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为什么她此时正焦虑不安地站在布鲁克林区的一座独立式房屋前面。房子离她住的地方不远。这是个令人愉快的夜晚。柔风轻快地吹拂着她,送来紫丁香和林地覆盖物的芬芳。在人行道或门廊上小坐,不去做她不得不做的事会很惬意。
她不得不做的事。
老天,我讨厌这个。
帕米·威洛比出现在门口。她穿着运动衣,头发扎成了马尾。她正在和另外一个领养的孩子说话,对方也是十几岁的样子。她们的脸上有着青春少女所特有的神秘兮兮而又天真无邪的神色。两只狗在她们的脚下嬉戏。一只是小型哈威那犬,名叫杰克逊;另一只是体格较大,但是同样活力充沛的布里牧羊犬,名叫宇宙牛仔,和帕米的养父母一家住在一起。
女警察偶尔会在这里和小女孩见面,然后一起去看电影,去星巴克喝咖啡,或者去吃冰淇淋。平时帕米一看到萨克斯,就会面露喜色。
今晚却不是这样。
萨克斯下了车,靠在发热的发动机罩上。帕米抱起了杰克逊,朝她走来。另一个女孩对萨克斯挥挥手,就和宇宙牛仔一起进屋了。
“很抱歉这么晚才来。”
“没关系。”女孩子很谨慎。
“作业做得怎么样?”
“作业就是那样。有些做得好,有些做得差。”
没错,和萨克斯的一天一样。
萨克斯摸了摸小狗,帕米紧紧地搂着它,不愿与人分享。对自己的东西她一直是这样。别人主动提出帮她拎书包或食品杂货袋,她总是拒绝。萨克斯想,那是因为她失去的太多,她要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紧紧地攥住。
“好吧,什么事?”
她想不出该怎样温和地切入主题,“我和你的朋友谈过了。”
“朋友?”帕米问。
“斯图尔特。”
“你什么?”银杏树叶间漏下来的灯光落在她烦恼不安的脸上。
“我不得不这么做。”
“不,你骗人。”
“帕米……我很担心你。我让局里一个做安检的朋友去找了他。”
“不!”
“我想看看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你没有权利那么做!”
“对。但是我已经做了。我刚收到一封电子邮件。”萨克斯感到胃部一阵抽搐。面对凶手,开车时速170英里……这些都不算什么。现在她抖得厉害。
“怎么,他是个谋杀犯?”帕米气恼地说,“连环杀手?恐怖主义分子?”
萨克斯犹豫了。她想摸摸帕米的胳膊,但是没伸出手,“不是,亲爱的。但是……他已经结婚了。”
在斑驳的灯光下,萨克斯看到帕米迷惑不解地眨巴着眼睛。
“他……结婚了?”
“对不起。他的妻子在长岛的一个私立学校当老师,而且他有两个孩子。”
“不!你弄错了。”萨克斯看到帕米腾出来的一只手握得那样紧,肌肉肯定都痉挛了。她的眼中怒火燃烧,但是并没有流露出太多惊讶的神色。萨克斯想,帕米是不是在回忆某些往事。或许斯图尔特说过他没有住宅电话,只有手机。也许他曾经让她用某个特定的电子邮箱账户,而不是他常用的那个。
我的家里乱得不像样,不好意思让你过去。你知道,我是个老师。我没心思料理家务……我得找一个保姆……
帕米脱口而出:“你弄错了。你把他和别人混淆了。”
“我刚刚才去找了他。我问了他,他如实说了。”
“不,你没有去!这都是你编的!”她的双眼直冒怒火,脸上掠过一丝冷笑,深深地刺痛了萨克斯的心,“你和我妈一样!她要是不想让我做什么,就对我撒谎!和你做的一模一样。”
“帕米,我从来没有——”
“人人都从我这里抢东西!你夺不走的!我爱他,他也爱我,你不能把他抢走!”她迅速地转过身,胳膊下紧紧地夹着小狗,朝屋子走去。
“帕米!”萨克斯的声音哽咽了,“别这样,亲爱的……”
小女孩进屋时,迅速地回头看了一下。她甩着头发,身板像铁一样硬。她暗自庆幸背后照明让她看不清帕米的脸。她的脸上一定写满了仇恨,萨克斯没有勇气面对。
在公墓的拙劣表演依然像火烧一般灼痛。
米格尔5465本应该死的,本应该被固定在丝绒板上供警方检查。警察会说案子结束,万事大吉。
可是他没死。这只蝴蝶飞走了。我不能再制造自杀假象了。他们已经对我有所了解。他们已经搜集了一些信息……
恨他们恨他们恨他们恨他们……
我差点就想抓起刀片,夺门而出,然后……
平静下来。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变得越来越难以平静。
我已经取消了今晚的某些交易。我原本打算庆祝一下这次自杀,现在却走进了我的密室。和宝贝们呆在一起有助于稳定情绪。我在几间“芳香四溢”的屋子里踱步,拿起几样藏品,凑到脸上。那是去年从几场交易中获得的战利品。用脸颊蹭着风干的肌肉、指甲和头发,真是莫大的安慰。
但是我觉得疲惫不堪。我在哈维·普雷斯科特的油画前坐下,抬头凝视着它。那一家人也凝视着我。就像大多数肖像画一样,你走到哪儿,他们的眼睛就跟随到哪儿。
令人安慰,也很怪异。
也许我迷恋他的作品的一个原因是这些人物都是新鲜出炉的。没有回忆让他们备受折磨,使他们烦躁不安,彻夜不能入眠,驱使他们走上大街,去收集宝贝和战利品。
呵,回忆:
6月,我5岁。父亲让我坐下来,把他的未点燃的烟收起来,对我解释说我不是他们亲生的。“我们把你领养过来是因为我们需要你非常需要你就算你不是我们的亲生儿子我们也爱你你明白吗你不要……”我不是很明白。我茫然地瞪着他。母亲湿漉漉的手里绞着一张克里内克丝面巾纸。她感情冲动地说她爱我就像亲生儿子一样。不,比亲生儿子还亲。只是我不懂为什么她会这么爱我。听起来像是撒谎。
父亲离开去寻找第二份工作,母亲去照顾其他的孩子,留下我独自咀嚼刚才的话。我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拿走了,可是不知道是什么。我望着窗外。这里很美。有连绵的山峰,青翠的草木,清新的空气。但是我更喜欢自己的房间,于是就进了屋。
8月,我7岁。父母一直在吵架。我们中间的老大丽迪亚在哭泣。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我则做出了最坏的准备,囤积食物和分币。人们从来不会在意一分钱。没有什么能阻止我搜集分币,亮闪闪的和失去光泽的铜币,有134美元呢。藏在我的密室的盒子里……
11月,我7岁。父亲外出一个月后回到了家。“赚难挣的钱。”他经常这么说。(他一这么说,我和丽迪亚就笑。)他问其他孩子都上哪儿去了。她说她照顾不了所有的孩子。“算算数,你他妈的在想什么?去给市政府打电话。”
“你都不沾家。”她喊道。
这让我和丽迪亚困惑不解,但是我们意识到这个不妙。
在我的密室里有252美元,都是分币,33罐西红柿,还有18罐其他的蔬菜,12包意大利面条。其实我并不喜欢吃意大利面,但是我拥有它们。这些才是最最重要的。
10月,我9岁。紧急寄养的儿童更多了。当时家里有九个孩子。我和丽迪亚是帮手。她14岁了,知道怎样照顾弟弟妹妹。丽迪亚让父亲给女孩子们买洋娃娃,因为她从来没有一个洋娃娃,洋娃娃很重要的。可是他说,如果把钱都花在没用的东西上,还怎么赚市政府的钱?
5月,我10岁。我放学回来。我狠狠心拿出了一些钱,给丽迪亚买了一个洋娃娃。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她的反应。可是我犯了一个错,密室的门打开后忘了关。父亲在密室里把盒子一个个地撕开。分币散落一地,像战场上阵亡的士兵。他把钱塞进口袋,拿走了盒子。“偷来的钱要没收。”我哭了,告诉他钱是我找到的。“很好,”父亲得意地说,“我也找到了这些钱,那它们就是我的了,对吗,小家伙?你还有什么话好说?说不了了。哦,天哪,差不多有500美元哪!”然后就把耳朵后别的香烟拿下来。
你想知道有人把你的东西,你的士兵、你的洋娃娃、你的钱抢走是什么感觉吗?闭上嘴捏住鼻子,你就知道了。就是这种感觉,要不了多久就会难受得要死。
10月,11岁。丽迪亚离家出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她没有带上洋娃娃。14岁的詹森从少年犯管教所出来就和我们住在一起。有天夜里,他闯进我的房间,要睡我的床,因为他的床很潮,我的不潮。我就睡到了他的潮湿的床上。一个月夜夜如此。我向父亲诉苦,他却叫我闭嘴。他们需要钱,领养像詹森这样的ED儿童能拿到补贴,还有……他停下不说了。他是不是说我也在内?我不知道ED是什么意思。当时不懂。
1月,我12岁。耀眼的红光。母亲在哭泣,其他领养的孩子也在哭。父亲胳膊上的烧伤很疼,但是消防员说,幸好床垫上的打火机油燃烧得不快。要是汽油的话,他就没命了。浓眉黑眼的詹森被抓走时,还尖叫着说他也不知道打火机油和火柴怎么会跑到他的书包里。不是他干的,不是!他也没有在学校的教室里张贴人们被火活活烧死的图片。
父亲对着母亲尖叫,看看你干的好事!
她也尖叫,是你想要补贴的!
领养ED的补贴。
后来我才知道,是精神失常。
回忆,回忆……啊,有些藏品我很乐意扔掉,丢进大垃圾桶里。
我抬头对着沉默无语的普雷斯科特一家人微笑,然后我又回到眼下的问题——他们。
此时,我平静了一些,也不再焦躁不安了。我相信,他们——那些追捕我的人,会像我的谎话连篇的父亲,像被警察抓走的惊恐万状的詹森·斯特林费罗,像那些在交易达到高潮,发出惨叫的16码一样,很快就会灰飞烟灭,化为尘土。而我呢,会在密室里与我的二维家庭和宝贝们一起幸福地度过此生。
数据——我的士兵们——即将奔赴战场。我就像躲在柏林地堡里的希特勒一样,命令他的武装党卫军与入侵者交战。数据是战无不胜的。
我看了看时间,快到夜里11点了。该看新闻了。我要看看他们对公墓谋杀案了解了多少,于是打开了电视机。
电视上是市政厅的现场直播。副市长罗恩·斯科特看上去一副德高望重的样子。现在他解释说,警方已经集合了一个特遣队来调查最近发生的奸杀案和今晚在皇后区的一座公墓发生的谋杀案,该案似乎与之前的案件有关联。
斯科特介绍了纽约市警局的约瑟夫·马洛伊警监,他“将更具体地探讨此案”。
可是他说的并不是很具体。他展示了一张电脑合成的凶手的照片。这个人与其说像我,倒不如说纽约市的20万个男人都和他相像。
白人或浅肤色的有色人种?哦,拜托。
他告诫人们要小心,“我们认为凶手利用了身份窃取技术来接近受害人,以降低他们的防御能力。”
他继续说,要警惕和你素昧平生,但是知道你的购买物品、银行存款、度假计划和交通违章记录的人。“甚至是你通常不会在意的小事。”
事实上,纽约市新引进了一位来自卡耐基-梅隆大学的信息管理和安全方面的专家。卡尔顿·索姆斯博士在随后的几天将会协助调查人员,就身份窃取问题给予指导。他们认为,信息窃取是找到凶手的最佳途径。
索姆斯看上去像一个典型的来自中西部小镇的头发凌乱的小伙子。他尴尬地咧开嘴笑笑。衣服有点不合时宜,眼镜有点花,从他不对称的眼神就看得出来。他的婚戒戴了多长时间?我敢说很久了。他看上去像是很早就结婚的人。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像一只紧张的动物一样怯生生地盯着媒体和摄像机镜头。马洛伊警监继续说:“如今身份窃取事件日益增加,后果也越来越严重——”
很显然这个双关语是无意说出的,但是不吉利。
“——保护纽约市民是我们的责任,我们将严肃对待。”
记者介入进来,对副市长、警监和拘束不安的教授连续发问,提的问题都是小学三年级学生的水平。马洛伊基本上都予以反驳。“正在调查中”是他的挡箭牌。
副市长罗恩·斯科特让市民放心。他说,纽约市是安全的,政府将不遗余力地保护他们。记者招待会突然中止了。
重新回到常见的新闻播报,如果可以称之为正常的话。得克萨斯的蔬菜腐烂变质,坐在卡车发动机罩上的一名妇女被卷入密苏里的洪流。总统感冒了。
我关掉电视,坐在昏暗的密室里,想着处理这次新交易的最佳方案。
我想到一个主意。尽管我一向多疑,可是,出乎意料,给1号警察局广场附近的三家宾馆打了三个电话,就找到了卡尔顿·索姆斯博士入住的那家。
Emotionally Disturbed,精神失常,简称ED。???
约瑟夫·马洛伊(Joseph Malloy),即乔·马洛伊(Joe Malloy)。???
5月24日,星期二
你无法知道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是否有人在暗中注视你。“思想警察”按照怎样的频率,依从何种系统,将哪个人的线路接通,回答这样的问题仅凭猜测。甚至可以想象得到他们每时每刻都在观察着每一个人。
——乔治·奥威尔,《1984》
33
艾米莉亚·萨克斯一早就来了。
不过,林肯·莱姆起得更早。心里想着目前在纽约和英国展开的计划,他无法安然入睡。他梦见了自己的堂兄亚瑟和亨利伯伯。
萨克斯在健身室里见到了他。托马斯正在把莱姆搀扶到TDX轮椅上。他刚刚在固定式电疗脚踏车上骑了五英里。这是他的定期锻炼计划的一部分,旨在改善他的身体状况,强健肌肉,使之有朝一日能取代如今控制他生活的机理。萨克斯接过手,助手就下楼做早餐了。对她早上帮助他做例行的晨练,莱姆早就觉得很坦然了,而大多数人会觉得很不愉快。这正是他们之间感情深厚的一个标志。
萨克斯昨晚在布鲁克林自己的寓所过的夜,于是他给她补充了关于522的新信息。但是他看得出她心不在焉,于是就问她为什么。她长长地吁了口气,“是帕米的事。”然后她解释说帕米的男朋友居然是她以前的老师,而且还是已婚的。
“不会吧……”莱姆皱起了眉头,“唉,这个可怜的孩子。”他最初的反应是威胁斯图尔特,让他滚得远远的,“萨克斯,你有警徽,亮出来,他就会逃之夭夭了。你要是不反对,我就给他打个电话。”
不过,萨克斯觉得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方法,“我怕态度太强硬或者举报他的话,就会失去她。要是我坐视不管,她注定要伤心。天哪,要是她想给他生个孩子怎么办?”她用指甲掐着大拇指,又停下来说,“要是我一直是她的妈妈,情况就不同了。我会知道该怎样处理。”
“会吗?”莱姆问。
她想了想,然后勉强一笑,承认道:“好吧,也许不知道……养儿育女这一套。小孩子应该有一本身体使用手册才对。”
他们在卧室里吃早餐,萨克斯喂莱姆吃。这间卧室和楼下的客厅、实验室一样,远比萨克斯多年前第一次见到时要舒适得多。当时这里空荡荡的,唯一的装饰品就是用大头钉钉着的正面朝内的艺术海报。他们第一次合作处理案件时,把它们当作临时的白板。现在把这些海报翻过来了,又增添了其他的装饰物。是莱姆喜欢的由乔治·英尼斯和爱德华·霍珀等画家创作的印象派风景画和阴郁的都市场景画。此时,她靠着椅背,坐在莱姆的轮椅旁边,握着他的右手。最近他的这只手恢复了一点控制力和触觉。他能感觉到她的指尖,但是这种感觉很怪,比脖子或脸这两个神经功能正常的部位的触压感要轻一点,她的手像是滑过肌肤的涓涓细流。他竭力用自己的手指握住她的,并感觉到她的回应。沉默。但是他从她的姿态能感觉到她想谈帕米的事。于是他一言不发,等着她继续说。他观察着山崖上的游隼,它们敏感、紧张,雌鸟的个头要大些。这是一对强健有力、动作敏捷的猛禽。游隼白天猎食,要喂养羽翼未丰的雏鸟。
“莱姆?”
“什么事?”他问。
“你还没给他打过电话,对吗?”
“谁?”
“你的堂兄。”
哦,不是帕米的事。他一点也没想到她是在琢磨亚瑟·莱姆的事,“没有。”
“你能再说说关于他的事吗?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有个堂兄。”
“从来没提起过他?”
“没有。你说过你的伯伯亨利和伯母波拉,但是没提过亚瑟。为什么?”
“我们工作太忙了,没时间闲聊。”他笑了,她却没有笑。
他考虑着该不该跟她说。他的第一反应是不说,因为这样的解释带有自哀自怜的成分。对此,莱姆是深恶痛绝的。但是,她应该对此有所了解。爱情本来就是如此。在两个不同的生命交会的阴影区,某些基本的问题,比如爱恨情仇之类,是无法隐瞒的。这是合约。
于是他就告诉了她。
关于阿德里安娜和亚瑟,关于科学展览(那天寒风凛冽)以及后来的谎言,对那辆克尔维特所做的令人难堪的司法鉴定,甚至那一大块可能成为订婚信物的原子时代的水泥。萨克斯点着头,莱姆暗自发笑,因为他知道她在想什么。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一点青涩的恋爱、一点小小的欺骗、一点小小的心碎。在人身侵犯的兵工厂里,这些不过是小口径的枪支。这么平淡无奇的小事怎会毁掉如此深厚的友谊呢?
你们俩像亲兄弟一样……
“但是朱迪不是说你和布莱恩几年后还经常去拜访他们吗?听起来像是你们言归于好了。”
“哦,对。我们是经常拜访。我是说,那只是高中生的一时迷恋。阿德里安娜很漂亮,事实上,是红头发,高个子。”
萨克斯笑了。
“但是还不至于把一段友谊完全毁掉。”
“那就是不止这些了,对吗?”
起初莱姆不置一词,然后他说:“在我出事前不久,我去了波士顿。”他从麦管里吸了一点咖啡,“我在一次国际会议上就法医学发表了演讲。报告结束后,我去了酒吧间。一位妇女走过来。她是麻省理工学院的退休教授,对我的姓氏印象很深。她说,很多年前她教的班里有个来自中西部的学生,名叫亚瑟·莱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亲戚。
“我说他是我的堂兄。她接着说亚瑟曾经做过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提交了一篇科技论文附加在申请表里,而不是一篇论说文。她说,论文写得好极了。观点新颖、研究缜密、结构严谨。哦,萨克斯,你要是想夸奖科学家,就说他们的研究是‘严谨的’。”他沉默了片刻,“反正她鼓励他再把它充实一下,在学术期刊上发表。但是亚瑟没有继续做下去。她一直也没和他保持联系,不知道他此后是否在那个领域做了研究工作。
“我很好奇,就问她题目是什么。她还记得标题,是《某些纳米微粒材料的生物学效果》……哦,顺便说一下,萨克斯,是我写的。”
“你?”
“那是我为一个科技博览会项目撰写的,拿了全国二等奖。我不得不说,那篇论文确实很有新意。”
“亚瑟偷去了?”
“嗯。”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有点耿耿于怀,“但是还有更糟的。”
“继续。”
“会议结束后,我无法忘记她说的话,就联系了麻省理工学院招生办。他们把所有的申请表都制成了缩微胶片,给我寄了一个副本。申请表是我当时递交的,有我的签名。但是由学校顾问办公室递交的所有资料都被篡改了。亚瑟搞到了我的高中成绩报告单,动了手脚。他把我得的A都改成了B,还伪造了新的推荐信,评价不温不火,听起来都像是套话。那些信可能是他的老师给他写的。资料包里没有我伯伯亨利写的推荐信。”
“他把它拿走了?”
“而且他把我的论文换成了普普通通的‘我为什么想上麻省理工学院’之类的废话。他甚至还添加了一些故意打错的脏话。”
“哦,我很抱歉。”她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阿德里安娜在大学顾问办公室上班,对吗?她帮了他。”
“没有。我最初是这么想的,但是后来我找到了她的联系方式,给她打了电话。”他冷笑道,“我们谈论了彼此的生活、婚姻、她的孩子和事业。然后回忆了过去。她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会和她断绝来往。我说,我以为她决定和亚瑟约会。”这句话让她吃了一惊。她解释说,不是的,她只是给亚瑟帮个忙,为他的大学申请助一臂之力。他去过五六次她的办公室,只是问问学校的情况,看看一些样本论文和推荐信的模式。他说他自己的大学顾问很差劲,他又很想进一所好大学。他告诉她对谁都不要讲,尤其是我。因为对她的帮助承情不过,他们就愉愉地一起外出了几次。直到现在,她还对当初不得己撒谎感到内疚。
“她去洗手间或者去复印资料的时候,他就趁机拿走了你的档案。”
“对。”
怎么会?亚瑟一生中没有伤害过一个人。他不会伤人……
你错了,朱迪。
“你确信无疑吗?”萨克斯问。
“是。因为一和她挂断电话,我就给亚瑟打了电话。”
莱姆几乎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当时的对话。
“为什么,亚瑟?告诉我为什么。”没有招呼,直奔主题。
一阵迟疑。听得到亚瑟的呼吸声。
尽管那件事之后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堂兄一下子就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对莱姆查明的事实无动于衷,既没有矢口否认,也没有装出一无所知或清白无辜的样子。
他采取了攻势,怒气冲冲地说:“好吧,林肯,你想知道答案吗?我来告诉你。是圣诞节的奖品。”
莱姆被弄得莫名其妙,他问:“奖品?”
“就是我父亲在高三那年的平安夜聚会时搞的竞赛上发给你的奖品。”
“斯塔格运动场的那块水泥?”莱姆迷惑不解地皱着眉头说,“你是什么意思?”肯定不止是在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面前获得一个有纪念意义的礼物那么简单。
“那个奖品应该是我的!”他的堂兄愤愤不平地说,好像他是个受害者,“父亲是以原子弹项目的负责人的名字给我取的名。我知道他保存着那个纪念品。我知道他准备在我高中或大学毕业的时候送给我。它本应该是我的毕业礼物!我为了得到它,等了好多年!”
莱姆一时无语。两个大男人说起话来却像小孩子指责对方偷了自己的一本连环画或一块糖一样。
“他把我视为至宝的东西给了你!”他的声音沙哑了。他哭了?
“亚瑟,我不过答对了几个问题。那只是一场游戏。”
“一场游戏?他妈的什么游戏?那可是平安夜啊!我们应该一起唱圣诞颂歌,或者看《美好人生》才对。可是,没有,我父亲把一切都变成了该死的课堂。真让人难堪!无聊透顶。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当着那个著名教授的面提出异议。”
“天哪,亚瑟,这不是我的错!那只不过是我赢得的一个奖品。我又没有从你那儿偷走什么东西。”
他冷酷地一笑,“没有?好吧,林肯,你从来没觉得你偷走过什么吗?”
“什么?”
“好好想想!比如说……我父亲。”他顿了顿,呼吸沉重。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偷走了他!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没有参加大学田径队的竞选?因为你必胜无疑。在学习上呢?你是他的另一个儿子,不是我。他在芝加哥大学时,你坐在他的班上听课。你协助他做研究。”
“真是荒唐……他也让你去听他的课,我知道他说过。”
“一次就够了。他把我教训得直想哭。”
“亚瑟,他对每个人都反复盘问,要不他怎么会这么出色?他敦促你去思考,不断地激励你,直到你找出正确的答案。”
“可是有些人永远也找不到正确答案。我很不错,但是不优秀。亨利·莱姆的儿子应该很优秀才对。不过,这也没什么,他有你。罗伯特后来去了欧洲,玛丽也搬到加利福尼亚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不需要我,他需要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