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过唐人街和小意大利区,终于平安来到格林尼治村,沿途没受到任何伤害,被乞丐骚扰要钱的次数也和一般人差不多,而且现在他差不多已忘得干干净净了。他走进一家意式小餐馆,吃了一盘意大利面——他只认得意大利语菜单上的“面”和“饺”两个词。而且由于老婆不在身边,他还点了一杯红酒。这份晚餐十分美味,他在餐厅里坐了很长时间,一边喝着平日被禁止的饮料,一边欣赏眼前的街景,看着孩子们在这个热闹又充满异国情调的街上嬉戏玩耍。

  他付了账单,因用教会的基金支付酒钱而生出些微的负罪感,接着便继续朝格林尼治村北边走去。他沿着这条路,来到一个名叫“华盛顿广场”的公园。一开始,他认为此地简直就是索多玛城的缩影,但随着他深入这座喧闹的公园,斯文森牧师发现真正有罪的人,就只有在公共场所放音乐、吵得让人受不了的青少年,以及不用纸袋包裹就公然饮酒的那些人。虽然在他的道德观中,他坚信罪人一定会被送进地狱——就像旅馆里那个叫得让他睡不着的同性恋男妓,但他也发现,其实这些在精神上偶有闪失的人,并不像那些注定被打入地狱,永远无法离开的人那样罪无可恕。

  然而,公园才走了一半,他便觉得越来越不安,又想起旅馆旁边那个手拿工具、身穿连身工装的男人。斯文森牧师相信,他刚才又见到这个人了——就在他离开旅馆不久,从一面橱窗中发现的。那时他立刻回头查看,但没看到那个工人,只见到一个身穿深色运动夹克的瘦削男人,正在后面盯着他。牧师一回头,这个男人马上把头扭开,并转身向附近的一个公共厕所走去。

  是我多心了吗?

  也许吧,毕竟这个人和刚才那名工人看起来完全没有关系。但是,就在牧师离开广场公园,往北走在第五大道上闪躲人行道上数以百计的直排轮溜冰者时,他又感觉被人跟踪了,感觉好像后面又有人在打量他。这次,他捕捉到的是一个戴着厚重眼镜、身穿棕色运动外套和T恤的金发男人。斯文森牧师发现他的目光确实投向自己所在的地方,而且,这个人也紧随他的脚步,穿过马路走到和他同一边的人行道上了。

  然而现在,他相信的确是自己多心了。这几个人长得完全不一样,不可能全都在跟踪他。放松点儿,他心想,又继续沿着挤满出外享受春日夜晚人群的第五大道,走向那所社区小学。

  斯文森牧师抵达社区小学的时候大概是七点整,离学校开门还有半个小时。他放下公文包,双臂交叉叠在胸前。随后又想到,不行,他应该把公文包抱着才对。于是他又把公文包提了起来。他沿着学校旁边一座花园的铁篱笆漫步,不时紧张地回头张望。

  不,没有任何人。没有拿工具的工人,也没有穿运动服的人,他现在……

  “打扰一下,牧师?”

  他吓了一跳,马上转过身去。面前站着一个皮肤黝黑、脸上的胡子大概两天没刮的高个子男人。

  “嗯,有事吗?”

  “你是来听演奏会的吗?”这个人说着,指了指那所社区小学。

  “是啊。”他回答,努力压抑不安的情绪,不让声音颤抖。

  “演奏会几点开始?”

  “八点,不过大门七点半就会开了。”

  “谢谢你,牧师。”

  “不客气。”

  这名男子微笑了一下,径直朝学校那边走去。斯文森牧师仍保持警惕,紧张地牢牢握住公文包的提把。他看了一眼手表:七点十五分。

  总算,在那似乎无止无尽的五分钟过去后,他终于看见他所等待的东西、他千里迢迢来到此地的目标——那辆挂着政府机关车牌的黑色林肯高级轿车。这辆车停在社区小学前的街边。在暮色中,斯文森牧师眯起眼睛,仔细看向那块车牌。没错,就是这辆车……主啊,感谢你。

  两个身穿黑西装的年轻人从车前门走出来,他们左右张望,观察街上的行人——也瞟了他一眼,然后露出了放心的表情。

  其中一人弯下身,隔着稍稍降下的车窗,对坐在轿车后座的人说了些话。

  牧师知道那个年轻人说话的对象是谁:起诉安德鲁·康斯塔布尔的助理检察官查尔斯·格雷迪。格雷迪和妻子是来参加演奏会的,因为他们的女儿也参加了这次演出。事实上,这位检察官正是他来到这座索多玛城的目的。斯文森牧师就像圣徒保罗一样,进入这个不信仰主的世界,目的是为了揭露他们生活方式的错误,并将真理带给他们。不过,他打算采用的方法,却比当年的保罗更强硬和坚定:他计划用放在公文包里的手枪刺杀查尔斯·格雷迪。而此刻,那个公文包正被斯文森牧师紧紧抱在胸前,宛如《圣经》中的约柜【注】。

  【注】约柜,藏于古犹太圣殿至圣所内、刻有十诫的两块石板。

  第二十三章

  他仔细研究眼前的情况。

  他必须算好角度,看好逃亡路线,注意漫步在人行道上的行人以及第五大道上的车流。他绝对不能失败,因为有太多事情寄托在他的成功之上;而且,出于某些个人的利害关系,他非得让查尔斯·格雷迪在今天丧命不可。

  上个星期二的午夜,当地的民兵杰迪·巴恩斯突然出现在斯文森牧师那座既是家又是教堂的大房子门口。据说,几个月前在州警扫荡过安德鲁·康斯塔布尔的爱国者会后,巴恩斯便躲进坎顿瀑布森林深处的露营区。

  “给我弄点咖啡。”巴恩斯不客气地说,同时眼神残暴、狂热地紧紧盯着受到惊吓的牧师。

  那时,雨点断断续续地敲打在铁皮屋顶上。这个留着灰色平头、眼神冷漠的巴恩斯身体健壮,行事谨慎,一向独来独往。他凑到牧师耳边说:“我要你替我做点儿事,拉尔夫。”

  “什么事?”

  巴恩斯把脚向前伸,看着斯文森牧师亲手用胶合板钉成并仔细刷上一层薄薄亮光漆的祭坛。“有一个人侵犯了我们,控告我们。这个人是‘他们’中的一员。”

  斯文森牧师知道巴恩斯说的“他们”是指一个不明确的联盟,成员包括联邦政府、州政府、媒体记者、非基督教徒、政党党员和一些知识分子——至于“我们”,则代表所有不属于上述群体的人,而且必须是白人。牧师并不像巴恩斯那样狂热,也没有他那种强健的体魄。这点几乎把他的灵魂吓出了窍——但他当然也相信,这些人传播的思想中确实存在几分真理。

  “我们必须阻止他。”

  “阻止谁?”

  “一个纽约市的检察官。”

  “哦,就是起诉安德鲁的那个人?”

  “就是他。查尔斯·格雷迪。”

  “你让我做什么?”斯文森牧师问,以为他要请他写信游说,或是做一次义正词严的布道。

  “杀了他。”巴恩斯简洁地说。

  “什么?”

  “我要你去纽约,到那里杀了他。”

  “哦,上帝啊。不,这我可做不到。”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尽管双手早已颤抖得不听使唤,把杯中的咖啡泼出来不少,溅到了《赞美诗集》上。“首先,这样做有什么好处?这样根本帮不了安德鲁。更何况,他们都知道他是幕后指使人,这样做的话只会让情况更糟……”

  “和康斯塔布尔没有关系,他已经无关紧要了。这么做是为了更重要的事。我们必须向世人声明,你知道的,就像华盛顿那些混蛋老爱在记者会上说的那句话,我们要‘送个信’给他们。”

  “算了吧,杰迪。我干不了,这实在太疯狂了。”

  “不,我认为你行。”

  “可是,我是个牧师。”

  “你每个星期天都去打猎——换个角度看,这也是谋杀;而且你还去过越南,杀过人——如果你以前说的都是真的话。”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牧师绝望地嚷道,眼神却不敢接触面前这个人的目光,“我不想再杀人了。”

  “我敢说,克莱拉·辛普森会希望你去。”此话一出,两人立即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巴恩斯又说:“软弱会害了你,拉尔夫。”

  上帝,上帝,上帝……

  那是去年的事。维尼·辛普森做完日常农活回家时,不小心在教堂后面牧师亲手盖的运动场边,发现自己十三岁的女儿克莱拉正和牧师在做那档子事。他本来要冲出去报警,杰迪·巴恩斯却出面解决了这件事。斯文森牧师这时才想到,巴恩斯当时之所以管这件事,只是为了控制他。“求求你,看在……”

  “克莱拉写了一封信,刚好在我身上。我说过是我去年让她写的吗?无论如何……她写了这封信,还非常仔细描述了你身体隐秘部位的特征——这些我是不愿意看的,不过我猜陪审团一定会很感兴趣。”

  “你不能这么做。不、不……”

  “我不想和你吵架,拉尔夫。现在的情况是:如果你不同意,那么下个月你就准备到监牢里去和黑鬼做你和克莱拉做的事吧。怎么样?现在你的选择是什么?”

  “该死。”

  “那我把这句话当成‘愿意’喽。既然如此,我就把详细计划告诉你。”

  巴恩斯给他一把手枪,一家旅馆的地址以及格雷迪办公室的位置,然后开车把他载到了纽约市。

  几天前,斯文森牧师一来到纽约,便花了几天的时间展开调查和确认的工作。他在星期四下午走进州政府大楼,由于他那有点迷惑的表情和身上那件老旧的神职人员服装,他在州政府大楼里几乎畅通无阻,他四处乱逛,终于在一条无人的长廊中发现一个清洁工作间。他钻进工作间,一直躲到午夜,之后才潜入格雷迪的办公室,发现这位检察官会在今天晚上和家人一起到这所社区小学参加音乐演奏会,他的女儿是乐团里年纪最小的演出者之一。

  现在,这位牧师不安地站在这所学校门前,随身携带着武器,全身的神经像猫一般绷紧,目不转睛地看车外的保镖和坐在后座的格雷迪检察官说话。他已计划好这次行动,要用消音手枪射杀格雷迪和他的保镖,然后随众人一起趴在地上,尖叫说有人开车经过突然拔枪射击了那辆车。在一片混乱中,他应该可以趁机逃走。

  应该可以……

  现在,他很想做个祷告,但问题是,尽管格雷迪是魔鬼的帮凶,可要我们的天父帮他杀掉这个手无寸铁的白人基督徒,似乎是件很为难的事。于是,他决定默默背诵《圣经·启示录》里的章节。

  我看见另一个天使从天上下来。他握有大权,他的光辉照耀着大地……

  斯文森牧师来回踱步,心想:不能再等下去了。紧张、太紧张了……他只想尽快回到他的羊群身边,回到他的农场、他的教堂以及他广受欢迎的布道中。

  还有,回去找克莱拉·辛普森。现在她快十五岁了,无论从哪一点来看,这都该是一场公平合理的游戏。

  天使大声呼喊:“倒塌了!大巴比伦倒塌了!她成为魔鬼的窝,邪神的巢穴……”

  他想到格雷迪的家人。这位检察官的妻子并没做错任何事,尽管她嫁给一个罪人,但不能等同于罪人或那些替罪人工作的人。不,他必须放过格雷迪太大。

  除非她看见他,发现是他开的枪。

  至于巴恩斯告诉他的那个小女孩,克里西……他不知道她多大,也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

  你所贪恋的各种美食都不见了,一切的荣华富贵消失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就是现在了,他心想,就做吧,行动,行动、行动。

  一个强壮的天使举起一块像磨盘那样大的石头,抛进海里。大城巴比伦也要这样被摔下去,永远不再出现……

  他心想,格雷迪,那块“报应之石”已经在我手里,一把瑞士手枪。至于信息的传递者,并不是来自天堂的天使,而是所有思想正确的美国人之中的一位代表。

  他迈步上前。

  那两名保镖仍在看别的地方。

  他打开公文包,拿出一张兰德·麦克纳利书店出版的地图和那把手枪。他把武器藏在色彩鲜艳的地图中,小心翼翼地接近那辆高级轿车。格雷迪的保镖此时正站在人行道上,两个人都背对着他。其中一人弯下腰,替车内的检察官打开车门。

  二十英尺……

  斯文森牧师心中暗暗对格雷迪说,愿上帝垂怜你……

  而此时,天使的磨盘突然砸在他身上。

  “趴下!趴下!快、快、快、快!”

  六个男女,上百个恶魔,抓住了斯文森牧师的胳膊,将他重重摔在人行道上。“别动别动别动别动!”

  一个人抢去了他的枪,另一个人夺走了他的公文包,又一个人压住他的脖子,像用整座城市罪恶的重量将他压在人行道上。他的脸贴在水泥地上,腰部和肩窝顿时一阵剧痛。他的双手被手铐咔嗒一声铐住,身上所有的口袋都被翻了出来。

  斯文森牧师被按在地上,看见格雷迪坐驾的后门打开了,出来的是三个警察,全都戴着头盔、穿着防弹背心。

  “头低下去,头低下、低下……”

  我们天上的主基督啊……

  他看见有个男人的双脚向他走近。与周围那些动作凶恶粗鲁、说话令人厌恶的警员相比,这个人显得彬彬有礼。他以浓重的南方口音说:“先生,我们现在要把你翻过来,然后我会宣读你的权利。如果你听懂的话,请你让我知道。”

  几个警察把他翻过来,然后从地上拖起。

  牧师顿时大吃一惊。

  说话的这个男人,正是他刚才认为在华盛顿广场跟踪过他的那个穿深色运动外套的男人。这个人身边还有一位戴眼镜的金发男人,看起来显然是这次跟踪行动的负责人。他们旁边还站着一个人,而他居然就是刚才来问他音乐会几点开始的那个黑人。

  “先生,我是贝尔警探,我现在要宣读你的权利了。你准备好了吗?很好,我们开始吧。”

  贝尔检查斯文森牧师公文包里的东西。

  一个H&K手枪的备用弹匣;一本黄色的记事簿,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些看起来十分蹩脚的布道词;一本指导手册《如何用五十美元在纽约过一天》。公文包里还有一本破旧的基甸《圣经》,上面印有旅馆名和地址:艾得菲旅馆,纽约州纽约市百老汇路二三二号。

  嗯,贝尔恶作剧般地想,看来我们可以再加上一条偷窃《圣经》的罪名。

  然而,公文包里的东西却无法直接证明这次谋刺格雷迪的行动与安德鲁·康斯塔布尔有任何关系。失望之余,他把这些证物交给手下人登记处理,然后打电话通知莱姆,说这次“拯救小命”的临时行动已经成功了。

  不久前,在莱姆开口请贝尔再等几分钟后,他便继续仔细研究第二份现场报告,而梅尔·库珀也同时针对在格雷迪办公室发现的纤维进行调查。最后,莱姆绞尽脑汁地做出了一些推论。根据办公室的脚印痕迹,可以判断这位侵入者曾在某个地方站立不动了一段时间,而这个位置是在秘书办公桌的右前方。根据办公室物品清单,秘书办公桌上只有一样重要的东西——日历。而这本日历在本周末只记载了一件事,那便是在社区小学举行的音乐演奏会。

  这表示,闯入办公室的疑犯无疑已注意到了这件事。莱姆还大胆推测,这位预谋攻击者,可能会化装成牧师或神职人员。在联邦调查局资料库的协助下,库珀根据那些黑色纤维和染料,追溯至一家明尼苏达州的织布工厂。库珀和莱姆从这家工厂的网站得知,他们擅长制造黑色华达呢布料,提供给专门缝制神职人员服饰的成衣厂。单凭这一点还不足以推导出上述结论,但莱姆也注意到,现场鉴定人员发现的那些白色纤维是聚酯混合浆过的棉花,这是来自一种质地极轻的白色衬衫,符合有硬领子的神职人员专用衬衣。

  至于那根唯一的红色绸缎纤维,可能是来自某本书上的绸缎书签。这本书可能很旧,而且是精装的,譬如说《圣经》。多年前,莱姆曾侦办过一桩职业杀手把毒药藏在挖空《圣经》中的案件;当时,现场鉴定人员也曾在那名杀手的办公室中,发现类似的红色纤维。

  于是,贝尔便要求格雷迪和他的家人留在家中不要外出,改由几名特勤小组的队员开着他的轿车前往音乐会现场。至于其他组员,则部署在学校北边的第五大道、西边的第六大道,东边的大学区路和南边的华盛顿广场公园一带。

  果然,率领组员到公园一带部署的贝尔,真的发现了一名神色紧张匆匆赶往学校的牧师。贝尔一开始跟在他后面,但在被发现后,他便马上离开,由另一名特勤队的组员接手,一路跟到了学校附近。在学校外,第三名特警队员借故上前问他演奏会开始的时间,以便近距离以观察,判断他身上是否藏有武器。不过,这名队员没有任何发现,而那时也还没有理由,不能动手搜他的身。

  但这名疑犯还是处在警方的密切监视之下,而当他从公文包中拿出手枪,朝诱饵移动时,所有人便立刻一哄而上将他制伏了。

  原本他们以为此人假扮成牧师,但翻出斯文森皮夹中的证件后,他们才惊讶地发现这个人居然是真的牧师——尽管他公文包中记事本上的布道讲稿写得糟透了。贝尔退出H&K手枪中的弹匣,拉动滑膛取出弹仓里的子弹。“这把枪对教会的人来说太大了点吧?”他说。

  “我是牧师。”

  “有何差别?”

  “我是正式被授予圣职的。”

  “很好。不过我想知道,刚才我已经宣读了你的权利,但你也可以选择保持缄默。老实说,先生,如果你承认你刚才的所作所为、坦白招供,事情就会变得简单一些。说吧,是谁让你来刺杀格雷迪先生的?”

  “是上帝。”

  “嗯,”贝尔说,“好的。但除了上帝外,还有其他人吗?”

  “我只说这么多,对你或对其他人都一样。我的答案只有一个:上帝。”

  “那么,好吧,我们现在就回警察局去,看看他会不会降下旨意让你保释。”

  第二十四章

  这东西也能算是音乐?

  先是咚咚的鼓声,接着是铜管乐器反复单调的吹奏,一阵阵钻入莱姆的客厅。声音来自街对面的公园,是从奇幻马戏团发出的,乐声刺耳,曲调低俗急促。莱姆努力不理会它,继续与查尔斯·格雷迪的通话——这位检察官刚才打电话来,感谢莱姆帮忙逮捕了进城想谋杀他的牧师。

  贝尔刚刚去过拘留所提审康斯塔布尔。这名犯人说他认识斯文森,但一年前就已将他逐出爱国者会了,因为他有一个“不健康的嗜好”,喜欢和教区内某些民众的女儿鬼混。在斯文森离开爱国者会后,康斯塔布尔便再也没和他联系过,而且后来他自己便一直和那些偏远地区的民兵在一起。这名犯人完全否认自己知道有关此次谋杀行动的任何细节。

  尽管如此,格雷迪还是请人搬了一个箱子送到莱姆这里,里面全是从那所社区小学门前的现场和斯文森牧师下榻的旅馆房间搜来的证物。莱姆迅速地看了一遍,但没发现任何与康斯塔布尔有关的东西。他把这个结果向格雷迪说明,然后又补充说:“我们必须把证物送去给那里的刑事鉴定人员……那个镇叫什么名字?”

  “坎顿瀑布。”

  “他们可以做一些土壤或微细证物的比对,也许会有什么东西能将斯文森和康斯塔布尔联系起来。我这儿完全没有那个地方的样本。”

  “谢谢你帮忙,林肯,我会尽快派人把证物送过去的。”

  “如果你希望我写一些专家意见的话,我很乐意。”莱姆说,但不得不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这句话的后半截已被一阵特别喧闹的喇叭声盖过去了。

  天啊,这算什么,他心想,就算让我作曲也一定比这种音乐好听。

  托马斯请莱姆休息片刻,替他量血压,结果指数有些偏高。“我不喜欢这个血压。”托马斯说。

  “嗯,严格说来,我不喜欢的事情可多了。”莱姆开始闹情绪了,因这件案子各项进程进展得十分缓慢而愤怒:一位联邦调查局的专家从华盛顿打电话来,说他们最快必须等到明天上午,才可能交出那块在魔术师的袋子找到的金属片的报告,贝迪和索尔在曼哈顿已经跑了五十多家旅馆,但还没发现任何一家使用在魔术师的慢跑夹克里发现的那张美国塑料公司的门卡,塞林托也呼叫过在奇幻马戏团外轮班站岗的警员——早上值班的警员此时已下班,换上了另外两名警员,但他们同样回报说没有任何可疑状况。

  而且,最糟糕的是,他们到现在还是无法找到拉里·伯克,找不到这位曾在集市附近一度逮捕“魔法师”的巡警。数十名警员在西区一带搜寻,却找不到目击者,找不到任何证物,对他的下落一无所知。唯一勉强算是好消息的是:伯克的尸体并不在那辆马自达汽车内。这辆赃车虽然还没被打捞上岸,但有一位潜水人员冒着激流勇敢地深入水底,在仔细查看后,他回报说车内和行李箱里都没有任何尸体。

  “咱们的吃的呢?”塞林托问,走到窗边看向外面。萨克斯和卡拉出门到街上去了,打算从附近的古巴餐厅带一些外卖回来。卡拉对晚餐没什么兴趣,但倒是相当期待能喝到生平第一杯古巴咖啡。托马斯说古巴咖啡是“半杯意大利浓缩咖啡,半杯浓缩牛奶加上半杯的糖”。尽管对这个比例存疑,但托马斯提到了咖啡,还是让卡拉兴奋不已。

  胖警探转身对莱姆说:“你吃过古巴三明治吗?那可是最美味的。”

  然而,不管是食物也好,案情也好,对托马斯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睡觉的时间到了。”

  “现在才九点三十八分,托马斯,”莱姆指出,“实际上,现在只能算午后时分而已。所以,还不到——睡——觉——的——时——间。”莱姆歌唱似的拖长了声音说,想在语气中同时表现出孩子气和威胁的意味。“现在那个混蛋杀手还逍遥法外,心中盘算着他应该隔多久杀死一个人。也许是四小时,也许是两小时。”他瞟了一眼时钟。“这时候他说不定正在进行他九点三十八分的杀人计划。我知道你不喜欢,但是我还有工作要做。”

  “不,你不能这样。如果你不愿意今天到此为止,我可以同意,不过我们必须上楼一会儿,我先帮你收拾一下,然后你再小睡片刻,一两个小时就行。”

  “哈哈,你想骗我睡到天亮。我不会的,今天我要整晚不睡。”

  托马斯灵机一动,转过身坚定地向大家宣布:“林肯现在要上楼了,几小时后再下来。”

  “你现在下班休息吧?”莱姆不高兴地吼道。

  “你现在去睡一觉吧?”托马斯毫不客气。

  “这太荒唐了。”他咕哝说,但最后还是投降了。他明白这种危险性。瘫痪者如果坐得太久维持一个姿势不动,或是末端血管受到压迫,或是太久没有“撒尿”或“拉屎”——这是莱姆最喜欢在陌生人面前说的粗话,就有可能发生自主神经异常反射——血压突然急速上升,可能造成中风,从而导致更严重的瘫痪或死亡。自主神经异常反射的现象并不常发生,但一旦出现,就会以极快的速度,把你送进医院或坟墓,因此莱姆才会勉强同意动身上楼,解决一些个人的隐秘琐事,然后再稍微休息一会儿。在他身体失能之后,最令他深恶痛绝的便是像现在这种时刻——必须中断“正常”生活。这总会让他感到愤怒,同时,尽管他奋力抗拒,但仍免不了感到一股深深的沮丧。

  到楼上卧室后,托马斯替莱姆处理好一些必要的身体琐事。“好,休息两小时,现在快睡吧。”

  “一小时。”莱姆厉声说。

  托马斯本想争辩,但这时他看着莱姆的脸,他在莱姆脸上看见的可能是愤怒和“别惹我”的眼神,可这并没有办法动摇他半分,他发现自己竟然也关心起名列在“魔法师”谋杀名单上的下一位被害人了。于是,托马斯让步说:“好,就一小时,但你非睡不可。”

  “一小时就一小时,”莱姆回答,接着又扮着鬼脸说,“我会有个好梦的……不过,你也知道,来一小杯有助提高睡眠品质。”

  托马斯整了整自己那条漂亮的紫色领带——这是让步的征兆,莱姆就像一条鲨鱼,只要一丝血腥就能嗅着猎物的位置。“一杯就行。”他苦苦恳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