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走了,潭英只暗自咋舌,心道本以为会见着大人勃然大怒,谁成想三言两语,百两银子便打发了对方,果真是高招。

  “潭英。”裴慎冷声唤道。

  走神的潭英一个激灵,拱手应道:“大人。”

  此刻月华渐浓,星斗漫天,裴慎站在漆黑夜幕里,披着满身霜色,冷声道:“罗平志此前来报,只说杨惟学与她把臂同游阊门、石湖等地?”

  “是。”潭英抬头觑了眼裴慎,见他神色冷淡,看不出是怒是恼,只好禀报道:“大人,那罗平志心细,已将这几日的事尽数记下。”

  裴慎原想着前尘往事,不必再提,沁芳多半是利用杨惟学罢了,可今日杨惟学登门,见他一脸怅惘遗憾,裴慎难免心生恼恨,此刻非要看看这些日子两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去拿来。”裴慎吩咐道。

  潭英点头称是,又低声道:“大人,今日抓住的那小厮恰是那日在石湖船上伺候杨惟学的那个。”

  裴慎明白,锦衣卫诈唬两下,这小厮只怕已将杨惟学与沁芳的对话和盘托出。恐怕那些话极是不利,否则潭英也不至于婉言提醒。

  他冷着脸道:“你只管去拿来便是。”

  没过一会儿,潭英便捧来一叠竹纸。裴慎立于院中,只借着月色细细翻看。

  “八月初二,杨欲寻王同游石湖,王拒之。”

  “八月十六,王登门拜访杨府,杨府闭门谢客,未见王。”

  裴慎神色稍缓,只继续往下看去。

  “览弟若喜欢,我赠你一件便是。”

  “今日作一幅石湖游乐图赠予览弟。”

  “览弟勿忧,为兄便是为了览弟也要考中这解元郎。”

  看到这里,裴慎已然生怒,只攥紧那竹纸,暗道这杨惟学果真是个傻子,沁芳不过利用他罢了。

  裴慎一面想,一面强忍着恼恨愤懑继续往下看。

  “待杨兄跨马游街时,我必定去看。”

  “下一年我再与杨兄同游石湖。”

  待看到一句“我落魄之时,能得杨兄一知己,也算不虚此生”,裴慎再也忍不住了,只怒喝道:“都滚出去!”

  潭英被骇了一跳,他与裴慎相识多年,从未见对方如此失态,连忙带着众兄弟退出院中,只守在墙外。

  裴慎攥着竹纸,大步上前,一脚踹开房门。

第53章

  沈澜宿醉过后, 便是喝下醒酒汤, 头也还晕乎乎的。这会儿正在帐中昏昏欲睡,忽听得房门巨响, 唬得她心脏一跳。

  沈澜蹙眉, 起身掀开纱帘,正欲探头望去,却见裴慎携寒风, 沾夜露, 满面怒容, 大步行来。

  “你做什么?”沈澜蹙眉道。气成这样,谁又招他了?

  她不过只着了件素白亵衣, 身量单薄,弱不禁风, 仰头望他的时候, 眉眼清盈,好不可怜。

  若是往日里, 见了这副场面,裴慎满腔怒气都要消解一二。可如今,他心头又恼又恨,又酸又妒,只忍着怒气,一一与她翻起旧账来。

  “我且问你,你与那杨惟学是何关系?”

  沈澜微怔,只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杨惟学,又怕裴慎去寻趁对方, 便开口道:“萍水相逢罢了。”

  “萍水相逢?”裴慎冷笑一声, 只将手中竹纸尽数掷在她眼前, 恨恨道:“你且好生看看,这便是你的萍水相逢?”

  纸张漫天飘洒,有几张跌落在床上,沈澜蹙眉,捡了一张来看。

  见那上头记载的,俱是何年何月何日,她与杨惟学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沈澜一时冷笑:“你派人跟踪我这么久,如今竟还恶人先告状。”

  裴慎一时微怔,怒道:“若非你自己跑来苏州,我何必派人找你?”

  被人事无巨细的跟踪汇报,这人竟还觉得是她的错?沈澜嗤笑,只觉与此人多言,当真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她拂下床上竹纸,径自入帐睡觉去了。

  裴慎见她这般桀骜不驯,越发恼怒:“沁芳,是我素日里待你太过宽和,由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我撂脸子。”

  沈澜索性背过身去,不理他。

  裴慎神色阴沉,见她这般,心中难免恼恨,只大步上前,撩开纱帐,单手搂住她的腰肢,径自将她从床上抱出来。

  “你做甚!”沈澜一惊。

  见她骤然腾空之下,连忙勾住自己脖颈,裴慎心中郁气稍缓,只冷声道:“叫你不说话!”

  沈澜大恨,只气得狠锤他一拳:“放我下来!”

  就她那点力道,裴慎嗤笑不已:“如今愿意说话了?”语罢,又冷声道:“我再问你一遍,你与那杨惟学是何关系?”

  沈澜冷着脸重复道:“萍水相逢之人,无甚关系。”

  裴慎哪里肯信,只当她维护杨惟学,不禁讽刺道:“你倒是好本事,不过一两个月的功夫,在外头竟连下家都找好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沈澜怒极,“你自己龌龊,看旁人也龌龊。”

  龌龊?被她以此等字眼形容,裴慎只怒极反笑:“那杨惟学难道不是你穿了襕衫,主动撞上去的吗?与他合作时文生意难道不是你主动提出来的?”

  裴慎越说越恨,只眼神森冷,一字一顿道:“我原以为你三番两次逃跑,是不愿给我做妾。却原来,是要去给旁人做妾?”

  沈澜如遭雷击。

  见她面无血色,满目凄惶的样子,裴慎万般滋味在心头,只不解道:“那杨惟学年过十九连个举人都未考中,家中也不过是苏州大族,连个爵位都无,样貌生得虽有几分风流,却也不过如此。功业、家世、样貌,桩桩件件不如我!你却偏偏引他为知己。”

  沈澜望着他,沉默半晌,忽然道:“他尊重我。”

  尊重?凡有几分体面,俱是给妻子的。裴慎只冷哼道:“你莫不是以为他会娶你?”杨惟学若知道她是瘦马出身,还是个逃妾,恐怕即刻便要撇清关系,哪里会八抬大轿迎她过门。

  沈澜摇摇头:“我与他相交,从不需担心惹怒了他便要受罚。我说不愿意游湖,他也不勉强。”

  裴慎嗤笑:“你扮成男子,他以为你是同届举子,自然不会强迫你。”

  沈澜一时生怒:“当日我曾对他说我是盐商之女,他心中恐有猜疑,我只怕是义女乃至于奴仆瘦马之流。”盐商们哪来那么多女儿好送,况且送亲女做妾到底舍不得。故而素来只有盐商买来奴仆歌姬瘦马,收养为义女赠予达官显贵的。

  “他心知肚明我身份或许有异,却依旧肯帮我一把。侠肝义胆,怜贫惜弱。”沈澜一字一顿道:“这便是他与你不同的地方了。”

  沈澜语及此处,心中已是大恸,只一字一句道尽心中不平:“他把我当个人看。我便引他为知己,有何不对?”

  若是方才,只要她说一句,不过是利用蒙骗杨惟学,裴慎也就不气了。可此刻,她这句话一出口,裴慎已是怒极反笑:“好好好,你引杨惟学为知己,那你我又是什么?”

  是什么?自然是主子和奴才。

  沈澜本就心头大恸,此刻,更是一字一句怆然道:“我自然是你养的金丝雀,放在房中的摆件,任你打杀的奴才。”

  她秉性桀骜难驯,如今终于知道自己是她主子了。裴慎本该高兴的。

  可此刻抱着她,一丁点高兴都无,只心里发空。半晌,冷声道:“妾通买卖,本就是个玩意儿,你说得倒也没错。”说罢,竟将她掼在柔软的锦被里,伸手便要去解她衣裳。

  沈澜惊怒:“你做什么!裴慎!松手!”

  见她拼命挣扎,格外抗拒,裴慎越发焦躁恼火,只单手压住她,神色沉冷,讽刺道:“且安心,我也不是什么人都要的,你既心里头有了知己,我可没兴致。”

  沈澜惊惶之下,眼中涌上泪来,只强忍着泪珠望着他。

  见她都这般了,竟还如此倔强,半滴眼泪都不肯掉。裴慎也不知怎么的,竟想起了当年在存厚堂,她挨了五杖的样子。

  俱是一般的倔。

  怎么就这么倔呢!裴慎恨恨起身道:“自己把衣裳解了。”

  “你要做甚?”沈澜强忍着哽咽,一字一顿道。

  裴慎没开口,只冷哼道:“你是什么国色天香的人物,以为人人都上赶要你身子不成?”语罢,拂袖离去。

  见他一走,沈澜只一下瘫软在床榻上,后怕不已。

  不过片刻功夫,裴慎便回来了。

  他随意取了香凳放在床旁,只将手中笔、墨、砚、口脂尽数放在香凳上。

  沈澜微怔,只擦干眼泪,冷冷望着他研墨、化开朱红的口脂。

  “你做甚?”沈澜隐有不好的预感。

  裴慎此刻不过是怒极反笑,实则心中怒火未泄,闻言便冷冷道:“杨惟学说过,要送你一幅石湖游乐图,是吗?”

  此刻的裴慎面容平静,神色淡淡的,反倒叫人害怕,沈澜不欲惹他,便开口道:“他以为我没钱,便想着将画赠予我,好叫我拿去卖罢了。”

  不解释还好,越解释裴慎越恼,只冷冷讽刺道:“他侠肝义胆、怜贫惜弱,我却是个铁石心肠的。”语罢,又冷声道:“将衣裳解了,去床上趴着。”

  沈澜微怔,裴慎这人说一不二,既说自己不会做那档子事,沈澜是信的。况且他并无虐待人的恶习。

  加之此刻的裴慎着实令人惊惧,沈澜不欲再惹怒他,便缓缓伸手,解开衣裳,趴在了柔软的锦被上,只蹙眉侧头问道:“你到底要做甚?”

  裴慎冷笑,只待墨研开,朱红的口脂尽数化开,他便取了一杆小狼毫,饱蘸浓墨,提笔作画。

  沈澜趴在锦被上,只觉背上略略发痒。她一时怔怔的,忽然明白裴慎在做什么了。

  他在折辱她。她说自己在他眼中是个物件,他便要自己尝尝真做个物件的滋味。

  黑暗里,沈澜睁着眼睛,愣愣地望着前方素纱帐幔。

  远离父母亲朋,孤身漂泊他乡,两度逃亡失败,前路茫茫未知。是她做错了什么吗?为何会沦落至此?又为何要受此屈辱?明明是个人,却躺在这里,活成了一个物件。

  裴慎一笔一笔勾勒着,沈澜只觉自己的尊严一步一步消解着。

  对于她这样的人,肉.体的虐待不过尔尔,精神的屈辱却堪称凌迟。

  沈澜的眼泪突然大颗大颗涌了出来。

  雪白的脊背上,漆黑的浓墨绘成虬曲劲瘦的枝干,朱红的口脂点染成了朵朵红梅,缀于枝头。

  雪中红梅图。銥嬅

  裴慎搁下笔,心中怒意稍去,冷笑道:“你既心心念念杨惟学,想来是见过他画画的,你且看看,这副雪中红梅图,与杨惟学的那副石湖游乐图,论起画技来,哪个高,哪个低?”

  沈澜哪里看得见背上的画,可她心知,裴慎问这话,无非是为了折辱她罢了。

  古有美人盂,今有美人纸,俱是些玩意儿罢了。

  沈澜抬起头来,面色平静,只眼中泪珠,一颗一颗,止不住地往下坠,好似红梅带雨,海棠泣露。

  裴慎见她这般,一时间怔怔的,原本想拿来折辱她的话俱堵在心头。

  沈澜却开口了,她亲手抹去了自己的泪珠,神色清淡道:“裴大人既然绘了画,何妨再提一句诗?”我父母教我读的第一首诗。

  裴慎愣愣地望着她,提着笔,只听她淡淡道:“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第54章

  沈澜只面色平静地望着他, 清凌凌的眼睛, 干净的好似雪山新泉,裴慎握着笔, 也不知怎么的, 竟顿在了原地,心头隐有几分酸胀。

  她生于泥淖间,却从不肯摧眉折腰。这副雪中红梅图, 被她这句诗一弄, 竟从折辱成了她清华自持的证明。

  裴慎喜她灵慧颖悟, 又恼她为何如此之倔,半句软话都不肯说。半晌, 只弃笔起身,沉着脸取了块棉布来。

  沈澜趴在锦被上, 已是八月底, 秋夜寒凉,雪白细腻的脊背暴露在夜色里, 触之微有几分寒意。紧接着,温热的细棉布铺陈在背上,有人替她细细揩拭脊背。

  擦去漆黑虬曲梅枝,再揩去鲜艳朱红的梅花。

  寂静的夜里,沈澜一言不发,只任由裴慎动作。裴慎也不曾说话,又或者是想不好说什么,怎么说,便只好报之沉默。

  一枝一枝, 一朵一朵, 连换了好几块棉布, 直至将脊背尽数擦净为止。

  “好了。”裴慎起身道。

  沈澜没理他,一言不发,只径自将薄被一卷,滚入被中,面壁睡去。

  见她这般,裴慎拿着棉帕,一时愕然。偏他此刻隐有几分心虚,情知自己做得太过了些。可一想起她说杨惟学是知己,说自己是她主子,心里难免生怒。

  万般心绪掺杂,到头来只恨恨将棉帕扔进铜盆,暗道且饶她这一回,左右她与杨惟学此生不复相见。说罢,便要脱靴去衣,上床就寝。

  夜色渐沉,一弯秋月,三两星子,窗外流水杳杳,波光滟滟。

  已是夜半,沈澜却突发高烧。昏昏沉沉里,依稀可听闻有人在唤她。

  “沁芳,醒醒。”

  “沁芳,沁芳。”

  紧接着是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沈澜已经顾不上了,她神思昏聩,四肢倦怠乏力,身子热得发烫,天与地都是昏昏暗暗,颠颠倒倒。在这样的沉沉浮浮里,朦胧可见旧时光景。

  和父母坐在暖白的地毯上拼乐高。踩着下课铃飞奔去食堂吃饭。高考完,学校漫天的试卷书籍纷飞如大雪。冒着大雨去和同学聚餐……那些压在心里,从未去想的画面,突如其来浮现上来。

  好似拼图,一块一块,拼凑成了那个恣意洒脱,鲜妍明媚的沈澜。

  不是如今这个神色惶惶,前路茫茫的丧家败犬。

  神思昏昧间,沈澜眼角似有一行清泪落下。

  见她整个人烧得厉害,好似胭脂晕红,晚霞尽燃,裴慎难免忧虑,只蹙眉道:“不是说忧思过度、心情激荡之下风邪入体,肺气失宣吗?为何已施了针竟还落泪?”

  一旁被锦衣卫连夜带来的大夫年过六十,穿着圆帽白靴,青布曳撒,腰系小皂绦,手提榉木药箱。闻言,只躬身道:“这位大人,我施针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哪里就能见好。至于这落泪……”

  老大夫瞥了眼眼前男子,琢磨了半晌,到底没敢开口说,这位夫人许是心中难过。只说道:“高热之下,人难受的厉害,落泪也是常有的事。”

  裴慎瞥他一眼,心知此人胡说八道。太医院里这般把戏,他见多了。

  “且开方罢。”裴慎道。

  那老大夫年过六十,自然是个中高手,从不泥于古方,正欲对症下药,便问道:“未免药性相冲,夫人近来可有用过什么香药膏丸之类的?”

  裴慎微怔,只面色如常,清清嗓子道:“前夜里饮过一坛烧刀子,方才身上沾了些墨汁、口脂。”

  那老大夫年过六十,自忖人老成精,什么稀罕事都见过了,何曾想到这深闺内宅的夫人竟会饮烧刀子,更想不明白什么叫沾了些墨汁、口脂?

  “这烧刀子是前夜饮的,想来无碍。只是此酒性烈,尊夫人本就体寒胃虚,日后还是少饮为妙。”

  裴慎自然点头称是,又道:“那墨汁是松烟墨,口脂是上等的紫矿胭脂,且片刻的功夫便洗去了。应当无碍罢?”他特意选了口脂,没用朱砂,便是怕朱砂性毒,沾在皮肤上,透骨而入。

  老大夫点了点头:“若是如此,倒也无妨。”女子用口脂不甚稀奇,至于那墨汁,约摸是打翻了罢。

  思及此处,老大夫便开了些麻黄、防风、荆芥,又加了安神的酸枣仁、茯苓,这才慢条斯理继续为沈澜施针。

  折腾了一宿,已至月落参横,雾散星隐。

  沈澜被人抱起来,强灌了一碗药,那药里许是添加了安神的东西,沈澜再度昏昏睡去。

  待她醒来,已是第二日半下午。

  “醒了?”裴慎进来,后头跟着个梳一窝丝揸髻的中年婆子,端着雕花漆盘,青花碗里盛着黑乎乎的汤药。

  沈澜一闻到这苦味就犯恶心,只将头撇开去,见她这般,裴慎便劝慰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喝了罢。”

  沈澜烧虽退了,人却倦倦的,只靠着个潞绸引枕,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想喝。

  那婆子是裴慎昨夜使人雇的,头一回见沈澜,见她西子捧心,翠眉颦蹙的样子,暗自咋舌。心道这是什么神仙人物,忒得漂亮。

  “你莫要胡闹,不喝药病怎么能好?”裴慎蹙眉。只取了青花碗,端过去递给沈澜。

  经过昨日那一场,沈澜整个人颇为倦怠,只陡生厌倦之感,加之病中疲惫,一时间连话都懒得与他说。

  沈澜不欲争辩,便接过药碗。药液入喉,苦得连心肝都颤起来。她皱着眉,强忍恶心,一饮而尽。

  正要将药碗放回去,下一刻,裴慎伸手,只往沈澜口中不知塞了个什么东西。

  沈澜微怔,略嚼了嚼,约摸是某种干果,甜滋滋的。

  “这羊桃蜜煎味道如何?”裴慎坐于床头,笑问道。

  沈澜瞥他一眼,未曾答话。也不知是从哪家果子行买来的,味道倒还不错。

  见她不语,裴慎只笑道:“你既不说话,想来味道尚可。若不然,必是要给我甩脸子看了。”

  沈澜瞥他一眼,见他眼底略略发红,胡须也已冒头,约莫是忙活了一宿。

  见他这般,沈澜只暗自嗤笑。哪里会忙到连净面的功夫都没有,分明是做给她看的。不过是见昨夜折辱的硬法子不成,如今便专使些怀柔办法叫她心软罢了。

  沈澜本该顺台阶而下的,假意和好,与他浓情蜜意一阵,再寻机逃跑。

  可她情绪堆积的太多了,两度逃亡,两度被抓,昨夜又被那般折辱,偏又梦见了许多旧时往事。心中难免疲惫,甚至隐隐有几分绝望。

  她目光愣愣望着前方,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她真的能逃出去吗?

  见她不开口,裴慎热脸贴了冷屁股,一回还好,两回三回的,以他的傲气,怎能忍,正欲发火,却见沈澜竟一言不发,取走靠枕,只倒头就睡。

  裴慎愕然,薄怒渐起,只冷声道:“出去。”那婆子惊慌之下,只端起漆盘,阖门离去。

  “起来说话。”裴慎站在床前,目光森冷。

  沈澜阖眼,她人恹恹的,望着裴慎生怒的样子,竟觉有几分好笑。

  没了行动的自由也就罢了,如今倒好,竟连不说话的自由都没了。莫不是要她做个提线傀儡,裴慎要她说便说,不许她说便不说。

  沈澜蒙上被子,不欲去看他。谁知她越这般,裴慎便越发恼怒,只恨恨道:“你果真是个没心肝的东西,我忙忙碌碌折腾了一宿,你倒好,惯给我撂脸子!”

  沈澜头晕乎乎的,只想睡觉,欲打发了他,便扯下被子,轻哼一声,开口道:“我是个没心肝的,你尽管趁着我生病挤兑我。”

  见她终于说话,裴慎也不知怎么的,竟松了口气,暗道从昨夜到如今,可算是开口了。

  他冷哼一声:“你这嘴甚是金贵,等闲不开尊口。我哪里敢排揎你?”

  沈澜人恹恹的,实在不欲与他争吵,便问道:“方才那羊桃蜜煎可还有?”

  裴慎微怔,只从袖中取出个纸包来:“少吃些。”病重之人,哪里好成日里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

  “是给你吃。”沈澜纠正道:“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

  裴慎捧着那纸包,生生被她气笑。他久居高位,何曾有人敢对他这般说话!

  他欲发作,半晌,又只揉揉眉心,暗道自己与她置气做甚,又不是头一遭知道她伶牙俐齿了。况且她正病重,也罢,且饶她这一回。

  裴慎心思既定,便开口道:“待你病情稍缓,我便带你去南京。”

  沈澜虽人发蔫,神思也稍显混沌,可基本判断能力还是有的,难免狐疑:“去南京做甚?”

  “祭祖。”裴慎望她一眼。昨日不是说那杨惟学拿她当人看,自己拿她当个玩意儿看吗?

  一想这事儿,裴慎又恼恨起来,只冷声道:“我近来想了想,恐怕是你从前非奴非妾,没名没分的跟着我,心里难免惶恐,天长地久的越发不安,三番两次要跑,只怕是钻了牛角尖,成日里牛心左性的。“

  “如今我带你回一趟南京老家,顺便带你见一见族人,也算过个明路。”

  沈澜只睁着眼睛望着裴慎,似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裴慎见她眼睛清凌凌的,好似含着雾气,人也呆呆的,难得见她这副样子,便笑道:“待我祭祖过后,带你回返京都,正式拿了纳妾文书。日后你便安安心心跟着我。”

  语罢,见沈澜似没反应过来,裴慎又正色道:“只有一条,你需答应我。日后莫要再与我使小性儿,撂脸子,也不许动不动就往外跑,可听明白了?”

  沈澜听明白了,于是身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约摸是病情越发重了,喉咙、食道、胃里都剧痛起来。

  好似方才吞下去的药液、裴慎亲手递来的羊桃蜜煎,俱成了穿肠毒药,直叫她恨不得将心肝脾肺肾都呕出来。

  沈澜再也忍不住了,她像是吃了极苦涩的东西,又像是听到了恶毒的话,以至于再难以忍受,她俯下身,应激之下干呕数声。

  裴慎一惊,只连忙去扶她,沈澜一把甩开他的手,只睁大眼睛,强忍着悲伤愤懑:“我不做妾!”

  作者有话说:

  审核,你看清楚呀,前半部分虽然涉及到背部,但不是那档子事,别锁我。

  1. 圆帽白靴,青布曳撒,腰系小皂绦是明代南京医生的打扮。《明代社会生活史》(我找不到明代苏州医生的,就用了南京的。)

  2. 我发现有一条分析剧情的几百字的评论被审核删掉了,我申诉了,想恢复,但是审核不同意,说是有应激性语言,挺可惜的。

第55章

  见她甩开自己的手, 裴慎难免生恼:“你莫要不识好歹。”

  沈澜也抬起头, 冷冷道:“我自然分的清好歹,好端端的正头娘子不做, 谁要来给你做妾!”

  正头娘子?裴慎嗤笑:“你莫要痴心妄想, 瘦马出身,难不成还想做国公夫人?”

  沈澜只冷笑道:“裴大人放心,便是你有朝一日跪着求我来做国公夫人, 我也不屑一顾。”

  闻言, 裴慎勃然大怒, 他何曾被人这般羞辱过?一时间,只觉是自己平日里太过纵容, 竟让她说出这般话来。

  他眼神森冷,言语如刀:“你这样的出身, 莫说国公夫人, 连个妾都不配。合该做个通房外室!”

  沈澜一而再再而三被他羞辱,心中愤懑难当, 只直斥道:“你口口声声说我是瘦马出身,只配当个玩意儿。既是如此,为何我一走,裴大人便巴巴地赶上来寻我?”语罢,转了神色,笑盈盈讽刺道:“想来裴大人是个贱骨头,怎么赶也赶不走。”

  裴慎一时间只被她激得胸中气血翻涌,见了她那张笑盈盈的脸,恨不得掐死了事。

  枉他忙碌了一宿, 又是寻大夫, 又是找伺候她的婆子, 还惦记着她吃了药口苦,特意派人买了羊桃蜜煎。如今看来,这羊桃蜜煎喂了她,不如喂狗!

  裴慎心头大恨,只神色阴戾道:“倒是我想岔了,你这般低贱玩意儿,的确不配做我妾室,只该当个暖床的丫鬟。”语罢,竟剪住她双手,只将她推倒。

  沈澜心中惊惶,只竭力挣扎道:“你松手!松手!裴慎!”

  见她挣扎的鬓发散乱,气喘不休,裴慎只将她压在身下,冷笑道:“我从不强迫旁人。”言下之意,便是要沈澜自己解了衣裳,心甘情愿承欢。

  沈澜微微一怔。只听见裴慎笑道:“杨惟学乡试尚未放榜罢?便是他榜上有名,还要参加明年二月春闺罢?”裴慎也是寒窗苦读十余年,自然不会去做此等下作事,不过拿话诈唬她一二罢了。

  沈澜被他威胁,果真惊怒。见她这般,裴慎心里又气又涩,一面暗道她果真待杨惟学有意,一面又想着她总该自愿解了衣裳罢。

  谁知沈澜回过神来,只冷笑道:“裴大人说笑了。科举舞弊实乃大案,若被人揭出来,前途尽丧。我是何等人物,竟能劳动裴大人毁了自己前途,指使乡试考官础落杨惟学?”

  闻言,裴慎颇为惊异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她瘦马出身,只学些诗词唱曲便已是一等瘦马了,做丫鬟之时,只不过处理内宅事物罢了,怎会有此等见识?

  沈澜哪里料到他在想这些,只消一想到高考被毁,便气得身子都要发抖:“旁人辛辛苦苦寒窗苦读,你做什么要去毁了他人前途。”

  此话一出,裴慎难免又有几分怔忡,这话里头,怎么隐含着一股悲愤,好似是她自己被毁了前途似的。

  裴慎心中惊疑,转念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他当年初见沁芳便已查过,沁芳七岁被卖给了刘妈妈,除了十四岁那年跌落井中,醒来后失忆外,再无其他异常。若非她身世清白,裴慎也不会收她做丫鬟。

  “不用这法子也好,我且派人去查查杨家可有不法之事。”裴慎冷声威胁道。

  沈澜被他钳制住双手,闻言,也不挣扎,只冷笑道:“你尽管去查。若杨家真藏污纳垢,欺凌乡里,你查了,还能还受害百姓一个公道。”

  裴慎见她思维敏捷,口舌机辩,一时喜她聪慧,一时又被她堵住了话头。只暗道,她怎么是这么个砸不碎锤不烂的铜豌豆!

  裴慎心中气恼,只冷声道:“我说杨家有事,他们便有事。”

  沈澜恼怒过后,冷笑道:“你不必拿话骗我,你还不至于如此龌龊,非要构陷杨家。”又不是刺刀见红的政敌,何至于此?

  听她这番话,裴慎胸中怒气竟稍稍散去。自己在她心中,好歹还是有几句好话的。稍顷,又听沈澜骂他:“你这人也就在女色上下流!”

  裴慎被她评价下流,只恼怒地去堵她的嘴。心道你说我下流,我今日便下流给你看。

  沈澜被他含着唇齿,缱绻辗转,来回碾磨,没过一会儿便已是泪光点点,娇喘微微,身子软了一半。

  生理反应无法控制,沈澜干脆回吻他,见她这般,裴慎难免心喜,低下头去亲吻她。

  “嘶——”裴慎忽觉唇上一痛。直起身子来一摸,方觉嘴角被她咬出血来。

  “你胆子是越发大了。”裴慎怒极反笑,森冷道。

  沈澜嫣红的唇齿上染血,闻言,只冷声道:“只许裴大人强抢良家子,却不许我反抗吗?”

  裴慎抹去嘴角鲜血,只冷笑道:“你自然可以反抗。驯一匹胭脂烈马,且看看你是有耐心,还是我有耐心?!”说罢,拂袖离去。

  沈澜仰头倒在床上,好不容易打发走了他,只觉疲惫至极,本想着思索一二,可架不住病中昏聩,没过一会儿便浑浑噩噩睡去。

  裴慎大步出了房门,心头尤怒。

  见他出来,潭英便凑上去道:“大人,我等何时启程?”话毕,竟见灯火之下裴慎脸色难看,嘴角还是破的。

  潭英一时懊悔,他凑上来做甚!岂不是看大人笑话。不过那女子性子果真是又烈又悍,竟将大人咬成这样。

  见潭英望过来,裴慎吩咐道:“去取些膏药来。”虽是小伤,可伤在门面上,到底叫人看笑话。

  语罢,裴慎淡淡道:“方才跌了一跤,磕破了嘴角。”

  潭英忍笑,低下头去含糊应了一声,示意自己听到了。

  裴慎抹了药,冰冰凉凉的药膏熨帖地抹在伤口上,叫他心情稍好。

  “敢问大人,今夜在何处歇息?”潭英小心问道。

  裴慎一顿:“不必收拾别的房间。”若只因沁芳三言两语便改了主意,他也就不是裴慎了。

  沈澜连日来心绪激荡,本已睡去。可她病情未愈,身体难受,睡得不甚安稳,许是梦中多思,迷迷糊糊中似有个黑乎乎的人影立在床头。

  ……人影?沈澜骤然惊醒,抬眼便见裴慎落座于她床畔。

  又是裴慎。沈澜只觉一阵疲惫。两度逃亡失败、病情、争吵,耗尽了沈澜的心力。她只长叹一声,疲倦道:“你来做甚?”

  她如今难得能如此平和,裴慎心绪稍缓道:“你若打着三言两语激得我让你做通房外室的主意,你便算错了。待回京后,我自然会纳了你。”

  沈澜抬眼,心中一阵悲哀。她不是没想过当个外室通房,没那么多丫鬟看管,也不算妾,或许还有逃跑的机会。

  可裴慎一冷静下来,即刻又来堵上这个漏洞。沈澜心里一阵阵绝望,只喃喃道:“我不做妾。”

  又是这句话。裴慎被她激出了火气,只恨恨道:“扬州瘦马素以自安卑贱,曲事主母闻名,你也是瘦马出身,怎得性子如此执拗桀骜,你那鸨母是怎么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