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托马斯拿起玻璃杯,倒入一点上了年份的麦卡伦威士忌,插上吸管凑近莱姆嘴边。

  鉴定专家深深啜了一口。“啊,真是天堂……”说完,他看着已空掉的玻璃杯。“改天我会教你如何好好地倒一杯酒。”

  “我一小时后回来。”托马斯说。

  “指令,闹钟,”莱姆严肃地说。液晶银幕上出现了一个闹钟的画面,而他用语音下指令,把闹钟的响铃调到一个小时后。

  “我会上来叫你的。”托马斯说。

  “哦,我只是预防你突然有事走不开或忘记了,”莱姆不太好意思地说,“这样就确定我到时一定会起床了,不是吗?”

  看护离开了,他轻轻带上房门,而莱姆立即把视线投到窗户那里,看向那两只在窗台上筑巢的鹰。它们傲视顾盼这座城市,以它们特有的方式转动头部,动作看似抽搐,却又带着几分优雅。然后,其中一只——狩猎技术较佳的那只雌鸟,飞快地瞄了他一眼,眨了眨细长的眼睛,仿佛已察觉到他的目光。它把头一偏,继续凝视那吵闹声的来源——在公园里举行表演的奇幻马戏团。

  莱姆闭上眼睛,但思绪仍快速在那些证物之中飞驰,试图悟出“魔法师”行凶的动机。铜片、旅馆门卡、通行证、墨水……这些证物究竟有何含义?一个又一个神秘的……想着想着,他的眼睛突然睁开了。这实在太荒唐了,他一点也不觉得疲惫,只想快点下楼继续工作。此时的他根本不需要任何睡眠。

  他感觉有一阵轻风拂过脸颊,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对托马斯的怒气——他竟然没把空调关掉。当全身瘫痪的人流鼻涕的时候,最好他妈的身旁有人在,好帮他把鼻涕擦掉。莱姆用语音调出屏幕上的温度控制面板,心想倒是可以对托马斯说他睡不着的理由是因为屋里的温度太低了。然而,他一看见面板上的显示,才发现屋里的空调根本没开。

  那么,这阵微风是从哪儿来的?

  房门仍关得好好的。

  又来了!他再次感觉到了。这绝对是空气的流动,这次拂过他右侧的脸颊。他急忙把头向右偏。这阵风是从窗户那边来的吗?不可能,窗户也都是关上的。除非,只有一种可能……

  但这时,他又看向房门。

  天啊,他心想,胸口顿时感到一股寒意。他卧室的房门上有一道门闩,这种门闩只能从里面拉上,从外面是无法控制的。

  但现在,它锁上了。

  他感觉到有一阵气息吹来,热乎乎的,和自己的距离似乎非常接近。紧接着,他听见一个微弱的喘息声。

  “你在哪儿?”莱姆低声说。

  一只手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让他吃了一惊。这只手有两根指头已变了形,好像溶化后又黏在一起。这只手上还拿着一把剃刀,刀刃对准了莱姆的双眼。

  “如果你敢呼救,”“魔法师”轻声说,“如果你敢发出声音,我就马上刺瞎你。明白吗?”

  林肯·莱姆点点头。

  第二十五章

  “魔法师”手上的刀消失了。

  他并没把刀子扔掉,也没有藏起来。这一秒,这个长条形的金属出现在他的手指间,对准莱姆的脸,而下一秒,刀子又不见了。

  这个男人的头发是棕色的,没有胡子,身上穿着警察制服,他在房间里四处走动,扫视着房里的书籍、CD唱片和海报。他点点头,似乎对某个东西相当欣赏。那是一个奇怪的装饰品:一个小小的红色神龛,里面摆放着一尊中国的战神和警察之神——关帝像。这位刑事科学家的卧室里竟然会有如此与他的身份不相称的东西,但“魔法师”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他走回莱姆身边。

  “原来,”这个男人看着莱姆的医用可调节病床,声音嘶哑地说:“你和我想象的不大一样。”

  “那辆车,”莱姆说,“沉入河里的那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哦,那个啊?”他不屑一顾地说,“你是说沉车障眼法?我根本没在车里,早在它冲进水里之前,就跳出去藏进了灌木丛……这是很简单的戏法:只要把窗户关紧,这样目击者看到的大部分都是车窗的反光,然后再把我的帽子放在椅背头枕上。观众看到我在车内,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想象。胡迪尼也经常这么做,有时他甚至根本没进过那些他打算脱逃出来的车辆。”

  “所以,河边的轮胎印并不是刹车痕,”莱姆说:“而是由车轮加速造成的。”他恼怒自己竟然没想到这个,“你在油门上压了一块砖头。”

  “放砖头太不自然了,很容易被找到那辆车的潜水员识破,所以我放的是一般的石头。”“魔法师”仔细凝视着莱姆,然后用嘶嘶的声音说:“可是,你从不认为我已经死了。”这句话并不是疑问句。

  “你是怎么潜入这个房间的?为什么我没听到任何声音?”

  “我比你早进来,十分钟前我就溜上楼了。我之前也去过你楼下那间‘战情室’——不知道你怎么称呼它,可是没人留意我。”

  “你就是刚才送证物来的那个人?”莱姆隐约回想起来,那几箱在社区小学和斯文森牧师旅馆房间搜集到的证物,是由一位巡警送进来的。

  “没错,我刚才就站在楼下的门口,有个警察搬了几个箱子来。我向他打了个招呼,替他把箱子搬上来。如果你身穿警察制服,而且看起来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谁都不会阻拦你。”

  “然后你就上楼躲在这里——披着一块和墙壁同样颜色的丝布。”

  “这个戏法已经被你识破了,不是吗?”

  莱姆皱起眉头,看着这个人身上的警察制服。这套衣服看起来是真的,而不是戏服,唯一和一般制服不同的地方在于,此人没挂胸牌。莱姆的心突然一沉,他知道这套衣服是从哪来的了。这套制服肯定是拉里·伯克的,那位在集市展附近的巷子一度逮捕“魔法师”的巡警。“你杀了他……拉里·伯克,你杀了他,然后换上了他的衣服。”

  “魔法师”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制服,耸耸肩说,“更正一下,我是先换上了他的制服。”又是一段嘶哑、不带任何情绪的嗓音,“我希望他脱光衣服,这样我才能从容逃走。他自己脱下来的,省了我不少事。然后我才开了枪。”

  莱姆心中涌起深深的挫败感。他虽猜到“魔法师”会拿走伯克的步话机和手枪,但却从没料到这个人会利用伯克的制服变装,并对追捕他的人展开攻击。他喃喃地问:“他的尸体在哪儿?”

  “在西区。”

  “西区的哪里?”

  “我想,我还是保密吧。再过一两天总会有人找到他的,最近天气热得很。”

  “你他妈的混蛋!”莱姆骂道。他现在虽是平民身份,但在内心深处,林肯·莱姆永远是个警察。他和伯克同样身为警察,再也没有比这更密切的伙伴关系了。

  天气热得很……

  他努力保持冷静,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你怎么找到我的?”

  “在集市上,我离你的一位同伴很近,就是那个红头发的女警。我们的距离太近了,就像咱们俩现在的距离一样。我还朝她的脖子吹了口气——相比之下,我也说不清是那时还是现在让我觉得更开心……无论如何,我听见她用步话机和你通话,她还提到你的名字。我没花多少力气就查到了你的资料,你的名字经常见报。你是个名人。”

  “名人?我这种畸形人,像吗?”

  “当然。”

  莱姆摇摇头,缓缓地说:“我已经是过去式了,早就离开指令的核心了。”

  这句话中的“指令”二字从莱姆的唇边溜进架在床头板上的麦克风,进入电脑中的语音辨识系统。“指令”是个关键词,可以启动电脑,让它准备好接受下一个命令指示。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工作窗口,只能从他这边才看得到,“魔法师”那里则不能。请输入指示?电脑无声地提出请求。

  “指令核心?”“魔法师”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以前在警局里掌管整个部门,但现在,那些年轻的警员甚至不回我的电话。”

  电脑抓住了这句话的最后两个字。它马上做出回应:你想打电话给谁?

  莱姆叹了口气。“我给你讲个故事:就在不久前的某一天,我要找一位警探,他是局里的警官,名叫朗·塞林托。”电脑立即回应。拨号,朗·塞林托。

  “那时我告诉他……”

  突然,“魔法师”皱起眉头。

  他飞速上前一步,把莱姆面前的屏幕转了过来,只看了一眼便当即脸色大变。他飞快地拉掉电脑连接至墙边的电话线,又拔掉电脑的插头。电脑只发出“啵”的一声轻响,就彻底陷入了沉默。

  “魔法师”转过身来,离莱姆只有几英尺的距离。莱姆把头往枕头上一仰,以为那把锋利的剃刀将马上出现。然而,对方竟然后退了一步,呼吸急促起来,发出哮喘患者才有的那种嘶嘶声。从他的表情看来,莱姆这次的举动似乎让他颇为赞赏。

  “你也懂那一套,对不对?”他问,脸上露出冷笑,“这是纯粹的魔术,你用语言转移我的注意力,使出典型的言语误导手法。这叫‘策略’,我们的专有名词。你做得很好,刚才说的话都非常自然——直到你提到那个朋友的名字为止。是这个特定的姓名毁了你的魔术,你懂吗?姓名是不自然的,只会让我起疑心。不过,在这之前,你的表现真的很不错。”

  敬最著名的魔术师——无法移动者……

  他继续说:“但是,我也并不差。”他上前一步,把空空的手掌打开给莱姆看。他手指一挥,从距离莱姆眼睛极近的地方掠过,使他不由得感到一阵瑟缩。他感觉耳边有个东西划过,当“魔法师”的手再次举起时,手指间忽然多出四个双刃剃刀。他握起拳头,那四个刀片便化成了一个,夹在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

  不,不能……这比疼痛更让莱姆畏惧,他害怕再丧失身上任何一个感官。“魔法师”把刀片移至莱姆的眼前,来回移动着。

  接着,他笑了一下,退后两步。他偏过头,看向房里另一边的阴暗处。“现在,尊敬的观众朋友,就让我们开始今天的魔术表演。这一次,将由这位朋友协助演出。”他这些话是用戏剧性的夸张腔调说出的,听起来十分诡异。

  “魔法师”举起一只手,露出那把亮闪闪的剃刀,另一只手则迅速流畅地解开莱姆的睡裤和内裤的裤带。那把剃刀在他手中像飞盘一样不停转动,同时缓缓朝莱姆的鼠蹊部推进。

  这位刑事鉴定学家的脸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他一定会这么想……”“魔法师”对那些想象中的观众说,“他知道这把剃刀正贴在他皮肤上,也许已经割开他的皮肤,他的生殖器,切开了静脉或动脉。而他居然什么也感觉不到!”

  莱姆看着自己的裤子,等待鲜血从那里冒出来。

  然而,“魔法师”却微笑着说:“不过,那把刀说不定已经不在那里了……也许跑到别的地方去了。也许是这里。”他把手伸进嘴巴,取出一把长条形的刀片,高高举起。接着,他皱了一下眉头。“等等……”他又从嘴里掏出一把刀片,紧接着又是一把。现在,刚才那四把剃刀又回到他手中了,他把刀片像扑克牌一样展成扇形,然后抛向莱姆的身体上方。莱姆张开嘴巴,不禁畏缩了一下,以为刀片会掉下来刺伤他。但是……什么也没发生。这些刀片全都消失了。

  凭着颈部和太阳穴的感觉,莱姆知道此时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前额和太阳穴也渗出了汗水。他瞥了闹钟一眼。觉得这段时间漫长得像已过了好几个小时,但实际上,托马斯才离开了十五分钟而已。

  莱姆问:“你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杀害那些人?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并没有全杀掉他们,”他愤怒地纠正莱姆,“你破坏了我在哈得孙河和骑马者的表演。”

  “好吧。那么,你为什么要‘攻击’他们?”

  “这并不是为了我自己。”他回答,然后突然咳起来。

  “不是为了自己?”莱姆怀疑地说。

  “这么说好了,这些人所代表的,并不只是他们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个人。”

  “这是什么意思?‘代表’?能解释一下吗?”

  “魔法师”喃喃地说:“不,我没必要向你解释,”接着,他看了房门一眼,“而且咱们的时间也不够了。”他围着莱姆的病床缓缓绕行,呼吸相当粗重。“你知道观众心里在想些什么吗?有些观众会希望看到魔术师无法及时逃出来,希望看到他淹死,看到他掉到钉床上,看到他被烈焰吞噬。有个魔术名叫‘燃烧的镜子’,这是我的最爱。节目开始时,魔术师会先呆呆地看着一面镜子。他看见镜中有位美丽的女人,深深吸引着他。后来,他终于忍受不了诱惑,便踏进了镜子之中。这时,观众会看见场景变换了,现在站在镜子外面的是那个美丽的女人。突然,一阵烟雾升起,而她快速把装扮一变,转眼就变成了撒旦。

  “于是,这位魔术师就被困在地狱里了。他被铁链锁在地上,四周开始冒出火焰,将他团团围住。他唯一的逃生出口就是那面镜子,而且必须穿过烈焰才能逃生。火墙越来越近,就在他即将被大火吞噬之时,他突然挣脱了铁链,跃进火中,穿过镜子回到另一边的安全之地。恶魔奔向魔术师,飞上空中,然后消失不见了。接着,魔术师拿起铁锤将镜子打碎,在舞台上走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打一个响指。此时,一道闪光突然出现,而你可能会这么猜,在闪光中魔术师变成了恶魔……观众们都爱看这一套……但我知道,其实很多人都希望胜利者是烈焰,让表演者死亡。”他停了一下,“当然,这种事总是不断反复上演。”

  “你到底是谁?”莱姆喃喃地说,感到完全绝望了。

  “我?”“魔法师”凑近他,愤怒地吼道:“我是北方的巫师,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魔术师;我就是胡迪尼,那个能从燃烧的镜子里逃出来的人。手铐、铁链、密室、脚镣、绳索……任何东西都无法困住我。”他恶狠狠地紧瞪着莱姆,“除了……除了你以外。你很厉害。我真害怕你会成为唯一能困住我的东西。我必须先来阻止你,赶在明天中午以前……”

  “为什么?明天中午会发生什么事?”

  “魔法师”没回答,只转身看向阴暗处。“尊敬的观众朋友,现在登场的是我们今天的压轴好戏——‘烧焦的人’。各位请看我们这位表演者,他身上没有铁链、没有手铐、没有绳索,但他却不可能逃走。这个难度简直比世界上第一个脱逃术还高——当年圣彼得被关进监狱,双脚锁上脚镣,外面有重重警卫看守,而他却成功逃脱了。当然,他有一位很重要的伙伴——上帝。不过,我们今晚的表演者完全没有外援,他只能靠他自己了。”

  “魔法师”手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灰色物体,莱姆还来不及扭开头,“魔法师”的手就突然压了过来。瞬间,莱姆的嘴便被一块水管胶带贴住了。

  接着他关掉屋里所有的灯,只留下一盏小夜灯。他走回莱姆床边,先伸出食指,然后和拇指摩擦了一下。一道三英寸长的火焰顿时从他的食指顶端升起。

  “魔法师”来回移动这根手指头。“你出汗了,我看见你流汗了。”他把火焰凑近莱姆的脸。“火焰……很迷人吧?在魔术中,它也许是最令人赞叹的东西。火是最佳的误导品,所有人都会看着火光,绝对不会把目光移开。这时我的另一只手可以做任何事,而你绝对不会注意到。比如说……”

  “魔法师”的另一只手中突然出现了莱姆那瓶苏格兰威士忌。他先含了一小口酒,然后把火焰举至唇边,双目直视莱姆,让他不由得感到一阵畏惧。不过“魔法师”却笑了,他把头一偏,张嘴朝天花板上喷出一道火焰,同时微微往后一退,看着这道烈酒化成的火焰消失在黑暗的空中。

  莱姆瞄向房间角落的墙壁。

  “魔法师”又大笑起来。“你以为这样会触动火警探测器?我早来一步,已经把电池拆下来了。”他又朝天花板喷了一次火焰,才把瓶子放下。

  忽然,一块白色的手帕出现了。他把手帕盖在莱姆的鼻子上。这块手帕浸过了汽油,辛辣的油气顿时让莱姆的眼睛和鼻子感到一阵刺痛。“魔法师”把手帕卷成一条短绳,又扯开莱姆的睡衣领口,把手帕像围巾一样裹住他的脖子。

  他走到门口,无声地拉开门闩,把门推开,向外张望。

  在汽油味中,莱姆还嗅出了另一股味道。这是什么气味?一种浓浓的、烟熏般的味道……啊,是威士忌。“魔法师”一定没把塞子塞回瓶口。

  但很快,这股气味便盖过了汽油味。这气味太重了,房间里立刻充满了酒味。莱姆当即明白这个人做了什么好事。他把酒从床一路倒到门口,把烈酒当成了导火引线。“魔法师”手指一弹,一道白色的火球从他的手掌飞出,落入淌在地上的纯麦芽威士忌上。

  烈酒被引燃了,蓝色的火焰在地板上快速前进。火焰很快引燃一堆杂志、引燃床边的一个纸盒以及一把藤椅。

  用不了多久,火焰便会爬上床单,吞噬他毫无知觉的身体,然后吞噬他有知觉的脸和脑袋——这才是真正恐怖的时刻。他转头看向“魔法师”,但他已经离开了,房门已被关上。烟雾开始刺激莱姆的眼睛,又灌入他的鼻子。火焰渐渐爬近,引燃了纸盒、书籍和海报,熔化了CD。

  不到一分钟,蓝色和黄色的火焰就已蔓延到林肯·莱姆床边的地毯上了。

  第二十六章

  这位勤奋的纽约市警局警员,也许是听见奇怪的声音,也许是看见哪户人家的房门没关好上锁,才走进西区的一条巷子里。十五秒钟后,巷里走出的是另外一个男人,身穿茶色套头毛线衫、紧身牛仔裤和棒球帽。

  马勒里克脱去了拉里·伯克巡警的伪装,另有所图地走在百老汇大道上。此时你若看见他的脸,一定会留意到他环顾四周时脸上出现的那种轻浮表情。你会猜想,这又是一个四处游荡的落寞男人,一心想去逛逛西区的酒吧以重振中年后逐渐丧失的自我和生殖能力。

  他在一家位于地下室的酒吧门外驻足片刻,向内张望。他发现这是个暂避藏身的好地方。他可以在这里待一会儿,等时间一过,再回到林肯·莱姆住处附近溜达溜达,看看那场火能造成多大的损害。

  他找了一张吧台最靠边的凳子,在离厨房很近的地方坐下,点了一杯雪碧和火鸡三明治。他环顾四周,酒吧内光线阴暗,烟雾弥漫,空中充斥着电子游戏机和一架落满灰尘的点唱机所发出的声响。他闻到汗味、香水和消毒水味,听见一阵阵被酒精诱发的笑声和漫无主题的嗡嗡的谈话声。这景象把他带回了过去,回到他的年轻岁月,回到那座建立在沙漠上的城市里。

  拉斯维加斯是一面在炫目灯光环绕下的镜子;即使凝视这面镜子几小时,看见的却永远都是你自己,看见你脸上的青春痘、皱纹、虚荣心和对未来的迷茫。这是个布满沙尘,生活环境险恶的地方,尽管“条带区”【注】有令人心醉神迷的繁华幻象,但在驶过霓虹灯后一两个街区,这富丽堂皇的景象便迅速消退,无法扩散到这个城市的其他地方:拖车,破旧的小木屋,土黄色的长条形商场,典当订婚戒指、西装夹克、人造假手和任何能换成钱的东西的当铺。

  【注】条带区(Strip),拉斯维加斯新市区,主要繁华地段是拉斯维加斯大道。

  而且,四处可见布满沙尘、无边无际的灰棕色沙漠。

  这就是马勒里克出生的世界。

  他父亲是穿黑西装的发牌员,母亲是赌场饭店里的服务员——直到她发福后,才将她调为待在屋里的兑币员。他们是被赌场经理和度假客人视为蝼蚁的拉斯维加斯服务员大军中的一分子,尽管一生都与潮水般的钱财共度,但他们都时时警觉到,这些可以闻到油墨、香味和汗臭的钞票只是在他们手上停留极短暂的时间,最终还是会像河川一般归于一个地方。

  就像许多拉斯维加斯的小孩一样,由于双亲工作时间长又不固定轮班,他们都学会了独立生活。而且,也正如各地那些生长在不幸家庭的孩子一样,他们往往都会被某个地方吸引,在那里找到一些慰藉。

  对他来说,这个地方就是“条带区”。

  尊敬的观众朋友,现在我要解释一下有关“误导”这件事,说说我们是如何运用魔术转移你的注意力的,运用动作、颜色、光线、意外和声音等方法,让你分心。话说回来,误导并不只是魔术的一项技巧,事实上,它也在生活中也随处可见。我们全都无可避免地会被闪亮夺目的东西吸引,远离无聊,远离一成不变,远离争吵不休的家庭,远离沙漠边缘这炎热又让人窒息的时光,远离那些见你瘦小、懦弱便欺侮追赶你、用硬得像蝎壳般的拳头殴打你的不良少年……

  条带区是他的庇护所。

  尤其是那里的魔术商店。在拉斯维加斯,这种魔术商店相当多,因为对世界各地的魔术表演者而言,这里可说是魔术界的首都。这个男孩发现,这些商店并不只是贩售道具商品而已,这里也是那些已正式登台演出或学习中的魔术师聚会聊天的场所。他们会在这里闲聊,分享彼此的故事和经验。

  男孩就是在这些商店中的一家,得知了一项和自己有关的重要事情——没错,他可能瘦小又懦弱,而且跑得又慢,但是,他的手指却灵巧过人。在这些地方工作的人——魔术商店的店员往往本身也是想当魔术师或已从魔术界退下来的人,偶尔会对他露一手盖、夹、丢、藏等手部技巧,而他往往一学就会。有位店员便扬起眉毛,对这个十三岁的孩子说:“你是天生的prestidigitator。”

  这个男孩皱起眉头,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位法国魔术师在十八世纪创造的词,”这个店员解释,presti就像presto,是快速的意思;digit是指手指。prestidigitation,意思就是‘快速的指头’,我们称之为‘巧手戏法’。”

  于是他渐渐明白,也许他除了是家里的怪胎,是学校里被欺负的可怜虫,他还可以具备另一种身份。

  每天下午三点十分离开学校后,他便直接到他最喜欢的那家店,在那儿闲晃和偷学戏法,回家后也反复练习。后来,那家商店的经理便开始雇用他,请他在商店后面的“魔术洞穴”为顾客示范教学或来段简短的戏法表演。

  直到现在,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年他第一次踏上低矮的台阶走上舞台的情景。从他可以在台上说话、演出的那一天开始,小胡迪尼——他的第一个艺名——便牢牢把握住每一次上台的机会。他向观众展示戏法并愚弄他们,这能让他们感到眩晕和愉悦,这些都是多么令人欣喜的事啊。当然,还有吓吓他们。他特别喜欢吓唬台下的那些观众。

  不过,有天他终于遭遇到了一点阻碍——来自他的母亲。她发现自己的儿子几乎很少待在家里后,便闯进他的房间搜索翻查,想找出他一直往外跑的原因。“我找到了这些钱,”有天傍晚当他从后门溜进来时,他母亲丢下吃了一半的晚餐站起来,冲进厨房挡住他,“你怎么解释?”

  “是从‘阿布拉卡达巴’来的。”

  “那是什么东西?”

  “是一家魔术商店,就在热带街。我正想告诉你……”

  “你跑到条带区去了?”

  “妈,我只是去那家店,那是魔术商店。”

  “你去那里做什么?喝酒吗?让我闻闻你的嘴。”

  “不要!”他拒绝这位嘴上还留有意大利面酱残迹的胖女人的要求,因为她的气味已经够吓人的了。

  “如果他们在赌场逮到你,我就会丢掉工作。你爸爸也会丢掉工作。”

  “我只是去魔术店而已,在那里表演魔术。那里的人偶尔会给我一点小费。”

  “小费?这些钱也未免太多了吧?我以前当服务员的时候可从来没拿过这么多小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