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般向上潜行,身后便留下一个仅容人身的洞径。雪中积存的空气透出,舒莹多少好受了些。邢鉴辙上行了三丈左右,忽然听到一人大叫道:“老天爷,我滚刀丸子竟然还活着!”正是朱大阔。邢鉴辙生怕外面还有其他敌人,当即不敢再上潜,运起耳力,凝神倾听。后来玉广也醒来,与朱大阔说了许多可笑之语,邢鉴辙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估计自己头顶上的积雪最多不过五六尺了,慢慢循原径退回树屋,将情形对舒莹说了。舒莹先前虽然笑言生死,然而眼前出现活路,焉有自寻死路之理,她聪慧过人,想了想道:“鉴郎,眼下正是大好时机。我真盼望这两个家伙能活着离开此处。”邢鉴辙低声笑道:“没想到天女会‘天权使者’却有这等菩萨心肠。”舒莹嘻嘻一笑:“那倒不是。我只是想,这两个家伙若是活着离开此地,就会到处宣扬咱们两个死在雪崩之下了。那岂不是少了许多麻烦?”
邢鉴辙心中一动,连连称是。舒莹又道:“可听他们说话的意思,显然是走不了啦。咱们若是在这里耗着,又怕空气透不进来,还不得将咱俩活活憋死?因此你不如悄悄爬到他们身子底下,一掌一个,送他们归西。咱们自顾扬长而去,正义盟那帮狗东西再追来时,咱们再行设法就是。”邢鉴辙一来不愿杀人,二来这些日子来被追杀得怕了,说道:“不好。我再想想法子。”在树屋顶上摸了一根树枝,轻轻折断,边抽边掰去旁枝末节,到手已成了一根一丈多长尾如酒杯头如小指粗细的木棍,叨在嘴里,沿着先前的洞径复爬上去。到了那处,用木棍轻轻上捅,无声无息戳开一个小小洞眼,又向前后左右各捅了几个洞眼,空气透进,顿觉胸腑畅爽。他附在雪壁之上,一直听着朱大阔、玉广二人说话,有时听到可笑之处,忍不住莞尔。后来听到霍冷、风家兄弟、妙笔生花夫妇等人相继来到,不自禁暗道:“天可怜见,教弟子沉得住气,躲过此灭顶之灾。”听到霍冷布置众人查寻踪迹,便将头上的雪顶加厚三尺,运起掌力,无声无息拍得结结实实,相信就是有人站在头上用力跳跃,也不会陷落。至于透气的几处小孔,不过小指粗细,又被来者无意间踏去了几个,哪里能看得出来?
如此在洞中一直听着外面众人言行。待听到霍冷杀了风氏兄弟与兰莽菊,不禁摇头,暗暗道:“正义盟为了对付天女会,不惜网罗一切党羽,藏污纳垢,良莠不齐,当真枉称正义二字!可惜我爹高高在上,毫不知情,仍然觉得自己做的这一切都是对的。唉,也许他也知道自己有时做错了,可积重难返,又如何能够矫枉?”更想如若“矫枉”,不免便要“过正”。江湖之大,龙蛇混杂,浑水摸鱼者有之,随波逐流者有之,暗藏祸心者有之,知错犯错者有之,蒙弊其中者有之,独来独往者有之,要凭一人之力,而求事事公道,委实难于上青天矣。一时思绪翻滚,叹息不已。
待众人终于走尽,他的心情却并未因此轻松,与舒莹钻出雪丘,心中闷闷不乐,走出树林,不自禁叹道:“阿莹,真该听你的话,若是我们能长眠于那漆黑的雪洞之中,岂不没摆脱了这江湖中的无边烦恼?”
舒莹笑道:“又说小孩子话了!咱们既然出来了,就得再设法跟他们大斗一场。嗯,我们去江南找我师叔。她老人家法力通天,定能帮我恢复功力,教正义盟这班混蛋好看!”邢鉴辙苦笑一声,挽着她前行。舒莹顿足道:“你怎么了?可是心里不满么?我早知你和我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早晚有一天,你会跟我反目成仇。”
邢鉴辙微笑道:“阿莹,你还不明白我的心么?无论到了什么田地,我都绝不会对你一根指头,更不会扔下你不管。”舒莹看着他神情,鉴别真伪,良久叹道:“鉴郎,遇上我,也许便是你命中的劫数。唉,别说啦,走罢。”


第三章墨菊香剑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诗仙李白少年起便好酒任侠,云游四海,曾写出《关山月》一首。诗中说所的天山明月,此时也照在隔了玉门关数百里的星星峡。星星峡今为新疆、甘肃分界之地,古时曾为西域入西凉的必经之地,向来有重兵把守。去东南十六七里,便是“金窝子”,以盛产黄金闻名,不知引得多少江湖豪客、绿林大枭亡命此间。沿路再去二十八里,便是马莲井,当时马莲井市镇繁华,多聚商贾。
星星峡以峡谷为名,实则四周并不见什么高山。天山山脉至此势平,祈连山脉未能及此,倒是荒漠无边,戈壁横亘。大风起处,尘沙扑面留痕。
长年驼队行走,踩出一条弯弯曲曲的道路。占道跨陵驻了一支西夏官兵,关门高架,旌旗猎猎,倒也壮观。路上两人一驼自西向东往关口慢慢走来。女的大约三十五六,骑在骆驼上,生得面黄肌瘦,几缕草绳一般的小辫上扎着几根看不出颜色的头绳,微张着的嘴里露出几颗黑中带黄的板牙。一个人但凡牙齿难看,别人往往不愿意再多看第二眼,因此我们的目光姑且先转向那个牵着骆驼敞着衣襟的男人。却见他四十岁上下,眇了一只右眼,一道黑色的眼罩挡住大半个脸孔,一张嘴藏在脏兮兮的胡子里面,叨了一根旱烟袋,嘿,与那丑女人堪称绝配。相貌差一些,身量应该说得过去一点吧?却又错了,这男的后背高高隆起,只比驼峰稍差,身子弯得象只虾米。那女的坐在骆驼上看不出究竟,但在驼囊里插着一根拐杖,想来是个瘸子。
世人往往以貌取人。若是如此,这二人当真毫无可取之处。然而这二人却偏偏不同一般。只因,他们便是邢鉴辙与舒莹。
当日两人逃出雪丘,邢鉴辙猎杀了两只黑熊、一只雪豹,他将猎物与山里牧人换了一头骆驼,一番乔妆打扮,便成了一对你不嫌我难看我不嫌你埋汰的苦命夫妻,沿路缓缓而来,一路上当真是盗不欺官不查,遇店打尖竟也有好几回免收饭钱,平安无事,到了星星峡,眼看便出西域,两人均稍稍松了口气。
西夏守关的将官带了二百来个兵丁据此发财,过往之客,咸被盘剥。二人慢吞吞上前,早有兵丁拦住查问来自何处,缘何要入西夏境内等等。邢鉴辙哮喘似地道:“小人的老婆得了一种怪病,一天到头地头晕眼花,听说西夏有神医能治了这病,就……就带着老婆来了。”一名兵士道:“嗬,不错。我西夏大国藏龙卧虎,奇人异士比比皆是。你们去求神医看病,带了不少请诊费吧?”舒莹嗓子道:“当家的,问问他们有吃的没有?”邢鉴辙骂道:“这是官老爷,不要乱讲!你当是大户济斋么?将军老爷,什么叫请诊费啊?”那兵听他将自己认做将军,不禁好笑,右手拇指食指一搓:“就是钱!银子,铜板,银票,金叶子!”邢鉴辙张着嘴,半天才明白过来似地道:“小人哪里有什么钱?不人家说‘医者父母心’吗?小人一路上讨饭过来的,神医不会要钱。若真要钱,小人就不给她治了,这种老婆小人也早就受够了。嘿,哼哼,病秧子,整天歪歪咧咧,哼哼叽叽。”舒莹道:“你浑犊子说谁?就你这样,也只得我跟你受着罢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