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坚想起谢星阑此前之事,迟疑道:“不过你看公子眼下的神情,不像是与佳人有约的样子,更像是……更像是当初弹劾崔氏之前,等军中消息的模样。”
谢咏十分赞同,却更不明白了。
谢星阑未理会二人嘀咕,他做过许多设想,但选来选去,还是去金吾卫衙门最为稳妥,一来有傅灵的案子做引子,秦缨不会生疑,二来金吾卫衙门易守难攻,便是有人要谋害秦缨,也绝没有得手的机会。
……
秦缨昨夜归家,面对等候的秦璋,自然不敢隐瞒伯府之事,秦璋听闻崔涵竟是崔薛二人之子,当场惊个仰倒,她陪着秦璋说了许久的话,待回来歇下之时,已经快忘记第二日一早要去金吾卫衙门的事。
这日睡足起身之时,外间天色大亮,她懒腰尚未伸完,白鸳掀帘道:“县主,您可知道,谢钦使已经在外等了您一个半时辰了。”
秦缨惊坐起来,“他还真来了?”
白鸳颔首,“天还没大亮便来了,这会儿外头日头初升,奴婢猜谢钦使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
秦缨一愕,连忙起身更衣,“他不会反悔吧。”
梳洗完毕,秦缨去前厅急急用了两口粥,与秦璋交代一声便奔向府门,还未出府,一眼看到谢星阑几人御马而立,秋日的朝阳虽不灼人,可马儿都不耐烦地在原地打着响鼻,而谢星阑的脸色就更不用说了,真是比锅底还黑。
秦缨扯着唇快步出门,“早啊谢钦使,您真是勤勉,这么早便来了……”
谢星阑冷着脸不语,这时,秦缨脚步被裙摆一绊,差点一个栽倒,谢星阑心弦骤紧,差点要飞身相救,但没想到秦缨身手利落,仅一个趔趄便稳住了身形,她看了眼裙摆,无奈地对白鸳道:“就说这裙子不好穿……”
白鸳也吓了一跳,却笑道:“您前几日穿的太素了,这身裙裳是夏日里新做的,最好看的便是这百蝶穿花纹的三层裙裾,繁复多姿,走起路来格外窈窕曼妙,还有这腰身,您这几日好似清减了些,如今更似盈盈细柳了。”
秦缨摇着头爬上马车,谢星阑微微前倾的身形缓缓收了回来,他又去看侯府前的青石台阶,心有余悸地想,若秦缨栽在石阶上可会磕死人?
答案似乎是肯定的,这令谢星阑的心高高地悬了起来。
马车辚辚而动时,谢星阑催马,极近地靠在秦缨马车边上,又目光警惕地看向周遭一切,擦肩而过的马车,迎面而来的行人,路边叫卖的贩夫走卒,一切都逃不过谢星阑刀剑一般锐利的目光。
金吾卫衙门就在皇城之外,其内大小衙司数十,占地极大,构造复杂,又因设有牢狱,常常审问重犯,要比寻常衙门建造的更为坚实,马车一路向北,又过御街,最终在门头格外敦实森严的建筑外停了下来。
谢星阑跳下马来,人就在站在秦缨马车之前,看秦缨稳稳落地,道了一声“跟我来”便往衙门内走,秦缨跟在他身后,谢星阑走几步停一停,始终与她保持三步之距。
起先还一切如常,可经过校场之时,谢星阑不对劲了,秦缨左前方放着一排红缨枪,他快步走到秦缨左前方去,秦缨右前立着两面军鼓,他又快步走到秦缨右前方去,待走到一处金吾卫汇集之地,他又连忙走到秦缨身侧,挡住了那群金吾卫的视线。
秦缨见他来来回回数次,终于忍不住道:“你晃的我眼睛都花了,你到底要走哪边?”
谢星阑沉声道:“这里许多地方不可乱闯,你莫要走错。”
秦缨看着他答非所问的模样很是不解,可接下来的路上,谢星阑此行有增无减,活脱脱像个只会横着走路的大黑螃蟹。
就在秦缨即将忍无可忍之时,金吾卫大牢到了,谢星阑此时才如常,“傅灵就在里面。”
秦缨没好气道:“我难道不知?”
谢星阑被她呛一声也不恼,自觉在前带路,但入牢房深处的巷道太过昏暗,谢星阑打着灯笼,脚步极慢,秦缨又无奈道:“敢问您在墨迹什么?”
谢星阑也不回嘴,只略快了半分,等走到审问室,谢星阑一进门便见摆好的敞椅距离放刑具之地太近,他放下灯笼,亲自将敞椅搬到了远处墙角去。
见他盯着那面墙,似乎还嫌不够远,秦缨秀眉倒竖,“你不如让我去隔壁牢房里听算了。”
谢星阑抿唇不驳,只命人将傅灵带来。
秦缨郁闷地坐在犄角旮旯之地,没多时,看到傅灵带着镣铐走了进来,她身上华服未换,可经过一夜,锦绣绫罗上沾染了不少污迹,精致的发髻也散乱下来,但她显然毫不在意了,只在看到秦缨在场时,晦暗的眼瞳亮了亮。
今日审问不过是复核,许多细节都曾问过,秦缨默不作声地听着,看着傅灵哀莫大于心死之状,秦缨自己心底也沉甸甸的,这桩案子里,除了薛铭,其他受害之人皆是女子,简直是这世道的一个缩影,女子婚嫁被父亲掌控,名节对女子而言更胜一切,她们自出生起便受足驯化,不仅自负极重的道德枷锁,甚至还喜好以此攻讦同性。
而她们的父亲、丈夫,高高在上掌握支配之权,还总会成为过错极轻的一方,甚至像崔晋,他永远都会认为,崔婉得此结局,都是林氏一人疏于管教之过。
审问长达一个多时辰,谢星阑细致入微,条理分明,许多傅灵不确定之处,他都反复推敲核问,秦缨看着他一时想到了从前的自己。
等核问完,傅灵忍不住道:“墨儿和环儿她们会如何论罪?”
秦缨也十分关心,谢星阑道:“审问过了,她们的确不知你的意图,不过怎么说她们也是其中一环的参与者,大罪可免,小罪难逃。”
傅灵看了一眼秦缨,哑声道:“那日走的时候,林氏曾出声威胁于我,就算衙门判案公允,伯府也会想尽办法折磨她们,我死不算什么,但我不想牵连太多无辜之人。”
谢星阑大发慈悲道出实情,“林氏疯了,只怕没工夫对付傅家,你可放心。”
傅灵听得微怔,“疯了?她竟然会疯?”
谢星阑自然不答,傅灵舒口气牵唇,“好,那我便放心了,我死后不知是否有人替我收尸,若是能与姐姐和母亲葬在一处,我便了无遗憾了……”
狱卒带傅灵离开,秦缨起身跟着出来,昏暗的甬道悠长,但傅灵始终未曾回头,她清瘦的背影始终笔挺着,最终消失在了监牢深处。
秦缨叹了口气,“这案子会如何判?”
谢星阑道:“傅灵是官家女,但谋害的是伯府之女和薛家公子,自然是要重判的,傅仲明教导无方,鸿胪寺卿是做不成了,至于那两个婢女许会流放。”
秦缨惊道:“流放?她们不知内情,也要流放吗?”
谢星阑看她,“她们是关键一环,没有她们,傅灵没法子悄无声息的杀人,何况她们是奴籍,任何罪过都是要罪加一等的,你连这个也不知晓?”
秦缨呼吸紧促起来,至此刻,她才真切意识到,这是个阶级分明、皇权治国的人治时代,她心中奉为公理的法律刑责在此皆不适用,而哪怕她是县主之尊,也难以改变这等现状,她心底一片冰凉,野蛮到文明相隔千年,难道要她既来之而安之吗?
她极快地冷静下来,又问:“衙门里定有大周律法公文吧?我对这些确不了解,可能叫我看看公文?”
谢星阑正担心她会回府去,却没想到她有此念,他立刻道:“有,随我来。”
出了监牢,外头秋阳早已升至中空,热烘烘地金芒落在身上,秦缨却丝毫感受不到暖意,他们沿着小道一路往西南行,路上遇见不少金吾卫差役,皆对秦缨投来疑惑目光。
没多时,谢星阑带着她到了一处阴凉的厅堂,“这是龙翊卫主簿文吏所在之处,平日里案子卷宗多在此复核,周律就在此地。”
秦缨跟着谢星阑进门,可她还未站定,便听见一人阴阳怪气地“哟”了一声,那人又嘲道:“咱们谢钦使这是攀上了临川侯府的高枝啊——”
第27章 疑案
说话之人穿着和谢星阑同样的官袍, 此时懒洋洋地坐在正北面敞椅之上,在他身前,来来往往的小吏捧着公文卷宗忙碌, 越显得他高人一等。
谢星阑没想到会在此地撞见韩歧,他嗤道:“真是晦气, 进门就听见狗叫。”
韩歧只是阴阳怪气,谢星阑却明晃晃地骂他,他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 喝道:“谢星阑,你说谁是狗?!”
谢星阑冷恻恻道:“谁应谁是。”
韩歧咬牙切齿, “你以为我不敢跟你动手是不是?”
谢星阑抬眉, “你既攀上了信国公府的高枝, 与我动个手算什么?”
韩歧面色微僵, 但被揭破此事,他并无羞愧,反而气焰却更甚, 但谢星阑接着道:“不过如果郑大将军知道你与宁远侯府也多有来往,也不知你还能在龙翊卫吠几日?”
信国公府便是当今太后与皇后的母族郑氏,前任信国公郑成德与郑太后是嫡亲姐弟, 亦是天下兵马大元帅, 曾在丰州之乱中护国有功,后来为了平定叛军余部, 更以身殉国。
如今的信国公郑明跃是郑成德长子,皇后郑姝的亲哥哥, 眼下手握十万镇西军在西疆驻守, 谢星阑口中的郑大将军是郑成德次子,任金吾卫左将军, 他与信国公和郑皇后皆是一母同胞,兄妹三人各个位高权重。
而贞元帝昨夜提到的郑钦,乃是郑明跃独子,已被封为信国公世子。
至于安远侯段氏一族,乃是世家中的后起之秀,如今权势仅次于郑氏与崔氏,家主段珉任金吾卫右将军,世子段柘早年入金吾卫,与郑钦一起被封为金吾将军之列。
自从谢正则死后,为防郑氏专权,贞元帝未置上将军之职,还重用了段氏,如今的金吾卫中郑、段二人分庭抗礼,底下部将多择一投诚,若谢星阑这等特立独行者甚少。
此前的他忍辱负重,也从不行差踏错,再加上谢正则余下旧部照拂,尚能在金吾卫立足,而去岁他对贞元帝有救命之功,便更能独善其身。
这等局面中,最忌讳的便是两边讨好,韩歧也没想到他私下秘行竟露马脚,还被谢星阑当众道出,登时恼羞成怒,“你他娘的疯了!这样的话你也敢乱说?!”
谢星阑冷笑着看他,“五日之前,亥时二刻,你捧着——”
“疯子!你少在这胡言乱语!”韩歧背脊发凉地打断谢星阑的话,看着他那锐利无忌的眼神,韩歧开始后悔招惹他,他慌忙道:“我的确去过安远侯府,但都是为了公差才去见右将军,我眼下还有陛下交代的要事,没工夫陪你斗嘴——”
他急匆匆出门,颇有种落荒而逃之感,屋内小吏们眼观鼻鼻观心,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
谢星阑这才对秦缨道:“跟我来。”
秦缨旁观了半晌,越发觉得谢星阑真是没有丝毫忌讳,她记得原文中这个韩歧尤其阴险毒辣,他今日戳韩歧痛处,是没打算留余地。
进了厅堂左转,沿清凉过道直走,路经的厢房内,也皆是文吏们在忙碌,没多时到了一处厢房前,谢星阑停步推门,从西南角的柜阁中翻出了一本书册来。
谢星阑递给她,“这是《周律》。”
秦缨道了声谢,找了个窗边椅子落座,随意翻看起来。
这是大周刑律详述,秦缨一路翻看下来,虽未出离她对古代律法的设想,但每一细则都令她心底寒意更甚,大周推行笞、杖、徒、流、死五刑,每一刑又分三五等,若墨儿和环儿本为流刑两千里,罪加一等,则要流放两千五百里。
在这样的世道,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带着沉重镣铐走两千五百里路,能否活到流放之地都是未知数,而流放之地又多为荒芜贫瘠之地,也只比死刑略好半分。
秦缨全神贯注,足足看了半个多时辰,白鸳和沈珞诧异地看着她,还是头次见她看书看的如此专注,一旁谢星阑靠在窗棂上,也若有所思地打量她。
许久之后,秦缨看谢星阑,“寻常判案后可有赦减刑罚之法?”
谢星阑看着她清幽澄澈的眸子,“除非陛下下令大赦天下,否则少有赦免的,你若想为她们求情,那大可不必,此律从前朝承袭而来,已沿用百多年,何况凭她们的身份,未曾法外施刑已是幸运,无论怎样,流刑难免。”
秦缨明白,这样的世道,这本《周律》并非绝对,对身份低下者,法外施刑、法外造刑都属司空见惯,她长长地呼出口气,将书册还给谢星阑,“我明白,既有罪过,受罚是应该的,不过若是流放,流放去何处可能改变?”
谢星阑道:“那便是大理寺和刑部之事了。”
秦缨点了点头,又去看外头天色,见日头已是西垂便道:“今日多谢你,这案子了了,也算平了我一桩心事,时辰不早,我便不耽误你了。”
谢星阑闻言忙道:“还有卷宗未看。”
秦缨摇头,“不必看了,你适才问的清楚,只要记录的小吏不曾写错,便没有任何差池。”
她说完话抬步便走,谢星阑却骤然上前挡住了她的去路,秦缨一脸莫名地看着他,“你这是怎么了?”
从他横着走路开始,秦缨便觉得他古怪,这会儿竟还不许她走?
谢星阑面不改色,“我见你对查案颇有兴致,想起来有几桩悬案尚无解法,你可想去看看?”
秦缨犹豫问:“什么悬案?命案?”
谢星阑点头,“不错,命案。”
秦缨顿时眉头一皱,从前的她将命案必破记在骨子里,如今换了个世道,这本能仍然驱使着她,她深吸口气,“可以瞧瞧。”
谢星阑眉目微松,又转身出门,他带着她回到正厅,沿着过道往右行,途径之地,也同样是些文吏忙碌的小厢房,没多时又到了一处暗室,谢星阑进门开了一处柜阁,对她示意里头的卷宗,“这些多半都是近三年来右金吾卫未破解的悬案卷宗。”
金吾卫分左右衙司,左金吾卫主管皇城守卫与殿侍司仪,右金吾卫则监管城防、京城缉捕与巡卫,众部各司其职,其中龙翊卫则受天子直掌,权力最大。
秦缨看着满柜案卷,面色微凝,“竟有这样多的人命案子未破?”
她上前随意抽出一本案卷查看,但刚看了没两眼便道:“这是工部员外郎张挺三年前检举工部主簿罗庆贪污景仁宫修缮款项的案子,这里写着罗庆畏罪潜逃了……”
秦缨又往后翻了翻,“看样子是三年还没抓到人,这就是你说的命案?”
她去看谢星阑,谢星阑也面露迷惑,秦缨懒得多问,又拿了一卷新的,但翻了没两页,她又秀眉一皱,“这是两年前昭华郡主在上林苑丢了猫的案子,这里面写金吾卫派了三十来人,和她府中仆从找了一夜,没有找到……”
秦缨无奈极了,谢星阑这时也觉出不对劲,他左右看了看这处柜阁,又连着翻了四五本案卷,只见虽然的确都是些未定的悬案,可根本不是什么人命案子,其中最要紧的便是那工部贪腐案,其余的不是郡主县主丢猫丢狗,便是世家子弟当街斗殴。
谢坚在旁瞧的心虚,这时轻声道:“公子,其实……其实咱们已经一年多没管过坊间的案子了,从前在衙门,咱们也极少管命案,这地方好像就不是放命案卷宗之地。”
秦缨目光灼人地盯着他,饶是谢星阑也觉面热,但他一本正经解释道:“此前办得多是陛下交代的朝中公案,但据我所知,衙门里确有命案未破,你稍候片刻——”
谢星阑说完便走,秦缨一阵愕然,眼看着暮色将至,哭笑不得道:“这是怎么了,合着今日非要给我找个差事?”
她关上柜门出来,只见谢星阑已去了正厅,似乎是要去找主簿查问,谢坚在旁轻咳一声道:“县主恕罪,我们公子此前多办陛下吩咐的差事,这半年来,怎么说呢……他的心思不在公差上,也不想与其他人争抢什么,所以就显得略古怪了些。”
秦缨有些意外,合着这半年,谢星阑不仅弹劾了崔氏,打了杜子勤,衙门里当差时也在摆烂?他谢星阑能真的做到与世无争?
秦缨怀着疑惑,往正厅方向走了两步,这时,近前厢房里传出了两个小吏的说话声,二人似乎在核对卷宗,一人说话一人在写,断断续续的话音传到了秦缨耳边。
“其尸口鼻内生烟灰,头焦面黑,口眼微开……”
“皮肉搐皱,手脚微蜷……”
“……验定为意外自焚而亡……”
秦缨断续听着,听到此处眉头一皱,她转身往厢房走去,只见果然是两个小吏在核对卷宗,她忍不住问道:“你们刚才念的是什么?”
两个小吏转身看来,他们早得消息谢星阑带着云阳县主进了衙门,这时连忙起身行礼,一人道:“回禀县主,小人念的是一桩案子验状,五日之前,城南窦氏二公子在自己的别院自焚,当时火势不小,是巡城的金吾卫先赶到……”
这人话未说完,秦缨上前去看他们所写,她越看表情越沉重,“这案子定了吗?”
这小吏答道:“还未,不过明日便可定案了,到时候通知窦家人领尸体。”
谢星阑走过来时,便见秦缨面沉如水地站在两个小吏案前,他疑惑道:“生了何事?”
秦缨转头看他,“你不必去问了,这里就有一桩存疑命案。”
第28章 焚尸
秦缨所言让两个小吏一惊, 谢星阑快步上前,“何处存疑?”
秦缨将小吏未写完的验状拿起来,“仵作验尸说死者是意外自焚而亡, 但若只是意外,死者不可能口眼微张, 嘴巴或许能因为窒息未曾闭合,但眼睛绝不可能。”
谢星阑问道:“这案子是谁在查?”
小吏道:“是冯萧大人和京畿衙门的赵捕头一起查的,当日是咱们先发现, 随后京畿衙门的人也赶到,便一起查问了窦家人, 验尸的仵作是京畿衙门的岳灵修。”
谢星阑吩咐谢坚:“去把冯萧找来。”
谢坚应声而去, 秦缨便看起了一旁的案情陈述, “死者窦煜, 窦氏二公子,去岁中举,今岁春闱虽然落第, 但今年才二十岁,已经算得上学问极好的,他父亲早逝, 祖父……祖父是太府寺少卿?”
谢星阑微微蹙眉, “太府寺的确有位窦大人,没记错的话, 是钦封的虚职。”
话音刚落,谢坚带着冯萧过来, 冯萧出身官门, 人生得剑眉阔面,身材高壮, 他进入金吾卫已经六七年,如今是从五品郎将,年纪虽比谢星阑略长两岁,职位却在他之下,进门后先对二人行礼,又问:“大人,属下听谢坚说窦家的案子有古怪?”
谢星阑指着验状,“死者意外被自己烧死,却口眼微张,这合常理吗?”
冯萧蹙眉道:“这是京畿衙门岳仵作验的,他主要是在死者口鼻内发现了许多烟灰,且人呈微蜷之状,身上也没发现别的外伤,并且审问了下人,下人说死者喜欢在室内焚香,此前就曾差点酿成火灾,因此这次怎么都像是意外失火而亡……”
秦缨这时问道:“尸体可曾烧至焦炭一般?”
冯萧忙摇头,“那没有,死者的别院就在窦宅之中,起火没多久便被发现了,扑灭火势之时,死者衣服烧尽,头发烧没了,面皮也被烧的焦黄,但身上脸上还能看出烧灼出的水泡,依小人看,死者更多像是窒息而死。”
秦缨眉目微沉,“那就更为古怪了,起火之后,死者必定会被火场内浓烟熏呛,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睁开眼睛的,便是窒息也不可能。”
冯萧也觉得有理,却又道:“但死者口鼻内有不少烟灰,只有活人遇见大火,才会吸入大量烟尘。”
秦缨颔首,“的确如此,但这并不能做为判断烧死还是焚尸的绝对依据,若焚尸之前,死者的尸体本就是口唇微分的,那起火之后,烟灰照样会钻入口鼻。”她目光一转看向一旁柜阁,“就好似这抽屉,哪怕只开了一条缝,灰尘也还是会落进去,更别说火场之中本就浓烟滚滚,尘灰漫天。”
冯萧彻底被说服,谢星阑当机立断问道:“尸体停放何处的?”
冯萧忙道:“城南义庄。”
谢星阑去看秦缨,秦缨不假思索地点头,“我随你走一趟。”
谢星阑将验状收起,抬步便朝外去,秦缨紧随其后,冯萧和谢坚也跟了上去,听说要去义庄,白鸳和沈珞对视一眼,皆面露惊恐。
白鸳一边朝外走一边道:“县主这是又要跟着谢钦使破案了?”
沈珞也觉古怪:“县主是此前稀奇古怪的事做多了,这回终于找到有兴致之事了?”
白鸳白着脸嘀咕:“县主又不做官,可千万别喜欢上破案。”
出了金吾卫衙门,秦缨上马车直奔城南,此刻暮云四垂,夜色将至,她自己也没想到来了一趟金吾卫,竟又碰见一桩存疑的案子,想着适才看到的验状,秦缨心底沉甸甸的,古代验尸技术尚在萌芽阶段,本就难以做到复杂检验,还有颇多谬误之处,实在容易造成冤假错案,秦缨经不住叹了口气。
义庄在城南荒僻之地,周围人迹罕至,最近的低矮民居也隔了百丈,马车沿着荒凉的小径缓缓行来,到了门口时,夜幕已沉沉落了下来,今夜并非个晴夜,如墨的夜空上无星无月,再加上门外凉风阵阵,莫名显得此处阴森森的。
若按照剧情,云阳县主秦缨一辈子都不会来此等荒凉阴煞之地,因此秦缨掀帘看义庄之时,心底颇为宽慰,剧情并非不能更改。
昨夜安歇之时,秦缨还有些怅然,崔薛二人的案子初定,但她来此异世,就算改变了身死的结局,便能心安理得的做养尊处优的云阳县主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彼时她心底空茫,睡后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好似一叶浮萍,漂在茫茫无尽头的江海之上,波涛暗流汹涌,江水漆黑无际,未知的恐惧令她窒息,而那不见底的深处,好似有无数双手要将她拖进深渊里去。
她一身冷汗地醒来,清醒了半晌,才肯定自己仍然歇在清梧院里,但即便如此,梦里的虚无之感仍不得消解,不错,她能活下来,但她该如何踏踏实实安身立世?
就在两个时辰之前,她心底仍然怀着这般疑问,这个世道如此野蛮封建,她绝无可能入乡随俗接受一切,文明的割裂令她毫无归属之感,偏偏她又是如此渺小,可直到此时,秦缨自己给自己喂了一记定心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绝不是白来这世道的。
待马车停稳,秦缨率先跳了下来。
白鸳胆战心惊的跟下来,进门之时腿都是软的,眼看着到了中庭,她最后一次问秦缨,“县主,咱们当真……当真要去看死人尸体吗?”
秦缨明白白鸳的恐惧,她安抚道:“我知道你害怕,你留在外面,让沈珞陪你,我自己和谢钦使进去看看便是。”
义庄建成多年,因是停放死尸之地,少有人打理,如今中庭内苔藓杂草丛生,正门外一盏灰白灯笼随风摇荡,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驳鬼魅的影子。
白鸳连忙摇头,“不不不,奴婢要陪在县主身边的。”
秦缨迟疑道:“今日的死者是被烧死的,必定面目可怖,我劝你留在外头等我。”
白鸳还没见过烧死之人是何种模样,她想象不出来,只坚定道:“县主必定也是怕的,奴婢要陪着县主——”
秦缨眼底露出几分怜惜,“我怕你会后悔。”
白鸳胸膛一挺,“奴婢绝不后悔!”
秦缨叹了口气,“好吧,那你站远点——”
主仆二人的话传入谢星阑耳中,他站在门口等候,目光又深深地落在秦缨身上,这时,两道脚步声从里面快步而出。
“这么晚了,是谁过来了?”
从内堂走出来的是一长一少两个差役,他们虽身着公服,可那公服却洗得老旧发白,年轻的那人也就罢了,年长的那位领口都系得歪斜,此刻慢吞吞地跟在年轻衙役之后,眉头拧着,一脸暴躁凶相,似乎很不耐烦应付。
“啊,是金吾卫的大人!”
年轻差役看到了谢星阑的官袍,立刻上前道:“小人王赟,他叫袁守诚,小人们是京畿衙门在义庄的看守,不知大人是为了何事?”
谢星阑开门见山,“窦煜的尸体可在此处?”
王赟忙点头,“在的在的……”
“带路——”
谢星阑一声令下,王赟连忙引路,那袁守诚站在一旁,表情虽收敛了几分,可见谢星阑还带了两个女子,眼神格外不屑,秦缨进门时看见他,四目相对之时,袁守诚虽然低下了头,可秦缨还是看得分明,面前这个年近不惑的衙差对他们很有敌意。
她未曾深想,只往停放尸体的后堂而去,待过西北方向的角门,一处阔达的后堂便映入了众人眼帘,一排排的停尸板床放在地上,只有三张板床上放着尸体。
王赟指着一张放了冰盆的板床,“这就是窦公子的遗体,另外两具是无名尸,已经多日无人认领了,窦家人送了冰盆来保存遗体,因此他遗体如今还算能看。”
三具尸体上都盖着草席,刺鼻的臭味从另外两具尸体处散发出来,白鸳一进后堂就捂了口鼻,这时,说完话的王赟“刷”地一把将草席掀了起来,板床之上是一具体表黢黑的尸首,尸首衣物和头发被烧的精光,此刻直挺挺地平躺着。
仔细一看,他身上除了被熏黑,还沾着不少碳灰,连身下床板上都落得是,跟来的冯萧此刻又点了一盏灯笼,待往那尸体上方一照,这才瞧见尸体表面竟是大大小小的黄黑血泡,这些水疱化脓的化脓,水肿的水肿,而烧伤最严重小腿和双足,尸表被烧出一片焦痂,焦痂又顺着皮纹生出梭形裂口,隐隐可见里头腥红的血肉,再定睛一看,这些皮肉裂口里竟还有米粒大小的尸虫正在蠕动……
白鸳将恐惧的惊叫死死捂在嘴里,但看清化脓的水泡和尸虫之后,她再也忍不住地转身跑了出去,“呕——”
隐约的呕吐声传来,秦缨忙吩咐沈珞,“你出去看看。”
白鸳反应如众人所料,其他人此刻都看向了秦缨,似乎想看看她能强撑到几时,然而谁也没想到,秦缨吩咐完便上前几步,径直走到了板床跟前,她甚至还倾身,冰肌玉骨的面庞,距离那焦黑生蛆的尸体只有一尺来远。
她用丝帕轻掩口鼻,看得十分仔细,“双足和小腿三度烧伤,从膝盖往上,烧伤逐渐减弱,只有二度到一度,这样分明的界限,说明他死的时候,双足和小腿一直靠近在火势旺盛之地,而上半身则离得相对远一些,这说明了什么?”
她去看谢星阑,像是在考较他一般,谢星阑剑眉微拧,“说明他在火场之中长时间未动。”
秦缨直起身子,“两种可能,要么是当时他已经因为窒息晕倒,要么便是起火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前者是烧死,确有可能是他自己造成意外,但后者是焚尸,此案便是谋杀。”
秦缨说完这话,又走到板床一头,去仔细看死者头面,死者虽被烧的黢黑,但能看出是个身量英挺、骨骼周正的年轻男子,只是他面上被燎出了不少水疱,再加上停尸多日,水疱周围多有暗紫色枝状腐败血脉网,不仅瞧不出面容,还显得颇为可怖。
但秦缨显然不怕,她不仅不怕,还用手中丝帕去查验死者的眼皮,几番确认之后,秦缨直起身子来,“我可以肯定,他绝非是被烧死。”
谢星阑还未说话,冯萧先忍不住,“县主何处此言?”
秦缨指着死者眼角,“你们来看,死者眼皮微分,并未完全合上,尤其是眼角处,褶皱平滑,这表明死者死之前,没有被浓烟熏到紧闭着眸子,若他紧紧闭着眼睛——”
秦缨为了说的清楚,自己紧紧将眼睛闭了上,又指着自己道:“若是这样,那眼角应挤出颇多褶皱,这些褶皱在人死后会因为尸体肌理松弛而慢慢松开,但这些地方绝不会出现被熏黑之状,尤其是眼睫部分——”
秦缨说的专注,一字一句清越悦耳,谢星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手指哪儿,他便去看哪儿,但很快,目光又落在她整个面颊上,脑海之中虽然在想秦缨描摹的场景,可莫名反应慢了些,意识到这一点,谢星阑连忙定了定神。
这时,秦缨倏地睁眸,“眼角或许会沾上灰烬,但因眼睛紧闭,眼睫根部绝不会烧尽,眼角和眼睑之内,也没有那样多烟灰,这是判断是否烧死最有力的证据,你们来看——”
冯萧走到她一侧,谢星阑和谢坚也走到她身边,便是王赟都离得近了些,秦缨指着死者眼角,“他的眼睫都被烧完了,不仅如此,眼睑和眼角内也黢黑且有灰烬,这可不是搬尸体不小心弄成这样的,因此我断定,在起火之时,他人已经死了。”
秦缨将沾了尸体的丝帕放在一边,又道:“若是还不确信,可以把京畿衙门的仵作叫过来,令他剖验——”
谢星阑蹙眉,“剖验?”
秦缨指着死者脖颈处,“剖开死者的气管,看看气管内有无烟灰,若他真的是被浓烟熏的窒息而死,那除了口鼻,气管之中一定也有打量烟灰。”
将死人尸体剖开,这可是闻所未闻,何况大周朝崇尚儒家,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便是官府,也不好随便损毁死者遗体,冯萧忍不住道:“只怕窦家人不愿剖验的,县主刚才说的眼睫眼角,属下觉得很是有道理,应当不必剖验了。”
谢星阑这时问道:“这窦家家主是太府寺那个窦少卿?”
冯萧点头,“不错,这窦氏从前是锦州巨富,三十多年前成了皇商,专门替皇家采买茶叶与丝绸,大人明白的,光这两项,便能让窦氏富得流油,但窦氏不满足做商贾,当年丰州之乱后,朝廷筹措军饷平定叛军,他们一口气捐了百万两银子,为家里挣了一个世袭的太府寺少卿之位,如今少卿之位在窦老爷手上,不过他今岁重病在身,窦家正为了下一任家主之位明争暗斗。”
太府寺掌管国库收支和货币,包含布帛、粮食仓储、仓廪管理、京官朝官禄米供应等,设有太府寺卿一人,少卿两人,窦氏得了世袭少卿之位,便从商贾变作了官户,子孙能考功名入仕,还能靠着少卿之职为自己和皇室做生意,自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听完冯萧最后一言,谢星阑和秦缨都看向彼此,谢星阑又问:“争夺家主之位?”
冯萧颔首,“少卿之位是世袭的,而窦氏家大业大,如今在京城的这一嫡支便有五房人,每一房都想做家主,不做家主,也想拿走皇家丝绸茶叶的生意,有要分家的,也有不要分家的,反正闹得不太好看,这窦煜是二公子,父亲早逝,只有一个寡母在世,听说他很得窦少卿看重,可这个节骨眼上却出事了——”
冯萧没说下去,可他眼露惊色,显然也意识到了这案子不简单。
此时天色已晚,谢星阑朝外看了看道:“窦氏可是以为明日便要定案了?”
冯萧面色微暗,“不错,属下查案不力……”
谢星阑摆了摆手,“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明日一早我们往窦氏去一趟,这案子需得重查,你眼下去一趟京畿衙门将内情告知,再令那仵作明日来重新验尸。”
冯萧连忙应是,告辞之后率先离开了义庄,秦缨这时走到了一旁放着的两具尸体处,又掀起草席看了看,王赟见状忙跟过去,“这二人都是在城外做活的散工,一个死在租的杂院之中,岳仵作验尸说是心梗病发而亡,一个是做活之时从木架上跌下来摔死,工头赔了些银钱放着,但到现在他们家里人也没来认领尸体。”
这两具尸体已经开始腐败,秦缨分别查看了一番,未发现异常便又将草席盖了回去,可她一转身,却对上谢星阑幽深的眸子。
她本以为谢星阑又要问她怎会的这样多,却不想他只是道:“已经过二更了,你该归家了。”
秦缨紧绷的心弦微松,立刻弯唇,“成,也该回去了,这一整日都在外头,爹爹该担心了。”
她出门净了手,便见白鸳惨白着一张脸站在门外,沈珞站在她跟前,二人都可怜巴巴的,秦缨叹气上前,“我说你会后悔的吧。”
白鸳瘪嘴道:“奴婢下次一定听您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