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旺想起故乡的冬天,心有余悸地摸了摸手膀子, 说:
“这算得了什么……我们那里的冷,就像把你卵蛋子浸到冰水里一样。”
牛旺生动形象的形容让二虎身上的颤抖更明显了。
“草、草他娘的……怪不得大虎和小虎去了主力部队, 老、老子没被敌人杀死, 先要冷死在这荒郊野外了……”
“二虎兄弟,你就忍一忍吧,好歹你还坐在篝火前, 你看看我们将军,为了让更多将士有火可烤,自己坐外边去了呢!”牛旺苦口婆心道。
二虎悻悻地闭上嘴,不再抱怨了。
牛旺把双手放到火苗前烤了烤,用力搓了搓手心,然后起身走向临时营地外围的一顶帐篷。
帐篷远离中心篝火,帐内冰凉一片。冻硬的土地上有一幅石块刻出的图案,隐约能看出几分虎跳峡的模样。李鹜坐在简陋的地图前不知在想什么,手里把玩着一块三角的尖锐石头,两个弟弟一左一右坐在旁边,像是两个尽忠职守的门神。
门帘撩起,寒风吹气,三人一齐抬起头来。
牛旺粗声粗气道:“师父,我来换你,你去里边烤烤火吧。”
“我不用了。”李鹜看向两个弟弟里身体最弱的那个,“雀儿去吧。”
“我不冷。”李鹊摇了摇头,眯眼笑道,“这里有个超级大火炉。”
李鹊把手往昏昏欲睡的李鹍脖子下一伸,半梦半醒的李鹍一个激灵睁开眼,见“借火”的是李鹊,转而又闭上了双眼继续瞌睡。
“你去外围巡视一下,看谁坚持不住了,让他去烤烤火吧。”李鹜说,“天一亮我们就要继续赶路,一个都不能落下。”
牛旺叹了口气,领命自去。
李鹊看向地上的粗制地图,捡起先前的话题,继续道:
“如果援军需要指路,派队小兵就够了,傅玄邈特意指派李恰的亲信去接应,完全是多此一举……我觉得,山顶上恐怕会有辽军的埋伏。大哥怎么想,要不要先派几人上山探探虚实?”
李鹜摇了摇头:“前方已有侦察兵,再加派人手没有必要。”
“我总觉得……这次行动不简单。”李鹊一脸凝重,“傅玄邈意图调离李恰的左膀右臂,可能是想在反攻里做些什么。”
李鹜没说话,目光紧盯着地上的地图。
假设不是李恰疑心病发作,自作多情,傅玄邈的一系列行为真是为他而来,那么傅玄邈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傅玄邈在军议上点名李恰的亲信率部接应援军,直接后果就是李恰心生警惕,反而将亲信部队紧紧拢在身边。
看起来,傅玄邈的计划落空了。
但若反过来想,如果这才是他真正的计划呢?
如果傅玄邈的真意是前者,那么他的目的就是分而击之,如果傅玄邈的真意是后者,那么他的目的就是一网打尽。
……在这个节骨眼上?
元龙帝任命傅玄邈为联军统帅,联军一旦战败,他也脱不了身,镇川军是联军主力,对李恰忠心耿耿,李恰若是出事,军心必定动摇,原本就不甚明朗的战局结果更不好说。
傅玄邈如果神智正常,绝不可能在这时候对李恰下手。
“有没有什么……”李鹜紧皱眉头盯着地图,喃喃自语一般说道,“既能打击敌人,又能解决内部刺头……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抛出了一个无解的问题。
李鹊陷入沉默,眉心也拧出一个川字。
不知不觉,天微微亮了。
万人队伍整理行装,再次踏上了艰险的攀登之路。
谁也不知前方等着的,究竟是援军,还是敌军。
虎跳峡上寸草不生,陡峭的山壁如一把锋利长剑,剑尖指向遥不可及的蓝天。飞扬的尘土在将士们脚下跳跃,还未来得及落下,就被紧随其后的脚步再次掀起,像一条又窄又长的烟雾阵,将疲惫而不安的部队牢牢围困。
辽阔的苍穹洁净而干燥,连一丝云雾的痕迹都看不见,将士们的脸庞却布满湿润的水光,大滴大滴的汗水顺着额头和下巴流下,混入龟裂的土地消失不见。
李鹜把马借给了一个气疫发作的士兵,在部队中步行奔波,用已经沙哑的嗓子大声鼓舞士气。
远处层层叠叠的群山在越升越高的太阳照射下,先是青黑,后是翠绿,最后变为涂在天尽头的一抹橘红。
光明即将熄灭。
经过长途跋涉,队伍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登上了虎跳峡的最高处。
一望无际的广袤平原上,空无一人。
好不容易抵达终点的士兵们面面相觑。
李鹊率领一队侦察兵骑马前往前方,半个时辰后奔了回来,朝队伍最前方的李鹜一脸凝重地摇了摇头。
军队在虎跳峡上等了许久,等到太阳完全隐入山林,月光泼洒脚下土地,援军依然不见踪影。
气温越来越低,原地等待的士兵们忍不住把手拿到嘴边用力哈气。
没有援军,没有敌人。
就像攒足力气打出一拳,击碎的却只有空气一样,虎跳峡上等待着众人的只有虚无。
李鹜脱离队伍,独自走到不远处的悬崖尽头。
“大哥……恐怕没有援军了,我们是不是该赶在完全天黑前下山?至少要下到半山腰才行,山顶上太冷了,大家都扛不住……”李鹊拍马前来。
“不应该……”李鹜站在悬崖前一动不动,对李鹊的声音视若未闻,眉心紧紧拧在一起。
李鹊顿了顿,干脆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李鹜身边。
他顺着李鹜的视线往外看去,城镇的面貌在日月交替的昏暗里若隐若现。
此刻,联军应该已经发起反攻了。
“大哥,我们……”李鹊欲言又止。
李鹜死死盯着远处的山林,重新回忆起虎跳峡附近的地图。
他在其中寻找着遗失的一环。
有什么,既能打击联军,又能拔除李恰这个刺头的方法?
如果是他……如果是他……
心中的地图快速扩大,继续扩大,直到——
一道灵光如惊雷撕破脑海里的迷雾。
李鹜猛地变了脸色。
“不好!”
“大哥,怎么了……”
李鹊话音未落,沉重的雷声盖过了他的声音。
停留在虎跳峡上的士兵们不约而同抬头看去。可头顶万里如云,风平浪静,哪里有雷?
雷声来自地面。
轰隆隆的声音翻江倒海,虎跳峡在地底深处传来的雷鸣声中战栗。
有士兵接二连三惊慌失措跪倒在地。
李鹜和李鹊依然站在悬崖前,谁都没有说话,谁也没有眨眼。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一条俯冲而下的银带,转瞬吞噬了先前还有灯火闪耀的城镇。
只是一眼的工夫,城镇化身汪洋,灯火和屋檐一齐淹没在波浪之下。
虎跳峡上刮起了风。
从寂静的虎跳峡,再刮向寂静的黑暗。
……
“决堤了!快跑——”
叫喊的士兵话没说完,就被奔涌而来的水流一口吞噬。
小猢咬紧牙关,死死抓着一棵大半身子都埋在水面下的树,一会功夫,滚滚水浪就从她身边带走了两个辽军,一个燕军。
决堤的水流不分敌我,一视同仁地卷走目之所及的所有生命。
天已经黑了,这原本是计划里的反攻时刻。
突如其来的大水冲过战场,带着水草腥臭的波浪淹没了金色的农田,盖过两方人马的头颅,掀过商州高耸的城门,势不可挡地向着更远处奔腾而去。
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他们去想原因之前,呼吸就已掐断在摇晃的水波中。
小猢死死扣着的树皮忽然脱落,她来不及呼喊就落入了水中。
带着一丝淡淡臭味的河水涌进口中,小猢身不由己地喝了几口,好不容易浮出水面,人已经被冲出很远,刚刚攀附的那棵树不见踪影。
小猢就像一片无根的浮萍,孤立无援地被水流裹挟着冲向前方。
黑暗笼罩在所有人头顶,绝望的哭喊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轰的一声巨响,是商州城门在水流冲撞下坍塌的声音。
小猢在水流中离商州城门越来越近,城中的声音也越来越明显。
一个浪头打来,小猢屏住呼吸沉入水中,起伏几次后,重新浮回水面。她甩着脸上的水流睁开眼,从淅淅沥沥落下的水滴中看见了商州只剩一半的朱红城门。
所有象征人类文明的烛火都熄灭了。
孤高皎洁的弯月在夜空中冷眼旁观。
女子的哭喊,小孩的哭声,男人的嘶吼,老人的哀求——所有声音都混在一起,共同组成地狱的乐章。
“愣着做什么?!快把手伸出来!”
一声大吼唤回小猢的神智。
大虎紧紧抱着一棵大树,怒目圆瞪着朝她伸长了右手。
小猢顿了顿,在水流将她冲走之前,紧紧握住了大虎的手。
大虎猛一用力,将她也拉上了大树。
“抓紧,千万别撒手!”大虎面色铁青,大声道,“你看见其他人了吗?”
小猢面色苍白地摇了摇头。
“他娘的!”大虎骂道。
这次反攻,青凤军出了五千人——这五千人,有三千余都是他山寨的人啊!都是和他沾亲带故之人啊!
小猢咳顺气,问:“为什么……救我?”
“这时候哪儿想得了那么多!”大虎皱眉道,“你小聪明多,还是想想这时候该怎么办吧!”
“……小聪明在这种时候能有什么用?”小猢惨笑道
大虎面色难看地不说话了。
轰隆隆的声音还在天边持续着,迅疾的水流就像无穷无尽似的,丝毫没有减弱的势头。
脚下的水位还在持续升高,根本没有安全的地方。
他们所攀附的大树在水流冲击下摇摇欲坠。
树干支撑不起两个人的重量,小猢脚下已有裂纹出现。
“大哥……你这辈子可有什么遗憾?”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废话!”
“大哥有遗憾吗?”小猢执着道。
浪花涛涛,水珠不断扑打在两人脸上。
大虎怒声道:“老子的遗憾就是死之前没能留下个种!”
小猢咧嘴一笑:“大哥逃过此劫后,一定要记得娶个大屁股的女人,多留几个种有备无患。”
“那还得有命活下去……”大虎嘀咕着,看向头发尽湿,半束半披的小弟,“你呢?你有什么遗憾?”大虎说,“不管我们哥俩谁活下去了,活着的那个就帮另一个完成他的遗憾吧。我要是死了,你就帮我娶个大屁股女人生孩子,你要是死了,你的遗憾大哥也帮你完成。你的遗憾是什么?”
“……大哥的遗憾我有心无力,还是你留着自己完成吧。”小猢笑着,右手摸上腰上的香囊,“你帮我……”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顿了顿,放在香囊上的手垂了下去。
“算了,没什么。”
大虎忽然心生不好的预感:“你……”
他还没说完,小猢松开了树干上的手。
“你救我一次,我也救你一次。”
“小虎!”
大虎条件反射伸手去抓,留在手心的却只有湿润的空气。
小猢背对凶猛无情的水流,在半空中朝他咧嘴一笑,湿透的发髻束着一半,散着一半,湿润的黑发沾在秀气的下颌上,竟然让大虎看到一丝属于少女的柔美。
他本能一愣,就在那一瞬间,水浪吞没了小弟的身影。
水面上的声音渐渐离她远去了。
水浪在小猢头顶翻涌,人和牲畜的尸体漂浮在昏暗的四周,一间间屋顶淹没在水面下,她怔怔看着,手中握着没有送出的香囊。
香囊中的纸条写有她的名字,却没有安全地址。
于她而言,世上没有这样的地方。
即便化为一笔抚恤金,也没有可以交托的人,死了的话,好像也没有人会为她哭泣。
遗憾啊……
小猢望着越来越黯淡的头顶,露出怅然的神情。
可惜死之前,她还是没弄明白自己究竟算男人还是女人。
如果人有下辈子……
水波在眼前荡漾,她忽然自嘲地笑了。
这辈子太累,还是不要有下辈子了。
第177章
东方既白, 万物苏醒。
四州二十八城,上百村镇,一夜荡然无存。
叠翠缓缓拱出燃烧的圆轮, 炽烈的火焰熔化了上一夜残余的黑暗,将金色的, 烧灼的,愤怒的火光, 掷向这片污浊的大地。
联军营地的主帐内, 坐满身穿官服和甲胄的身影。
一张铺着柔软白虎皮的鹿角椅立于主帐尽头的阶梯之上。
乳白色的鹿角交叉连成椅背,椅背最上方的角根还连接着一块小而圆的骨片。
那是已然化为坐具,该在林中自由奔跑的鹿的头盖骨。
鹿角椅前另有一只脚踏,支撑着踏面的是四只还没有食指长的小鹿鹿角。
纤弱白皙的鹿角下接满是尘埃的大地,上承乌黑冰冷的踏板。
踏板上一双皂靴纤尘不染, 鞋头银色的云纹在烛火下泛着冰冷的光。
一个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小兵跪在地上, 对着这双整洁的鞋头“供认”了因李恰恋战不肯撤退,导致四十万大军全军覆灭的罪行。
一个轻柔平静的声音从鹿角椅上传来。
他说:“商江堰建存至今已有五百余年,先帝在位时曾有意将其修缮, 后因叛军骚乱而暂时搁置,叛军今日被决堤的商江水淹没,也算是自食其果。”
“只可惜……我军的诸多将士和一方百姓也受其连累。”
舒安节度使陈瑜呆呆坐在椅子上, 神色游离在外。昨夜覆灭的四十万联军中,有六万来自舒安军, 是陈瑜能调动的全部精锐, 天亮之后回到营地的,却只有百人不到。
洪水淹没的四洲,有两州都属于舒安管辖。
傅玄邈话音一转, 沉声道:
“诸将听令,镇川节度使李恰不顾大局,违抗军令,一旦发现踪迹即刻逮捕,舒安节度使陈瑜结党营私,怠慢政事,对自己辖区内堤堰的问题视而不见,最终酿成今日两败俱伤的惨剧——”
傅玄邈看着台下面色惨白的陈瑜,缓缓道:“你延误战机,按军法应就地处决,我念在你为陛下效力多年,暂且没收你的双旌双节,软禁帐中不出,待我禀过陛下再做定夺。陈瑜,你可同意?”
陈瑜抖了抖两片青色的嘴唇,知道自己的大局已去,再挣扎下去,别说这光杆头衔了,就是自己的老命,怕也会跟李恰那短命鬼一样,不清不楚地没了。
他从扶手椅上起身,带着输家的黯然拱手领命。
立即就有傅玄邈的亲兵一窝蜂上前,押解着他前往软禁的帐篷。
傅玄邈环视帐内,语气重新变得沉静而低柔,像翻涌在四洲的水,不容置疑地推搡着人们前进。
“如今京城被淹,敌人方寸大乱,因洪水来迟的我方援军也已赶到,正是我们一鼓作气剿灭叛党,为无辜的百姓和将士报仇雪恨的时候。”
帐内鸦雀无声,只有一人的声音在帐内流动。
李鹜坐在角落,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人。
五百余年前,一名新上任的郡守苦恼于年年来犯的水患,在商江边上修起一间小茅屋,四处走访,不断钻研,用了十六年的时间,举全郡之力,在商江边上建起一座大堤,名曰商江堰。
至此以后,商江堰在五百余年里始终庇护着四面的生灵,商江边上也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繁华的城市,灌溉了无数农田,养活了无数生灵的商江被附近的人们送了一个美称,名曰:母亲河。
五百年后,商江堰坍塌了,五百年前的噩梦再次上演,势不可挡的洪水淹没沿途的所有城市,熄灭见到的所有文明火光。
军帐外,艳阳天。
被淹没的四州二十八城的百姓,头顶却只有浑浊的水波。
李鹜坐姿散漫,面无表情,垂于岔开的大腿内侧的右手却握得指骨发白。
他的目光,始终紧锁着鹿角椅上神情平静的那人。
如果不是人为,商江堰为何早不塌晚不塌,偏偏在李恰率领镇川军主力倾巢而出的时刻坍塌?
如果不是人为,李恰怎会缩紧队伍,将外派的心腹亲兵全部召回身边,以至于如今坐在主帐里的镇川军将领只剩自己一人?
可如果是人为——
鹿角椅上那人,怎么能做到带着悲悯之色,用沉静而温和的声音鼓舞众人士气?
“此战关乎大燕国运,我们必须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对敌,这不仅是为了陛下,也是为了你我身后之人不被叛军的铁蹄践踏,还是为了那些因大逆不道之人而无辜死去的百姓。”
“先帝和陛下苦心栽培多年,此战就是在座诸位报答皇天的时候,只有剿灭眼前的乱臣贼子,你我才不愧为臣,为子,为父!”
傅玄邈的话感染了越来越多的人。
原的窃窃私语声化为一声声义愤填膺的附和。
毛遂自荐的声音络绎不绝,起头的那人则是傅家军有名的骨干将领。
剩下那一小撮人沉默不语的人,有身为文官而逃过一劫的几个知府,他们大多白发苍苍,见过官场上太多勾心斗角。和那些轻易就被鼓动的年轻官吏和武将不同,他们脸色难看地坐在椅子上,目光不约而同地盯着自己的脚下。
帐篷内的空气太黏稠了。
就像襄阳县排水渠里经年累月长出的青苔,肮脏滑腻的苔藓和污水混合在一起,隐藏在繁荣和富足下的味道。
日上三竿后,主帐的帘门才被拉开。
发起追击战的时刻就在今晚,所有人都为此神色匆匆,除了李鹜。
他最后一个走出军帐时,身后传来傅玄邈淡然的声音。
“李知府——”
李鹜停下脚步,缓缓回头。
“你可怨我命你后方留守?”鹿角椅上的贵公子问。
他一身清贵,皎洁如月,俊秀的面容上却蒙着一层逆光的阴影。
他的言下之意,李鹜心知肚明。
这是一场大燕和伪辽最为关键,也是最后的一场大战。
赢了,加官进爵,名垂青史。输——没有输的可能。叛军已经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联军主力虽然也被洪水击溃,但十二万傅家军已经赶到,敌人却没有援军,只有被洪水吓破了胆的残兵败将。
胜负已定。
只要出阵,就能在表功的折子上占据一席之地。
傅玄邈命他留守,就是断了他借此战升迁的道路。
是警告,也是试探。
“……不敢。”李鹜垂下头去,视线看着脚尖前方一只奋力前行的瓢虫,“李主宗只是一介粗人,老大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没有怨言。”
“识时务者为俊杰——”鹿角椅上的声音一顿,“难怪你活到了最后。”
李鹜装作没有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只盯着那只努力往死路奔进的瓢虫看。
走错了方向,再怎么努力寻找出口也是徒劳。
于天地而言,它太渺小,太柔弱,连振翅飞出帘门都做不到。
属于它的结局已经注定。
前方没有活路。
“镇川军如今还坐在这里,又说得上话的,只剩你一人了。”傅玄邈高坐在鹿角椅上,神色淡然,“上峰的教训,你要牢记于心。只有如此,才能避免走上相同的道路。”
李鹜从瓢虫身上抬起眼来,目光直指鹿角椅上的人。
同此人相比,他弱小得一目了然。
……那又怎样?
尘土虽微,可凝泰山。
李鹜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只瓢虫身上,他一字一顿道:“多谢傅参知教诲,商州之战的教训……李某永生难忘。”
“你也不必灰心丧气。”傅玄邈说,“选对立场,立功的机会多得是,不急于这一时半会。”
“……傅参知说的是。”
“下去吧。”
李鹜得令,没有转身向外,反而上前两步。
傅玄邈稳坐在鹿角椅上,面无波澜地看着他弯下腰,将地上那只若无意外数天后就会死在墙角的瓢虫捏了起来。
他捏着瓢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主帐。
傅玄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门帘完全落下。
“公子如此关注此人,可是在他身上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一直侍立于台阶下充当亲卫的燕回忍不住道。
傅玄邈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由帘角转移到那只瓢虫爬行的地方。
什么人才会在意一只爬虫的死活呢?
只有和它同样弱小的人,才会将目光凝聚于渺小之处。
“在杨柳打探清楚他的真实身份前,不必管他。若有异动——”他说,“直接除掉。”
燕回拱手领命:“喏。”
……
太阳高悬头顶,烧灼着空旷的大地。
李鹜将瓢虫带到军营外,寻了一处草丛放生。他蹲在草丛前,刚一松开手指,瓢虫就振翅飞向了茂密的草叶。
“你运气不错,今天老子恰好是想做善事的心情……再有下次,老子要收你钱了。”李鹜对趴在野草上的瓢虫说。
他站起身,转身面对身后一路走来的队友。
二虎被李鹊压制,双手反剪在后,仍挣扎不已。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些孬种!”
“放开你,好让你去送死?”李鹜说。
“你们不敢为我兄弟报仇,我敢!你们别拦着我,我要杀了那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二虎怒声道。
“二虎兄弟,你冷静一点,将军拦着你也是为你好。刚刚那时候你要是冲出去了,你现在也就翘腿杆了。”牛旺面露不忍,半蜀话半官话地说,“戏里都说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干啥要逞一时之快?”
“你先死了大哥还死了小弟再来和我说这句话吧!”
二虎在李鹊手中强烈挣扎着,又踢又打,面容狰狞,李鹊险些压制不住,他一个眼神,一旁的李鹍加入,轻而易举就控制了局面。
“我们兄弟内斗是一回事,被外人杀害又是一回事,我们三虎的性命,还轮不到山寨以外的人来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