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今日, 八月十五, 恰逢中秋,杨惟学参考乡试的最后一日, 沈澜正取了银子要出门去贡院迎接他。
友情是需要培养的。要想让杨惟学照拂她, 就必要在对方连考九日,出了贡院后头脑昏沉,身体虚弱之时, 倍加关怀。
沈澜刚开门, 竟见有一妙龄少女着白棱扣衫, 天青杭缎罗裙,盘头揸髻上插着一排银小簪, 在旁探头探脑,忸怩不安。
是吴小娘子。
沈澜暗道不好, 正要回身阖门, 谁知那吴小娘子见她欲逃,竟直直追上来, 怒问道:“你跑什么!”
无可奈何,沈澜转身作揖:“吴姑娘可有事?”
吴娇娇脸皮薄,不过是前几日被家中母亲责骂了一顿,只说沈澜非是良配,叫她不必再想,心中郁郁,方才出家门散散心。
可他见了自己竟转身欲走,吴娇娇难免羞愤,忍不住板起脸, 牙尖嘴利道:“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见了我便逃?”
沈澜不愿得罪房东女儿, 只笑道:“我方才不曾看见你,只是想起出门没带钱,正欲回家去,哪里就是逃跑了?”
吴娇娇只冷哼一声道:“真不是要逃?”
她生得俏,刁蛮起来也颇为可爱,沈澜便好生哄她:“自然不会骗你。”
“好!”吴娇娇昂起头,娇声道:“你若胡说,只管叫巡抚将你斩了去!”
巡抚?
沈澜一怔,脸色略略发白。只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难免多思多虑,只听个巡抚二字便想到裴慎,当真是草木皆兵。
她定了定心神,笑问道:“什么巡抚?”吴娇娇不是官宦人家出身,怎会张口闭口巡抚?
吴娇娇哼了一声,只觉此人竟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还不如自己聪明呢!
她昂起头,笑道:“我阿哥回来告诉我的,只说茶馆里说书先生现如今不说什么岳武穆了,改说俺答败走山西,巡抚受赏京都。”
山西,巡抚。
这两个词凑在一起,直叫沈澜心中发颤。
她掐了掐自己掌心,勉强镇定道:“哪个茶馆编出来的戏文,胡诌扯上巡抚,也不怕被定罪?”
吴娇娇吃吃笑起来:“哪里就要定罪了!那说书先生动不动便说宰相的千金,皇帝的女儿,那皇帝宰相要将说书的都抓起来不成?!”
沈澜苦笑,这吴娇娇听不出重点,无奈,她只好直白问道:“是在哪家茶馆里?我闲来无事,也去坐坐。”
吴娇娇张口便道:“万春茶馆呀,那说书先生昨日才开始说的。”
昨日才开始说的?怪不得沈澜前些日子都不曾听闻。想来是刚刚编出戏文来。
沈澜心急如焚,一得到答案便想走,偏偏吴娇娇还在痴缠,沈澜寒暄了几句,终于甩掉了吴娇娇,直奔万春茶馆而去。
一入茶馆,只随意点了壶万春银叶。沈澜跟着裴慎,也算久经富贵,一尝便知道这壶万春银叶,不过是普通野茶。想来是那店家假托贡品之名,挣些银钱罢了。
就在她脑中胡思乱想之时,台上的瞎先生醒目一拍,张口便唱道:“胡儿铁骑豺狼寇,烧杀掳掠不罢休。”
“一声边报如雷霆,愁云似怖罩燕京。”
“原是那俺答百万大军下燕京,直激得满朝文武慌张难定。”
台下看客俱是精神一振,这瞎先生只一亮嗓,便得了一声好彩。
沈澜饮了口茶水定神,只听那瞎先生继续唱道:“武将魂难定,文臣魄也昏,唯一个书生挂帅印,退贼兵。”
“诸位道那白面书生是谁?”瞎先生一记醒木拍下,众人均竖起耳朵,只听她道:“且容奴歇息一二。”
沈澜一口气噎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她从袖中掏出十文钱,正要扔上台,却早已有心急的茶客扔了铜钱上去。
“爷赏你!快唱!快唱!”
“茶博士呢!快给先生上一盏万春银叶润润喉!”
“接赏!快唱呀!”
一时间,铜钱如雨,落地纷纷。
那瞎先生眼睛看不见,耳朵却灵,只在心中算了算这铜钱量,便心满意足地啜了口茶水,继续唱道:“书生本是跨马游街状元郎,进士及第好文章,赴任山西巡抚心不慌,出宣府斥退那黄河浪,抖银枪斩贼寇在当场。”
“好!”
“当赏当赏!”
台下一片叫好声,一时间又是铜钱纷纷落地。
沈澜此刻已是心神大震,状元,山西,巡抚,这三个条件加起来还能有谁呢?
裴慎竟已击败了鞑子。
那瞎先生得了赏钱,越发来劲儿,只开了嗓子唱道:“一弯月儿照九州,击胡虏,拒贼寇,直杀得九边血染流。”
“捷报传至燕京府,巡抚解去皇帝忧,痛饮庆功酒,献俘前门楼,银枪上人头血淋淋挂,囚车里鞑靼……”
此后那瞎先生唱什么,沈澜已不知道了。
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裴慎回京了。
然而此刻,裴慎并未在京都,他向陛下告假,只说要代父回南京祭祖,人却已在漕船之上。
江南乃财货赋税重地,年年自湖广、吴中等地压解进京的漕粮高达百万石。
故而运河之上,黄船、漕船月月都有,且因是官船,运河关卡畅通无阻,甚至可以昼夜行船,从京都途经沧州、扬州,直至苏州,只需半月功夫即可。
裴慎便搭了漕船,直往苏州而去。
此时已是八月十五,中秋月半,他不与家人团圆,却在水路上奔波劳碌,思及此处,裴慎只冷冷一笑。
漕船上自然有个锦衣卫随侍左右,见裴慎心情不好,便取了月饼来。
“大人且尝尝,”锦衣卫管档千户潭英取了个嫦娥奔月的椒盐素油五仁月饼来分润。
裴慎接过月饼,笑道:“这嫦娥印得尚可,是致美斋的手艺罢。”
潭英便笑道:“想着中秋要在船上过,临上船前遣了小子去买的。”
裴慎取了一块,温声道:“辛苦了。”
潭英低声道:“大人哪里话?若非大人帮忙,指挥使这一遭恐怕过不去。”一朝天子一朝臣,陆指挥使一倒,他们这帮老人哪里能有好下场。
“指挥使福缘深厚,我不过略尽绵薄之力罢了。”裴慎笑了笑。
见裴慎性子温和,潭英又感念他帮忙,犹豫片刻,到底劝道:“大人,苏州城的百户既已查到那人所在,只叫他将此人押解进京便是,何至于劳动大人千里去寻?”
裴慎望着茫茫江面,只觉明镜清寒,一江霜白,两岸荻花瑟瑟。
他赏了会儿景,这才道:“她性子极倔,若被人绑了,必定要想法子逃脱。千里之遥,处处都是机会。唯我去,她方会死心。”
潭英心细,只笑道:“观其言察其行,此人的确精明。如今八月秋闱,遍地都是士子租赁房屋备考,她赁一栋小院半点都不显眼。”
语罢,又骄傲道:“只可惜,千算万算,到底逃不出锦衣卫法眼!”
快马加鞭,八月初五找人的消息传到苏州,锦衣卫即刻动作,去数得上号的官牙、私牙处遍查一月内苏州租赁房屋的契约。
共计查得一千三百余人赁屋。
既然租赁房屋的大半都是士子,那么这些人是必要参考乡试的。
八月初九,乡试开考。
锦衣卫即刻录下乡试参考名单,共计一千六百余人。
只拿名单两相对照,发现其中.共有一百五十人租赁房屋却未曾参考乡试。
保险起见,锦衣卫不曾剔除拖家带口的、当地人、行商的等等,只消一位百户,遣动自家小子,先叫手下人看过画像,再分头寻至这百余人住处,一人盯梢一户,只消擦肩而过看上一眼,便知道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三日功夫,便尽数查验完毕。
若运气好些,盯梢一日便能遇见沈澜出门。只可惜锦衣卫运气不太好,又或者是沈澜谨慎,生生到了第三日才遇见沈澜出门采买蔬果。
此时已到了八月十二,一人双马八百里加急,将消息传回来,也不过三四天。
如今八月十五,裴慎接到消息,夤夜登船,直往苏州而去。
作者有话说:
1.明代,出现了很多反映时事的戏剧作品。如张居正死后不久,就有人以张居正的事编成戏文,“传入禁中”。所以裴慎的事被商人乐户编成戏剧,一点也不奇怪。
2. 明代中后期信息流传速度很快,妇女骂人也随手拿当时人人熟知的例子,如“活邢敖”之类,而这个邢敖,就是当时刚刚被处决的盗犯。
所以吴娇娇骂沈澜,说她撒谎就要让巡抚砍了她的头,也不奇怪。
一二两条均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3. 胡儿铁骑豺狼寇出自戏剧《生死恨》
4. 一声边报如雷霆,愁云似怖罩燕京改编自戏剧《穆桂英挂帅》
5. 斥退那黄河浪改编自戏剧《桃花扇》。
第49章
深一脚, 浅一脚, 跌跌撞撞回到家,沈澜失魂落魄地阖上门, 怔怔地立在院子里。
日暮西山, 残霞夕照,庭中青石板似熔金,唯石缝里几株野草尚有几分浮翠。
盯着那几株顽强破土的野草看了半晌, 沈澜这才定了定心神。
既然裴慎的戏文已经传出来了, 至少证明对方必定早已回了京都。此刻恐怕已腾出手来寻她了。
到底要不要离开苏州?
沈澜一时间略有几分犹豫。或许原本裴慎不曾发现, 可她动了,反倒引人注目。保不齐那瞎先生唱的戏也是为了打草惊蛇, 好叫她仓皇出逃,露出破绽。
可若不动, 万一裴慎已查到了她在苏州, 岂不是原地等死。
一时间,沈澜竟坐困愁城, 两相为难。
她原地思索了一会儿,整了整衣衫,径自出门去找东西吃。
再走远一些,入了巷,有家象棋饼铺,专卖棋炒,细腻的重罗白面揉成面团,只拿香油烘烤,切成棋子般的小块, 略炒制一二, 撒上黑芝麻。一口咬下去, 又酥又脆,还泛着面团特有的麦香气。
沈澜花上十文买了一份,只拿竹纸包着,闲来无事便拈上一块塞进嘴里,细细咀嚼。
恰逢中秋佳节,各家要团圆赏月,四处送节礼,主子赏奴仆、学子送馆师,东家赏伙计,店铺们纷纷送账帖,债主盈门讨欠款,欠债的躲中秋……人人都有事忙。
独独沈澜,咬了口棋饼,慢悠悠往巷子里走。
“罗哥,她怎么老往偏僻地方走啊?”跟踪沈澜的一个锦衣卫力士蹙眉道。
罗平志一面远远缀着沈澜,一面琢磨道:“管她去哪儿,跟上去便是。”只要别让她走丢,安安生生等到上头人来,任务也就完成了。
两人便继续装作归家的兄弟,一路闲聊,一路缀着沈澜。
走了一段,那力士迟疑道:“前面是个丁字巷口,越走越偏了。她该不会是发现了我们,要逃跑吧?”
罗平志一顿,摇头道:“浑说什么!我们这几日每日盯梢都叫不同的人来,没有一个熟面孔,她不过一个闺阁女子罢了,哪里会想到。”
语罢,为了安全起见,到底开口道:“你速速去叫几个小子来,这里出口拢共也不过七八条巷子,叫他们守在巷子前,给我盯紧了!”
那力士得了吩咐,转身就走。
罗平志便稍微等了等,见前方巷子处没人了,即刻跟上,谁知刚走到巷子中间,沈澜又从巷口折返。
罗平志即刻转身,对着眼前人家砰砰敲门,嚷嚷道:“躲什么躲!直娘贼的憨卵!快给你爷爷出来!”
凶神恶煞,一看便是中秋来讨债的债主。
沈澜瞥了眼罗平志,见他这般凶恶,即刻低头,加快步伐,匆匆离去,不愿沾惹这光棍。
余光瞥见沈澜出了巷子,又骂了几句,惹得左邻右舍纷纷大门紧闭,罗平志这才匆匆去追沈澜。
此刻,沈澜已咬着棋饼,出了歪七扭八的小巷,慢悠悠走在街上。
苏州城乃江南水乡,人家尽枕河,沈澜只闲逛了一会儿,又等了等,终于等到了一艘归家的小船,沈澜拦住小船,只说要回盘门外如京桥,叫船家送她。
那船家得了钱,哪里有不肯的道理,即刻称篙摇橹,碧波之上,小船飘飘荡荡。
沈澜立于船头,转身回望,这会儿已是月上柳梢,泰半人家都早已归家团圆,街面上稀稀拉拉,只见三两闲人悠悠走动。
沈澜望了望,见后方似乎无人跟着自己,便转身向前看去。
没过一会儿,前方河道上便出现了一艘小船,黝黑的船夫撑着竹篙,着宝蓝直缀的客人坐在船舱里,捻着二两花生米,悠哉悠哉饮了口酒。
沈澜见状,只道:“船家,前方转弯,不去如京桥了,往另一个方向走。”
那船家一愣,只是沈澜掏出了铜板,管他去哪儿!便顺着沈澜的指示,与前方那艘船分道。
沈澜悠闲立了一会儿,见前后方都没有船只,只是岸边街面上还有行人。
沈澜又叫船家快着些,只说自己急着赶路,那船家得了钱,只在心里骂她多事,手上到底卖力。
小船顺流而下,自然比行人快。两岸行人俱被甩脱。
没过一会儿,河道拐弯处又绕出来一艘小舟。是个晚归的船夫,撑着空船往家去。
沈澜只立在船头笑了笑,又出钱叫船夫往如京桥去。
这么一通闲逛下来,待沈澜回返如京桥,已是明月高悬。
沈澜进了院子,将门阖上,只咬着最后一块凉透了的棋饼,兀自冷笑一声。
她折回巷子,便有人在巷子里追债。她上船,前方就有船客游览风光。她与前船分道,尚有两岸行人悠闲夜游。她令船只加速甩脱行人,又有船夫撑船归家。
沈澜哪里还意识不到,自己已被盯上了。
能有能耐这般遮掩,小心谨慎的,绝不是普通把棍恶少,必定是裴慎。
沈澜一时齿冷,又不知自己哪里露了破绽,竟让裴慎甫一回京便寻到了她。
她心里发沉,匆匆进房,微微支开柳叶窗,只拿余光一瞥,便见窗外河道上有一艘小船泊着。
沈澜心知肚明,恐怕不仅是窗,门口,乃至于墙外,俱有人守着。
这般周密,当真是插翅难飞。
她佯装立在窗前赏景,赏了一会儿,似有些冷意,便合上窗,只熄了灯,坐于桌前,苦思冥想对策。
这帮人手腕老道,精于跟踪,若沈澜真是个深闺女子,必定看不出有人盯梢她。就算是如今,沈澜也没确凿证据有人跟踪她,不过是有了些苗头罢了。
思及此处,沈澜叹息一声,只倒了一盏冷茶啜饮。
这群人明明盯上了她却不发动,多半是在等上头的命令,或者是在等裴慎到苏州。
……裴慎。沈澜摇摇头,只自嘲一番,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裴慎是个什么性子,她还能不知道吗?
此人权欲极重,这会儿恐怕是在京都四处交游,或者忙于战后受赏。怎会为一妾室,千里迢迢南下苏州?多半是要叫人将她捉住,送往京都。
无论是什么情况,这些人虽防守严密却尚未动手,还有机会。
沈澜定定神,铺开细布薄被,拂下素纱帐,兀自昏沉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沈澜开窗通风,见昨夜泊着的小舟已消失不见,河道上到处都是舟船,早已分不清是哪艘。
沈澜心中越发沉重,只暗叹对方心细。她赏了会儿景色,笑盈盈阖上窗户,兀自出门去寻杨惟学。
沈澜走了一段,悉心留意之下,方觉身前身后尾巴重重,心知昨日试探恐怕已让对方起疑,加紧了跟踪。
实则如今最好的办法是闭门不出,缓和数日以麻痹对方,再寻机逃跑,可沈澜不知他们何时发作,正要争抢时间,哪里敢用这般办法?
她慢悠悠闲逛,终于到了虹桥杨府。
杨府乃苏州大族,门口三座进士及第石牌坊,东面临街,占地七进,朱漆兽首,堂宇宏邃。
没有拜贴,冒昧前来,可府上门子知道他是家中少爷好友,便恭敬道:“王公子,少爷昨日考完,只在家中睡了个昏天黑地。老爷叮嘱了,只说一应事务无需扰他。”
沈澜心知乡试连考九日,铁人都要补眠的。便取了一两银子掩于袖中递给他,只笑道:“若你家少爷醒了,只说我曾来拜访他。”
那门子欢欢喜喜地应了。
见状,沈澜这才转身离去,又四处闲逛了一会儿,实在寻不到脱身机会,这才无奈放弃。
第二日,沈澜照旧出门闲逛,可这群人心细,盯得极紧,她心知自己若跑了,不消一时三刻便要被人追上,届时撕破脸皮,叫这些人抓了,反倒再无逃跑余地。
无可奈何,沈澜只好暗自等待机会。
过了一日,八月十九,一大早,杨惟学便登门拜访。
杨惟学年富力健,昏天黑地睡了两日便缓了过来。又听闻沈澜来拜访过他,这才一大早便登门。
他敲开门,见沈澜今日着细葛直缀,青衫落拓,眉眼风流,便拱手笑道:“览弟这气色是越发好了,不像为兄,连考九日,如今是神思昏昏写时文,两眼黑黑见来人。”
沈澜轻笑。心道此人戏谑旁人也就罢了,自己也不放过。便顽笑道:“杨兄说笑了,如今龌龊不足夸,明朝看尽长安花。”
杨惟学被她逗笑,便正色道:“多谢览弟吉言。为兄若有跨马游街的一日,必叫览弟旁观。”
沈澜一时愕然,笑骂道:“你跨马游街,风光至极时我不看,偏要看你被榜下捉婿,慌慌张张,夺路而逃!”
语罢,两人齐齐大笑起来。
只弄得不远处撑船的罗平志咋舌不已,只暗自将这些话记下来,届时还得学舌给上头人听。
两人笑了一阵,杨惟学道:“览弟寻我可有事?”
沈澜笑盈盈道:“考完了,我怕你一味操心何时放榜,便想着约你出去游玩一二,也好散散心。”
杨惟学心中一热,只觉这朋友当真没交错。便朗声笑道:“九月才放榜,如今我有的是时光好消磨。”说罢,只将手中川扇往外一指,便携沈澜出门去。
“这阊门乃苏州城内一等一的繁华地。”杨惟学一个土生土长的苏州人,于苏州风物自然信手拈来。
听他言,沈澜环顾四周,大块青石砖铺地,街面宽阔,可容五车并行,桥下一泓河水,游船如织。两侧亭馆密布,辐辏纵横,旗幌林立,密无间隙。
“览弟可要进去看看?”杨惟学指着金福星画帮的旗幌问道。
沈澜见内里有几个直缀文人取了画正在交谈,只好奇道:“此地可是卖画的?那吴娘子家里似乎也是开画帮的。”
“不错。”杨惟学点头:“常有商贾中人市画。”语罢,又往前走了几步,是家骨董铺子,名唤清鹤斋。
沈澜见那楹联上提着“小门面正对三公之府,大斧头专打万石之家”,便笑道:“这铺子口气还挺大。”竟将客人定位在非富即贵的三公之家。
那杨惟学便笑道:“览弟不知,近来苏州兴起了新风气,只说苏州人,玩骨董,试新茶,方是透骨时样。”
沈澜只猜测约摸是新潮的意思。
杨惟学又笑道:“这家店叫清鹤斋,不仅贩骨董,想来也卖案头清玩,陆于匡的玉马,赵良璧的铜器,汪中山的玄香太守墨俱是名噪一时。览弟若有意,便进去看看。”
“囊中羞涩啊。”沈澜感慨道。
杨惟学竟大笑起来:“又不是什么贵价玩意儿,览弟若喜欢,我赠你一件便是。”
沈澜摆手道:“无功不受禄。”
见她执意退拒,非是为了得好处才凑上来的,杨惟学心中越发欢喜,只带着她一路看,一路吃。
上金阊书林看了几本《鼎镌玉簪记》、《东西晋演义》,去藏珠楼吃了碗仙人粥,阁老饼,口舌大动。再去胡家酒肆用赢杯品尝名噪一时的谷溪春。
一日下来,沈澜被杨惟学带着四处赏玩,只觉秋日风光,八方风物,荟萃苏州,果真是锦绣膏腴之地,不同凡响。
一连三日,沈澜俱玩得尽兴而归。
此时已是八月二十二,她日日卯时出,酉时归,眼看着盯梢的人已不像前些日子那般警惕,沈澜便知道,机会来了。
作者有话说:
1. 棋炒是明代小吃。
2. 陆于匡的玉马,赵良璧的铜器,汪中山的玄香太守墨这些都是明代比较有名的东西。
以上两条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3. 中秋节很多店铺要平账,所以很多人讨债、躲债,不仅年关难过,中秋节也很难过啊。
4. 明代苏州多管书画店叫画帮。
5. 骨董是古董的旧称,不是错别字。大家可以简单理解为通假字。骨董从宋代用到清代,直到明末才出现古董。
第50章
八月二十二日, 沈澜与杨惟学白日在外游玩, 及至半下午,沈澜提议道:“杨兄, 前些日子你不是说要去石湖放舟, 今日天色晴朗,不若你我同游石湖?”
杨惟学自然无有不可,笑盈盈应了, 又道:“览弟且稍待, 容我取些笔墨, 且上湖心作画去!”
沈澜略一思忖便应了。
稍顷,杨惟学便带着一个小厮来了, 那小厮穿一身细布短打,拎着画箱和一把榉木官帽直背交椅。
石湖位于苏州虎丘、吴中两县中间, 绵延数里, 正值秋日,湖光山色映残荷, 别有一番趣味。
三人一同上了艘小舟,一路往湖心而去。
没过一会儿,沈澜便望见三两小舟现于湖心之上。
约莫是怕她发现,又觉得沈澜总不能从湖心消失,这群人便只远远缀着。
“览弟快瞧,那里便是行春桥,八月十七可见石湖串月之景。”语罢,杨惟学惋惜道:“只可惜如今已是二十二,错过了。”
沈澜瞥了眼桥上行人, 笑道:“不可惜, 下一年我再与杨兄游览石湖便是。届时你我同上行春桥。”
杨惟学便也大笑起来。
见他心情不错, 沈澜反倒苦下脸来,重重叹息一声。
“这是怎么了?”杨惟学蹙眉道:“览弟可有烦心事?”
沈澜为了促进她与杨惟学感情,生生陪玩三天,如今眼看着火候到了,正要开口。谁知杨惟学突然笑道:“且让为兄猜一猜,可是为了生意一事?”
沈澜微怔。
杨惟学见她发愣,越发肯定自己猜测,只笑道:“当日览弟曾说要做时文生意,想来是要开办一家书坊,可这些日子来览弟只陪着我四处散心,不曾动作。为兄心中甚至感动,便想着今日作一幅《石湖游乐图》赠予览弟。”
沈澜只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杨惟学竟以为她囊中羞涩,故而要将他画作相赠,届时便可通过变卖其画作换银子。
怪不得前两天杨惟学还说要送她一件骨董,想来也是为了让她变卖。
萍水相逢,能得对方如此帮扶,沈澜焉能不感动?
人心都是肉长的,沈澜深呼吸一口气,只开口道:“杨兄赤子之心,倒是我枉作小人了。”
语罢,只凑近杨惟学,笑道:“杨兄且看,我这耳垂上有什么?”
这耳垂上能有什么?杨惟学一时纳闷,只凑近了去看。
白玉般的耳垂被朔朔凉风吹得略略泛红,杨惟学正要开口,只说自己带了件鹤氅,且问问她可要穿,话未出口,眼神一凝,竟见那耳垂上隐有一道圆形伤痕,内里的肉似是后来长出来的。
……伤痕?耳洞!
杨惟学大惊失色:“你、你……”
沈澜只拿手指抵在自己唇瓣上,示意他噤声。
杨惟学大受震动,一时间竟讷讷不语。
沈澜苦笑道:“杨兄可看见周围那几艘船?”
杨惟学人还有些发懵,只顺着她手所指方向望去,见几艘小舟远远飘荡在湖面上。
“看见了。”杨惟学缓过神来,蹙眉道:“这些船怎么了?”
沈澜苦笑:“不瞒杨兄,我本是扬州人士,父亲乃盐商,我生来貌美,父亲为了攀附权贵,竟要将我献给达官显贵做妾。”
杨惟学定了定神,问道:“哪个贵人?”
沈澜犹豫片刻,到底坦诚道:“两淮巡盐御史。”
“那些人便是我父亲派来抓我的,他们已盯上了我,只待我父亲一到,便要将我悄没声的带回扬州。”
语罢,哀声道:“杨兄,我实在不愿做妾。你我相交多日,还请杨兄帮我一回!”
杨惟学蹙眉道:“父女哪有隔夜仇?待你父亲来了,我便帮你说和一二。”
沈澜苦笑道:“杨兄,你若帮我说和,只怕我父亲动了心思,反要来攀附你杨家。”
“这、这……”杨惟学磕磕巴巴,又瞥了眼沈澜,见她眉眼多情,好似汪着一湖春水,又想起这几日两人形影不离,四处游玩,一时间,竟不复往日里的风流浪荡,只脸色微红,讷讷道:“你且安心,我自会与你父亲说的,必不叫你父亲将你送去做妾。”
沈澜急得半死,只一叠声哀求他,梨花带雨,西子捧心,好不可怜。
杨惟学才不过十九岁,哪里受得住美人这般哀求,到底无奈道:“也罢,你要我如何帮你?”
沈澜即刻低声道:“这倒也简单,杨兄只消唤两个船妓来撑船,届时我与那妓子换一换衣服便是。”
杨惟学略一思忖便明白了:“你这是要我与那妓子归你家,引开那些人,届时你好撑船离去?”
沈澜点头,为安他心,便道:“待我离了石湖,便去外头寻一民居暂且先住下,过了风头我便通知杨兄。”
哪里还要通知呢?石湖连通八百里太湖,而太湖横跨两省三州,一入太湖,这些人便再也追不到她了。
两人稍加商议,杨惟学便唤来船头与艄公谈话的小厮,只叫他去寻个船妓来,又低声道:“与览弟身形相似即可。”
那小厮素来机灵,闻言也不免傻眼,只望着自家公子与王公子,一时间讷讷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