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敬梓从不欠人家的钱。但这次不同,“幽灵”炸沉了福州龙号,想要害死他们,这等于是违约行为,所以合同自然失效,因此他们可以不用承担这一笔庞大费用。首先,他们必须活下去,直到“幽灵”和其他共犯被美国警方绳之以法或是逃回中国。因此他们必须尽快躲藏起来。

  威廉熟练地在车阵中驾车前进。(他在哪儿学的?他们家里根本没有汽车。)张敬梓回过头看着后车厢里衣冠不整、蓬头垢面、满身海水咸味的一群人。状况最惨的是吴启晨的妻子永萍。她眼睛紧闭,浑身颤抖,满脸都是汗。她的手臂在救生艇撞上礁岩受了伤,在临时缠绕的绷带下仍然可以看到鲜血不断渗出。吴启晨十来岁大的女儿青梅似乎没受外伤,但却满脸恐惧。她的弟弟朗朗,和张敬梓最小的儿子差不多年纪,也留着一样的瓜皮发型。两个小男孩坐在一起看着车窗外低声细语。

  年纪最大的张杰祺坐在最后面。他双腿盘起手放在腰间,白发垂在脑后。他默默地坐着,用半闭的眼看着周围的一切。

  和两个星期前离开福州老家时相比,老人家的皮肤似乎生出了更多的老人斑,或许这只是张敬梓的幻觉。不管怎么说,他已决定一旦住的地方安定下来,最先要做的就是带老人家去医院看病。

  交通相当拥挤,货运车停了下来。威廉不耐烦地按了喇叭。

  “别张扬!”张敬梓立即阻止他,“不要引起别人注意。”

  但这孩子故意又按了一次喇叭。

  张敬梓转头静静瞪着有着一张瘦削的脸、一溜长发被拨到耳后的儿子,突然,他厉声问道:“这车………你从哪儿学会用这种方法发动?”

  “这很重要吗?”他儿子反问。

  “说!”

  “我在学校听人家说过。”

  “你说谎。你以前一定干过吧?”

  “我偷过车,党支部和公社领导的你满意了吧?”

  “你说什么?”

  这孩子脸上露出的笑容带着明显嘲讽,这让张敬梓一下明白了他是在开玩笑。然而,这句话深深刺伤了张敬梓。

  “你都和谁在一起鬼混,小偷吗?”

  “行了,爸爸。”这孩子露出一副极不尊重的样子。这让张敬梓想狠狠给他一个耳光。

  “另外,你干吗身上带刀子?”张敬梓又问。

  “带刀的人可多了,爷爷身上就有一把。”

  “那是清烟斗的小刀,”张敬梓说,“那不是武器。”他终于发火了,“你这是什么态度?”他大吼起来。

  “如果我没带那刀,如果我不知道怎么发动这辆车,现在我们早已全死了。”孩子愤怒地回答。

  交通松动了,车开始向前移动。威廉紧紧闭着唇,闷闷不乐地一言不发。

  张敬梓感觉被儿子的话刺伤了,他心中泛起一阵恼火,但不全是针对威廉。威廉越是接近青春期晚期,性情变得更加古怪,阴郁、暴躁、爱逃避。他经常逃学。有一天在他带回老师写给家长的信中,张敬梓发现原本异常聪明的威廉,学业成绩逐渐下滑,他把威廉叫到面前教训。威廉却和他争吵,辩称这不是他的错,他在学校受到排挤,只因为他的父亲的问题。他和他弟弟在学校被称为顽固分子,饱受那些孩子的奚落,那些温室的花朵,只会欺负其他学生。最要命的莫过于威廉的名字是取自近年来最著名的美国资本家,他弟弟的名字还与一位美国总统一样。然而,对张敬梓来说,他并没有对儿子的表现多加留意,也没有留意他的情绪变化。他认为,教养孩子是妻子的责任。

  只是,为何这孩子变得这样离经叛道呢?

  张敬梓到现在才发现,过去他能和儿子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这段从俄罗斯到美国的航程是个难得的例外。也许——他心里闪过一个让他战栗的念头——也许其实这孩子本来就是这样。

  张敬梓不知道究竟恼怒什么,他默默盯着拥挤的街道,冷静了一段时间才说:“你说的对,我自己是不可能发动这辆车的。谢谢你。”

  威廉好像没把父亲说的话放在心里。他伏在方向盘上,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

  二十分钟后,他们进入了唐人街,沿着坚尼街走,这是一条同时拥有中文和英文名字的宽阔大道,雨停了,人行道上涌现很多人,他们在这条林立着杂货铺、特产店、鱼货摊、珠宝店和面包坊的长街上沿街走着。

  “我们上哪儿?”威廉问。

  “停在这里。”张敬梓指示说,威廉立即把车子靠边停下。张敬梓和吴启晨下了车,走进一家店铺,询问店员一些和此地华人社会有密切关系的帮会堂口的事。这些中国的帮会组织通常由来自同一省区的人组成。因为来自福建,张敬梓要找的是福建帮会。原本他以为在这个以广东人为主的唐人街,来自福建的他们可能不受到欢迎。但让他惊讶的是,目前曼哈顿的唐人街的主要人口竟然是福建人,许多广东人早已搬离了这个区域。他还听说,就在几个街区外就有一个福建帮会。

  张敬梓和吴启晨把他们的家人留在偷来的车上,自己徒步走过人来人往的街道,找到店员说的那个福建帮会。这幢楼是一座看起来很肮脏的红色三层楼建筑,有夸张的中式飞檐装饰。从外观看来,它就像是从福州公交北站附近的老街区直接搬过来的楼房。

  他们走进帮会一楼门厅,步伐很快,似乎担心那些人会一眼认出他们,而向移民局或“幽灵”密报。他们两个人把头压得低低的。

  一个叫吉米·马的男子接待了他们。他穿着一套缝线像是随时会绷裂、上面满是烟灰的灰色西装,他招呼他们到楼上的办公室坐下。

  吉米·马是东百老汇大道福建帮的会长,但实际上,他可说是唐人街小区的地下市长。

  他的办公室很大,但东西很少,几张式样不一的椅子、两张桌子、成堆的文件、一台昂贵的计算机和电视装饰着这个空旷的房间。一个向一边倾斜了的书架上堆放着上百本中文书,墙上有一幅褪了色的、有些黑色污渍的中国风景海报。不过,张敬梓并未被这破烂的外表给蒙骗,他相信眼前这位姓马的哥们儿肯定是个百万富翁。

  “请坐。”吉米·马用中文说,拿出香烟递给他们。他是个宽脸的家伙,头上的黑发整齐地往后梳去。

  张敬梓摇头婉谢,但吴启晨接过一支烟。古米·马打量他们身上肮脏的衣服,一幅邋遢一样儿,然后笑着说:“你们两个人看来有很精彩的故事。一定很精彩吧?我真的很愿意你们说来听听。”

  张敬梓的确有故事要说。故事够不够有趣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个故事将是虚构的。他已决定不把他们搭乘福州龙号的事告诉任何陌生人,也绝口不提“幽灵”可能在寻找他们的事。他对吉米·马说:“我们刚才搭了一艘洪都拉斯轮船进港。”

  “你们的蛇头是谁?”

  “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自称‘墨西哥’。”

  “墨西哥?”吉米·马摇摇头,说,“我从来不和拉丁美洲的蛇头合作。”吉米·马说中文的口音有美国腔。

  “他收了我们的钱,”张敬梓悲哀地说,“说要帮我们搞证件和运输工具,但最后就把我们扔在码头上,跑了,”

  吴启晨看着张敬梓,惊奇他怎么会编出这样的故事。张敬梓事前已提醒他没事别乱说话,让自己一个人来对付吉米·马。在福州龙号上,吴启晨喝了太多的酒,容易冲动,他生怕他一不小心会说出偷渡者和水手全被关在货舱里的事。

  “哎,他们老是这样,”吉米·马愉快地说,“但他们为什么要骗人?难道这笔生意还不好做吗?去他妈的墨西哥人。你们到底是从哪来的?”

  “福州。”吴启晨脱口而出,张敬梓却惊呆了。他正打算要讲另一个福建的城市,好把与“幽灵”的关联降到最低。

  张敬梓假装生气继续说:“我有两个孩子和一个婴儿,还有我父亲,他年纪很大了。至于我这位朋友,他的老婆现在生了重病。我们需要帮忙。”

  “噢,帮忙。你说的故事很精彩,不是吗?好吧,你需要帮什么忙?有些事我可以尽力,有些就不行了,我可没有八仙过海的本领。说吧,你需要什么?”

  “证件、身份证明,一共要三份,给我、我老婆和我的大儿子。”

  “行、行,我可以搞来一些证件。驾驶执照、社会保险卡,几张旧公司的证明文件,都是一些已经破产的公司,所以没人能追查你们。只有吉米·马才聪明到能想出这种点子。有了这些证件,你们就看起来和一般美国公民差不多了。不过,光凭这些证件你们还是没办法找工作,现在移民局的那些混蛋什么都查得清清楚楚。”

  “有人替我安排工作了。”张敬梓说。

  “我不替人搞护照,”吉米·马接着说,“危险了。还有绿卡也不行。”

  “什么是绿卡?”

  “永久居留权卡。”

  “我们打算一直躲在地下等待特赦。”张敬梓解释。

  “是吗?这样可能会需要很久啊。”

  张敬梓耸耸肩表现出一幅无可奈何的样子,接着说,“我父亲需要找医生。”他又对吴启晨点点头,“他老婆也一样。你能帮我们搞到保健卡吗?”

  “我不替人弄保健卡,太容易被追查了。你们得去找私人医生才行。”

  “很贵吗?”

  “贵,当然贵。但是如果你们太穷,只能上市立医院,他们就会逮捕你。”

  “他们的医术好吗?”

  “我怎么会知道?况且,难道你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好吧,”张敬梓说,“就刚才说的这些文件,要多少钱?”

  “一千五百元。”

  “人民币?”

  吉米·马笑了起来。“我只要美元。”

  张敬梓不动声色地暗自盘算。一千五百美元,这价钱太离谱了。他虽有五千元人民币,但这是他们全部的家当。于是,他坚定地摇头说,“这个价钱不可能。”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后,最后敲定的价格是九百美元。

  “那你呢?”吉米·马对吴启晨说。

  这位消瘦的男人点点头说:“我只要我自己的。这样会便宜一些,对吧?”

  吉米·马深深吸了一口烟:“五百元,再低我就不干了。”

  吴启晨想把价钱再砍低一点,但吉米·马毫不松口。最后,皮包骨头的吴启晨勉强接受了。

  吉米马说:“你们准备好自己的照片,驾驶执照和工作证明会用得到。你们可以到游乐场去,那里有投币式快照机。”

  这句话让张敬梓感到一丝悲伤,他想起多年前,他与梅梅去厦门的一个大型游乐中心,就曾经一起坐进这样的机器里拍照。他把这张照片放在公文包中,但现在已连同福州龙号一起沉没在阴暗的海底了。

  “我们需要一辆车,但我买不起。我能从你这里租一辆吗?”

  帮会老大轻笑出声,“我不是什么都有吗?没问题、没问题。”再一次讨价还价后,他们敲定了租车的价钱。吉米·马计算他们该付的总额,然后依汇率换算成人民币。所有费用合起来的总价高得吓人,但即使他们不愿意也只能接受。“告诉我你们的姓名和地址,我去替你们弄证件。”他转身面对计算机,一边听张敬梓说,一边飞快地用键盘输入。

  张敬梓讲完地址后,帮会老大从计算机前抬起头。“这么说你们会住在皇后区喽?”

  “没错。我的朋友替我安排好房子了。”

  “那地方够大吗?舒服吗?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这边的经纪人,他们找的房子说不定会比较好。我在皇后区也有几个熟人。”

  “这个朋友是我朋友的哥哥,他已经都打点好一切了。

  “哦,朋友的哥哥,好,很好。不过,我们有一个分会在皇后区,‘法拉盛街坊商业协会’。这个组织很大,很有势力。顺便提一下,‘法拉盛’是纽约地区的新唐人街。说不定你会不喜欢你朋友那个地方,说不定你的孩子住那里会不太安全,这都有可能。到时,你可以去找那个协会的人,只要报上我的名字就行了。”

  “我会记住的。”

  吉米·马朝计算机歪了一下头,改问吴启晨:“你的地址也一样吗?”

  张敬梓想开口说话,却被吴启晨打断了。吴启晨说:“不,不,我想留在曼哈顿这里的唐人街。你的经纪人能替我们找一幢房子吗?”

  “可是………”张敬梓皱起了眉头。

  “你说的是一幢房子?是吗?”吉米·马愉快地问,“这里可没有一整幢的房子。”他接着说,“而且一整幢房子你也负担不起。”

  “那就一间公寓,如何?”

  吉米·马说:“这样说就对了,可以暂时窝身的房间倒是有几个。你今天就可以住进去,先在那里待着,直到替你找到一个永久的家为止。”吉米·马敲着键盘,办公室顿时安静下来,只有调制解调器发出的嗡嗡声。张敬梓把手搭在吴启晨的肩膀上低声说:“启晨,这样不行,你得和我们在一起。”

  “我们要留在曼哈顿。”

  张敬梓凑近吴启晨耳边,避免让吉米·马听见。“别傻了,这样‘幽灵’会找到你的。”

  吴启晨笑了,“我不担心他。”

  “不担心?他杀了我们十几个朋友。”吴启晨赌上自己的性命是一回事,但张敬梓无法想象他居然敢用妻子和孩子的性命做赌注。

  吴启晨态度十分坚决。“我不管,我们就是要留在这里。”

  张敬梓没有再说下去。吉米·马此时已经敲完了,他转身写了一张纸条,交给吴启晨。“这是经纪人的地址,离这里只有几个街区。你再额外付他费用就行了。”他接着又说,“我提供这信息可是免费的,够大方吧?每个人都说我古米·马是个慷慨的人。接下来,我来替张先生找车子。”吉米·马打了一个电话,很快地交代了一些事,安排某人把车子开来这里。“好了,我们的生意这样就成了。和像我这样公道的人合作应该还算愉快吧?’

  他们同时起身,互相握了手。

  “带点烟在身上?”他问吴启晨。吴启晨又拿了三根香烟。

  在他们走到大门时,吉米·马问,“对了,那个墨西哥蛇头呢?他应该不会追杀你们吧?你们和他之间的事都摆平了吗?”

  “都摆平了。”

  “很好。毕竟,需要我们顾虑的事实在太多。”吉米·马快活地说,“在我们这一生中,实在有太多魔鬼在我们身后追赶。”

  第十章

  远方传来的警笛声刺破了清晨的天空。

  声音慢慢接近,林肯·莱姆希望这是阿米莉亚·萨克斯回来的信号。她之前在海滩上收集的证物现已由一位年轻的鉴定人员负责送达。他敬畏地走进传说中的神探林肯·莱姆的卧室,在著名犯罪现场鉴定学家的指挥下,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谨慎地把证物袋和现场照片放在他指示的位置。

  萨克斯已离开海滩,前往第二个犯罪现场。有人在四十分钟前发现那辆在伊斯顿的教堂失窃的货运车被弃置在唐人街上城地铁站旁一条小巷内。这辆车不只被换掉了车牌,还涂掉了车身上的教堂名字,刷上了当地一间家庭修缮物品专卖店的商标,因此通过了层层的路障检查。

  “聪明。”莱姆神情不悦地说,毕竟他不喜欢聪明的嫌疑犯。他通知正在长岛高速公路上奔驰回市区的萨克斯,要她赶到市中心,去检查那辆车。

  移民局的哈罗德·皮博迪已经离开。由于行动失败,他现在必须去处理记者招待会的事宜以及应付来自华盛顿高层的“关心”。

  留在莱姆房里的人有阿兰·科、朗·塞林托和弗雷德·德尔瑞,还有衣着时髦、留着一头刺猬发型的埃迪·邓警探。当然,梅尔·库珀也在留下来的名单上。身材瘦削、精力旺盛,多半时候不说话的他是纽约市警察局刑事鉴定组最顶尖的技师,莱姆经常借调他过来帮忙。此刻库珀正无声地在房里走动,脚下穿着他那双遐步士牌胶底鞋,他白天晚上都穿这双鞋,白天穿是因为舒适,晚上是因为这双鞋的摩擦力很适合跳交际舞。此刻他正忙着组建设备,搭实验室,并把那些从海滩搜来的证物一一陈列开来。

  莱姆指挥托马斯把一张纽约市地图贴在另一张用来追踪福州龙号的长岛海域图的旁边。莱姆默默看着那张海域图,目光落在地图上表示福州龙号曾经所处位置的红点,他感到一阵自责和伤痛,他认为是由于自己未能预见情势,才会造成那么多人死亡。

  警笛声越来越大,最后在对着中央公园那扇窗户外,声音消失了。一会儿后,房门被推开,阿米莉亚·萨克斯一拐一拐地走进来。她散着头发,发间贴着海草和泥土,牛仔裤和工作衫都湿透了,上面沾有不少细沙。

  房里的人朝她点点头,纳闷她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德尔瑞倒是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萨克斯的衣服一眼,然后一条眉毛扬了起来。

  “刚才还有点时间,”她说,“所以我抽空去游了个泳。嗨,梅尔。”

  “你好,阿米莉亚。”库珀把镜架往鼻粱上推推,被她这副模样给吓得不停地眨眼睛。

  莱姆的注意力只在她带回来的东西上:一个灰色的牛奶箱,里面放了一包包的塑料袋和纸袋。萨克斯把这些证物交给库珀,然后径自往楼上走去。“我五分钟后下来。”

  一会儿后,莱姆听见楼上传来淋浴声,五分钟后,她果然下来了,并换上了她为预防不时之需所放在莱姆衣柜里的衣服:蓝色牛仔裤、黑色T恤和一双慢跑鞋。

  库珀戴上橡胶手套,区分出海滩和唐人街货运车两个不同现场证物,然后把证物袋一一分类摆好。莱姆看着这些证物,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当然,他不是从无知觉的胸腔感觉到的,而是从太阳穴的血管。一场狩猎正式开始,这让他感觉到无比的兴奋和刺激。尽管这不是一场运动竞技赛,可是莱姆想,一位站在制高点准备向下面山坡弯道俯冲的滑雪选手,也应该会有这种既兴奋又不安的心情。他们会赢吗?还是会被坡道打败?他们是否会因技不如人而仅以毫厘之差输掉整场比赛?他们会在比赛中伤亡吗?“好了,”他说,“我们开始吧。”他环视整个房间,“托马斯?托马斯!上哪儿去了?几分钟前他还在这里。托马斯!”

  “什么事,林肯?”助手赶忙跑到门边,一手拎着锅一手抓着抹布。

  “你来充当我们的记录员吧,记下我们的发现,写成摘要。”他朝写字板扬扬下巴,“好好展现你优美的字迹。”

  “好的,头儿。”托马斯转身想往厨房走。

  “别走,先把东西放下。”莱姆叫道,“现在就去写!”

  托马斯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锅和抹布,把紫色的领带塞进衬衫里,免得染上写字笔的墨渍,然后大步走向写字板。他虽然不属于刑事案件现场调查小组,但已经非正式地参与好几次侦查行动了,对整个调查过程相当熟悉。他转头向德尔瑞问:“这起案件叫什么名字?”

  对于一些重大刑事案件,联邦调查局总会以第一个字母来作为案件的代号,例如著名的“阿伯斯坎行动”①【注①:阿伯斯坎(ABSCAM),美国联邦调查局一次著名的行动,于一九七八至一九八○年实施,联邦调查局的一名秘密线人化妆成一位富有的阿拉伯酋长,诱使多名资深政客接受贿赂,他们的一切言行全部被联邦调查局摄入镜头,成为对他们起诉的直接罪证,最后对六名众议员和一名参议员提出起诉并判定他们犯有受贿罪。】。德尔瑞抓了一下夹在耳朵上的香烟,然后说:“暂时还没有。不过我们先取个名字,再告诉华盛顿总部沿用就行了。我想,就以我们追捕的这家伙的名字,叫‘猎灵行动’怎么样?够刺激吧?”

  “真是吓人。”塞林托附和道,但语气里完全听不出他被吓住了。

  托马斯在写字板顶端写下行动代号,然后转身面向来自各部门的执法人员。

  莱姆说:“我们有两个犯罪现场:伊斯顿镇海滩和那辆货运车。咱们先从海滩开始。”

  当托马斯转身写下现场名称时,德尔瑞的手机响了。简短几句交谈后,德尔瑞挂掉电话,向众人报告这个电话的内容。“目前为止还没找到任何生还者,”他说,“海岸警卫队还不能确定沉船的地点,只在海上发现几具尸体。其中两名死于枪伤,一名是溺毙。其中一名死者身上有船员证,另两名则无身份证明。他们正准备将死者的指纹和照片传到我们这里,另外将复制一份传到中国公安部。”

  “他连船员都杀?”埃迪·邓简直无法相信。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科回答他,“你现在才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以为他会留下活口当人证吗?”

  他讥讽地笑了一下说:“更何况,如果船员都死了,他就不必付承租货轮的费用了。回到中国,他可以说福州龙号是被海岸警卫队开火击沉的。”

  莱姆没工夫生“幽灵”的气,也没有时间对他毫无人性的残酷手段表示愤怒。“好吧,萨克斯,”他冷冷地说,“先讲海滩,告诉我们那里的情况。”

  她靠在一张实验桌边,参照自己做的笔记向大家报告。“十四个人搭乘一艘救生艇在伊斯顿镇东边半英里处登岸,也就是在往长岛北段最东边的‘东点’的公路上。”她走到墙边,指着长岛地图上的一个点说,“那个地方就在霍顿灯塔附近。当他们接近岸边时,救生艇撞上一块礁石,立即破洞漏气。四名偷渡者因而跌落海中,随后被冲上海滩。其他十个人偷了教堂的货运车,离开了海边。”

  “脚印的照片呢?”莱姆问。

  “在这里。”萨克斯说着把一个信封递给托马斯,让他把这些宝丽来照片贴在写字板上。“这些脚印是在离救生艇不远的一个遮阳棚里发现的。那里太湿,无法用静电处理,”她解释,“所以我只拍了照片。”

  “拍得不错。”莱姆说,他坐在轮椅上对着这些照片前后移动。

  “阿米莉亚,我怎么数都只有九个人,”德尔瑞说,“你为什么说是十个?”

  “因为,”莱姆说,“这里面有一个婴儿,对吧?”

  萨克斯点点头。“没错。在遮阳棚底下的沙地上,我找到一些无法判断的痕迹,看起来很像有东西被拖行,但前面没有脚印,只有后面才有。所以我猜,那应该是一个爬行中的婴儿。”

  “很好。”莱姆说,继续研究这些鞋印的尺寸,“判断起来这里面有七名成人和青少年、两个小孩以及一个婴儿。有一名成人可能是个老人,他是拖着脚走路的,我说‘男性’是因为鞋子的尺寸。这里面还有一个人受了伤,从鞋子尺寸判断,这名伤者可能是一位女性。身边还有一位男性扶着她。”

  萨克斯点点头。“在海滩和货运车内部有血迹。”

  “血迹样本呢?”库珀问。

  “救生艇和海滩上的血迹几乎全被大雨冲毁了,我在沙地上只采到三个样本。货运车里的血迹就多了,甚至没有凝固。”她找出装着玻璃瓶的塑料袋,递给库珀。

  库珀准备将样本送去化验并立即填写表格。他先打电话联络位于市中心的法医血清实验室,请求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做血型和性别鉴定,然后又叫了一名穿制服的警察将样本送过去。

  萨克斯则继续报告现场情况。“‘幽灵’搭乘另一艘救生艇,在离偷渡者上岸地点东边约两百码的地方登陆。”

  她的手指伸入她红色的头发之间,开始不自觉地搔起头皮。尽管她是个美人儿,曾当过时尚模特儿,萨克斯却经常会用这种小动作伤害自己,她的手指甲已被啃得残缺不全,有时甚至还流血。莱姆已经放弃研究她这种自虐的习惯从何而来,而且奇怪的是,他竟然还嫉妒她。他自己有时也会情绪紧张,但他并不具备这种控制情绪的调节钮,无法像她一样缓解压力。

  他在心底默默地对他的神经外科大夫韦弗医生发出请求:求求你,帮帮我,让我逃离这种可怕的自我囚禁。然后他重重地抛开这种情绪,开始生自己的气,最后才把注意力移回萨克斯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