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着做甚!还不快去!”杨惟学难免脸黑,心知自己在这小厮心里,已成了对兄弟有非分之想的无耻之徒。
只待艄公靠岸,那小厮便下了船,飞也似的跑走了。
罗平志远远一望,见沈澜还在船上,自然无所谓那小厮去做甚,只专注盯着沈澜。
日头偏西,暮色四合,此刻,沈澜正端坐小舟之上,焦心等待那小厮回来。
就在她等待杨惟学小厮归来时,裴慎的漕船却已至苏州姑苏驿。
从京都至苏州,一路无关卡阻碍,只昼夜行船,若遇河道不便,就一人双马,昼夜疾驰。最高的记录是日驱驰三百里。
这般赶路,与八百里加急无异。生生用了不到七日的功夫便赶到苏州。
“大人且看,那便是姑苏驿。”潭英对着不远处指点道:“姑苏驿为水陆两用驿站,一半涉水,一半涉陆,左为月洲亭,右为皇华亭,北有延宾馆,南有昭赐楼,俱是赏景的好去处。”语罢,又道:“大人可要于驿站稍事歇息,沐浴更衣?”
裴慎望了望江面,只摇摇头,问道:“马匹可备好了?老规矩,一下船,一人双马,即刻就走!”
潭英微怔,拱手道:“大人且安心,底下人虽办事偶有差错,但此事我再三强调,孩儿们必定用心,绝不敢懈怠。便是我等稍缓上一二日也无妨,必不会叫她走脱了去。”
裴慎摇头道:“她性子狡狯,你若小觑了她,只怕要吃亏。”
行百里者半九十,以裴慎的谨慎,自然要落袋为安。
他笑道:“再赶一段路,趁夜进城,今日只将此事了结,我请兄弟们去苏州最好的酒楼喝酒!”
裴慎都这么说了,周围人自然拱手应声。
及至下船,即刻有留守在此地锦衣卫迎上来,只说午间,罗百户遣人来报过消息,其人正与友人游览石湖风光。
“友人?”裴慎勒停马匹,冷声问道:“她哪里来的友人?”
那禀报的小旗尴尬道:“是当地杨氏一族的公子,名唤杨惟学,年约十九,本在外求学,回返苏州乡试。”
裴慎猛地紧攥马鞭,冷笑一声,正欲扬鞭赶去石湖,却突然顿住。
他熟读舆图,自然知道,苏州石湖连通八百里太湖,而太湖途经两省三州。
“你去寻些小船,载几个人去石湖连通太湖的水道上等我号令。”
潭英一愣:“大人,她一个弱女子,总不敢从石湖孤身入太湖罢?”八百里太湖,岛屿暗礁,遍地都是。若不谙熟水道,进去了,只怕有死无生。
“以防万一罢了。”裴慎道。语罢,扬鞭策马,直奔石湖。
此刻,杨惟学小厮寻来的船妓已至,士大夫狎妓本是寻常,见那小厮带着两个妓子来,罗平志浑不在意。
夜色渐渐蔓延开来,沈澜和杨惟学上了那船妓的小舟。
“公子,儿名唤皎娘。”生得个子稍高的这个,颔首低眉道。
沈澜轻笑一声,笑问道:“你叫皎娘,那撑船的那个叫什么?”
皎娘便怯声怯气道:“她叫锦娘,是儿阿姐。”
沈澜便与她调笑几句,亦不曾动手动脚,那皎娘便渐渐安心下来。
见她神色舒缓,沈澜又望望夜色,漆黑似墨,唯窄月朦朦胧胧,她心知时辰差不多了,便开口道:“你个子高,这身形倒与我相似。”
那皎娘微微一怔,只以为她嘲笑自己身量,便低下头去,不语。
沈澜只冲着她笑道:“你身旁的这位是杨家公子,可听过?”
皎娘羞涩点头道:“自是听过的。”杨家是大族,杨惟学自小便有神童之名,苏州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杨惟学一听她提及自己,便知道已到了开口的时机:“我与览弟打了个赌,赌若有人扮她,可能蒙骗过旁人?你且将你的衣物与她换一换,你来扮我览弟,若扮得好,重重有赏。”
那皎娘微怔,便一口应下。无需卖皮肉,不过是扮个人罢了,又有何难?
沈澜便叫锦娘往行春桥下驶去。黑漆漆的桥洞里,沈澜快速与皎娘换了衣衫。
待船只驶离行春桥,沈澜已娇声去到船头:“姐姐,杨公子唤你,我来撑船罢。”
那锦娘正惊异,沈澜只低声道:“我与旁人打赌,你可莫要拆穿我。”
锦娘便吃吃笑起来,只顽笑道:“自然不会拆穿公子。公子若有吩咐,尽管说便是。”
沈澜便接过她手中竹篙,笑道:“一会儿你妹妹和杨公子下船去,你便待在船上,我稍后自会放你下船。你下船后只管回家便是。”
“是。”那锦娘一口应下,又迟疑道:“那我妹妹……”
“且安心,天一亮,她自然会回去。”语罢,沈澜望了眼船舱里稍显不安,却还在矫正皎娘步态、体态的杨惟学,心中难免愧疚。
这里的所有人,包括杨惟学,人人都是被她蒙骗的。便是被发现了,也不会有人将罪责怪在杨惟学身上。
这是她对杨惟学最后一点保护了。
夜色越来越深,湖面上清雾四起,盯梢的罗平志纳闷道:“快酉时末了吧,怎么还不回去?”
话音刚落,但见那船停在了岸边,杨惟学与沈澜说说笑笑,上了一辆马车。
罗平志即刻吩咐停船靠岸,远远的缀上那辆马车。
马车辚辚作响,碾过青石板路,极快就到了如京桥,停在了沈澜家门口。
杨惟学掀开车帘,对着下了马车,正低头掏钥匙的王览笑道:“览弟,我明日来接你去香山墓,拜见一番名妓苏小小。”
王览低低应了一声,推开门径自回家去了。
车夫再度扬鞭,马匹鼻息轻吐,径自返回杨府去了。
此刻,弯月朦胧,夜色清寒,沈澜早已寻了个岸边放下锦娘,撑着船直奔太湖而去。
而裴慎快马加鞭,赶往石湖的路上途经如京桥。
一到乌木门前,见对面屋檐下躺着两个闲汉,潭英打马道:“可是罗平志?”
罗平志猛地蹿起来,低声道:“正是!敢问是哪一位?”
潭英笑道:“可是此地?”说罢,遥遥一指那乌木门。
罗平志点头:“正是,那人刚刚游湖回来,正好与诸位大人前后脚的功夫。”
裴慎下马,冷着脸,一脚踹裂了半扇乌木门,唬得众人心里一跳。
刚走到庭中的皎娘闻声,难免骇得面色发白,只以为是哪里的强人破门而入,惊得回身望去,竟是个锦衣玉带的公子哥。
两人只隔着几步远,四目相对,裴慎本就冷冽的脸色越发难看,竟看也不看皎娘,飞身上马,直奔石湖而去。
跟在裴慎后头,脸色难看至极的潭英斥骂道:“干什么吃的!竟叫一弱女子逃了去!”
罗平志脸色发白,继而勃然大怒道:“贼卵个鸟人!敢骗你爷爷我!”说罢,便要去捉拿皎娘。
潭英骂道:“你与她置什么气!还不快想想人是什么时候丢的?”语罢,顾不上罗平志,只打马去追裴慎。
素月清寒,霜风烈烈,裴慎快马加鞭,只消一柱香便赶到了石湖。
石湖四寂,清雾弥漫,唯见桥影残荷,再不闻半点人声。
裴慎冷笑一声,只吩咐身侧亲卫去寻只小船来,再去寻个常年在太湖中捕鱼的疍民做向导。
不消半个时辰,人船均到。
裴慎上了小舟,那疍民被人从船上抓起来,人还懵着,又见抓他的人都是锦衣佩刀,心里发怵,自然问什么答什么。
“石湖入太湖最近的一个口子?”疍民颤颤巍巍,“那得往庞家塘去。”
“你来引路。”裴慎只示意亲卫取了二十两银票递给那疍民。
疍民穷苦,骤然得了二十两银票,竟宛如做梦一般,一时愣在原地,不敢相信。
等他缓过神来,只一叠声说着苏州土话,拍拍胸脯表忠心,引着船直往庞家塘去。
此刻,沈澜已撑着船行了大半个时辰,夜色越发寒凉,沈澜体力隐有不支,全靠一口心气咬牙扛着。
她本可以在脱离这些盯梢者的视线后,坐杨惟学备好的船只或是马匹,径自赶往城门或是码头。
可这些人能这么快找到她,必是官面上的人,沈澜生怕城门、码头也有这些人的眼线,故而索性弃了这些地方,只一个人往太湖去。
既然要往太湖去,自然是从石湖直接出发最好,故而沈澜方才在石湖换装脱身。
夜风渐凉,玉臂清寒,沈澜搓搓手暖暖身子,只给自己鼓劲儿,继续行船。
快了快了,只消靠着冷水和馒头熬一熬,顺着河道一路往下,再沿着对面岸边行船,不消两日功夫,便能到达浙江一带,届时随机挑个地方上岸,必比走官府驿站稳妥。
沈澜心思一定,只咬着牙往下行船,那河道虽窄,可行一艘小舟必是可以的。
待沈澜又行了一会儿,忽见前方河道口竟也泊着一艘小船。
怎会有船在此?
沈澜心里一紧,抚了抚胸口,莫慌,许是入太湖捕鱼的疍民以船为家,停泊在此歇息罢了。
沈澜握紧竹篙,只佯装若无其事,欲绕过那小船。谁知那舟子上竟走出个佩刀的汉子来,一见沈澜便拔刀大喝道:“速速停船!”
怎会有佩刀人?沈澜一惊,只佯装无事,弯腰低头:“官爷,我赶着一大早去太湖打渔,前头不让过吗?”
那锦衣卫只接到命令,截停夜间往庞家塘走的船只,自然不曾见过沈澜,只是见她孤身一人,颇为貌美的样子,心中起疑,便开口道:“你且留下莫动。”
沈澜心急如焚,自知自己决计打不过船上三个精壮汉子,只好笑道:“官爷,奴家打渔为生,素来是手停口停,若明日打不到鱼,只怕要饿死。劳烦官爷发发善心,放奴家过去罢。”说罢,只取出袖中两文钱,递给那锦衣卫。
两文钱?那锦衣卫嗤笑,还与身侧人耳语起来。
沈澜无奈,她这人设,无论如何都不能掏出十两银子的。又怕这些人对着她的容貌起了邪心,便不欲再作纠缠。趁着天还没亮,即刻换条路走。
那几个锦衣卫觉她可疑,见她要走,犹犹豫豫想追,只其中一个劝道:“咱们接到的任务是守住这口子。若咱们走了,届时上头问罪下来可如何是好?”语罢,这三人方才未追。
见那几人未追来,沈澜方才松了口气。她生怕这群人与盯梢她的人是一伙的,这意味着走太湖这条路被堵死了。如今来看,应当不是,许是在此地有事要办,她恰好撞上来罢了。
既然如此,换条路走便是。
沈澜只调转船头,往回驶去。
此刻已是丑时,河道两岸山色青黎,影影绰绰,掩于雾中。
江面上雾色渐浓,沈澜未曾挂灯笼,却见前方似有一点灯火,晃晃悠悠行来。
沈澜微怔,只攥紧竹篙,心神紧绷。暗道莫不是盯梢人追来了?为何会被发现?
沈澜心神紧绷,一面思索着,一面扔下竹篙,往船舱里走。任由小舟停泊在河上,只伪装成疍民夜间停歇于此。
“大人,前方有船!”潭英眼尖,又道:“一动不动,许是个疍民。”以船为家的疍民们白日打渔,夜间便随意停泊于河上。
裴慎百步穿杨,目力极佳,偏又心细如发,只冷声道:“哪里来的疍民,船上竟没有鱼腥味!”只有船妓们用的船只,为了招徕客人,方要将船弄得干净无味。
沈澜卧在船舱里,一时间竟心神大震。她跟了裴慎三年,哪里会听不出这是裴慎的声音。
裴慎怎会在此地?不对,她算过的,裴慎七月底八月初才回京,这才不过大半个月,行船到苏州尚需大半个月,更别提还要算上查她的时间。裴慎怎会如此迅捷?
“沁芳,你是自己出来,还是我过去?”裴慎负手立于船头,已断定这船只有异,便敛了怒容,笑盈盈问道。
沈澜一口银牙几要咬碎,她四处张望一番,奈何此刻在船上,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沈澜心中大恸,只咬着牙勉力挣扎起身。
两船相接,裴慎跨上沈澜的船,笑盈盈掀开船上竹帘。
沈澜已起身,正坐在舱中抬头望他。
朔朔秋风寒,茫茫江浸月,两岸青山如黛,红蓼丛生,隔着半掩竹帘,四目相对,一个面色发白,一个满面春风。
裴慎伸手道:“过来。”
作者有话说:
1. 明代文人很多时候接济朋友,不会直接给钱,会选择送自己的画,让对方拿去换钱,委婉照顾对方自尊心。文徵明的弟子陆士仁就采用这种方法“摹衡山《积雪图》以资桂玉——《明代苏州地区书画交易方式探析》
2.船妓大家应该都知道西湖船娘,所以这里的石湖船娘有借鉴西湖船娘。
3. 明代苏州驿附近的确有月洲亭、延宾馆之类的。——《明代苏州的城市建设与管理》
4. 明代□□面对相好,会自称为儿——《明代社会生活史》
第51章
见沈澜不动, 裴慎好脾气地又重复了一遍:“过来, 听话。”
沈澜摇摇头,背靠船舱, 强忍着惊惧愤懑, 勉力平静道:“不必过去了。”
闻言,裴慎眼神一冷,只温声笑问:“何意?”
沈澜懒得看他装样, 坐在船舱里, 盯着裴慎, 一字一句道:“我不回去。”
只这么一句话,激得裴慎怒气丛生, 不过是养气功夫够好,方才不显山不露水, 维持着温和神色, 警告道:“你在外头玩得也够久了,不要胡闹。”
沈澜又难过又烦躁, 只冷下脸来:“我好生说话你听不明白吗?裴慎,我不愿意跟你回去。”
……裴慎。一众下属惊骇至极,只恨不得把头低进河里。裴慎怒极反笑:“胆子越发大了,谁许你直呼我名讳?”
沈澜冷笑,既已撕破脸皮,她自然怎么扎心怎么来:“你日日唤我名字,却不许我唤你名字,这是什么道理?莫不是裴慎二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这哪里是在说名字见不得人,分明是在说裴慎见不得人。
另一艘小舟上, 众人被她的话唬得心里大骇, 只面上不是抬头望着天上朦月, 就是低头研究船身木质。
潭英盯着两岸远山,状似赏景,只心中咋舌不已,暗道此女果真是胆大包天,怪不得竟敢孤身独行两千余里。
“怎么不说话?”沈澜冷笑道。
被她三番四次讥讽,佛都要有火气,不过是碍于下属尚在,裴慎方才好声好气与她说话。
如今她既如此,裴慎便也不再顾忌,只冷笑道:“沁芳,你知我是个什么脾性,你若今日好生求饶,我倒还可饶你一命。”
求饶?沈澜竟吃吃笑起来,眉眼盈盈,汪着秋水,语声微颤,好似春风痴缠柳枝:“裴大人,你饶了奴家罢。”
裴慎呼吸一窒,暗骂自己不争气,清清嗓子,正欲开口,却见沈澜霎时又冷下脸来:“你若以为我会这般求你,那你便想错了。”
语罢,冷着脸,只嘴上笑盈盈道:“又或者,我倒是可以求你,可裴大人还肯信吗?”
裴慎眼中寒意渐起,只冷冷不语。
沈澜嗤笑,上一回她虚与委蛇,假意风情,导致裴慎放松警惕,若再来一回,裴慎是决计不会信的。
“既然求饶无用,我为何还要求饶?”沈澜冷冷道。
“好好。”裴慎被她气笑,只寒着脸,冷声道:“你脾性这般刚倔,不肯求饶,也不怕我将你发卖了去。”
话一出口,裴慎便沉下脸去,暗自气恼。什么外强中干的话,说出来平白惹人发笑。
果然,沈澜嗤笑两声,根本不信:“裴大人若肯将我发卖了去,我倒要谢过裴大人了。”
将女子卖去秦楼楚馆,以裴慎的傲气,是决计做不出来的。若将她赠予旁人为妾,裴慎未曾驯服她,又心不甘情不愿。
这般威胁之语,除了暴露出裴慎拿她没办法之外,倒显得他自己心虚气短。
裴慎一时恼恨,见沈澜似要再开口,干脆入了船舱内,原想着一掌劈在她后脖颈,将她弄晕了去。
可见她背靠船舱,隐含防备,偏又眉眼刚烈,清倔至极,裴慎气恼,只冷笑一声,吩咐船外下属,取一杯烈酒来。
原是为了行船之际,天寒取暖,这酒自然是最烈的烧刀子。
潭英上了船,强忍着好奇,只将一壶烧刀子递给裴慎,便即刻出船而去,不敢看沈澜一眼。
“喝罢。”裴慎淡淡道。
沈澜只偏过脸去,恨恨道:“不喝。”
裴慎被她气笑,只厉声道:“你可要出了船舱,去河上照一照你自己的脸色?”夜风寒凉,河上湿冷,她穿得又不多,偏又撑船大半个时辰,这会儿面色虚白似冰。
沈澜蹙眉,方才心神激荡之下,便连寒冷都察觉不到,这会儿方觉得湿冷刺骨。
她心知自己酒量不行,两口烧刀子下去,恐怕即刻就要人事不知。可犹豫片刻,到底起身接过裴慎手中酒壶。
身体就是一切。再冻下去,只怕要大病一场。况且便是她不喝这酒,再僵持下去,无非是裴慎一掌将她劈晕过去或是堵了嘴带回去,殊无差别。
沈澜素来是识时务的,可她此刻恨极了自己的识时务。
她咬着牙,心中大恸,只一口灌下烧刀子,那酒液辛辣苦涩,从喉咙烧过食道,一路烧进胃里,呛得她咳咳两声,涌出些许生理性的泪珠,脸上也烧上两团红霞。
可沈澜还嫌不够似的,满腔郁愤难发,望着两岸青山,只一口一口往下灌酒。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饮了几口,她满心苦涩,提着酒壶回望裴慎,乃至于船外众人,只觉尽是可憎可恶之辈,又抬手灌下一口烈酒。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他乡之客!他乡之客!
“行了!别喝了!”裴慎劈手夺过她手中酒壶,只蹙眉道:“好端端的,作此借酒浇愁之态做甚!”
沈澜酒壶被夺,她不好酒,更鲜少饮酒,数口烧刀子下去,五脏六腑都暖和起来,偏偏人也晕晕乎乎,看什么都是旋转的。
见她双目含泪,身子发软,好似雨点桃花,薄粉无力,颤颤自枝头跌落,再不复方才牙尖嘴利的样子,裴慎冷哼一声,一把扶住她。取了大氅,只将她细细裹好,又将她打横抱起,出船而去。
此时孤月渐隐,晨星寥落,江面上薄雾四散,曙色熹微,唯见两岸青山如黛,半江秋水滟滟,一苇轻舟渡江而去。
第二日夜间,沈澜迷迷蒙蒙醒来,但见帐中昏暗,依稀可辨眼前熟悉的素纱帐,前些日子刚洗过,还泛着皂角清香。
这是如京桥的宅子。
还在苏州?裴慎没带她走吗?沈澜只稍加思索,便忍不住以手抚额,薄醉后头痛欲裂,她缓了缓,暗骂裴慎两句,便转过身,阖眼歇息,不欲搭理人。
裴慎原在房中坐着,只四处打量房中。面架衣架,斗柜方桌,一应俱全。可白墙苔痕遍布,窗户糊着密不见光的桑麻纸,桌子高低不平。
裴慎盯着马蹄四面屉方桌上的烛台,烛火幽幽跃动,只是上头的灯油分明是豆油,燃起来散着一股臭气。
这是小门小户常用的灯油,只因燃起来有异味,稍有钱些的人家便不用。
他又想起方才潭英来报,只说厨房里俱是些破罐烂碗,米缸子干净的耗子都不住。
裴慎脸色越发难看,恰在此刻,他听闻帐中似有动静,猜测约摸是她醒了,便起身道:“既醒了便起来,将醒酒汤喝了。”
沈澜头疼得很,拂开纱帐,欲起身下床。
见她不说话,只一味逞强,裴慎难免又气,只讽刺道:“怎么?从前惯来会支使我,如今竟成了锯嘴葫芦?”
这是想起沈澜头一回逃跑,被他带回来后,三言两语便支使他去找衣服。
沈澜难免嗤笑:“裴大人可真够有趣儿的,竟巴巴凑上来要我使唤你。”
裴慎被她一噎,暗道她这气死人不偿命的功夫,倒真是越发精进了。便冷哼一声,恼恨道:“莫要胡说八道,我何曾凑上来任你使唤?”
沈澜瞥他一眼,浅笑道:“既然如此,便劳烦裴大人待在房中。”
裴慎微怔,复又蹙起眉来。他若听沈澜的话,待在房中,又是听她使唤。可若不待在房中,出门离去,岂不是遂了她的意?
裴慎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恼极了她这张伶牙俐齿的嘴。
只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何必与她置气,不过是她被抓之后无能为力,只好借机发泄怒气罢了。
思及此处,裴慎便笑道:“我不与你饶舌,天长日久的,你总有低头的时候。”
沈澜一口饮尽醒酒汤,闻言只冷笑一声:“裴大人想错了。我做丫鬟的时候向你低头,是为了脱去奴籍。上一次被你抓回来后向你低头,是为了让你卸下防备,如今我便是向你低头,你也不会再信。既然如此,我又不是天生的贱骨头,何必折了自尊伺候你!”
语至此处,只怆然一笑,洒脱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说罢,扔下手中茶碗,径自入帐歇息去了。只留裴慎瞠目结舌立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
1. 古人对名很尊敬,不轻易称名,于是大多称字。所以女主直呼裴慎名字,显得不怎么尊敬。
但是明代比较特别,登入仕途后,称号,不怎么称字了。即使称字,也仅称一字,下面用翁、老承之,稚子幼生,也无不如此称呼——《明代社会生活史》
如果按照这样的说法来写,男主二十来岁就得被人称翁、称老,太奇怪了,所以我还是按照大家常用习惯,私设为表尊敬,称字,或者称号,不加什么翁、老。(上了年纪的才加)
2.“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俱是他乡之客”出自《滕王阁序》
第52章
裴慎累世勋贵出身, 进士及第, 加之仕途顺遂,年纪轻轻便大权在握, 素来只有旁人顺着他的, 何曾有人敢这般忤逆。他一时生恼,正欲上前,门外忽传来叩门声。
裴慎瞥了眼隐隐绰绰素纱帐, 见美人横卧, 薄被半搭, 似是醉后欲眠的样子,不由得轻哼一声, 只暗道稍后再来寻她算账。
“何事?”出了门,裴慎问道。
敲门的潭英立在庭中, 略有些为难, 拱手道:“大人,今日半下午有个小厮来敲门, 见是我等开的门,便自称找错地方,离开后又在附近探头探脑,鬼鬼祟祟,我等便将他扣下了。”
裴慎略一思忖,便冷声道:“是杨府来人?”
潭英讪笑一声:“原想着也不甚要紧,便打算稍后再禀报此事。”
自然要等裴慎从房中出来再说。万一人家夫妻两个正床头吵架床尾和,他莽莽撞撞前去禀报,岂不是好没眼色。轻则吃一顿排头, 重则在裴大人心中落下个不知轻重的坏印象。
“可是杨惟学来了?”裴慎问道。若不然, 谭英绝不会莽撞将他唤出来, 更不会开口就提及杨府小厮。
谭英点头道:“大人果真聪明。”
裴慎笑骂道:“少拍马屁!”
谭英笑了两声,拱手道:“大人,许是那小厮被我们扣下,杨惟学久等不到消息,便干脆带了几个长随亲自前来。如今正等在府外。”
闻言,裴慎神色发冷,只大步疾行。
见他面有薄怒,谭英心里发虚,只欲言又止,可眼看着裴慎距离门口只有几步路了,谭英一狠心,张口道:“大人,那杨惟学说是来拜见王姑娘的父亲。”
裴慎脚步一顿,心知这是沁芳又编排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面色含霜,只冷笑一声:“开门。”
两名守在门后的锦衣卫只将乌木门打开。
听见动静,杨惟学循声望去,但见有一男子负手立于门前。出门在外,穿得不甚华贵,不过是内着素白中单,外罩细葛窄袖团领袍,腰佩荔枝素带,方胜络子悬着个竹叶青香囊。
此人虽衣着不显,可清贵磊落,气度沉严,浑然不像个盐商,倒像是个世家公子哥,还是个久居上位,常年发号施令之人。
杨惟学正觉奇怪,气度对不上,年纪也对不上。莫不是来得不是王姑娘的父亲,是其兄长?
思及此处,杨惟学整了整衣衫,拱手作揖道:“敢问这位兄台尊姓大名?”
裴慎只打量了他几眼,暗道也不过如此。这杨惟学着粉底皂靴,穿玉带白暗流云纹缂丝云锦直身,腰上拿沉香色双穗丝绦系着个墨玉葫芦,外罩织金玄色一口钟鹤氅。
打眼一望便知道,是绮罗锦绣养出来的膏粱子弟,生得倒是平常,不过是占了几分面白的便宜罢了。
裴慎暗自嗤笑一声,负手闲立,朗声笑道:“可是杨惟学杨兄?”
杨惟学微怔,不知此人为何识得自己,便拱手作揖,开口笑道:“正是在下。”语罢,又问道:“兄台如何识得我?”
裴慎轻描淡写道:“内子曾提及过杨兄。”
内子?杨惟学一时愕然,已隐隐意识到不好,只勉力强忍着,一字一顿问道:“敢问兄台可认识王览王姑娘?”
裴慎望着杨惟学脸色发白,惊怒交加的样子,心中非但不喜,竟恼怒起来。此人待沁芳,果真是有几分情意的,否则何至于听了他一句“内子”,便这般失态。
裴慎强忍着怒意,蹙眉道:“杨兄慎言,内子名讳,岂可宣之于口?”
杨惟学如遭雷击,只喃喃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见他这般,裴慎不由得心中快意。负手闲立,好生欣赏了会儿杨惟学的脸色。
那杨惟学分明已是失魂落魄,人也怔怔的,稍缓了一会儿这才抬头道:“她说她父亲要将她送去做妾,她不肯做妾,这才逃跑的。”
裴慎冷笑,暗道沁芳此人,满口谎话,惯会骗人,只他嘴上道:“内子与我情意甚笃,不过是不愿归家,随口寻个理由罢了。”说罢,竟还好声好施礼:“内子蒙骗了杨兄,我代她向杨兄致歉。”
杨惟学骤然听闻情意甚笃四字,只觉心里头怅惘难当,垂头丧气,再不复来时意气风发的样子。
裴慎还嫌不够,只笑道:“不瞒杨兄,内子顽劣,不过与我吵了几句嘴,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孤身辗转千里,若不是杨兄庇佑,只怕她途中多有波折。”
语罢,又道:“杨兄于内子多有照料,明日我备下酒菜,还请杨兄赴宴,容我谢过杨兄。”
裴慎见杨惟学待沁芳有情谊,心里正恼恨呢,哪里是要宴请杨惟学,不过以主家的身份提醒他罢了。
见他字字句句不离内子二字,杨惟学哪里受得住?只暗道罗敷有夫,自己与佳人终究有缘无分,心中难免失落。可偏偏当着人家丈夫的面,竟还怀揣着这般想法,便是他平日里再浪荡不羁,也觉得自己不当人子。
杨惟学心中又是失落,又是羞愧,哪里肯来。便连连拱手道:“兄台客气了,我与尊夫人虽于沧州相识,却不甚相熟,不过萍水相逢罢了。”
裴慎心知肚明这杨惟学不过是怕自己得知沁芳与旁的男子相熟,迁怒她,这才改了口风,说他与沁芳萍水相逢。
可越是如此,裴慎便越发恼怒。若非心生爱慕,何至于处处替她考虑?
裴慎难掩怒气,只冷声道:“也罢,我等明日便要启程归乡。山长水阔,此后再不复见。”语毕,只对身侧低眉颔首的谭英道:“且取白银百两赠予杨兄。”
谭英微怔,暗道这也太折辱人了。
待他从袖中取出银票,一抬头,果真见杨惟学神色黯然,魂不守舍。
“杨公子。”潭英咋舌,心道此人也算是个俊杰,看上哪个女子不好,偏偏看上裴大人爱妾,何苦来哉。
潭英暗叹两声,只将银票递过去。
杨惟学也是大家公子出身,何曾看得上纹银百两,便推辞道:“我不过是帮尊夫人介绍了个靠谱的中人罢了,一文未花,无功不受禄。”
夜色里,裴慎神色冷淡:“萍水相逢之辈,杨兄都肯伸出援手,可见杨兄恩义。此恩此德,无以为报,还请杨兄务必收下。”
一番话下来,杨惟学神色黯然,心中怅惘。他心知肚明,此人强要他收下这笔银钱,便是要将他与王览间的恩义情谊一笔勾销。
便是日后再相逢,他既已收下了百两纹银,又还有何颜面去见王览呢!
可若不收,岂不是明晃晃告诉此人,他待王览有意。届时恐连累了她。杨惟学左思右想,到底黯然叹息一声,接过银钱,拱手告辞离去。
一场情意,以百两纹银尽数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