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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鹜背着双手,迈着悠闲的步子从白家步行消食回沈家,刚一进院子就被院子里的红光闪到了眼睛。

“这是哪儿来的玩意?”李鹜双眼放光,快步走到珊瑚树面前转了一圈。

“是白家送来的礼物,还有一张名帖。”沈珠曦手里拿着那张白老夫人亲手写的名帖,“邀请我明日去府上做客。”

“这么巧。”李鹜摸了摸下巴,“舅伯明日给我办了一桌接风宴让我参加,这白氏是想把我们分而击之啊。”

“知道你认真看兵书了,但这成语不能用在这里。”沈珠曦道,“说不定是因为舅伯要给你接风,酒宴上又全是男子,我不便出席,所以才让外祖母邀我上门,方便打发时间。”

“你就是把人想得太好。”李鹜毫不犹豫道,“你外祖父,就是个蔫坏的——今儿杀了起码十只鸭子招待我,那白家啊,是处处杀机。幸好我机灵,才能全须全尾地走出白家。”

沈珠曦被他逗笑,忍不住轻轻拍了他胸口一下。

“你怎么能这么说祖父?”

“老子就是实诚,说不来假话。”李鹜抓住她的手,故作深沉道,“因为人太老实,这些年不知道吃了多少亏。”

“就你,还老实?”沈珠曦失笑,“我没见过比你更不老实的人。”

“那你上门看望白老头的时候该睁大眼睛,”李鹜说,“你不会失望的。”

沈珠曦不由对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外祖父更加好奇。

“这些都是白家送来的?”李鹜扫了一眼院子里琳琅满目的各种宝贝,它们有吃的有用的有观赏的,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稀有。

而稀有,往往意味着贵。

就说眼前这棵珊瑚树吧,高过两尺就是极品,白家随便拿出手的究竟就是一棵五尺高的红珊瑚树,上面还镶嵌着紫色的宝石,乍一看上去,就像是绯红的树梢上开满了水紫色的花朵。

别说宫外了,就是看看沈珠曦现在爱不释手的模样,也知道这般珍品,即使在宫内也难得一见。

“明日舅伯设宴的地方在春风楼。”李鹜说。

春风楼?

沈珠曦刚想问这是个什么地方,就从李鹜的眼神和这暧昧的名称上了然过来。

虽说世间男子出入教坊青楼再常见不过,沈珠曦还是感到一丝吃味。

她不发一语,想要装作毫不在意。

“这回我是菜也不吃,酒也不喝了。”李鹜说,“老子明日吃饱喝足做足了准备再去,我倒要看看,究竟是魔高一尺还是道高一丈!”

他捏了捏她的手,说:“你放心吧,我绝不会让那野鸡野鸭有机可趁,玷污我的清白!”

沈珠曦被他别开生面的承诺弄得忍不住想笑,心里的不安也随着烟消云散,她刚要说话表达自己的信任,李鹜接着意味深长道:

“为了避免她们玷污我的清白,要不今晚,你先玷污一下?”

沈珠曦面色爆红,下意识去看旁边的下人,小厮和婢女们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眼睛不是看着天空就是看着地面,那一张张无辜的面庞,仿佛在说着:

“你们继续,我什么都听不见。”

“……别在外边胡说八道。”

沈珠曦用低若蚊蝇的声音回答后,吩咐下人们先将白家送来的礼物收起来。

幸好她从襄州过来时,就想到这一枝节,带来了许多镇川辖区内的特产,虽然价值比起白家送来的珍宝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但好在也是一片赤诚的心意。她看着下人们将东西打包,作为回礼送出沈家后,回到了别院的主屋。

李鹜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出神地望着空无一物的头顶。

沈珠曦坐在梳妆台前,取下头顶的发梳正要梳理鬓边的碎发,李鹜忽然说:

“沈呆瓜——”

“嗯?”

“我会努力让白家认可我的。”他慢慢说道,每一个字都带着深思熟虑后的认真,“然后,我要在白家的见证下,重新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

沈珠曦低垂双眸,长睫掩不住逐渐洇出脸颊的艳红。

“……好。”她小声说。

……

千里之外的建州,春风吹拂着大地,理应春暖花开的时节,一处伫立在郊外的竹林小筑却鸦雀无声。

满身血污的杨柳被两个健壮的侍卫推搡着走入竹林,来到一座青色的亭子前,被一名侍卫从身后击倒,被迫跪在了地上。

沉重的镣铐锁着她瘦弱的双手,那双曾经能够抚琴作画的纤细十指已然变形,突出的骨节上布满干涸的血迹。

燕回站在一张琴桌旁边,因复杂的心情而不敢直视这位昔日的同僚。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公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忍她的时候,她就该知道,这不是公子看在过往情谊的份上,而是单纯因为,她还对公子有用罢了。

即便暂时有用,也不是无可替代的。

也许有人在公子心中无可替代,但显然,那个人不是杨柳。

侍卫将杨柳押送上来后,悄无声息地退走了。

一身狼狈的杨柳抬起朦胧的泪眼,悲切地看向亭子里那个始终没有拿出一缕余光看她的人。

一缕微风吹过,竹叶簌簌作响。凛冽的倒春寒蔓延在低沉的空气中。

“公子……”杨柳的声音沙哑破碎,每个音节都像是从皲裂的声带里挤压出来。

她的话语打破了竹林里的静谧,亭中一人微微蹙了蹙眉。

水开了。

煮茶的小炉子上发出了气泡翻涌的声音。燕回悄悄往旁看去,身旁的人无动于衷,他也就只能干眼看着沸水继续冒泡。

青竹打造的翠绿琴桌上放着一张黑漆铜筝,筝底龙池上方刻鎏金篆书琴名“月明”。一只瘦削的大手轻轻抚过筝面上的正黄筝穗,拿起了一旁的拨片。

霜纨质地的大袖铺展在竹席上,仿若上个寒冬里残留下来的冰霜,半透着下方竹席的惨淡。

“杨柳,我本不愿如此。”傅玄邈抬起平静的眼眸,静静地看着跪在下方的女子。

“是杨柳错了……”

杨柳涌出眼泪,带着将脚腕磨出鲜血的沉重脚镣膝行了两步,在青石小径上留下一条若隐若现的斑斑血迹。

“请公子原谅杨柳一回,杨柳再也不会擅作主张,惹公子不快了……”

“你真的知错了?”傅玄邈轻声道。

“千真万确,杨柳再也不敢了……以后公子叫杨柳做什么,杨柳就做什么,绝不会再欺上瞒下,擅作主张了!”

“既如此——你能为我拿一个东西么?”

傅玄邈慢慢揭开小炉子上的锅具,白色的雾气腾空而出,渐渐扩散在空气中。

“公子想要什么?无论什么杨柳都去给你拿来!”杨柳激动得连声音都变形了,本就嘶哑的声音更加干裂。

傅玄邈说:“我的拨片。”

杨柳一愣。

那枚拨片,傅玄邈手中那枚拨片,她眼睁睁地看着它落入了滚烫的沸水之中。

“你能拿给我吗?”傅玄邈说。

杨柳咬了咬牙,踉跄着站了起来,赤着的双脚留下一个个带血的脚印,一步步走到了亭中。

她看了看锅里的沸水,又看了看傅玄邈。然后,将左手探入了沸水之中。

锅中的水开声骤然变大,随着杨柳的左手在锅中吃力地摸索,一股难以言说的肉香从锅里飘了出来。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片刻后,杨柳拿出了拨片,探入沸水的半条手臂变得通红,她惨白的脸上也布满豆大的汗珠。

她跪了下来,拨片从她失去控制的左手中无力地跌落在地上。

“拨、拨片……杨柳拿出来了……”她颤声道。

傅玄邈看着她,轻声说,“你既愿意在沸水里为我取拨片,为什么不愿将做过的事情从实招来?”

“杨柳已经都说了!”杨柳哭着说,“杨柳都说了啊!”

“不……你还有事情瞒着我。”

傅玄邈看着她的眼睛,丝毫不为所动。

“是什么事情……让你到了这个地步,也要不惜代价地保守呢?”傅玄邈说,“不得不说,我有些好奇了。”

“公子,你相信我……”杨柳泪流不止道,“我做过的那些错事,我已经都交代了。杨柳真的知错了,公子……公子……求你看在以前杨柳为你赴汤蹈火的份上,相信我一回吧……”

“你的脸……”

傅玄邈的目光落在她的脸庞上,他眼中闪过的那一丝遗憾,让杨柳感觉到深入骨髓的恐惧。

“可惜了。”他说。

杨柳尖叫一声,因为燕回走了上来,抓住了她后脑的发髻,拖着她往煮开的锅炉前走去。

热气往她脸上扑来,刚刚用左手感受到的痛苦向上蔓延,她的脸皮也跟着灼烧疼痛起来。她原以为数日的酷刑已是痛苦和恐惧的极致,没想到,还有更大的痛苦和恐惧在前面等着她。

“我说——我说!”杨柳崩溃了,涕泪横流着大叫道。

燕回的手不再下压,她得以挣扎着远离了滚烫的炉子。

傅玄邈没有说话,只是用冰冷的目光,静静地等待着她的自白。

杨柳知道,说出这句话,她就活不下去了。

可是比起死亡,她更怕在他心目中最后留下的,是一张丑陋扭曲的面目。

她张开嘴,发出无助和绝望的泣音。

“越国公主……还活着……”

第225章

“这位哥哥, 不知公子突然召我所为何事?哥哥心善,能不能给我先透透底?”

李鹊解下腰间荷包,连着缴下的大小武器一起交给面前的侍卫。

冷面侍卫看也不看他的荷包,取走武器后不由分说地把他往前推了一把。

“公子在亭中等你。”

李鹊拿着没能送出的荷包, 更加慎重警惕, 他一边缓步往前走去, 一边将隐晦的目光扫向四周。

竹林茂密, 叶片葱葱,是个隐藏杀机的好地方。

李鹊是玩弓的好手,因此比任何人都熟悉箭镞上流动的冷芒。竹林看似清净平和, 纤长的竹叶之中, 茂盛的草丛之中,却无不潜藏着冰冷的杀意。

他垂下眼眸, 规规矩矩地走到凉亭前。

一条蜿蜒的血迹, 从石阶一直蔓延到亭中。似乎有什么东西, 被从亭中拖进了竹林。

象征清雅澹泊,谦谦君子的翠竹,反而成了藏污纳垢, 隐藏尸身的地方。就好像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莲, 淤泥中不藏两具白骨就是对这绝佳藏尸地的浪费。世人牵强附会的寓意, 和为了迎合这种无聊寓意而惺惺作态,以及利用这种牵强附会来为自己的私欲开路的人, 让这种牵强附会变得加倍可笑。

李鹊低着头, 在亭子前面单膝跪下,向亭中之人恭敬请安:

“卑职李鹊,参见公子。”

在他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染着丹蔻的指甲盖, 落在染着星星点点血迹的湿润土地上。

李鹊飞快移开视线,脑子里却快速思考起来。

会用丹蔻染甲的,必然是女子。能被傅玄邈接见的女子,数来数去也只得几人。

要说谁最有可能是这指甲的主人,除了忽然失踪的杨柳以外,不作他想。

杨柳是傅氏豢养的家妓中,留得最久,最受重用的人,要是傅玄邈决心弃用她,一定是因为她触犯了傅玄邈的禁忌。

傅玄邈的禁忌很多,但能让他不惜自损羽翼也要泄愤的禁忌,不多。

“你来了。”傅玄邈开口道。

亭中只他一人。

他面无波澜,手中把玩着一片小小的拨片。仿佛一切如常。李鹊却眼尖地捕捉到亭子里未干的水迹和稍显仓促的歪斜石釜。

火苗在釜底蹿升,釜里却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李鹊脑中立即浮现釜被打翻过,然后仓促间又重新注水放上茶炉的联想。

短短片刻,他心中已百转千回。

“不知公子急召卑职,所为何事?”李鹊低着头道。

“你来了也有一段时日了,感觉如何?”傅玄邈问。

“……承蒙公子和诸位上峰照拂,卑职这些天获益颇多。”

“不止是获益颇多吧。”傅玄邈淡淡一笑,“我听说,你在军中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不到几日就笼络了人心,表现得很是亮眼。若继续让你当个小卒,岂不是让明珠蒙尘?”

“公子谬赞了。”李鹊将头垂得越低。

竹林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四个侍卫抬着一具熟悉的棺椁走了出来。

李鹊认得这具棺椁,也知道里面是什么人——他曾跟着这具棺椁走了大半个月,从襄州一路走到建州。

在他用余光跟随着那具棺椁移动的时候,亭子里的傅玄邈轻声开口了:

“今日,我得知一桩奇事。”

李鹊对即将发生和刚刚发生的事情有了几分了然:傅玄邈知道棺中人不是越国公主了。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了多少?

李鹊收回目光,低头道,“何事让公子惊奇?”

“我刚刚得知,越国公主并未身死。既然越国公主并未身死,寿平村里发现的女尸又为何能够拥有公主的饰物和亲笔——这难道不是奇事一桩?”

“……果然是桩奇事。”李鹊说。

“依你之见,这农女为何会有公主随身之物?”

“许是机缘巧合下,得了公主的馈赠吧。”

“馈赠饰物换取食物倒也还说得过去,馈赠千字文又是什么道理?难道越国公主善心大发,想要为这农女启蒙?”

“……说不定确是如此。”李鹊说。

傅玄邈看着他恭敬卑顺的模样,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

“确是如此,世上的巧合那么多,再多一件两件的,也说明不了什么。”他说,“你既然识字,可懂乐理?”

“卑职幼时在青楼长大,学过一二。”

“那你来弹上一曲。”

李鹊抬头看向亭中人,傅玄邈神色淡淡,侧着身子让出了琴桌前的位置。

李鹊见他并非随口一说,这才起身缓缓走向亭子。

“你可知这是什么筝?”傅玄邈说。

“……卑职才疏学浅,只能认出这是制作精良的铜筝,红木轸足,枣木岳尾,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这是三百年前白马寺古桐清平道人所制,几经辗转才入我手中,本是打算送给越国公主赏玩的。”

“既如此,卑职怎敢玷污如此珍宝……”

“无妨。”傅玄邈说,“左右,已是无用之物。”

在傅玄邈的坚持下,李鹊终于将双手放上古筝。

傅玄邈依然把玩着手中的拨片,丝毫没有将拨片让出的意思。

李鹊沉默不语,以指腹拨动筝弦,流水般的筝声乍然泄出。

他低垂双眸,视线固定在不断震颤的锐利筝弦上,依然无法忽视落在身上的蝮蛇般阴冷的目光。

筝弦不断击打着他的十指指腹,从一开始的疼痛,渐渐转到麻痹。

“你叫什么名字?”傅玄邈忽然说。

这个问题像一枚银针,准确地插入了李鹊的防备间隙,刺进了他的软肉。

他稍一迟疑,拨出的筝弦就弹到了手上,立马传来钻心的疼痛。

他不敢让傅玄邈看出端倪,不顾手指的疼痛,继续拨动筝弦。

“你的音乱了,”傅玄邈缓缓道,“原来,这竟是一个值得惊慌的问题么?”

“……卑职只是有些吃惊罢了。”李鹊说,“因为参见公子时,卑职就说过自己的名字。”

“你叫李鹊,但是在李鹊之前,你又叫李雀儿,”傅玄邈说,“我很想知道,在李雀儿之前,你最初的名字又叫什么?”

“……公子为何有此一问?”

“我看你有几分眼熟,或许我们之间……从前有什么渊源也说不一定。”

李鹊心里一惊,筝弦再次弹上指腹,一滴血珠落在了筝面上。

“公子说笑了,卑职出身卑贱之地,容貌又如此粗鄙不堪……若是从前有过渊源,公子定然不会忘记。”李鹊道。

“既然和我并无渊源,难道是和我傅氏有所渊源?”

傅玄邈端坐一旁,大袖铺展,神色平静,半真半假的语气让人难以揣摩其真意。

李鹊低声道:“公子折煞卑职了。”

接二连三的血珠滴落在筝弦上,筝面变得血迹斑斑。李鹊的手指被锋利的筝弦割得稀烂,十指连心的疼痛让他额头上布满冷汗,然而傅玄邈没有喊停,他也只能继续弹奏下去。

“我在寿平村,曾命李主宗寻一个叫李鹜的人。”傅玄邈说,“这个人,后来找到了吗?”

“……”

“为什么不说话?”傅玄邈的声音轻若云雾,“因为你在思考,我究竟知道了多少对吗?”

冷光一闪,筝声在尖锐的噪音中猛地中断,一声闷哼堵在李鹊紧咬的牙关里。

他的手上多了一片半月形的拨片,尖锐那一头深深插入他的血肉,鲜红的血液从伤口处涌了出来。

“李鹜的秘密,我已经知道了。”傅玄邈说,“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的秘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李鹊的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因为傅玄邈握着拨片,在他的手背上慢慢转动。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他脸上依然是那副风淡云轻的表情。

像竹,像莲,像一切清净事物。

“公子,车马已经备好。”燕回从小径另一边匆匆走来,抱拳道。

傅玄邈从拨片上收回了手,冰冷的视线在李鹊完好的另半张脸上徘徊。

“……不用急,你还有许多时间来编织你的谎言。”他说,“我有信心让你自己张口。”

傅玄邈站起身来,转身往亭子另一边的燕回走去。

他转身的那一刹,无数暗卫从林中冲出,转瞬便包围了亭子里的李鹊。

“投入大狱,待我回来后再做定夺。”傅玄邈冷面道。

“喏。”燕回立即应声,转头吩咐手下带走李鹊。

“对外封锁消息,就说我偶感风寒,不便见客——尤其是陛下那边。”傅玄邈一边大步前行,一边冷声道,“派人立即前往抚州,请父亲回建州坐镇。”

燕回犹豫片刻,说:“……公子此行,是否也要对老爷保密?”

“……在我迎回公主前,此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属下听命。”燕回低头道。

……

天还未黑,傅府已经闭门谢客。不到一个时辰,天下第一公子偶感风寒的消息就已传遍大街小巷。

李鹊坐在囚室角落,靠着冰冷的石头墙壁闭目养神。耳边时不时传来远处狱卒断断续续的谈话。

他受伤的右手放在膝盖上,红黑的血迹已经干涸。昏暗的囚室中,阴影恰好蒙在他缺失的半边脸颊上。两片阴影合二为一,反而隐匿了那片可怕的凹陷。

不知过了多久,谈话声渐渐停止了。一个瘸着腿的布衣男子提着饭桶走了进来,挨着囚室给每人送上一碗一看就丧失食欲的饭菜。

轮到李鹊时,布衣男子的饭勺舀了两下,把碗里的饭压了又压,送出一碗装满肉菜的饭碗。

“恩人,我听他们说你下狱了还不信……你怎么进来了?”布衣男子压低声音道。

李鹊似乎早有预料,仍闭着双眼,平静道:“你娘身体怎么样了?”

“好了,好了!多亏大人善心——我娘已经能下地了!”布衣男子有些激动,一脸感激地看着李鹊。

“你曾说过,谁能救你的娘,你就给谁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来报……我不用你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但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小忙。”李鹊睁开双眼,锐利的目光扫向怔住的男子。

布衣男子一脸为难。他犹豫半晌,咬了咬牙道:“恩人放心,我这就回去把我娘送走,等我娘到了安全的地方,我豁出这条命也会救你出去!”

“你用不着救我。”李鹊说。

布衣男子愣住。

“这是我一直等待的机会,它终于来了。”李鹊说。

“恩人这是什么意思……”

“当朝宰相傅汝秩不日就会回建州,只要你把这个送到他面前——”李鹊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陈旧的绣帕,用力放进了布衣男子手里,“就算你还了恩情。”

第226章

扬州的春末夏初, 四处都美得像画一样。

李鹜傍晚出门赴春风楼的宴,沈珠曦也坐车去赴白府的宴。一路上,她都忍不住将车窗开出一条缝隙,赞叹不已地欣赏着沿街的风土人情。

和千疮百孔的京畿地区不同, 富庶的扬州仿佛还像停留在大燕最强盛的时期。街道两旁商铺林立, 走街串巷叫卖的小商贩络绎不绝, 就连随处可见的平民女子, 也穿着柔软干净的布衣,脸上的表情也是安详柔和的。

沈珠曦深吸一口气,肺腑都是食物和鲜花的芳香。

马车在白家停下后, 白家管家亲自接待了她, 一路卑躬屈膝地引着她所乘的步舆往里走去,嘴里的俏皮话说个不停。一看便晓得她身份贵重, 必须小心接待。

步舆稳稳地往前走着, 途径众多假山游廊, 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沈珠曦看得暗自咋舌:自离开皇宫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大手笔的宅院了。白府的豪奢, 即便比起皇宫来, 也差不了多少。

步舆在主院正厅门前停下, 沈珠曦走下步舆,视线越过正厅门槛, 落到厅中二老身上。

管家知情识趣, 吆喝着抬舆的小厮小跑离开。院中只剩下沈珠曦一人。厅内的二老快步走出,为首的正是多年前和她在宫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白游庚。

他老了许多,那张中年时就稍显凌厉的面庞在老了之后更加瘦削,高高突起的颧骨让他面容显得阴鸷, 可他泛红的眼眶和激动的神色,打消了他们之间生疏的隔阂。

沈珠曦含着眼泪,急忙上前扶住想要行大礼的二老。

“祖父祖母不要多礼。”

白游庚却坚持跪了下去,固执地行了跪拜礼。白老夫人见状,也跟着行了大礼。

行完大礼,白游庚才让沈珠曦把他扶了起来。

“殿下金枝玉叶,受礼是应当的。况且这不单是见礼,还是赔罪——为掩人耳目,我们不能到门口亲迎,还望殿下勿怪……”白游庚道。

“我已决心脱离宫廷,自然就不再是什么公主。祖父祖母不必如此,要说赔罪,也是我该向你们赔罪才是。珠曦身份复杂,贸然前来扬州,说不定会给祖父祖母增添麻烦……”沈珠曦说。

“子孙辈给大人添麻烦,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白游庚热切的泪眼定定地看着沈珠曦,“我家那混小子不知给我添了多少麻烦,不也没被我赶出家门么?你就放放心心给我添麻烦吧!”

沈珠曦想起到处被嫌弃的白戎灵,不禁破涕为笑。

“进来说话,进来说话——”白游庚拉着她往屋里走去,热情主动的态度让一旁连话都插不上的白老夫人露出了无奈的表情,“祖父给你准备了许多扬州糕点,不比宫里精致,你看看合不合你口味。”

沈珠曦被拉近正厅坐下后,各式江南点心变着花样送来。光是配点心的茶叶,沈珠曦就喝了西湖龙井、黄山毛峰、洞庭碧螺春、君山银针、庐山云雾等不下十种。

白游庚盛情难却,似乎想把所有好东西都拿出来招待她。沈珠曦吃了一肚子点心和茶水,还没来得及歇口气,白府的晚宴就准备好了,她又被拉到了摆满佳肴的餐桌上。

在白游庚面前,沈珠曦好像变成了一个还不会吃饭的孩童,自己都用不着伸出银箸,碗里堆积的食物就越变越多。

“好啦,你再夹,殿下碗里就放不下了。”白老夫人看不下去,出言劝道。

“放得下,放得下——”白游庚满面宠溺地看着沈珠曦,手上连连做着快吃的动作,“殿下太瘦了,离宫后一定受了很多苦,如今回了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要把从前瘦下的都补回来才是。”

沈珠曦羞涩地笑了笑,低声道:“……李鹜对我很好,我没受什么苦。”

白游庚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张开口刚要说什么,旁边的白老夫人就用手肘用力撞了他一把。

他这才把话忍了下来。

沈珠曦知道他要说什么,她知道李鹜很好,但别人不知道。她不能因此责怪外祖父,她相信只要给她时间,她一定能让外祖父改变主意。

她的信心来自二老对她溢于言表的关爱,她自信能够获得他们的让步。

一顿饭吃完,山珍海味都在桌上走了一遍。沈珠曦实在是吃不下了,这半天下来,她几乎吃了整整两天的饭量。一想到接下来又要坐着喝茶,沈珠曦就觉得头大。

好在,白老夫人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提出要带她在白家走上一走。

白游庚立即同意,热情地在前引路。

沿路介绍了庭院和假山楼台之后,白游庚带着她步入一处浮翠流丹的精致院子。周遭的艳丽华美让他眼中刚刚还在闪烁的快活黯淡了下去,失去兴奋的亮光后,他的双眼重新恢复了老人特有的黯淡,一缕怅然和悲伤浮上这片浑浊的海。就连他的脚步,也忽然迟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