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请,就是一队卫兵手握刀把,用不客气的眼光逼她挪动脚步。
沈珠曦留恋地看了距离遥远的李鹜几眼,不得不转身走下城楼。
马车没有返回沈珠曦此前落脚的括州知府宅邸,而是停在了距离城楼不远的知府别院北春园门口。傅玄邈不顾群臣劝阻,将住处从相对而言更加安全的城中心官邸改到了靠近前线的北春园,军议场所也由近郊的营地搬到了北春园里,自此,傅玄邈接过了军队的全权指挥权。
沈珠曦虽说被傅玄邈禁足在北春园内,但园子里百官来往,不缺风言风语,通过只言片语,沈珠曦也能推测出战局一天一个变化——
青凤联军似乎在图谋什么,只围城,并不主动出击。
金华城内物资储备充足,围个三年也不成问题。
城门半夜失守,险些被青凤联军成功偷袭。
傅玄邈瓮中捉鳖了军中的奸细,将其在菜市口斩首示众。
两军首次接触,傅军大败,尽数被俘。
在赎回俘虏的谈判上,傅军发动偷袭,令青凤联军数位将领身死,其中包括一名淳于安的得力干将,淳于安大发雷霆,一怒之下架起铁锅,要将俘虏的百来名傅军投入烹煮,最后被李鹜给拦了下来。
最近的消息让沈珠曦胆战心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李鹜和相熟之人都不在死亡行列,和谈时发动偷袭,历来是兵家引以为耻的行为,这锅虽然被傅军中的一名高级将领拿去背了,但沈珠曦心里门儿清,没有傅玄邈首肯,没有人敢擅自行动。
转眼间,六日便过去了。
几次接触战下来,损失了好几名得力将官的青凤联军落了下风,傅军虽然无耻,从伤亡和影响来看,确实不痛不痒。金华城中的军心也开始逐渐倾向为主动出击,解除围城。
沈珠曦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探听到傅军准备在两日后的晚上发动总攻,却没有办法将消息传递出去。
一眨眼,便来到了发动总攻的那晚。
第288章
“来人啊, 我肚子好疼!疼死我了!”
黄花梨的洞门架子床上,一个裹成蝉蛹的身影正在左右翻滚。
阿雪一脸忧愁地拍了拍蝉蛹,其中钻出一个娇俏的人头, 杏眼大睁。
阿雪摇了摇头。
沈珠曦气得都想学李鹜骂娘了:殿下长殿下短, 殿下肚子疼了又不管——这还是人吗?!
她掀开被子, 脚往锦鞋里一塞,踩着后跟就站了起来。
打开窗——窗外四个侍卫和她面面相觑。
推开门——门外两列侍卫和她大眼瞪小眼。
沈珠曦又气又恼, 没好气道:“我说我肚子疼,你们听不见吗?!”
“回殿下,今夜情况特殊,陛下特意交代过不能让你外出走动,还请殿下稍安勿躁,待明日一早,卑职——”
“等到明早, 我早疼死了!”沈珠曦打断他的话, 狐假虎威道, “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傅玄邈饶得你了吗?!”
监守的小队长惶恐地跪了下来,额头浸出细密的汗珠。
“殿下,卑职是真的不能让你出去,殿下不要为难小的了……”
沈珠曦刚要说话,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们都下去吧。”
沈珠曦倏地抬头,傅玄邈长身玉立站在院子拱门前, 身后跟着几个神色恭谨的侍人。
门前的两队侍卫如获大赦, 纷纷行礼后低头离去。
傅玄邈走向沈珠曦,深不可测的目光始终看着她,沈珠曦在这种无言的压迫下, 转身逃回房内,反手就要关上房门。
令人肉疼的一声响,两扇门重重夹在了一只消瘦的手腕上,三点朱砂般的伤疤在苍白的手背上触目惊心。
沈珠曦被那三点红色一惊,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关不上的门扉自然打开,傅玄邈平静无波的面庞出现在门后。
阿雪下意识地上前了一步,脚步在中途犹豫了片刻,紧接着,她冲到沈珠曦面前,像母鸡护仔一样把她往自己身后拉了一把,紧接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向傅玄邈绣着飞龙的靴子砰砰砰地磕起了头。
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每一声磕头却都像是在说:“放过殿下吧——”
沈珠曦的眼泪霎时就涌了出来。
“你起来!不用求他!”她拼命想要拉起阿雪,她的双膝却依旧牢牢贴着冰凉地面。
不一会,阿雪的额头就红得吓人。
沈珠曦在她磕头的那一瞬间捂住她的额头,强烈的撞击直接落到了她的手背上,阿雪沙哑的嗓子发出“啊”的一声,终于停下了磕头,急忙抓起她的手来查看,满脸焦急和担忧自责。
“你求他做什么?!你就是把头给磕烂了,他也根本不会在意!”沈珠曦哭道。
阿雪啊啊地说着什么,一边摇头一边指了指她,似乎想要解释什么。
“……但我在意你。”傅玄邈说。
他弯下腰来,想要将沈珠曦扶起,被后者一巴掌打落搀扶的手。那只手在半空停了片刻,像此前万次一样,平静而沉默地收了回去。
沈珠曦扶着阿雪,自己站了起来。
“你先出去。”傅玄邈对阿雪说,目光却是看着沈珠曦的。
阿雪连连摇头,但是下一刻,燕回走了进来,不由分说就把她“请”出了卧室。
“你想做什么?”沈珠曦后退一步,一边擦干眼泪,一边充满戒备地看着他。
“你不是腹痛难忍吗?”傅玄邈神色平静地朝她走了一步,“让我看看。”
“你休想!”沈珠曦说,“男女有别,我怎么可能让你看看?”
“男女有别,但亲疏不同。你我是订了婚的夫妻,待返回建州便会择日成婚。又怎可同一般男女相提并论?”
“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已经嫁作人妇了,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可能同你成婚!”沈珠曦怒道。
“曦儿……”傅玄邈说。
“别这样叫我!”沈珠曦像是被什么恶心的东西舔了一下似的,浑身抗拒地再次后退了一步。
“……你就这么厌我?”
傅玄邈在月光里停下脚步。
斜长的光带笼罩在颀长的身影上,明若水光的月影让他眼中若隐若现的脆弱无处躲藏。
“为什么你宁愿委身给一个出身低贱的庶民,也不愿看我一眼?”
“出身算得了什么?”沈珠曦用锐利的目光狠狠瞪着他,“品行比出身重要一百倍,如果一个人出身高贵,但是品行低劣,那他比出身卑微的低劣者更为低劣——因为不是卑劣选择了他,而是他选择了卑劣!”
“……你不在乎他出身卑微,甚至低贱?”傅玄邈看着她,声音低若喃喃。
“在你眼中,或许我只是一个不知世事的娇气公主,可以任你搓圆捏扁,随意塑形,你无视我自己的意愿,只想把我变成你希望的样子……但不论我再怎么无知,也知道因为英雄不问出处的道理。”
沈珠曦目光坚决,再次强调:
“品行的高低,比出身的高低重要一百倍……你长在将相之家,饱读诗书又如何?你锦衣玉食,香车宝马,不必每日为生计所愁,你的出身为你节省下来的心力,却丝毫没有用在亲朋好友和国家社稷身上,反而只顾着顾影自怜,怨天尤人——”
“住口!”傅玄邈沉下脸。
“住口?”见他变了脸色,沈珠曦反而笑了,“……自认大燕忠臣,却对大燕公主口出不敬,你现在不装天下第一公子了?”
“……”
“你那张面具,一直戴着不累吗?”沈珠曦讽刺道。
“……曦儿,不要再惹我生气了。”傅玄邈说。
知道自己踩着傅玄邈底线的沈珠曦立马识时务地闭上了嘴,横跳找死这种事,她历来不做。
傅玄邈沉默片刻后,朝她走来,沈珠曦一脸戒备地后退,直到又一次被逼退到墙角。
有了上一次的前车之鉴,沈珠曦如今不仅插翅难逃,就连目之所及的所有可能充当武器的东西,都被无一遗漏地收走了,别说刀剑,连瓷片都找不到一片,就连头上的簪子,也全都换成了象牙和檀木。
“我知道。”傅玄邈停在她面前,黝黑的双眼深深地看着她。
“……”
沈珠曦不言不语,如临大敌地提防着他的一举一动。
“……我早就知道。”他低声道,“在我眼中,你并不只是不知世事的娇气公主。我对你……”
傅玄邈停了下来,似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堵住了他袒露心言。
短暂的停顿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抬眼看着沈珠曦的双眼,张开了口——
“报!陛下!襄州、建州急报!”
一声焦急慌张的呼声打断了傅玄邈的话。
他面色一变,先前要说的话再次被压了回去。
“什么事?”傅玄邈转身走出门外,燕回和一个传信兵模样的人一齐跪了下来。
“襄州兵变,镇川节度使李屏已经自杀身亡,襄州叛军和金州叛军汇合后,一举包围了建州!”
傅玄邈问:“建州城内状况如何?”
“有不良商家趁机哄抬物价,城内粮价飙升,百姓人心惶惶——”
敌人的不快乐就是沈珠曦的快乐,这个消息像一道烟花在她眼前绽开,让她难以遏制脸上的惊喜。
“报!前线急报!”又一个传信兵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在距离傅玄邈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战战兢兢道,“敌军在城外敲起战鼓,要求和陛下和谈,否则……否则……”
“说。”傅玄邈声音阴沉。
“否则……城破后就将建州城内所有五品以上官员家眷,斩尽杀绝……”
傅玄邈彻底变了脸色。
北春园外隐隐约约传来嘈杂的呼声,沈珠曦竖耳去听,只能听见一声声的“陛下”。
傅玄邈看向燕回,后者低下头,神色不安道:“那是金华城中的五品以上官员……他们听说建州的消息后,纷纷赶来求见陛下……”
院中鸦雀无声。
沈珠曦在电光石火间联系起青凤军的整场计谋。他们围城是真,围的却不是傅玄邈和金华城,而是无人坐镇的建州城。
显而易见,联军已经占据优势,沈珠曦不想在这个时候引起注意,悄悄往屋里退去,傅玄邈却一个锋芒毕露的目光朝她扫来,冷声说:“带上殿下,随我前去城楼。”
沈珠曦被强制性地“请”出北春园,朱红色的大门甫一开启,门外的百官就呼啦啦地跪了一地,异口同声地请求傅玄邈同青凤军进行和谈。
傅玄邈视若未见,带着沈珠曦坐上马车,在前往城门的路上一句不发,面色冰冷。
沈珠曦生怕触他霉头沾上狗屎,也跟着一句不发,心里却在紧张地思量李鹜的计谋能否顺利进行下去。
马车停在城门后,傅玄邈率先下车,这回却没等着扶上一把,沈珠曦下车时,只看见他被众人簇拥的身影往城楼上走去。
十几个虎视眈眈的侍卫握着刀把站在周围,沈珠曦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跟着走上城楼。
明亮空明的秋月高高悬挂在寂寥的夜幕之中,惨白黯淡的光带,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
傅玄邈在城楼现身后,城外联军中走出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沈珠曦忍不住靠近城楼半人高的石墙,双手紧紧握在边上,看着李鹍气沉丹田,声如洪钟地大声复述着身旁人告诉他的言语:
“傅玄邈!你老家没了——了——了——”
城楼上诸多官员面色难看,纷纷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
“傅玄邈!把老子女人还——哎哟!”李鹍挨了身后一脚,旁边那人用沈珠曦熟悉的神态骂骂咧咧两句,李鹍一边揉着屁股,一边重新喊道,“把我猪猪——哎哟!把我嫂嫂,还来!”
“不然,建州城内所有五品以上官员的家眷,无论男女老少,就都没命了!你的太后老娘——老子也要请她来扬州喝一杯茶!”
沈珠曦原本含着眼泪,现在忍不住笑了出来。
眼泪闪烁中,她看着那个许定了终生的男人,他神采飞扬的面容,如一束金光灿烂的朝阳,划破黯淡疯狂的月影,照亮了她的世界。
忽然,她的笑容凝住了。
一只手从后卡住了她的脖子。
傅玄邈瘦削的五指牢牢握着她的脖颈,压迫着她皮肤下的气管,沈珠曦呼吸困难,拼命挣扎却摆脱不了那只铁箍一般的大手。
傅玄邈没有看她。
他依旧身量笔直,玉树临风。夜风轻轻吹拂着他的袍子,像风穿空谷,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他望着城楼下的李鹜,说:
“你现在,还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吗?”
第289章
文武百官, 己军敌军,通通震惊地看着城楼上的傅玄邈。
以德行著称的天下第一公子,右手稳稳卡在大燕皇室最后一位公主的脖子上。
沈珠曦气管被外力压迫, 好像有一百只蚂蚁在她的喉咙里爬动, 不但呼吸困难, 还痒痛难忍。她使出吃奶的力气,双手拼命掰着脖子上的右手, 傅玄邈的压制却纹丝不动。
波澜不惊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我说过了,你的野心,终会被私情拖累。”
“你想用建州城内大小官员家眷的性命逼我让步,如果做这些的是淳于安,我或许还会真的让他如愿。但你——”傅玄邈顿了顿,黝黑无底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轻蔑,“你真的做得到吗?”
李鹜挑起一边嘴角, 冷笑道:“你猜老子为了救回自己的女人, 做不做得到?”
傅玄邈身后的百官发出一阵微弱的私语。
“那你也来猜猜, 我做不做得到?”
沈珠曦脖子上的大手缓缓收紧了,她不由自主露出痛苦的表情。
“把你的狗爪子拿开!”李鹜大怒。
“想让我放了她,除非你自刎在两军阵前。”
“你爹死了!”李鹜破口大骂,“想得倒美,你怎么不自刎一下给老子看看?”
“那我们就来赌这一场,看谁能够得偿所愿。”傅玄邈说。
“你——”
玄色长袍的傅玄邈站在寒风瑟瑟的城楼上,冷冷地俯视着城楼下银白盔甲的李鹜, 明灭闪烁的火把在他身后连成一片带状的火海。
狭长而惨淡的月光像一柄冰冷且锋利的匕首, 割裂了两人中间的世界。
“傅玄邈,你他娘怎么这么无耻——”李鹜骂道。
一旁的李鹍仍嫌声音不大,中气十足地吼出了最后二字:
“无耻!”
“怎么比得上你?”傅玄邈冷声道, “从用作筹码的人命数上看,我甘拜下风。”
他卡紧了沈珠曦的脖子,望着底下的李鹜,说:
“你出身卑贱,粗鄙不堪,但偏偏有人觉得你品行高尚。我想让她看看,你是否真的如她想象一般。”
“你想做什么?”李鹜说。
“我只想看你做出所有人都知道该怎么选的抉择罢了。”傅玄邈说,“只要你后退一步,身首异处,你往前一步,却是皇位唾手可得。你需要舍弃的,仅仅是一个身份尴尬的女子罢了。等你登上皇位,又何愁没有美人常伴身边?”
“可那都不是沈珠曦。”李鹜想也不想地说。
他的目光从傅玄邈身上,移到了前边的沈珠曦脸上。
“我只要沈珠曦一个。”
“既然你要她——”
傅玄邈面沉如水,随着李鹜言语间不断收紧的右手,让身前的沈珠曦一脸痛苦。
“那就自刎吧。”他说,“你自刎之后,只要其余人等自觉返回驻地,我可以当此事没有发生过。跟随你的那些鸡犬,我也可以饶他们一命——”
身后有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道传来,沈珠曦带着纹丝不动卡在脖子上的手,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撞到箭垛上,身体传来一股闷痛。
城楼上下,都响起了倒抽冷气的声音。
沈珠曦半个身子都悬在城楼外边,听着身后傅玄邈说:
“否则,我们就看看……谁才是说话算话的那个人。”
城楼下寂静无声,只有李鹍疑惑而洪亮的疑问在响:
“自吻是什么?可以自吻,我……吻胳膊肘我能……”
忽然,沈珠曦剧烈挣扎起来。她不顾喉管上的压迫,往后猛踹几脚,趁傅玄邈手上力道本能松懈的空当,神色决绝,面部猛地用力。
“呆瓜!”城楼下的李鹜脸上刷地白了。
傅玄邈面色大变,从来未曾出现过的恐惧冲破了那张冷静自持的面庞,他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右手捏住沈珠曦的下颌,左手狠狠压迫她的喉咙,逼得她不得不收回舌头,连连咳嗽起来。
“……为了他,你宁愿去死?”傅玄邈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沈珠曦弯着腰,因生理上的痛苦不断咳着,她咳出了眼泪,仇恨的目光却依然有力地刺向神色怔怔,仿佛丢了一魂的傅玄邈。
“沈珠曦!你别做傻事!”李鹜在城楼下焦急地喊道。
“猪猪!猪猪!”李鹍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呼喊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到了沈珠曦耳边,只剩模模糊糊一个轰鸣。
她目不转睛地瞪着眼前这个囚禁控制了她半生的男人,强烈的仇恨和痛苦浪涛一般拍打在她的灵魂上,他的存在,他的目光,他的话语,都如同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紧紧缠绕着她的躯体,拉着她的灵魂,往深不见底的沼泽底部沉去。
他希望她坠落。
是李鹜托她向朝阳。
如果她有一天坠落,也只会是因为,想要将他托向天空。
沈珠曦双手撑住箭垛,毫不犹豫将身体倒栽了出去。
“沈珠曦!”
“曦儿!”
天地在她面前翻转,幽蓝的苍穹中挂着一轮巨大的圆月。
月光皎洁清冷,圣洁不可方物,可她今日细看才发现,那散发光芒的圆轮却是坑坑洼洼,伤痕遍布。
她怔怔地看着那轮圆月。
呼呼的风声只持续了短短一刻便停止了。
沈珠曦清晰地听到清脆的一声,从傅玄邈拉直的手臂里发出。
他面色狰狞地抓住她的手腕,几乎整个身子都落到了城墙外,全靠扑在箭垛边的燕回死死抓着他的一只脚腕,才没有跟着坠落下去。
燕回脸上青筋毕露,一边抓着傅玄邈往回拉,一边对那些全然愣住的将士和官员大吼道:
“还不过来救驾?!”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涌了过来。
不到一会,两人都被重新拉回了城楼。
沈珠曦面无血色,被燕回等几个侍卫死死盯住,没有分毫可趁之机,傅玄邈站在几步外,失魂落魄地看着她。先前拉住她的左手垂在腿旁,一动不动。
白茫茫的月光,带走了他脸上的全部血色。
也是是半晌,也或许是好一会。
傅玄邈张开口,低若蚊吟道:“……回去。”
“陛下……那他们……”燕回为难地看着城楼下的联军。
“回去。”傅玄邈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再次重复了一遍。
沈珠曦被重新塞回马车。
傅玄邈靠着角落,沉默而怔神地看着她抗拒和敌视之意溢于言表的侧颜。
下了马车后,沈珠曦看了一眼严密将她监守在中间的两列侍卫,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被软禁的地方。
身后跟着傅玄邈的脚步声。
她穿过游廊,走过后院,直到进入自己的房门,身后的脚步声依然紧紧跟着。
她快步跨进房门,反手就想关上门,傅玄邈却已经跨了进来,为了和他拉开距离,她不得不大退了一步。
他继续朝她走来,她步步避让,最后被逼入墙角。
沈珠曦蹲在墙角,双手紧紧环抱胸前,绷紧了每一根神经,如临大敌地戒备着眼前的人。
他却只是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试图用右手牵起她的手,拉扯失败后,转而把手落在了她的膝盖上。
三点鲜红的伤疤,触目惊心地烙在那只惨白的手背上。
“曦儿……”
从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低若呻吟,藏着心碎的残痕。
“曦儿……”
“曦儿……”他喃喃着,说,“究竟要怎么做,你才会回心转意?”
沈珠曦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了回答:“绝无可能。”
“……为什么……你不能原谅我一次?”傅玄邈哑声道。
“当初想要嫁给你的高门贵女——甚至公主也数不胜数。”沈珠曦倔强地看着他,“为什么偏偏是我?”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婆娑熹微的月光随着窗外枯枝的晃动而摇摆不定。不知什么时候起,东方渐白,寂寥的夜空中只剩一片残月。
风声越颤越细,直到湮灭于寂静。
“因为我知道……”
傅玄邈似乎是在克制着什么,他的每一个字都吐得格外清晰沉缓。
“如果……”
“如果有一个人,在知道我苦苦隐藏起来的真相后……依然能够待我一如从前……如果有一个人……能够接受我的一切,无论是光鲜的那一面,还是不堪的那一面……”他说,“那个人……只会是你。”
“只有你才能做到……只有你……愿意去做……”
他的手中没有她的手,五指只能在她的膝盖上攥紧。
“曦儿……”
他低下头去,清俊消瘦的面庞隐藏在黯淡的月影中,哽咽了:
“……那只是我的奢望吗?”
第290章
“陛下……北春园外的官员已经跪了大半日了, 大多数人只进食了一点清水,有的人看样子快要晕倒。”燕回说,“此事在金华城内传得沸沸扬扬,百姓惶惶不安, 军心也有些涣散了……”
傅玄邈望着手中的折子, 头也不抬道, “他们愿意跪,就让他们跪,北春园中的御医闲着也是闲着,晕倒了送去便是。”
“陛下——”燕回忍不住劝道, “李鹜承诺交出公主便退兵两日,卑职知道陛下和公主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可如今当以大局为重啊!院外跪着的那些官员,都是建州的京官, 他们的家眷如今危在旦夕,陛下若是对他们不管不顾,恐怕会让他们生出嫌隙,到时,倒戈相向也说不一定啊!”
“陛下——”燕回苦苦劝道, “留得青山在, 不愁没柴烧。只要陛下安全回到建州, 李鹜和他那群乌合之众何足为虑?到时候,再把公主给夺回来不就好了?陛下千万不可因小失大啊——”
燕回说了许多,傅玄邈依然无动于衷。
“陛下——”燕回跪了下来, 满面哀求, “请陛下三思……”
“……朕意已决。”
傅玄邈改变了自称, 也让燕回知道,此事丝毫没有回旋余地。
他几度欲言又止,最后颓败而绝望地低下了头。
窗外秋雨绵绵,缕缕银针被寒风送进了房中,落在傅玄邈手中的折子上。 “现在什么时辰了?”他开口道。
燕回回过神来,脱口而出:“定昏了。”
那本在他手中一动不动握了一个时辰的折子,这才被轻轻放了下来。
“公主还是不肯用膳么?”
燕回神色为难,顿了片刻才说:“还是什么都不肯吃……”
傅玄邈起身走出书房。
雨帘从深而长的屋檐下垂下,带着泥土气息的湿润晚风轻轻吹拂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缓缓走出屋檐,置身于无声的秋雨之中,急忙取来雨伞的燕回一个箭步冲到他身边,为他打起纸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