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广方才在雪堆之中是横趴着的,想爬出来,比朱大阔本要方便,可只动了寸余,便啊唷啊唷叫唤起来:“朱兄,兄弟的两肋疼得要命,大概肋骨全给震得断了。还有后腚……”努力转头看了一眼,叫道:“朱兄,你的刀怎么在我腚上?”朱大阔苦笑道:“当真对不住了,我方才看着一只雪兔子,想飞刀砍了来吃,不成想伤后力气小了一点,准头也差了一点,飞到玉兄的贵腚上啦。”此人向来爱说俏皮话,道歉之时,语风未能稍改,气得玉广道:“你他妈的准头也确实太差了一点!”朱大阔呵呵陪笑。玉广努力回过手去,幸亏方才有积雪摭掩,伤得不深,他的腚又皮粗肉厚,拔出刀来,居然连血也没出多少。
他自知虽然醒过来,可眼下茫茫雪野,只有自己与滚刀丸子两人,生死之数,依然难说。求生之意激发亲近之感,只觉得这滚刀丸子绝非有意,也就不必太过生气,两腿使劲,竟然翻过身来。他仰面躺着大口呼吸,觉得力气积蓄得差不多了,猛一屈身,双手扯住自家裤管,终于坐直身子。
朱大阔看得大是羡慕,叫道:“玉兄,站起来,走过来,拉兄弟出来!”玉广没好气道:“你总得等我喘口气,哎哟他娘啦砣砣的,痛死我了!”他胸膛比常人宽了一倍,雪涛之中,承受不住这等惊人压力,肋骨断折了七八根,这时坐在雪面上,胸肋疼得钻心锉肺,如此凛冽寒风之中,竟出了一身汗。朱大阔又道:“好了没有?我快被闷死了,你快爬过来吧。”说话之间,他左手撕下衣领上一根布条,将右腕扎了,以阻断指血势。
玉广喘了半晌,忽然道:“我二弟埋在雪底下了,我先挖出他来。”想到二弟,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双手抓雪,片刻就挖出一个坑来。朱大阔苦笑道:“你睁眼看看,咱们方才在山脚下,如今被冲出多远来了?象你这样挖,就是挖到小姑娘变成老奶奶,也找不到你二弟的尸首。”玉广惊道:“怎么,你说我二弟死了?”朱大阔道:“他那竹竿子身材,遇力即折,又是已经重伤在身,能好得了么?还是咱们两个有先见之明,生得要么方方正正,要么圆圆滚滚,嘿嘿,这等身材,大有道理,大有道理。”此人号称滚刀丸子,虽然刚才以为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时不免也吓得泪涕并流,然而一见到另有活人了,那股光棍不怕天下嫌的劲儿又势头蓬勃,只可惜身陷雪堆,不能辅以指手划脚,未免美中不足。
玉广呆呆道:“二弟,二弟,你怎么能死了呢?我怎么给芬芬交待?怎么给姐姐交待?二弟,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朱大阔叹道:“人自出生之日,就注定要死。嘿,你不能死,他不能死,世上早就人满为患,依你我身形,恐怕难觅立足之地。”玉广骂道:“你奶奶的,你怎么不死?”朱大阔狠劲上来,回敬道:“你奶奶的奶奶!你死了老子也死不了!不信你就先死死看!”
玉广被骂,倒清醒了一些,心知朱大阔说得不错,二弟确实已经死了,而万万不能找到他的尸骨,也确是实情。此节既通,心气也只有顺了,问道:“咱们能活着出去么?”朱大阔笑道:“怎么不能?只是你要先将我拉出来。”玉广道:“你腿断了么?拉你出来,我不是更加走不出这无边的雪原了么?他妈的,风家两个家伙枉自命侠义,只管自己逃了,一点都不管咱们。还有那个毛难堵,他妈的更不成话,老子以前还将他当作好朋友来着。”
朱大阔道:“因此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拉我出来,我决不会舍你不管。”玉广禁不住苦笑:“你说的倒他娘好听,你腿要是没断,不早自己出来了吗?”朱大阔指着天道:“我朱大阔指天发誓,我决没断了双腿。只不过我肚子大,自己出不来。你拉我出来,我就能扶着你离开这鬼地方。”心道:“我只断了一条右腿,对你说没断双腿,决不是诳你。”
玉广道:“好罢,总算是一起来的。”双手按膝,咬牙站起来,疼得满脸黄汗,慢慢向朱大阔走来。三丈之距,走了足足一盏茶工夫,终于到了朱大阔面前,拉住他左手,拽了一下,自己先疼得喔唷唷坐下去。朱大阔有求于人,说话便好听了:“麻烦你先把我身边的雪挖去一些,不就容易多了么?”玉广依言挖雪,到底又挖又拖,将朱大阔弄了出来。朱大阔大声欢呼,抱着玉广亲了一下。气得玉广骂道:“你他妈什么毛病?”
朱大阔不以为忤,揶揄道:“你皮好粗,味道也难闻得很。许久没洗澡了罢?”玉广骂道:“你嘴好臭,吃屎了罢?”彼此忽感无比快乐,均哈哈大笑。
两人暂得自由,都十分庆幸大难不死。玉广知道朱大阔断了一腿,绝难象他说的那样扶自己离开,却也只好认栽。两人大骂了一回风家兄弟与兰莽菊,又说到邢鉴辙诡诈狠辣,末了都觉得头晕眼花,再没力气离开了。
玉广道:“朱兄,你说咱们被埋了多少时候?”朱大阔看看天色,明显地有些暗了,沉吟道:“至少两个多时辰吧?开战时刚过午时而已,现下已到申时了吧?”玉广道:“也可能是已经过了一天了。我们埋在雪下,不晓得而已。”朱大阔道:“不对。这只是今天的事罢了,我滚刀丸子估摸时候,向来没有错过。”玉广道:“你靠什么估计时候长短?”朱大阔道:“我身子胖饿得快,一般是两个时辰就得大吃一顿。”说到“吃”,更觉得饥肠辘辘,着实难以忍耐,抄了把雪塞进口中,又道:“这会儿饿得特别厉害,那定是两个时辰多了。”
玉广道:“照啊!要害就在于这‘特别’二字上。你两个时辰不吃觉得饿,三个时辰不吃就会很饿,这特别饿呢,就难说饿了多少时候啦。因此我说咱们埋在雪下已经一天一夜了,就断不会错。”
朱大阔不服:“何以见得?”玉广道:“我估计时候不凭吃饭,却是凭拉屎。我一般两天拉一回,记得跟姓邢的开战之前拉过一回,这会儿又想拉了,却不是两天了么?”朱大阔怒道:“你骂我?”玉广奇道:“我什么时候骂你了?啊呀,说不得,这会儿憋不住了。”咬牙忍痛,解开裤子,嘟哝道:“哎哟,好冷。他娘的,真想不通,人身上最不怕痛的地方就是腚,却偏偏怕冷。”
朱大阔极想离他远一点,然而自己动不了,也无法将他赶走,只得皱眉捏鼻,转过脸去。目光无意间伸向远处,忽然叫道:“玉兄,别拉了,来人啦!”
却见西方远远的雪平线上,出现了几个小黑点。小黑点越来越近,看清确实是人,约是十人左右。渐渐连服色胖瘦都能看出来了。玉广道:“嗬,是‘九头鹰’霍冷!哦,那风家兄弟俩也回来了。那不是‘毛难堵’那个王八羔子么?”
朱大阔道:“就是他。那个披红披风的女人是谁?”玉广提起裤子,眯着眼睛:“是女人么?吓,好大的个子。不管他,总之我们有救了。”放声叫道:“喂,霍老师,莽菊兄!快来,快来!”朱大阔不满道:“当真没经过阵势。他们自然会来,也一定会将你我带着出去。可本来不过一个小小人情,你这呼爷号娘地一喊,他奶奶的,咱们欠人家的人情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