小厮当时不在院子里,没有人证……”
葛明芙红着眼道:“我当时正在赶来含光阁的路上,有丫鬟如意为证。”她抿了抿唇,“二哥真的是被人害死的吗?此前官府不是说是意外失火?”
厅堂内众人都走了出来,大家看看谢星阑,再看看秦缨,不明白龙翊卫的大人怎么带了个女子来窦氏,谢星阑先道:“此前判断有误,窦煜的确是被人害死。”
他又看向秦缨,“这是云阳县主,窦煜被人谋害,正是她发现的,此番,她会跟着金吾卫一起跟进这案子。”
众人一边行礼一边面露惊诧,云阳县主?不是闹出许多笑话的那位吗?她怎么会和龙翊卫一起查案?
见大家迷惑地打量秦缨,谢星阑道:“先带路去含光阁看看。”
窦府宅邸阔达,是寻常官宅的两三倍还有余,窦文运在前带路,一行人沿着廊道,浩浩荡荡地往含光阁的方向去。
窦文运边走边道:“府内形制规整,各房有各房的院落,成年的小辈也有自己的小院,煜儿是念书最好的,父亲也对他给予厚望,因此他十五岁时,便在西边专门为他建了一处含光阁,他念书起居都在那里,平日里仆从们过去都不敢大声言语。”
“他们二房的院子就在西北方向,父亲和母亲的主院在正北方向,我们其他三房则在东北面,明洲兄妹二人,也住在西边的院阁中。”
秦缨随着窦文运之言看向府邸深处,目之所及,飞檐连绵,期间又缀以楼台水榭,一派簪缨锦绣的富贵气象,不仅楼舍众多,窦氏的园圃也尽善尽美,初秋时节,珍花芳树奇艳葱茏,路过一处水榭之时,尚能看到水榭旁一片白荷开的正盛,这等精巧秀丽的园景,自要花费不少人力与财帛精心养护。
走了半炷香的功夫,一片苍翠的竹林出现在众人跟前,窦文运指着被竹林环绕的屋阁,“这里就是含光阁了,起火当夜刮着北风,因此南边这片竹林也被烧了大半。”
她们自东向西而来,近前竹林虽还算完好,但仔细看时,也能瞧见地上尚未清理的灰烬,待透过林间间隙往南看时,那一侧的竹林果然被烧了大半,余下未被烧尽的,也大都只剩半截黢黑的竹竿伫立。
沿着林中石径往前走,待视线豁然开朗之时,大火后的含光阁便映入眼帘。
含光阁坐北朝南,如今东厢被尽数烧毁,西厢以及后侧的起居室则还完好,跟着来的冯萧上前道:“当日起火,我们来的时候,府中仆从已经快将火势扑灭了,幸好是刮得北风,火势往东边蔓延的极慢,否则整个院子都保不住,而东侧这几间屋子,正好是窦煜的书房和藏书阁,大火扑灭之后,窦煜的尸体就倒在书房的东窗附近——”
东厢前室大半被烧塌,后面两间屋子房顶虽在,如今也已是危房,冯萧带头走入残垣断壁之中,又准确地指着东北方向的角落,“他的尸体就在那里,这整个前室都是他平日里温书写字之处,后面则是藏书之地,前室的书案笔墨都被烧没了,后面的藏书也被烧了个差不多,但砚台和一些瓷器玉器尚在。”
“当时尸体倒在此处,看起来像是死者为了躲避火势,缩在这处角落,这旁边本有个半人高的瓷瓶是放画的,他人就躺在瓷瓶边上。”
冯萧说的瓷瓶已经被搬走,地上还有个浅淡的圆痕,他又道:“当夜我们问了府中下人,说自从春闱落第之后,窦煜比往日更为刻苦,除了晚膳要去似锦堂与众人齐用之外,早中的饭食都是让小厮们用食盒装着放在门口,他写完了才会去取,当天早、中两次,小厮来送饭之时,都看到他在窗后温书的身影,便未敢出声。”
谢星阑问道:“当日还有谁见过他?”
冯萧摇头,“没人见过他,大家都知道他进学刻苦,平日里极少来此地找他玩乐,且窦老爷下了令,不许旁人无故来此搅扰他,也只有晚膳之后,大家才会与他说笑一阵,且他十分喜欢焚香,还喜欢古时焚香之法,用生火的火盆烧着银丝炭,罩上镂空的罩子,将香粉与香料直接扔洒进去,可令满室生香,当日我们来的时候,发现他将屋内的火盆移到了东窗跟前,如此我们才觉得失火多是意外。”
秦缨听到此处忍不住道:“所以,大家最后一次见到活生生的他,其实是前一日晚上用晚膳的时候?当夜他可曾有何异样?”
冯萧看向窦文运,窦文运道:“不错,前一天晚上用膳的时候他来得还算早,说看书看的眼睛酸,我们当时还劝了他两句,晚膳后他陪着父亲回了院子,应该还陪着说了片刻话才又回了此处。”
秦缨扫了眼内外,“他此处没有小厮照顾?”
窦文运道:“本来是有的,但春闱落第之后,他便不让在此留人了,只在每天晚膳之后,让小厮来此收拾一番,他去岁中举,今岁我们对他给予厚望,春闱未高中对他打击太大,他便立下毒誓苦学三年,下回定要金榜题名,哎,这孩子平日里过得十分清苦,我们也很是心疼。”
窦文运刚说完,窦文耀开口道:“煜儿还不是我们府中长子,但凡别人争气一点,他又何必将全部重担压在自己身上?”
这话令窦文运顷刻间白了脸,站在人群之中的窦烁和少夫人伍氏也面色微变,窦文运这时冷笑一声,“煜儿不是长子,却是二弟唯一的嫡出独子,他心志高远,刻苦求进,可是比其他寻花问柳不务正业的人好多了。”
窦文耀被窦文运这话一堵,表情更难看了些,他膝下有两女一子,长女窦榕是嫡出,可次女窦楠和长子窦焕,却都是姨娘钱氏所出,纵然他再宠爱窦焕,嫡庶之别都似一根刺般扎在他心底,且窦焕天资庸碌,近年来还学了些斗鸡走狗的把戏,因着这些,窦启光对窦焕关爱甚少,连带着对他都不够倚重。
窦文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见外人颇多,硬是将这口气忍了下来。
谢星阑适才便将这二房的明争暗斗看在眼底,秦缨此刻默默瞧着,也心底有数,但她暂且无心深究窦家人的恩怨,她走去发现窦煜尸体之处,又默默地打量焦土一片的屋子。
很快,秦缨道:“此前伺候窦煜的小厮在何处?”
窦文运唤了小厮来,是个看着不到双十之龄的年轻人,他恭敬行礼道:“小人知书,敢问县主有何吩咐?”
秦缨问道:“仔细给我讲讲这前室的布局。”
知书看着火场,便想到自家公子,眼眶微红道:“这是东厢,门开在西面朝着正堂的方向,北面靠墙是一排书柜,书柜之前是公子写字的桌案,桌案靠着窗户方向的角落是放画作的瓷瓶,这窗棂之下,摆着一张琴台和一把七弦琴,公子时而会抚琴怡兴,南面靠墙,是一张矮榻,上有榻几,往角落走有一个花架,上面放着两盆墨兰,榻几另一头是两面靠墙的柜阁,放着公子喜欢用的笔墨,所有木制之物都被烧没了……”
知书语声微哑,这时谢星阑问道:“你家公子焚香用的火盆本放在何处?”
知书指着正堂道:“本是放在外面的,那天晚上,许是有些凉了,公子竟将火盆搬到了屋内来,这屋子里到处都是纸页,稍不注意便要引起火灾,正月过年的时候,公子便不小心引着了一本书册,不过当时是因为油灯倒了引着的,公子夜里也要看书,屋子里油灯都有七八盏……”
谢星阑和秦缨面色微沉,窦煜既不是被烧死,那他死的时候,尸体就被摆放在窗前,而窗前有琴台和七弦琴,如今虽然都被烧的没影儿,但凶手是如何杀死他的?
秦缨又打量这火场,发觉南面的墙壁被烧的最为厉害,而东边的墙壁本就空了一大块,她不由问道:“这里的窗户本来有多大?当日是你送早午饭食吗?你看到你家公子是哪般模样?”
知书上前比划,“这处窗户一共六扇,占了半面墙,是特意让屋子里亮堂些才多开了两扇,当日小人来的时候,就是从东侧的小径过来,正看到公子穿着白袍,站在窗前,他面对着书案的方向,下巴微微颔着,应该是在看书。”
谢星阑问:“你没看到他正脸?”
知书仿佛知道谢星阑质疑什么,便道:“从那个方向,能看到公子的耳朵和一点侧脸,小人不会看错,身形和样貌必定是公子无疑。”
谢星阑和秦缨对视一眼,谢星阑继续问:“你午间送饭过来时,是什么时辰?”
知书道:“午时过半,小人来的时候,早膳公子已经用了,只将碗筷放在食盒之中,门是紧紧关着的,晚上起火之后,大家过来时那食盒已经被点着了。”
秦缨和谢星阑都未说话,一旁冯萧道:“午时死者还好好的,且凶手要放火焚尸,当夜我们推算过,那火势最起码要一炷香的功夫才能燃那样大,凶手必定是在戌时之前的一炷香之内放的火,谋害死者应该也是在那会儿,从此处到似锦堂要走半炷香的功夫,这一来一回,刚好一炷香的时辰……”
算来算去,还是要找出窦家人用膳时分的不在场证明,谢星阑目光扫过众人,对冯萧说,“眼下死者死因未定,你留在此地详细问供,我们先去义庄一趟。”
冯萧应是,秦缨又看了一眼这屋子,待要走时,谢星阑又对窦文运道:“我有一事要去见窦少卿,眼下他可醒了?”
窦文运连忙着小厮去问,不多时小厮来报,“老太爷刚醒了。”
谢星阑颔首,又对秦缨道:“去府门等我。”
他说完这话便走,秦缨面上应是,却不知他去做什么,她又在含光阁周围转了一圈,待她出来之时,窦家人跟着冯萧去问供,已经尽数散去,但适才说是她杀了窦煜的窦榕还留在屋子外面。
二人四目相对,窦榕犹豫一瞬上前道:“若是没有人证,当真会被当成凶手吗?”
秦缨摇头,“只是会多些怀疑,没有证据证明害了人,便不会被认定为凶手。”
窦榕似乎松了口气,道了谢后,她转身要走,可没走几步又回头看这含光阁,“二哥是好人,前半生过得辛苦,希望他去下面安稳自在些。”
秦缨蹙眉,“此言何意?”
窦榕苦笑道:“他是祖父的希望,也是全家人的希望,二伯病亡前的遗愿也是让他高中,他哪有一刻轻松过?这屋子是府中修建最为精巧之地,当年祖父为了他大兴土木,二哥年纪轻轻哪里承得起?但屋阁修好了,他只能住进来,像与世隔绝了一般,是华阁亦是牢笼,每次我来这里,都觉得这里压抑得紧。”
见她愿意说这样多,秦缨忍不住道:“那这府中,谁有可能害他?”
窦榕面露苦涩,“非要说起来,大伯,还有我父亲,都有可能害他,他们两个长辈争不过一个小辈,面上宽厚关怀,可心底不知多痛恨。”
她说窦文运便罢了,连自己父亲也毫不留情,秦缨目光微深,窦榕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出格,福了福身便转身快步离去。
谢坚几个在旁听着,忍不住叹道:“这姑娘怎么对自己父亲也如此直白?”
白鸳在旁轻啧道:“还看不出来吗?她父亲明显更喜欢那个庶出的,那庶出的虽然看着恭敬,可态度却一点儿也不收敛,适才窦家大爷不是还嘲讽他没有嫡子吗?恐怕这窦家四房有什么宠妾灭妻之事……”
谢坚和沈珞听得意外,“这你都看出来了?”
白鸳下颌微扬,“这样的大家族,但凡家训不严的,便最容易出这些事了。”
秦缨也面露赞赏,“我们白鸳果真聪明。”
几人看毕,一同朝府门外去,等了半炷香时间,谢星阑便从内而出。
秦缨掀帘看他,谢星阑上了马背,催马至她跟前道:“见了窦启光,他自己也说最为看重窦煜,但若说家主之位,其实他并未想好,窦煜天资聪颖,他指望他入仕为官,肯定是不会将家族生意交给窦煜的,而窦煜如果自己能高中,太府寺少卿之职便也算不得什么了,但如果他活不过今岁,那还真的只能信任窦煜,三房是庶出,大房和四房都没个能支撑门庭的,窦文珈更无心世俗,窦启光如今十分绝望。”
秦缨道:“所以家主之争的动机还是在的,适才除了窦文运和窦文耀之外,其他人还未显出什么,三房那四人和窦文珈,都有些置身事外的意思。”
谢星阑点头,“窦府暂且交给冯萧,我们先确定窦煜死因,我已与窦启光说明,他可令官府剖验窦煜的遗体。”
秦缨听得眼瞳一亮,“你如何说服他的?”
谢星阑语带叹然,“窦煜是窦启光唯一的指望,为了找出谋害窦煜的凶手,他无论做什么都愿意。”
秦缨也唏嘘,“窦煜的确可惜。”
窦氏本就在城南,因此今日赶往义庄更快了些,午时不到,二人的车马便停在了义庄之外,秦缨刚下马车,便见捕头赵镰从内迎了出来。
他面上带着恭维,行礼之后道:“大人,县主,下官一早带着岳仵作等候在此,听闻窦二公子死因有异,今日可是要重新验尸?”
谢星阑边走边点头,“不错,窦煜并非为烧死。”
赵镰眉头微拧,一路跟着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打量秦缨,似在好奇秦缨怎么又掺和进这新案子了。
王赟和袁守诚也侯在内,待众人进了后堂,便见仵作岳灵修正在整理验尸的器具,谢星阑吩咐道:“窦煜的死因有异,你今日重新勘验,务必将死因找出。”
岳灵修面露难色,“大人,窦二公子的遗体小人那日已经验的十分仔细,小人觉得的确是烧死无疑,只怕……只怕难验出别的死因,是小人学艺不精……”
谢星阑眉眼一沉,正要发作,秦缨却从他身后走上前去,她温和道:“你不要害怕,你此前的验法对你而言也并无大错,但眼下,我要教你些新的技法,你可愿学?”
岳灵修认得秦缨,听着这话,自是震惊,一来秦缨贵为县主,怎么知道别的验尸技法?二也是因为秦缨贵为县主,怎会教他一个地位卑贱的小仵作?
见他瞪着眸子不语,秦缨道:“你年纪轻轻,既当仵作,自不能混日子的,你要办的都是命案,本就不能出差错,若全按照你此前那些技法,今日我纠错一桩,来日你还要验错,还不如学些对的技法,并且,今日我教了你,你若学得好,将来还可传授与旁人。”
岳灵修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县主要教小人什么?”
秦缨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气质有些文弱之感,先问他,“你敢剖尸吗?”
第30章 毒死
岳灵修骇然道:“剖、剖尸?”
秦缨点头, 又看了眼一旁窦煜的遗体,有些无奈道:“其实我不善此道,但为了找出死者的死因, 只能放手一试了。”
两句话的功夫,岳灵修额上冷汗满溢, 他颤声道:“县主说的剖尸,是如何剖?”
秦缨唇角微动,却又忽然想到什么止了话头, 她面色凝重地扫视了后堂一圈,一时迟疑起来, 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太过惊世骇俗, 让大家听见, 只怕要以为她被鬼神附身, 当初刚穿来就碰上崔婉之死,她没时间作壁上观,可眼下她还是得从长计议才好。
她轻咳一声道:“谢钦使, 你先请其他人出去暂避,沈珞也出去。”
谢星阑正要看看她如何教岳灵修,却没想到她有此安排, 但她这话, 并没有把他也算在内,这令他不自觉眼瞳微亮, 他吩咐,“你们去外面等, 谢坚谢咏守门。”
赵镰和身后几个京畿衙门的衙差面面相觑一瞬, 王赟和袁守诚也对视了一眼,众人应是, 鱼贯而出,很快,这后堂便只剩下了她们三人。
秦缨这时对岳灵修道:“这法子当世之人少有人知晓,我教给你之后,你可教给别人,但不必说是我告知你的,法子我教给你,但如何学如何用还要看你,你在京畿衙门当值,地位虽不高,但责任极重,京畿衙门管着整个京城和郊县的吏治,每一年都有许多案子过你的手,出错一次,便是一件冤假错案,出错三五次,那便不是当差,而是害人了。”
岳灵修如今骑虎难下,又被秦缨说得心生惭愧,只硬着头皮应好。
秦缨这才道:“如今尸体初步腐烂,但脏器和气管应当还未烂完,我们得将尸表剖开,看看他身体内可曾留下什么痕迹,或许能找到死因,运气好的话,还能找到和凶手有关的证据。”
岳灵修瞪着眸子,“要剖开窦二公子的五脏六腑?小人从前验尸用刀,至多检查外伤创口和眼耳口鼻之地,县主说的却是要将人开膛破肚,可人都死了,肠肠肚肚里也不过是些污秽之物,又能找出什么?何况死者为大,当真能剖尸吗?”
秦缨道,“你别怕,谢钦使已经得了窦氏的准许,我们可以剖验。你不要小看剖验,很多时候凶手抹除了一切证据和痕迹,就要靠剖验才能找到关键线索,若非他尸表被烧的面目全非,我也不至于尝试这一步。”
她肃容说完,又去看他的箱笼,见其中有一副油纸手套,便略放了心:“你将护手戴上,我告诉你如何下刀,眼下咱们也只能潦草验看,但两个关键之处,你得剖到。”
秦缨到底不是专业法医,靠着多年接触尸体的经验,以及辅修法医学时为数不多的解剖课,只能教岳灵修最初步的剖验,但即便如此,她说的已足够惊世骇俗,不仅岳灵修,便是谢星阑都惊得愣住。
谢星阑一错不错地看着秦缨,那目光锐利的要将她身上刺个洞,他这才明白她为何要屏退众人。
岳灵修两股战战,恨不得立刻逃走,但秦缨郑重地望着他,眼底没有半分鄙薄,这在达官贵族之中实在是太过少见,再想到她适才所言,岳灵修莫名生出一股子勇气,他咬紧牙关,转身带好护手,又挑了一把最锋利的刀,大义赴死般地等着秦缨指派。
秦缨指了指他的面门,“你还得戴个面巾,你应该知道尸水和尸臭有毒吧?”
岳灵修当然知道,只是慌乱之下忘了,他连忙掏出面巾带好,秦缨见他准备周全,也用丝帕捂着口鼻上前道:“你案发当夜验尸之时,未发现明显创口?”
岳灵修紧张道:“不错,没发现外伤。”
秦缨略作沉吟,“先看看他的喉咙气管,你前次验尸最大的谬误,便是只看了死者口鼻,若死者是被火烧死,又或者在火场中窒息而死,除了口鼻之中有烟灰外,他的喉咙和气管之中必定也有烟尘,而焚尸,口鼻之中有烟尘也算不得什么,但最致命的,是你不知要看死者的眼睫与眼角——”
秦缨先将那夜对谢星阑等人说的辨别焚尸与烧死之法道来,又指着尸体颈部,“人的气管上接喉咙,下连着胸腔,在食管的前方,你摸摸位置,气管外有一层环形软骨,软骨是一节一节的,你要从第三节 到第五节中间切开。”
岳灵修指尖在发抖,但秦缨说的细致,他只得稳住心神去找位置,隔着油纸护手,他也摸不清到底是第几节,听在三五节之间,便找了个中间位置一刀切了进去。
刀刺腐尸,不见血色,却有一股褐色的尸水流了出来,岳灵修见多了尸体,此刻却也忍不住胃里反酸,咬紧牙关才将那股子呕吐之意压了下去。
后堂之中本就弥漫着淡淡的臭味,此刻尸水流出,臭味更为刺鼻,谢星阑也是见惯了风浪之人,可这会儿连他也觉不适,但当着秦缨,他面不改色强忍着。
白鸳本侯在外面,见赵镰他们都被请出来,颇觉讶异,待问沈珞,沈珞表情古怪道:“县主说要让岳仵作剖尸体,也不知要说什么,不让我们在里头听。”
白鸳瞪大眼瞳,“什么?”
她不敢置信地走到小门处,谢坚和谢咏见是她,也不知该不该拦,这瞬间,白鸳探身看了后堂一眼,只一眼,她人便要被惊得仰倒。
她家县主捂着口鼻,距离尸体极近,正一句一句地教岳灵修用刀,而岳灵修手里拿着一把锋锐的匕首,正一下下划拉窦煜的脖颈。
白鸳胃里一阵抽搐,连忙退了出来,她站在原地不住地吸气,好半晌才接受了这个局面,又万分哀怨地想,她家县主如今不为长清侯世子着迷了,可终究是在大家闺秀这条路上走的越来越远了。
谢坚和谢咏就在门口,虽未去探看,却也听得见里头隐隐的说话声,他二人表情也十分震骇,连带着看白鸳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谢坚语气敬服地道:“真没想到,你家县主竟如此胆大。”
白鸳面上干笑一声,心底却欲哭无泪,别说其他人了,便是整个临川侯府,又有谁能想到?
“不错,就是此处……”
“嘶,慢点,你要将他食管也割断?”
“对,对,切开看看……”
岳灵修紧张的牙齿打架,冷汗也沿着鬓角滑落,但他到底当仵作几年,定下心神后,手还算稳,他听着秦缨的指挥行事,等秦缨倾身细看之时,他方才有功夫看自己的成果。
这一看,顿时吓得他背脊一凉,他到底经验不足,数刀下去,窦煜的脖颈被他切出几道深痕,尸水溢出,腐烂的血肉也外翻,不仅令人反胃,更让遗体看着像被人砍过一般。
岳灵修腿一软便跪了下去,“二公子,小人都是为了找到谋害您的凶手,您千万不要怪小人,小人绝无心损毁您的遗容……”
秦缨无奈看他,“你难道每次验尸都要跪拜一番?”
岳灵修苦声道:“小人从前还要上一炷香放点祭品呢,今日赵捕头说的急,小人没来得及准备。”
秦缨无奈摇头,但想到岳灵修到底是古人之念,便也作罢,“算了,你若是如此才心安,那也不妨碍什么,但你放祭品便可,千万莫要点香,停尸之地温度一旦升高,便会令尸体腐烂更甚,这一点你可知?”
岳灵修呐呐点头,“小人知道小人知道,小人上完香,都会摆远些。”
秦缨“嗯”了一声,又去看谢星阑,可这一看,却发现谢星阑拧眉看着她和岳灵修,似乎有何不满,她蹙了蹙眉,径直道:“我说的是对的,他的气管之中并无烟灰残留,喉头也十分干净,绝不可能是被火烧死。”
秦缨说完,又指挥岳灵修将伤口整理好,岳灵修本就怕冒犯死者,这下手脚麻利起来,但他到底生疏,少不得秦缨在旁叮嘱。
秦缨说一句,岳灵修做一处,见岳灵修做的不错,秦缨便不吝赞许,这一来一去,倒显得他们有种师徒般的亲近,谢星阑看着这场景,心底莫名生出一股子无名之火,他想问问京兆尹周显辰,这么呆笨的仵作,是怎么能进京畿衙门当差的?
等岳灵修小心翼翼将死者的脖颈修整完,秦缨又道:“刚才只是排除死因,现在,我想要你找到死者的胃将其剖开——”
岳灵修连死者的脖颈都切过了,听到要剖开胃,便也没那般震惊了,但谢星阑忍不住问道:“为何要剖开胃?”
秦缨道:“你应该记得那小厮说过,早膳送去后窦煜是用过的,但午膳有没有用他不知道,我在想他遇害的时候到底是何时,或许胃里会有些线索。”
谢星阑立刻道:“是为了推算遇害的时辰?”
秦缨点头,却又道:“如果死者死亡时辰不长,那用此等法子是最有用的,但他已经死了五日,正常的饭食都已经被消解殆尽了,我想看看有没有别的可疑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