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之中,老夫的确还差这么一把锋利的刀。”王文中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淡淡道,“徐州很久没有出过英雄了,这次好不容易除去了金竹寨这么一个心头大患,怎能不大宴一场?让人传信给李鹜,就说——”
空旷的四合院内,李鹜一斧头劈开了竖立的木桩。
“这糟老头子说要在三日后给老子大办一场,老子就是放个屁——屁都知道他没安好心!”
沈珠曦端来一个小板凳坐在一旁,看着正六品的武官在她面前亲自劈柴。家里其实不缺买柴火的钱,但李鹜就是要赤着上身,绷着肌肉,在她面前挥汗如雨地费力劈柴。
她也不敢说,她也不敢问。
一会李鹜要是问她,你心疼木桩也不心疼我,木桩重要还是我重要,她要如何作答?
“也许他是因为你剿除了金竹寨而面上有光,所以想要广而告之呢?”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设宴请我,而是要大费周章地把别院借给我,让我自己来操办这场宴会?事出反常必有王八!”
咔嚓!
又一根木桩被眨眼劈成两半。
他说的不无道理,沈珠曦也开始担心起来了。
“……他别院里有湖吗?”
“好像有,怎么了?”李鹜停了下来,用手背擦掉从额头落到眼睫上的汗珠。
“你要小心有人推你下湖——”沈珠曦严肃道,“也可能他自己跳进湖里,然后说是你推的。”
李鹜:“……”
“还有还有——”沈珠曦急于传授经验,从小板凳上起身,走到李鹜身边道,“随时注意身上的东西有没有多,有没有少,如果你的东西不见了,很有可能出现在某个已婚女子的房中或身上,如果多了不认识的香囊或首饰,一定要趁早扔掉,还有——”
“沈珠曦,你以为老子是去宫斗的?”李鹜一指弹在她的额头,打断了她还没说完的经验大全。
沈珠曦好心传道授业,却反挨了一个响指。
她委委屈屈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多知道一点又不会有害处……”
李鹜拧起眉头,一看就没把她说的话放在心上:“老子不踹人下湖就是好的,还有人敢推老子?”
沈珠曦心想,确实没什么人敢推这恶霸下湖。那王文中为什么要借宅子给他宴请贵客?
贵客?
沈珠曦犹豫道:“这王知府,会不会是想要让你在大家面前出丑?”
果不其然,李鹜想也不想道:“我能出什么丑?”
沈珠曦怀疑他自我审视的标准和普通人有些不同,不然他此刻的表情怎么这么自信?
虽然这屁人的自信心厚如城墙,但沈珠曦还是斟词酌句道:“王知府要你宴请当地豪绅,除了场地和一百两银子外,什么都要你自己解决。受邀请的宾客都是本地的世家大族,想要得到他们的认可,一百两银子只是杯水车薪,更何况他们礼仪森严,忌讳颇多,要是一知半解就冒然开宴,恐怕会落下笑话……”
“那要怎么办?”李鹜眉头紧皱。
沈珠曦想了想,鼓起勇气道:“你要是放心的话,这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老子不信你还能信谁?”李鹜毫不犹豫道,“你放手去做,办好了算你的,办砸了算我的。”
李鹜这么信任她,沈珠曦信心大增,挺起胸脯道:“我不会办砸的,放心交给我吧!”
李鹜的视线落在她胸口:“……嗯,相信你。”
“……怎么了?”沈珠曦刚要垂头,李鹜握住她的肩膀,把她扳向厨房方向,“怎个屁!快去给我拿张巾子来擦擦——老子流这么多汗,你怎么一点都不心疼老子?”
“你去街上买劈好的柴不就好了吗,便宜不说,还省下一把买斧头的钱……”沈珠曦小声嘀咕。
李鹜瞪起眼睛:“你心疼买斧子的钱也不心疼老子?沈珠曦——斧头重要还是老子重要?”
沈珠曦转身就跑。
“你去哪儿?!沈珠曦!老子还在说话!”
李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珠曦头也不回道:“我去给你拿巾子!”
她宁愿去给他跑腿,也不想继续留在那里听他嘎嘎乱叫。
巾子拿回来后,李鹜不接她递出的巾子,反而矮下了身子,把汗津津的脸和身体往她跟前凑。
沈珠曦只好亲力亲为地为他擦脸。
一国公主为他服侍,这屁人想必美得很,那嘴角翘得简直可以挂油瓶。
沈珠曦按捺着把巾子盖他脸上的冲动,无奈地擦拭着他的面庞。
金色的晨光泼在李鹜身上,和小麦色的精壮肌肉融为一体。院子里的歪脖子树沉默不语,他身上却有自由的风。
青色的游凤,就在无拘无束的风中翱翔。
沈珠曦忽然难过起来,愧疚折磨着她的心灵。他对她赤诚以待,毫无防备,她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坦白过自己的真实身份。
想要吐露真相的冲动和不敢面对后果的胆怯,像两只不同方向伸来的大手,来回拉扯着她的灵魂。
她懦弱地停在原地,唯一能做的,就是从其他地方竭尽全力地补偿他。
就像他一次次对她伸出援手一样,她也想在关键时刻,助他一臂之力。
沈珠曦心中逐渐浮现出此次午宴的完整计划。
她下定决心,无论付出多少努力,她都一定要让李鹜在宴会上从头体面到脚。
第125章
第二天天不亮, 沈珠曦就从李鹜身上爬了过去,轻手轻脚地穿鞋下床。
李鹜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虚着看了她一眼。
“……你去茅坑?”他含糊不清道,让人怀疑到底是睡是醒。
“我要去一趟早市, 你安心睡吧, 我叫了娣娘和我同路。”
沈珠曦怕吵着他的瞌睡, 特意放低了声音。
“娣娘?”他重复着捕捉到的名字。
“是啊, 娣娘和我一路,不会有事的。”沈珠曦说。
李鹜从喉咙里应了一声,仍虚着眼睛看她,过了片刻, 虚着的那条缝完全合上了。
沈珠曦这才穿上外衣, 走出了寝室。
她小心关上房门,在厨房里洗漱之后, 带上荷包推开了四合院的大门。
乳白色的晨雾淹没了四合院前的小路, 娣娘正蹲在石墙下薅野草玩,听到开门的声音, 扔下手中的杂草, 抬起头来欢快道:“娘子!”
“你用过朝食了吗?”沈珠曦露出笑容。
“吃了一碗稀粥, 娘子呢?”她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还没, 一会我们去集市上吃好吃的。”沈珠曦道, “我让你打听的事, 你打听到了吗?”
“娘子放心吧, 你要我打听的我都打听到了!”娣娘得意地仰起小脸。
沈珠曦闻言放下了心。
万事开头难,娣娘却给她开了个好头。沈珠曦在心中默默期望,今日到最后都能顺顺利利的。
两人走出巷口,往彭城县最热闹的早市走去。
太阳仍未出现, 天边却已经亮了起来。静谧的街道上笼罩着一层溟濛的晨雾,偶尔有一间店铺已经打开了店门,掌柜模样的人忙碌不停,为着一会的营业做准备。
路上不见行人,只有沈珠曦和娣娘走在还没苏醒的街道上。
年纪还小的娣娘一会用手去抓空气中烟丝一般的薄雾,一会又撅起嘴朝前用力去吹,沈珠曦看着一个人都玩得不亦乐乎的娣娘,一路都带着笑容跟在她身后。
“娣娘。”她叫道。
走在前头的娣娘听到呼唤,立马跑了回来。
“娘子,怎么啦?”
“你这袖子怎么破了?”沈珠曦拉起她的手臂,看着她手肘处黑豆大小的破洞。
娣娘摸了摸头,自己都不怎么确定地说:“前几日帮娘子去书坊送花笺时,在桌子上挂了一下……可能是那时候破的吧?”
沈珠曦说:“等会路过布庄时,我给你买一件吧。”
“不行不行……”娣娘连忙摇头,“娘子已经付过我工钱了,衣服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挂破的,我不能再要娘子为我破费了。”
一件布衣对沈珠曦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娣娘态度坚决,沈珠曦劝了两次她也没有改变主意。
“那你要尽快把破洞给补起来才好,”沈珠曦关切道,“一个小洞不去管它,慢慢就会越破越大了。”
“我不会针线活……”娣娘垂下头,小声道,“没来娘子家的时候,我白天要帮爹娘杀鱼卖鱼,晚上回家还要给一家人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我娘是屠户家的女儿,也不会女红。我们家的衣服,都是花钱请人缝补的。”
娣娘神色黯然道:
“这么小的洞,我娘宁肯破着,也不会花钱给我补的……倒是我弟的衣裳,破一个小洞,娘也会拿出去让人补好。”
沈珠曦想了想,说:“你把这件上衣换下后,拿到我这里来,我让李……”
迎着娣娘疑惑的视线,沈珠曦顿了顿,说:
“我让你穿上补好的衣服。”
娣娘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她兴奋地恨不得跳起来,扬声道:“真的吗?娘子真的愿意帮我补吗?”
“当然是真的。”沈珠曦笑道。
娣娘开心得转了个圈,一脸崇拜地看着沈珠曦:“娘子,你真好!人长得美,心地也善良,怪不得李爷这么宠爱你呢!”
“不许胡说。”沈珠曦装作生气的样子,故意板起脸。
娣娘丝毫不受她欺骗,吐了吐舌头,笑嘻嘻道:“我才没胡说,全彭城县的人都知道娘子和李爷恩爱有加呢!”
这自然是那天共乘一马的结果,想起那天,沈珠曦面皮不由热了起来。
“你再胡说,我就不给你补了!”
“我错了,娘子给我补吧,求求你了——”娣娘换上可怜兮兮的表情,拉着沈珠曦的衣袖轻轻摇了起来。
“不胡说就给你补。”
“不说了,不说了!”
“这还差不多。”
娣娘嘿嘿一笑,用渴慕的眼神望着沈珠曦。
“娘子有妹妹吗?”
沈珠曦想起她正在冒名顶替的楚国公主,微笑一怔。
“……有。”
“我真羡慕她……”娣娘感慨道,“娘子和她的感情一定很好吧?”
沈珠曦没有回答,而是拉着她快步往前走去。
“快走,我已经看见早市了!”
娣娘孩子心性,立马忘了先前的问题,转瞬就变成了她拉着沈珠曦大步往前走去。
“娘子走快些,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烧豆腐渣饼!去晚了就没有了!”
沈珠曦笑着追上她的脚步。
彭城县仍在睡梦之中,早市却已经热闹开幕了。
沈珠曦和娣娘在一家排起长龙的点心铺前买了烧豆腐渣饼,又在临近的一家炸铺吃了油炸烩和豆浆,填饱了两只胃后,沈珠曦才真正开始了一天的硬仗。
王赵孙何方纪六家是徐州本地的大族,也是这次李鹜要宴请的主要对象。
他们六家采购蔬果的地方已经被娣娘打听清楚,现在她要做的就是提着伴手礼,挨个找上门去,打听清楚哪家买的辣椒多,哪家买的果蔬多,哪家从来不买鱼虾水产——
从这些细微末节的地方,她能大概推断出六家在口味轻重和食材选择上的偏好。
送出六份她在药铺订做的高级澡豆和装着同样重量碎银的荷包后,沈珠曦得知了六家每月采购食材的进货清单。
王家爱河鲜,赵家厌河虾,孙家爱吃辣,何家不吃羊,方家茹素,纪家却无肉不欢。
有了大概的方向后,接下来要解决的就是具体的菜式。
六个供货的果蔬铺走完后,沈珠曦已经把彭城县主街来回走了数遍,晨雾早就散去,太阳高高悬挂在上空,沈珠曦的双脚也用疼痛向她表达着强烈的抗议。
她擦了擦鼻尖的薄汗,带着娣娘走进彭城县生意最好的酒楼,寻了个窗边的桌子坐下。
她刚一在条凳坐下,酸痛就从脚底传遍全身。她强忍着不适,对肩上搭着手巾的店小二笑道:“我们两人吃饭,请你推荐几个有徐州特色的菜吧。”
店小二脱口便是几道菜名,沈珠曦也不细问,直接点头道:“就按你说的上吧。”
“好勒,客官稍等。”小二握着巾子转身离开,向后厨大声吆喝出了菜名。
小二离开后,沈珠曦忍不住在条凳上换了个姿势。
换姿势对疼痛的脚底来说无济于事,也许是她的难受从表情上泄露了出来,娣娘担忧地看着她:“娘子,你没事吗?”
“我没事。”沈珠曦朝她安慰地笑了笑。
坐了一炷香后,小二陆续上菜。沈珠曦拿起箸桶里的长箸递给娣娘:“吃吧。”
娣娘一脸疑惑:“就这么吃?”
“就这么吃。”沈珠曦肯定道。
娣娘狐疑地跟着沈珠曦吃完了午食,两人将三个菜努力光盘——其中大部分是娣娘的功劳。
吃饱喝足后,沈珠曦叫来先前的小二结账,小二扫了眼桌上的餐盘,快速道:“一共三百二十七文——就算三百文好了。”
对上沈珠曦吃惊的视线,小二咧嘴笑道:“你相公帮我们解决了金竹寨的那些拦路土匪,我爹再也不怕独自走商了。这是我谢你的。”
“ 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看到小二不解的神情,沈珠曦忙换了种说法,“我相公既然做了徐州百户,就应当将徐州百姓的安危看作自己的事。这些都是他该做的。”
沈珠曦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块一两重的碎银推出。
“客官稍等,我这就去找开——”
“不用找了,余下的是给你的。”
小二猛地刹住脚步,惊讶地看着她。
“我想向你打听一些事情。”沈珠曦道。
“你要打听什么?”
“这里是彭城县最大的酒楼,生意自然很好吧?”
“自然——”小二自豪道,“我们这里的掌勺大厨是从京城逃难过来的,手艺一绝,城里的大户小户都爱来我们这里吃饭。”
沈珠曦笑了。
“那你可知,王赵孙何方纪六家喜好的菜式?”
走出酒楼时,沈珠曦已经胸中有数了。
王老爷爱吃蟹,来酒楼必点醉蟹,王夫人独自在外用餐时却从不点蟹,每每点餐,必有粉蒸牛肉。
赵老爷爱羊肚汤,赵夫人爱参鸡汤,两人都不吃葱。
孙老爷和孙夫人虽不忌口,但口味偏重,其中尤以孙老爷为甚,他偏爱辣酱,桌上必有辣椒才用得下饭。
何夫人闻不惯羊肉味,所以何家上下都不吃羊,要是当天酒楼里有人点了羊肉,何夫人会坐得远远的,要是离得近,何夫人宁愿打道回府也不愿意落座将就。
方家老夫人信佛茹素,连带着一家人都饮食清淡,不食荤腥,遇到咸的辣的都下不了箸。
纪老爷和夫人在口味上没什么偏好,爱吃米面和猪牛肉。
宴会最重要的环节之一就是饮食,现在六家的饮食习惯和偏好已经清楚了,剩下的最后一项,也是最重要的一项——就是谁来掌勺这次的宴会。
沈珠曦是不可能请到大酒楼的主厨来掌勺宴会的。
一是她没有这个人脉,二是她没有买下主厨一天的资金。
不管真相如何,她必须给外人这样的印象。
树大招风,名大招祸。以李鹜现在的地位,这场宴会不能办得尽善尽美。
差强人意才是她努力的目标。
既给人留下好印象,又不会让人生起戒心和疑惑。
藏拙是沈珠曦在过去十六年里不断学习的技能,她很高兴如今派上了用场。
“现在只剩最后一件事……”
沈珠曦站在人来人往的主街上,深深地吸了口气。
“剩下什么事?”娣娘好奇道。
“吃遍这条街!”
第126章
四月二十日这天, 从早起就是好天气。
半圆大红的太阳含羞胆怯地钻出地面,见到周围没有危险后,便放心地腾跃至半空。
一会不去注意,它便已在不知不觉中攀上天空了。
一辆辆雕文刻镂的马车从彭城县各个豪宅大院门前出发, 陆续汇聚到南郊一座高墙深檐的宅院外。
何家的马车在门口停下后, 何夫人通过虚掩的窗户往外看去, 对身旁正准备下车的何老爷道:“老爷, 我们和纪家的马车遇上了。”
“遇上就遇上了,管好你那张嘴,纪家是我们的大主顾,你一定要和纪夫人打好关系……”
何老爷搭上搀扶的小厮, 踩着马凳下了车。
何夫人在马车里朝着纪家马车的方向翻了个白眼, 接着下了马车。
脚刚落地,她就对同样刚刚下车的纪家主人扬起了惊喜的笑脸。
“纪老爷, 纪夫人!这真是太巧了!”
纪老爷和夫人都是虎背熊腰的身形, 两人站在一起,从视觉上来说就是一堵可以遮风的砖墙。
纪老爷露出微笑, 挺着像是怀胎六月的肚子和何老爷相互揖了揖手, 一脸客气地寒暄起来。
纪夫人和何夫人之间就热情多了, 何夫人勾着纪夫人的手, 热情地邀请她一会坐在一起。
为了快速拉进感情, 何夫人甚至和她分享了一个自己刚刚打听来的小道消息。
“听说这新来的李百户以前是金州一个破落县城里的人, 别说知书识礼了, 好像连大字都不识一个。姐姐一会对桌上的餐食别抱什么期待,咱们就是来露个面的,这样,也不算驳了知府的面子。”
纪夫人笑眯眯地应和着, 何夫人趁热打铁提出要她和自己挨着坐的邀请。
纪夫人还是笑眯眯地应和着,却让人猜不透她究竟答应没有。
何夫人在心里咬牙切齿:丑人多作怪!要不是家里的生意,她才懒得和这肥猪打交道。
同一时刻,纪夫人也在心里冷笑:她可没有这么破落户的妹妹,想和她同桌吃饭,先把何家欠纪家的银子还了吧!
两个衣着华贵的女人在一脸热切地交谈后,各自走回了相公身旁,脸上带着对先前那段对话的同样的不屑。
已经到了宴会约定的时间,越来越多的车马停在了王文中的别院门口。
纪家老爷用微笑和周围相识的人们打着招呼,牙缝里低声和身旁的妻子说道。
“你们说什么了?”
“说一些我们已经知道的废话。”纪夫人也露着微笑,同样从牙缝里挤出和表情截然不同的话。
“要不是王大人递来帖子,我真不想参加这宴。”纪老爷叹了口气,“花了那么多时间堵在路上不说……一个从泥里爬出来的百户,也配和我同桌吃饭了?你见过那些农民蹲在田坎边吃饭的样子吗?只要一想到会和这样的人同桌用饭,我就倒足了胃口。”
纪夫人拍了拍纪老爷的手臂,安慰道:“老爷,一会桌上你就随便用点,我已经吩咐家里的厨子准备了大餐,咱们回家再好好吃。”
“只能如此了。”纪老爷叹息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一会见了李百户,你切不可露出端倪。不论怎么说,这帖子是知府递的,我们不给李百户面子,就是不给知府面子。”
“老爷你放心吧。”
纪氏夫妻满面笑容地走进了别院大门。
一个相熟的面孔迎了出来,纪夫人又惊又喜道:“你怎么在这里?”
纪老爷也认出人了,他惊讶道:“徐小二,你不是应该在酒楼吗?”
彭城县最大酒楼的小二挂着熟悉的笑容站在面前,只是他穿的不再是布衣裋褐,而是工工整整的一身崭新绸衣,肩上也没有那条标志性的手巾。
小二露着亲切的笑容,轻快道:“两位贵客,今儿小的不是徐小二,而是徐管家啦。李夫人和东家交涉后,把我借来一天招待各位贵客。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你们多多包涵……”
“酒楼竟然放人了吗?”纪夫人愈发吃惊。
纪老爷不解地皱起眉头,他认识的那个酒楼老板,可是出了名的一毛不拔啊。这样的人,竟然会允许有人从他的产业里借人?
“李夫人送了我们东家一幅山空秋色图,东家喜欢得不得了——你们下次去天字号吃饭,就能看到装裱好的画了。当真非同凡响,比我们东家原本挂的好看多了。”
“你们东家原本挂的是章双子的竹石图,这李夫人一介女流,画得也比章双子好?”纪老爷满脸狐疑。
徐小二笑道:“小的不敢骗你,李夫人当场画完后,我们东家立即就叫人把章双子的画给取下来了呢!”
“这我倒有兴趣了。”纪老爷含笑道,“等我抽出时间来,定然要去你们酒楼的天字号看看,是个什么样的画打败了章双子的石竹图。”
“到时候徐小二一定亲自招待,今日就请两位贵客随徐管家入内吧。”徐小二弓腰邀请两人入内,五指并拢指向前方。
“千万别把我安排和方夫人一桌。”纪夫人低声对纪老爷道,“方夫人什么都好,就是吃素不好。我要是她,一天都过不下去。”
“随便用点,你也说了,回家再用大餐。”纪老爷安抚道。
两人穿过玲珑别致的前院花园,由小厮和婢女分别引入不同的花厅。
纪夫人来的这间花厅专门招待女客,布置秀丽不说,空气里还飘散着幽幽的花香。
甫一进门,一个丁香色的娇俏身影便从众人之中脱颖而出。
女子年纪尚轻,脸上仍残留一丝稚气。一身浅紫色的宽袖短衫,娇柔又不失淡雅。相比起花厅中其他满身金饰的贵妇,她的配饰可谓简单,浓密如云的妇人髻中只插着一只莲瓣簪。
因为配饰简洁,所以那张海棠一般娇俏柔美的面庞就更加醒目。
只是一眼,纪夫人就确定了对方是谁。
李百户的妻子因得胜归来那日和丈夫同乘一马的事迹,在徐州的夫人圈中出了名。纪夫人也是早闻其名,今日得见其人,她忽然就明白了李百户为何会在最出风头的时候选择与她同乘一马。
能在凯旋而归的马上,载一个沉鱼落雁的美人,这对每个男人来说,都是锦上添花的美事。
不仅李百户愿意,天下男人都会愿意。
李夫人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这个岁数,比她生的嫡长女大不了多少。虽说两人模样天差地别,但身上那股同样的纯真让纪夫人爱屋及乌,对这个初次见到的李夫人,也生出了一抹好感。
沈珠曦正在同入口处的那桌女客说笑,花费一番功夫后,她已经成功和她们打成了一团。
在婢女通报之前,她就发现了纪夫人的存在。
“纪夫人——”
沈珠曦笑着走了过来,对纪夫人行了个平礼。
动作标准,姿态端庄,就是纪家重金聘请的,宫里逃难出来的教养嬷嬷也挑不出错来。
纪夫人心中惊讶,下意识地还了一礼。
“你怎么知道我是纪夫人?”
纪夫人刚问完就后悔了,她的体型是夫人中的头一份,想认出她来还不简单?
沈珠曦不慌不忙道:“我早听说纪家的老爷和夫人都是大善人,随时随地脸上都带着笑容,从不发火从不生气,所以我一见你,就猜到是纪夫人来了。”
纪夫人半真半假道:“这话你该对方夫人一家说去,他们一家茹素,才是真正的大善人呢。”
沈珠曦当然不会顺着她的话说。
纪夫人但凡有一点认同茹素的方家,纪宅就不会每月消耗那么多鲜肉了。
如果茹素的叫做大善人,那每月吃那么多猪牛羊的纪宅又算什么?
沈珠曦打起精神,拿出从前对兄弟姐妹们的谨慎,避重就轻道:
“对飞禽走兽心存善念自然是大善人,但要将这份善念用到身边的每一个人身上更不容易。”
不等纪夫人继续这个话题,她笑着又说:“我听说纪老爷和夫人去年在县中施粥的事情后,一直都很敬佩你们,如今总算有机会见上一面了。要是没有你们二人的善举,彭城县不定会多出多少受灾的百姓呢。”
纪夫人没有察觉沈珠曦转移了话题,自谦地摆了摆手,脸上却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她自认看人的眼光毒辣,像何夫人那种表里不一的人一眼就能看出。
可是沈珠曦的笑,从眼睛就能一直望到心底,很难叫人不喜欢。
“你们大老远从城东赶来,路上堵了不少时间吧?”沈珠曦关心道。
这话若是旁人来问,纪夫人丝毫都不会受到触动。可这话是由初来彭城县不久的沈珠曦来问,就不得不让人吃惊了。
准备到这种程度,纪夫人第一次有了宾至如归的感觉。
纪夫人道:“是堵了一会,但马车上有吃有喝,除了坐出瞌睡外,也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