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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他不开口,沈珠曦也能猜出这里是什么地方。

白游庚变得沉默,取而代之开口的是一旁的白老夫人。

“这是你娘出阁前住的院子,一切摆设都以她喜好为主。白家几代都只生儿子,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女儿——”

她的脸上露出一个母亲回想起自己心爱孩子时特有的神情,唇边带着一抹笑意,说的是责备的话,眼中却只有温柔。

“你外祖父把她宠坏啦。”

“光说我,”白游庚不服气地嘟囔道,“当初你也没少惯。”

母妃入宫多年,出阁前住的院子依然干净明亮如新,可想而知,这些年来,二老一直在照顾着这座宅院。

或许他们还期望着,有朝一日,入宫为妃的女儿还能得到出宫省亲的恩典,再次住回长大的地方。

直到宫变发生后,这种期望才彻底破碎。

这处华美的居所似乎有着奇妙的魔力,让三个先前还有说有笑的人变得少言寡语。

三人走到房屋门口时,白游庚忽然停了下来,走向旁边不远处的一处秋千,伸手抚了上去,一脸感慨道:“这是你娘六岁那年,我亲手给她扎的秋千……”

沈珠曦看着那座已经明显腐朽的秋千,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垂双髻,容婉娩的女童站在秋千上,满脸明媚笑容的画面。

世事难料,那时仍年幼的白宓想不到,其他人也都想不到,白家千娇万宠的掌上明珠,最后竟是这般结局。

“……母妃是缘何进宫的?”沈珠曦忍不住道。

她的问题像是触碰到了什么禁忌,二老都没有说话。片刻后,白游庚才冷笑一声,说:“帝王心意,要你生便生,要你死就死……哪有什么为什么。”

“老爷——”

白老夫人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天底下哪个女儿乐意听她父亲的坏话?更别提,这父亲还曾是九五之尊。

她重新看向沈珠曦,柔声道:“当年,先帝登基后第一次南巡,在江南众多人家中选了我们家接驾。机缘巧合下,宓儿和先帝有过数面之缘,应该就是从那时,先帝对宓儿上了心,之后几次南巡,都指定我们白家接驾。”

白老夫人声音低沉下来:“再之后……圣旨来了,宓儿就入宫了。先帝向我们保证过会善待宓儿,一开始,也确是如此。宓儿自入宫起便宠冠六宫,盛宠一直持续了十多年,这对一个皇帝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就在我们即将放下心来的时候,京里却传来了你娘失宠,冷宫禁足的消息……”她顿了顿,忍不住道,“殿下可知当年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清楚。”

沈珠曦摇了摇头,遥远的记忆逐渐松动。

“好像是某一天起,父皇就突然开始宠爱其他嫔妃。母妃很是生气,她大吵大闹,但只是把父皇推得更开。不知什么时候起……父皇再也不来她的宫殿了。又过了很久,怀孕的淑妃在母妃面前耀武扬威,被母妃当众扇了一耳光……淑妃到父皇面前告状后,父皇就把她禁足了……再也没有赦免过。我去向父皇求情,也只是被勒令搬出母妃宫中,独自居住。”

“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白老夫人皱眉道。

“还能发生什么,不就是喜新厌旧!”白游庚没好气道。

他的话再次得到了白老夫人警告的一个瞪眼。

说话间,他们走入内室。沈珠曦的视线被一屋奇珍异宝吸引,这些都是白老爷子天南地北为爱女收集来的名贵珍宝,即便是比起盛宠时金银满目的望舒宫来,也不遑多让。

但最令沈珠曦爱不释手的,反而是她从空荡荡的抽屉里找到的一幅泛黄画卷。

她望着上面栩栩如生的母妃少女时期的模样,惊喜道:

“这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她的随口一问,不知为何却引来二老的一次对视,和不约而同闪过面庞的一丝为难。

迎着她的不解眼神,白老夫人终于开口了:“……这并非大家所作。”

沈珠曦后知后觉地从没有留下任何印记的画卷上察觉到一丝异常:“那是何人所作?”

二老互相看了一眼,似乎拿不准要不要告诉她。过了一会,还是白游庚开口道:

“一个先帝每年南巡,都会伴其左右的人。”

沈珠曦一怔,脑海中立即浮现出几个名字。

有资格陪伴父皇南巡的人不多,能每次陪伴,并且还伴其左右的人——只有那么几个。

若要限制性别和年龄,只有一个人选。

白游庚叹了口气,说出了她正在想的那个名字。

“是傅汝秩——”他缓缓道,“当朝宰相,傅汝秩。”

第227章

月上梢头, 扬州的大街小巷依然人声鼎沸。

张灯结彩的春风楼门前车水马龙,明亮如昼。喝得醉醺醺的客人被龟公扶着送上马车,和板着脸故作正经的新客擦肩而过。辛苦劳作了一天的百姓好不容易结束一天的生活,对另一部分人来说, 醉生梦死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一艘灯火闪烁, 红绸飘舞的华美楼船在春风楼四楼的窗户前缓缓驶过, 像一条璀璨的银河, 流淌在方方正正的什锦窗中。

李鹜背对窗户而坐,心不在焉地看着眼前不断上演的歌舞表演,面前的银箸夹过不少菜, 但一口都没进他的嘴里。

“李大人似乎对歌舞不感兴趣?”白安季说。

“软绵绵的, 没意思。”李鹜说。

白安季一个眼神,侍立一旁的青楼龟公立即弓着腰迎了上来。白安季耳语几句后, 龟公趋步走出, 没一会, 厅里妩媚低缓的弦月就换成了激昂的鼓乐,身穿轻纱薄衣,脚戴金铃的西域舞姬在轻快的乐声中旋转入场, 裙袂飞扬, 笑容张扬。

在座的扬州士绅无不凝神注目, 有的喝得差不多的人,甚至跟着拍子轻轻拍起手来。

白安季身子后靠, 倚着黄花梨的椅背, 目光不着痕迹地移向身旁的李鹜。

后者毫不在意周遭目光,大大方方地打了个哈欠。

白安季微微蹙眉。

李鹜打完哈欠,摸了摸鼓起来的肚子,起身道:“我去方便一下。”

龟公立即热情地迎了上来:“大人可要小的带路?”

“我知道怎么走, 不用跟来。”李鹜说。

他摇摇晃晃地出了门,左右看了看,似在辨认方向,然后往便所方向走去。等进了无人的便所,反手把门一关,李鹜懒懒散散,略有醉意的神态立即收了起来。

他解开衣襟,一脸嫌弃地取下挂在里衣和外袍之间的油布袋,将里面的食物和酒水一并倒进了恭桶里,又把油布袋揉了两下,扔出了窗外,从袖中取出新的油布口袋挂上,重新系好外袍。

“……钱都不给就想占老子便宜,做你娘的梦。”他自言自语道。

理好衣襟后,李鹜把门一开,又恢复了略有醉意的模样,摇摇晃晃走出便所。

一个腰肢纤细,胸前波涛汹涌的青楼女子同样左摇右摆着朝他走来,脸上飞着红霞,似乎已经醉得不轻。李鹜和她即将擦肩而过时,女子脚下一崴,身子向着李鹜扑了过来。

好家伙!

李鹜比先前的西域舞姬还转得快,一个眨眼便闪到了一旁。

青楼女子没扑到支撑点,一个狗吃屎扑了出去,滚下楼梯,引起三楼客人的阵阵惊呼。

李鹜探出楼梯看了一眼,确认那摔得头脑发晕的青楼女子没摔残摔死后,一脸莫名其妙地收回了目光。

他继续摇摆着,走回了白安季宴客的房间。

宴请大厅里依然还在上演热辣的西域歌舞,金色铃铛在身材性感的舞姬脚上响个不停。李鹜一屁股坐回椅子,盯着那些移动的金铃铛看,认真琢磨着其中掺了几分金,又能卖几个钱——

“李大人在想什么?”坐在身旁的白安季忽然开口。

李鹜把他心里想的老实说了出来。

“李大人又在说笑了。大人如今已是一方节度使,难道还能将几个金铃看在眼里?”

“小富由俭,大富由天。”李鹜说,“几个金铃铛又怎么了?积少成多嘛。”

白安季沉默一会,说:“……李大人的性情,倒是很适合经商。”

“可不——不瞒你说,老子前些年差点就做鸭致富了,要不是……”李鹜顿了顿,想起随大娘举着菜刀追杀他三条街的回忆,“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当个节度使也还不错——至少不用见着官服就跪来跪去。”

李鹜的话让白安季陷入了沉默。

扬州白氏乃巨贾世人皆知,可他们有再多的钱,依然是卑微的商户,即便是家贫如洗的穷书生,也有底气嘲笑他们一身铜臭。即便是天下豪富又如何,一道皇命压下来,他们不堪一击的羽翼连家人也保护不住。

白安季沉默的空当,鼓声停了下来,香汗淋漓的舞姬们纷纷停下舞步。舞姿容貌皆为上等的领舞舞姬步履摇曳地举着酒盏朝李鹜走来。

“李大人斩杀伪帝,为大燕除去一个心头大患,堪称肱骨之臣。我和诸位姐妹在楼中常常听闻大人英勇事迹,对大人倾慕已久,这一杯,奴家代诸位姐妹敬大人,还望大人不要推拒才是。”金发碧眼的西域舞姬说着流利的官话,媚眼如丝地看着李鹜。

李鹜视若不见,挥手道:“不喝了,再喝吐出来坏了大家兴致——不好不好。”

“大人,就这一杯——”舞姬一脸委屈,娇滴滴地说,“大人真的狠心拒绝奴家?”

“我有什么狠不下心的?”李鹜吃惊道,“我们很熟吗?”

舞姬一窒,脸上的笑容摇摇欲坠。

“李大人既然不想喝,你就下去吧。”白安季说。

舞姬看了白安季喜怒不辨的面庞一眼,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

“既然大人不胜酒力,奴家就不勉强了,下回有机会,再……啊!”

舞姬手一抖,酒盏里的液体倏地朝李鹜身上扑来。

李鹜始料未及,被她手里的酒泼湿了胸口。

“大人恕罪!奴家不是有意的!”舞姬如无骨红蛇跪倒下去,泫然欲泣地抬头看着李鹜。

“笨手笨脚的,滚下去!”白安季沉声开口,舞姬就像早有准备一样,立即爬起来,头也不回地溜出了大厅。

李鹜皱眉看着胸前的水迹。

“来人——还不带李大人找个厢房换身干净衣裳?”白安季说。

龟公立即点头哈腰走了上来:“大人——”

“不用了。”李鹜马上说,“我带了春夏秋冬四套衣裳过来,就在马车里,我去去就回。”

不待白安季说话,他已起身往外走去,留下目瞪口呆一桌人,看着他的背影走出大厅。

这一晚,整个春风楼的姑娘好像都被李鹜的英姿吸引,如狂蜂浪蝶一般源源不断地往他身上扑飞。

李鹜也如西域舞姬一样,用灵活的步伐和语惊四座的回应躲开这些殷勤。

想要白白占他便宜?想都别想!

好不容易迎来了后半夜,不少人露出倦意,还有喝得大醉的人忍不住伏在桌上打起了鼾声。明的暗的美人计轮番上演,李鹜始终无动于衷。白安季从一开始的胸有成竹,到后来都灰心麻木了。

环肥燕瘦全都上了一遍,江南稍微有名一些的美人今晚都在春风楼了。依然没有一个能拿下李鹜。

这还是正常男人吗?

他严重怀疑,外甥女找了一个有难言之隐的男人。

不管如何,父亲想的美人计确实没用。不管真的假的,李鹜就是把他人眼中的明珠当鱼眼珠子,不屑一顾。

酒宴终于进入尾声。

李鹜前后换了三个油布口袋,总算带着他完好无损的清白坐上了回家的马车。

他哼着小曲,翘着二郎腿,张牙舞爪坐在马车里,一想到白安季那张板到麻木呆滞的脸就觉得十分快意。

“停停停——”他敲了敲车门道,“去路边给我买四斤酒来。”

驾车的小厮连忙停下马车,徒步跑去最近的酒肆给车里这位想一出是一出的大爷买来了四斤烧刀子。

李鹜揭开坛盖,大口喝了一口,嗓子眼里发出过瘾的嘶嘶声:“……还是这酒够味!”

马车这才缓缓向前驶去。

他翘着二郎腿,一边喝着怀里的烧刀子,右手推开车窗,惬意地眯着眼眺望夜幕下的扬州。

这地方好啊。

要不,以后退隐山林,干脆退隐到扬州的山林来?

不当官了,左右无事,还是得把随大娘的做鸡秘方搞来做鸭子,总不能坐吃山空……他还要让沈珠曦吃好喝好有用不完的屁股纸呢。

遥想着未来发家致富的路径,李鹜的神思越飞越远。

殊不知,一辆冒夜进入襄州的马车,停在了李宅门前。宽衣大袖的傅玄邈踩着马凳下了车,在无数兵卒的护卫下,大步走进了被强行破开的大门。

有不知情的邻人揉着眼睛钻出家门,看着隔壁密密麻麻的火把。

一名兵卒朝他呵斥道:“看什么看!军情紧急,来的是参知政事大人!”

邻人连忙缩回了头,唯恐惹祸上身。

辽阔静雅的后宅庭院里,傅玄邈站在一棵已经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下,一言不发地看着头顶的桂叶。

“公子……李鹜不在府中。”燕回快步前来,单膝跪地禀告,“但我们发现了另外一人……”

“谁?”傅玄邈声音平静。

“扬州白氏的公子,白戎灵。”

傅玄邈古井无波的神情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他从桂花树上收回视线,越发冰冷的目光落向正在被人推搡前来,满面惊恐的白戎灵身上。

白戎灵还没走到傅玄邈面前,发软的双膝就不由自主地扑通一声跪倒了。

爹啊!爷啊!你们在哪儿啊?不要让他一个人面对脸色这么可怕的傅玄邈啊!

他这是造的什么孽?!

第一次来襄州,吃了大半个月的红烧肉;第二次来襄州,直接被亲爹拿来做人质,睡到半夜被人从床上揪起,还没清醒就被推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人面前——

白戎灵在心里发誓,他这辈子再也不要来襄州了!

“妹、妹夫……”白戎灵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结结巴巴道,“你、你也来襄州吃烧鸡啊?”

第228章

“妹夫?”

傅玄邈淡淡一笑, 重复了白戎灵先前的称呼,只是相较白戎灵的磕磕巴巴,他流畅而低沉的嗓音里,多了一丝尖锐的冷意。

“白公子的妹夫, 不是早就换人了么?”

这含沙射影的一句话让白戎灵都想向他磕大头了!

爹啊!爷啊!那天杀的土鸭——你们在哪儿啊?!

“哈哈……哈……”白戎灵干笑道, “妹夫真会开玩笑……”

“看来白公子上次出现在襄阳的时候, 就已经知道越国公主并未身死的消息了。”他轻声说, “不仅知道,甚至还帮着瞒天过海,掩人耳目……”

如果说先前站在桂花树下时, 他还不知道沈珠曦不在襄阳会在哪里, 见到白戎灵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了答案。

她在和白戎灵重逢之后, 没有要求他的帮助, 而是带着李鹜去了扬州面见白游庚。

她是自愿的。

她心甘情愿留在一个出身低贱的无父无母的野种身边, 也不愿回到他的身边。

没有任何事实,比这一个更让他有寸断粉碎的痛。

傅玄邈缓步走到白戎灵面前,冰冷的目光俯视着不由自主缩起肩膀的他, 轻而缓地从口中吐出冷意森然的话:

“……白公子, 你可真是出人意料。看着我在寿平村抱起一具不知名的女尸, 你的心里在想什么?想必很是快意吧?”

白戎灵除了干笑已经不知道能说什么了。

在聪明人面前说谎,可以一试。

在极度聪明的人面前说谎, 那是自取其辱。

白戎灵现在连说谎糊弄的念头都生不起来, 因为他知道,事到如今,一切谎言都只是在自取其辱。

他现在恨不得两眼一闭,就这么晕死过去, 也好比跪在这里心脏砰砰跳的好——就是他祖父拿着家法追着他打的时候,他也没这么怕过!

祖父最多把他打得下不了床,傅玄邈就不一样了,傅氏不但能让他们一家下不了床,还能随便找个由头就把他们一家送进大狱。

他当初怎么晕了脑子,上了土鸭那艘贼船?

“妹、妹夫……我也是被逼的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我、我当时就是想自己找到公主,然后让父亲对我刮目相看,我、我当然是支持妹夫你的,但谁知道公主已经成亲了,我、我怕啊!这,然后……”

白戎灵前言不搭后语,满心只想着把自己和白家给撂出去,结结巴巴道:

“我也不知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你要怪,就怪我吧!和白家没关系!都是我知情不报的错!”

“我怎么会怪你?”傅玄邈声音轻柔,面色却如冰霜一般冷得刺骨,白戎灵跪了许久,他这才像刚注意到一样,伸手将他扶了起来,轻声道,“你既不知怎么发展成这样,那就仔细梳理一遍,车上再详细告诉我。”

“车上?”白戎灵瞪大眼睛,“我们?”

傅玄邈看着他不说话。

白戎灵的眼睛瞪得越发像对铜铃。

“去哪儿?”

傅玄邈终于开口了。

他看着白戎灵,轻轻吐出三个字:“去扬州。”

……

入夏后的扬州渐渐热了起来,一日午后,沈珠曦穿着白家送来的蚕丝襦裙躺在榻上昏昏欲睡,手里的扇子越摇越慢,端着一碗冰镇酸梅汤进来的媞娘让她从瞌睡里醒了过来。

在闷热潮湿的扬州,还有什么比一碗冰镇酸梅汤更让人提神的呢?

沈珠曦满足地喝完一整碗,放下空碗才发现媞娘古怪的神情,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好像头回见到有人喝酸梅汤,脸上露着一半惊喜,一半犹豫的神色。

“……怎么了?”沈珠曦吓了一跳。

“夫人——”媞娘欲言又止道,“你难道没发现,你已经迟了三日没来月事吗?”

“有吗?”沈珠曦一惊。

“三日——我给你仔细记着呢!”媞娘一脸笃定道,“这个月迟了整整三日都没来,而且夫人近来喜欢吃酸的东西,睡得也比以往多了。夫人……你是不是有喜了?”

幸好沈珠曦已经把那碗酸梅汤喝光了,不然,她此刻定然会被一口酸梅汤呛死。

“有、有、有喜了?!”她吓得花容失色,结结巴巴道。

“是啊!”媞娘说,“你这月事没来,又喜欢吃酸的,睡得也多了——不是有喜是什么?”

“不、不会吧?”沈珠曦下意识摇头。

媞娘不明白这种大好事发生在沈珠曦身上,怎么会是这种避之不及的反应。

她迷惑地皱着眉,想了想说:“要不我替夫人去外边找个大夫,以平安脉的名义,把一把?”

“不!”沈珠曦想也不想地拒绝了,等话出口后,她才回过神来,定了定神,说,“现在还不用……再等等,你也太心急了,这月事才推迟三日,也不一定是有喜了。”

沈珠曦用宽慰的语气,也不知是在宽慰媞娘还是自己:“再等几天再说……对了,这事千万不能告诉李鹜。”

媞娘不明所以,还是答应了沈珠曦的要求。

这下,沈珠曦没心思午睡了,她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张美人难产时从她殿中一盆盆端出来的血水。

不会真有了吧?

沈珠曦越想心里越没底,越想心里越害怕。李屁人不是说他每次都吃了药么?怎么还会怀上?她才十八岁——她还没有做好当娘的准备。最关键的是——她害怕。

她怕成为又一个张美人,她怕再也不能陪伴李鹜,怕再也不能见到李鹍、李鹊、随蕊、九娘等熟悉的面孔。

怕与世长辞,然后被所有人遗忘。

或许她是在杞人忧天。

母妃曾经说过,生孩子是每个女人都会经过的鬼门关。

好似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好似女人为生育冒一次死,是天经地义的事。

沈珠曦不明白,母妃和其他步入生育的女人为什么不会感到害怕,就好像别人也一定不会明白,她为什么会对如此稀疏平常的事感到恐惧。

她想找李鹜商量商量,可是李鹜一大早就被白安季叫了出去喝茶,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沈珠曦在等待李鹜归来的时候,心里的不安和恐惧无处发泄,渐渐转化为了气愤。

要不是李屁人每晚磨着她,要不是李屁人一不如意就哼哼唧唧扮可怜,要不是李屁人选了个没用的避孕汤——她用得着在这里一个人辗转反侧吗?!

她在这里提心吊胆,担心受骗,他倒好!出去翘腿喝茶了!

沈珠曦越想越气,从床上爬了起来,捏起拳头气愤地打着李鹜的枕头。

李屁人!李鸭!

臭鸭子臭鸭子!气死她了!还喝茶!喝茶!呛死你!

“咳咳咳……”

水光潋滟的秦淮河上,一艘画舫里传来了突兀的咳嗽声。

李鹜放下茶盏,用力地咳着。

“还不给李大人顺顺气?”白安季说。

李鹜挥手制止向前的美貌婢女,自己抚着胸口用力咳了几声,总算把卡进气管里的那枚茶叶给顺了下去。

“李大人这是怎么了?”白安季洞若观火的目光看着李鹜。

“这茶,涩嗓子,不喜欢。”李鹜冲着一旁的婢女道,“有没有烧刀子?来上个两斤让我润润喉——”

画舫里鸦雀无声,过了片刻,婢女一脸为难道:“我们没有烧刀子……”

白安季开口道:“李大人若是想喝酒,下船后我们去扬州最好的八方阁用膳,那里的杜康酒是为一绝。”

“杜康酒跟兑了水的假酒一样,哪有烧刀子过瘾?”李鹜一脸嫌弃,“这船上连烧刀子都没有,也太穷酸了!还开什么店?早晚倒闭!”

他一把勾住白安季的脖子,凑近他努力向后躲避的脸,兴奋道:

“上次我从春风楼回去的路上,发现了一家酒肆——他家的烧刀子可真是够劲儿!我都打听清楚了,申时以后那家酒肆还卖夕食,我们不如就去那家酒肆用饭吧!我请你!千万别和我客气!”

画舫里的婢女和小厮全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在江南呼风唤雨的白安季在李鹜手臂里挣扎。

白安季也没想到,人到四十,还有人敢上手勾他脖子!他当他是什么地痞流氓吗?活了四十岁,头回有人敢这么对他!

“李大人……”白安季努力保持着他的平和,“你先放手……”

“你和我这么生疏做什么!”李鹜一副丝毫不把他当外人的样子,大大咧咧道,“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和你爹结为异姓祖孙,到时候咱们差了辈分,就不能像今天这样以平辈相交。我们该趁这为数不多的机会,多亲近了解才是!你说是不是?”

白安季说不出拒绝的话。

因为李鹜锁住了他的喉咙,他只能在他的胳膊里挣扎着才能吸到两口新鲜空气。

在短暂的一瞬间里,他甚至升起了后悔的念头:早知道,就不该拒绝他舅伯的称呼,至少——舅伯不用被一个二十几岁的毛头小子锁喉咙,还有理说不出来!

画舫靠岸后,白安季被李鹜强行带到了他口中的酒肆,在油腻腻的破木桌上,喝了他有生以来最辣嗓子的一次酒。等走出酒肆时,白安季已经脚下不稳,需要小厮一旁搀扶,反观李鹜,依然生龙活虎,步步生风。

他没辙了。

白安季逃一般地坐回了自己的马车,打算等回家后就向父亲请罪:他实在是拿不下油盐不进的李鹜。

要是白戎灵在就好了——他不禁想,这让人操心的臭小子别的本事没有,给人添堵倒是一把好手,就该让他去接待李鹜,说不定能以毒攻毒。

另一边,李鹜从驾车的沈家小厮那里要来了一片薄荷叶扔进嘴里。

他一屁股坐在车厢软垫上,吊儿郎当地用脚踢开了虚掩的车窗,一边看着窗外后退的街景,一边哼起小曲儿来。

小曲儿出口后,他忽然想起教他这只曲子的李鹊,脸上惬意的神情一顿,心情逐渐沉重起来。

他坐直了身体,变得深沉的目光遥遥眺望着窗外的明月。

光影斑驳的明月在夜风的吹拂下,缓缓飘上天空最高点,冰冷的囚室地面上罩着一层银光。大狱里安静无声,除了偶尔响起的一声病痛的呻吟。吱呀一声,尽头处的大狱入口传来一声门响。

一个高大的人影走了进来。

脚步声打破了大狱里的安静,惊醒的犯人如洞穴里的老鼠,躲在阴影里窥探着从囚室之中走过的男子。

男子身穿官服,神情凛然,一身久居上位的气质。

他走到尽头的一间牢房,脚步缓缓停了下来。

“平儿……”

傅汝秩惊诧地看着靠着冰冷石壁,慢慢睁开双眼的少年,目光落在他缺失的半边脸颊上。

李鹊慢慢起身,在囚室破碎的月光里,面对傅汝秩跪了下去。

他的额头,叩上地面,缓缓道:

“不孝子容不平,参见义父。”

第229章

“平儿, 你怎会在此处?”傅汝秩眉宇紧锁,“你的脸……又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当年母亲溘然长逝后,我无法接受丧母的事实,在混乱迷茫中选择了离开京城。我年纪小, 涉世不深, 流浪到金州后无以为生, 只好留在一家青楼帮忙, 因缘际会下认识了如今的镇川节度使李主宗。几年过去,我自认闯荡出了经验,能够为义父效犬马之力, 报答当年的养育之恩, 所以在傅公子来到襄州之后,主动脱离镇川投效, 希望借此能够见到义父。”

李鹊的额头依然抵在地面上, 他盯着正好就在眼前的一根稻草, 条理清晰,神情镇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