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莱姆。这里有一大堆新鲜脚印。妈的,真聪明………他们避开泥土走在石头和草地上,以免留下脚印。这样看来,他们都上了货运车,先在泥地上开了一段距离才转上公路,所以没被街上的人们发现。”
莱姆指示说:“快向教堂确认这辆货运车的资料。”
萨克斯立刻要求一位州警打电话给教堂执事。没过多长时间,资料便传来了。这是一辆五年车龄的白色道奇汽车,车旁印有教堂的名字。她抄下车牌号码向莱姆汇报。莱姆马上通报警网,要警察留意本田汽车外,再多加上白色道奇车。他同时也通知港务局,告知所有桥梁和隧道的收费站人员可能会有一群偷渡者驾驶这辆车开往曼哈顿唐人街。
她仔细在教堂后走了一次格子,没发现别的东西。“这里没什么可做了,莱姆。我现在去把证物登记一下,待会儿就送回去。”她关上对讲机。
回到犯罪现场鉴定车上,脱下制服折好,然后她开始一一登记刚才所找到的证物,并附上证物移交保管卡。她交代车上的技术人员,要他用最快的速度把所有东西都送到莱姆的公寓。她要留下来再搜寻一次生还者,即使机会渺茫,即使遗传自祖母的关节炎在作怪,膝关节现在像着了火一样把她折腾得半死,不过,这里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可以慢慢来。为了不让她这个毛病被上级知道影响到这份工作,只要有其他人在,她就强忍着不显露痛苦。
过了十五分钟,她还是没找到任何偷渡者,于是坐到自己那辆卡马诺跑车里。这片的海滩上只剩她这一辆车了。此时只有她一人,刚才那位陪她来的特警,早已决定坐另一辆比较安全的车子回城去了。
此时浓雾已消散了些。她可以看见一英里之外,小镇的另一边停着两辆萨福克县的救援车辆和一辆没任何标志的福特轿车。她猜,那辆轿车应该是移民局的车子。
她艰难地移动僵硬的关节缓慢地坐进驾驶座,找来一张纸开始记下一些观察到的重点,打算回到城里后向莱姆汇报。强风拍击这辆跑车,雨水砸在车身上。萨克斯不时抬头,看见巨浪拍岸,溅起了十英尺高的浪花。
突然她发现了什么,于是眯起眼睛,用袖子擦掉挡风玻璃上凝结的雾气。
那是什么?是野生动物?还是船上的残骸?
不,那是一个死死抱住岩石,不想跌落到海里的男人。
萨克斯立即拿起摩托罗拉对讲机切换至当地警用频道。“纽约市警察局犯罪现场鉴定组五八八五号警员呼叫萨福克县伊斯顿海滩救援小组,收到请回答。”
“收到,五八八五号,请讲。”
“伊斯顿东边一英里海岸,发现一名落水男子急需协助。”
“收到。”无线电传出回答,“马上赶过去。完毕。”
萨克斯赶忙下车,朝海岸奔去。一道大浪打来,岩石上的男人被抛起然后被卷走。他想游回岸边,但上衣都是血,显然受了伤,只见他把头部露出水面,其余就力不从心了。他在水中上下起浮,拼命挣扎。
“哦,天啊。”萨克斯喃喃说。她看向公路,发现黄色的救援车才刚刚离开沙地缓缓朝这移动。
海里的偷渡者呛着水发出呼喊,大浪一下又吞没了他。没时间等待救援了。
在警察学校里,她学过基本的救援规则:“接近、抛投、划桨、下水。”这句话意思是,先从岸上及船上拯救溺水者,迫不得已才下水抢救。但从现场情况看来,下水是唯一的选择了。
她心想:那就下去吧。
她不顾膝盖关节的疼痛,奔向那个人,一路解下手套和腰带。一到岸边,她也没时间解开鞋带,只用力把制式皮鞋踢开。她的目光锁定那位挣扎的溺水者,纵身跃入冰冷狂暴的海里。
第八章
桑尼从灌木丛里钻出来,以便更清楚地看这位踢飞鞋子、鱼跃入海,努力游向溺水者的红发女人。
海里的那个人很难看清楚,他可能是约翰·宋,也可能是救生艇上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和妻子一起偷渡的男人。不管是谁,桑尼根本没兴趣,他的目光只盯在那女人身上。打从她一抵达海滩开始,他就躲在一旁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了。
当然,她不是他喜欢的那种口味。他对西方女子没有兴趣,或许可以说,他是对那些在福州出现的洋婆子没有什么感觉。
但是这个女人引起了他的兴趣。当她开着那辆黄色跑车跟着一位拿着冲锋枪的军人到了这儿。起初他还搞不清楚这个女人是干什么的,后来他看见她防风夹克上印有“纽约市警察局”几个大字,才明白她应该是警察。于是他继续藏身在马路旁灌术从中,悄悄看着她在海边所做的一切。
他心想,这女人真棒。尽管他还是对安静贤慧的中国女人比较有兴趣。
还有她那头发。这是算什么颜色啊!灵机一动,他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小红”。
桑尼看见马路那头一辆黄色的救援车飞驰而至,转进一个小停车场停了下来。他爬到路边,心想着即使可能被发现。自己也必须在她回来之前采取行动。在那些警察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海里的“小红”身上时,他快速爬过马路,猫着腰接近了那辆黄色的汽车,这是一辆老爷跑车,是那种在美国老电视剧《科亚克》和《希尔街的布鲁斯》中出现的车子。尽管警察大都已经离开,他也不打算偷车,他知道留下来的人还是有能力逮捕他,尤其开着这样亮得像蛋黄一样的车子。他只想找找看车上有没有枪和钱。
他打开驾驶座旁边的门钻进去,搜索车上的置物箱。没找到枪,他大失所望,怀念起已沉入海底深处的那把托卡列夫手枪。车上甚至连香烟也没有,操他妈的。他翻看她放在置物箱里的皮包,找到五十美元。他把钱塞进口袋,接着捡起那张刚才她在上面写下一些东西的纸。他的英语说得不错,这源于美国电影和北京电视台的《跟我学》英语教学节目,但阅读能力他可就差多了(这似乎有些不公平,因为英文只有二十六个字母,而中文的方块字却超过数万个)。即使吃力,他还是认出纸上用英文拼成的“幽灵”的本名,关安,也看懂了其中一些意思。他把这张纸折起来和钞票一起塞进口袋里,然后把其他纸扔到车外,这样看起来就像是她忘了关门,风把它们给吹跑了。
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桑尼直觉这是政府的车。他赶忙蹲下转身退进灌木丛中。狂风骤雨的海面上,“小红”正在和波浪对抗,她的处境简直和那个溺水的人一样。但他哪里会在乎她的安危,找到“幽灵”,想办法活下去,才是目前他最重要的事。
阿米莉亚·萨克斯在巨浪中向溺水者游去,几乎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她发现自己再怎么使劲蹬腿,也仅能让他们两人保持浮在水面上而已。她的膝盖和大腿关节疼痛得无法忍受,而眼前这位偷渡者却几乎帮不上任何忙。他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身上没有太多脂肪能漂浮。他胸部中枪,左手臂已无法抬起,只能偶尔无力地踩几下水。
她大口呼着气,不断吐出口鼻中咸腥的脏东西,同时奋力往岸边游去。海水灼痛了她的眼睛,视线模糊,但她仍能看见岸边拍起浪花的地方站着两个带了担架和一大瓶氧气瓶的医护人员,他们只呆立着等她向他们游去。
真是感谢你们,看我怎么努力吧。
她看准方向,全力朝那里游去。但从岸边退回的波浪力量实在太大,她回头看那位偷渡者刚才攀扶住的礁石,发现虽然她已尽了全力,居然才游了十英尺左右而已。
用力蹬腿,再用力点!
她在心中默念自己的座右铭:只要你移动,他们就抓不到。
他们又前进了八九英尺,萨克斯终于体力不支,撑不住了,她随波逐流地任海浪把他们拉回海里。
那个溺水的偷渡者,此时浑身无力,几乎已失去知觉,拖着她往海底下沉。萨克斯蹬了几下水,突然感到小腿在抽筋。她大叫一声,两人快速被灰黑的、满是水草和泥沙的海水吞没。萨克斯一手拼命揪住偷渡者的衬衫,另一手重重地捶向抽筋的小腿,想松一松绷紧的腿筋。她使劲憋着气,打破了自己憋气的记录。
哦,林肯,她心想,我就要沉下去了,沉入这灰蒙蒙的海水中。
老天!这是什么?
是梭鱼?鲨鱼?还是黑海鳗?它从海水中冒了出来,一口咬住她的胸部。她本能地想把手伸向后面抽出那把弹簧刀,但她的手臂却动弹不得。它拖着她往上浮,几秒后,她便又回到了水面上,重新在肺部中灌入甜美的空气。
她往下一看。怪鱼变成了人的手臂,一个穿着黑色潜水衣的男人的手臂。
这是沙克福县救难队的潜水员,他取下口中的呼吸器,对她说;“没事,小姐,我抓住你了。现在没事了。”
另一位潜水员也抓住了那位偷渡者,让他垂下的头部保持在水面上。
“我抽筋了,”萨克斯喘着气说,“我的脚动不了,痛死我了。”
潜水员把手伸至水底,扳直她的腿,用力把她的脚掌往身体方向压,拉长她的小腿肌肉。
疼痛感立刻消失了。她感激地对潜水员点点头。
“你放松,别踢水,我会把你拉上岸。”潜水员拉着她游,她往后仰,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在潜水员强壮的双腿和脚蹼的辅助下,他们迅速向岸边前进。他边游边说:“你真勇敢,居然敢下水,大多数人会只站在岸上看着他淹死。”
他们在冰冷的海水里朝岸上游,时间似乎长得没有终点。最后萨克斯感觉脚底触到了石头。她蹒跚地走上海滩,一把接过医护人员递给她的毛毯。调匀呼吸后,她立即走向那位偷渡者。
他躺在担架上罩着氧气罩,目光涣散,但意识是清醒的。医护人员撕开他的衬衫以便看清血淋淋的伤口,然后用消毒药水和绷带替他清洁包扎。
萨克斯拍掉腿部和脚掌上的泥沙,穿上鞋子,将枪套腰带系好,问旁边的医护人员:“他还好吧?”
“伤势不算严重。子弹虽然射中他的胸部,但角度偏了,没有打中要害。我们比较担心的是,他有体温下降和衰竭的现象。”
“我能问他几个问题吗?”
“问题越少越好,”医护人员说,“现在他极需要休息。”
“你叫什么名字?”萨克斯问担架上的偷渡者。
他伸手移开脸上的氧气罩。“约翰·宋。”
“我是纽约市警察局警员阿米莉亚·萨克斯。”她出示警徽和证件,就像侦讯的惯例一样,她接着问道,“船上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男人又移开氧气面罩说:“我从救生艇上摔了出去。‘幽灵’,也就是船上的蛇头看见我,走到海边向我开了一枪,但没打中。我潜入水里,原以为没事了,待我回到水面换气,发现他就等在那儿,又对我开了一枪,这次打中我了。我假装死了。当我再抬起头看他时,只见他上了一辆红色的汽车离开了。后来我想游上岸,却做不到,只能抱着礁石等待救援。”
萨克斯仔细看这个男人。他相当英俊,体格很强健。她最近在电视上看过一个有关中国的特别报道,了解中国人和美国人不同,美国人会定期从事一些休闲运动,尽管动机多半出于虚荣心,但许多中国人一辈子都在工作。
担架上的男人问:“其他人呢?”他又咳了起来,并且感到一阵痉挛。医护人员让他咳出了一些水,等他咳嗽稍缓,便立即把氧气面罩戴回他的脸上,医务人员对萨克斯说:“抱歉,警官,他现在需要吸一点氧气。”
但是约翰·宋自己把氧气罩摘下又问:“其他人呢?他们都平安吗?”
在警察的侦讯程序中,并没有规定可以向目击证人透露信息。但她从他的眼神感到他真的关心这件事,便告诉他实情:“很遗憾,有两个人被杀了。”
他闭上眼睛,右手紧紧捏着他挂在脖子上的一块石头护身符。
“救生艇上有几个人?”她问。
他想了一下,然后说:“共十四个。”他立即反问道,“‘幽灵’逃脱了?”
“我们正在四处寻找他。”
约翰·宋脸上出现厌恶的表情,右手又使劲捏紧了护身符。
医护人员把这位偷渡者身上的皮夹递给萨克斯。她翻开检查皮夹里的东西,外面的证件都被海水浸湿了,而且绝大部分都是中文字。不过,她还是找到一张用英文书写的卡片,上面注明了这个人的身份为宋凯医生。
“凯?这是你的名字吗?”
他点点头。
“你是医生?”
“是。”
“医院的大夫?”
他点点头。
萨克斯看见皮夹里还有一张照片,里面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她一想到他们可能仍留在那艘沉船里,顿时感到一阵寒意。
“你的………”她的声音越说越小,
约翰·宋明白她的意思。“你说我的孩子?他们都在福州的家里,和我父母住在一起。”
站住一旁的医护人员一脸不高兴,他们不希望担架上的病人一直摘下氧气罩,但萨克斯仍有话要问。“宋医生,你知道‘幽灵’会去哪里吗?他在美国有没有房子或住处?有公司吗?有没有朋友?”
“不知道。他从不和我们说话,不和我们打任何交道。他对待我们就像对待牲口一样。”
“其他偷渡者呢?你知道他们会到哪里去吗?”
约翰·宋摇摇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原本按计划我们应该先到纽约的一个地方躲藏起来,可是他们没告诉我们是什么地方。”他把目光转回海面,“原先我们还以为海岸警卫队对我们开炮攻击,后来才知道是‘幽灵’炸船。”他的语气显露出害怕,“他把门锁上,把我们全关在货舱中,然后把船炸沉,所有人都还在船上。”
一辆黑色汽车驶来,在救援车辆旁的沙地上停下来,车上下来一位穿西装的男人。这个人是移民局官员,萨克斯记得,他们在杰斐逊港见过面。这个人穿了一件风衣,里面是西装,他穿过沙地走过来。萨克斯把约翰·宋的皮夹递给他,他翻了翻,便在担架旁蹲下。“宋医生,我是美国政府移民局的代表。请问,你身上有合法护照和签证吗?”
萨克斯觉得这问题即使算不上挑衅,也算得上无聊。但她猜想,这或许是执法者必须要执行的程序。
“没有。”约翰·宋回答。
移民局官员转身问医护人员,问道:“他的状况如何?”
“他没有生命危险,但必须先接受治疗。要把他送到哪个区呢?”
这时萨克斯插了进来,向移民局官员要求:“能把他送到曼哈顿的拘留所吗?他是这件案子的目击证人,在那边我们有充足警力可以保护他。”
移民局官员耸耸肩。“我无所谓,我只要把文件填一填就行了。”
萨克斯试着动了一下两条腿,疼痛立即传遍膝盖和腰,她痛苦地皱了一下眉头。约翰·宋看见她的表情,便低声衷心地对她说:“谢谢你,小姐。”
“谢什么?”
“你救了我一命。”
她的目光和他黑色的眼珠交会了一下,她点点头。接着,医护人员替他把氧气罩给戴上。
阿米莉亚·萨克斯注意到一道白光。她回过头,看见自己那辆卡马诺跑车的左侧车门是开着的,而狂风正把她刚才写有犯罪现场概要的纸张刮向海洋。她皱了一下眉,快步向车走去。
第二部 美丽的国家
星期二,辰时至酉时
上午八点至下午六点三十分
只有能够预见未来的人,才能赢得棋局。能够预见未来的人,可以通过观察对手的举动来了解他的内心,并且找到对抗的方法,而且在进攻的时候,他们可以预测到对手可能采取的防御手段。
——《围棋之道》
第九章
收费站的收费员负有把守纽约市大门的重任,但这份工作却一点也不刺激。
偶尔,收费站也会遇上一些意外事件。例如一次有个罪犯用枪顶着收费员,抢走三百一十二元现金。离奇的是,他抢劫的是特里巴洛大桥的入口处收费站,然后他逃到大桥另一端的出口,发现已有十几名警察在他这条唯一的出路上等着他了。这些警察真不明白这劫匪究竟怎么想的。
然而,在这个风雨交加的清晨八点,皇后区中城隧道收费站收费员却兴奋无比地期待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以打破他单调乏味的日子。在此担任值班收费工作的是一位已经退休的纽约市交通警察,他已经好几年没遇过什么重大案件了。刚才,所有曼哈顿的收费站人员都接到港务局的通知,说有一艘货轮在长岛外海沉没,船上非法偷渡的中国人正潜逃到城里,包括安排走私的蛇头本人。他们开的是一辆漆有教堂名字的白色货运车和一辆红色本田轿车,其中有人可能携带武器。
从陆路经长岛进入纽约市有几种方式,其中包括几条桥梁和隧道。它们之中有些是免费的,例如皇后大桥和布鲁克林大桥。如果想从长岛尾端进城,最快的路线是走皇后区中城隧道。警方和联邦调查局的探员已接获命令,关闭了所有快捷通道和自助投币通道,因此目标嫌犯必须经过人工收费站。
这位退休交警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将与一群偷渡者正面遭遇。
现在,意料之外的事恐怕真的要发生了。他把汗湿的手掌在裤管上抹了抹,那辆漆有文字的白色货运车正在收费站前排队,越来越近了。驾驶正是中国人,车子缓缓开向他的收费亭。
还有十辆车、九辆车………
他从枪套中抽出武器,那是一把枪管长四英寸的S&W点三五七口径手枪,他把它放在收银机旁,心中估算着下一步该如何反应。他必须拦截他们,但是如果他们有异常动作——比如逃逸——那该怎么办?他已想好了:他会阻止他们,要求所有人立刻下车。
可是,万一车上的人把手伸向仪表板或置物箱呢?
他身处一个收费站玻璃亭里,大部分活动完全向外暴露。如何能在没有支援的情况下拦阻满满一车想要逃逸的中国人?也许他们随身携有俄制轻型武器:AK-47自动步枪。
管他的,到时候开枪就是。
一位通过收费站的妇女向他抱怨不该关闭收费站的快速通道,但他无心理会,只把目光瞥向后方的车辆。那辆白色货运车离他只有三辆车了,
他伸手摸向腰带,取下一个装有六发子弹的铁环式快速装弹器,这样才能最快地装填子弹。他把快速装弹器摆在手枪旁,汗湿的右手又在裤管上抹了几下。想了想,然后他拿起手枪打开保险,再放回收银桌上。这是违反规定的做法,但是此时待在这玻璃大鱼缸里是他,而不是那些订这些规则的大人物。
起初,张敬梓以为前方有道路管制,所以车队才排得这么长。现在他看见收费站的状况,觉得那可能是某种海关入口。
护照、文件、签证他们一样也没有。
他慌张地四处张望试图寻找脱逃路线,却发现插翅难飞。道路两旁都被高墙围起来了。
但威廉却相当冷静地说:“我们要付钱了。”
“付什么钱?”张敬梓问坐在驾驶座上的儿子。现在威廉成了他们唯一的美国专家。
“这是收费站。”仿佛这是一目了然的事实,“我需要一点美金,要三块五。”
张敬梓不敢在福州的黑市兑换美金,因此现在他的钱包中只有数千元被海水浸湿的人民币。幸运的是,在前座中间的置物盒里,他们找到了五美元纸币。
货运车缓缓向前移动。再两辆车就轮到他们了,
张敬梓抬头盯着收费站里的收费员,觉得这个人显得有些紧张。那男人表面一副没事的样子,却不时偷看他们的车。
只剩一辆车了。
此时,收费站里的男人仔细地打量他们。他的舌头舔了一下嘴角,微微移动了下半身,改变身体的重心。
“不好,”威廉说,“他在怀疑我们了。”
“没办法了,”张敬梓对他说,“只向前走。”
“我想冲过去。”
“不行!”张敬梓叫道,“他可能有枪,他会向我们射击。”
威廉把货运车停在收费站旁。但这个处于叛逆期的孩子,是否会不理张敬梓的命令,突然加速冲撞收费站呢?
收费员退回收费站,在收款机旁抓起了一个东西。是不是按警铃?张敬梓心想。
威廉低下头,从前座的塑料置物盒取出那张纸钞。收费员似乎退缩了一下,才放低身子伸手接收。接过之后他直盯着威廉递给他的钞票。
怎么回事?是他给太多了?还是太少?他不会希望我们拿钱贿赂他吧?
收费员的手颤抖地接过那张钞票后,把身子往外探以便看清楚这辆货运车的车身,然后他眨眨眼。在车身外,那行文字写的是:家庭商店。
他开始点数零钱找零,同时向货运车后半部窥望。张敬梓暗暗祈祷,希望他只看到满满一车的树苗。他、威廉和吴启晨在离开海边后,在路边的公园里拔起几棵树苗把这辆车伪装成是运送植物到分店的货车。现在所有人全都躺在货运车地板上,躲在树苗枝叶的遮蔽之下。
收费员递给他零钱。“好地方,家庭商店,我常上那里买东西。”
“谢谢。”威廉回答。
“今天真不是送货的好天气,对吧?”他对张敬梓说,又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
“谢谢。”张敬梓说。
威廉把车开出收费站,缓缓加速,一下子他们就进入了隧道。
“好了,安全了,我们过关了。”张敬梓宣布,躺在车地板上的人此时全都坐了起来,拨开衣服上的树叶和泥土。
送树苗,这主意真好。
在他们离开海边开上公路时,张敬梓便料想到警察会采取把守交通要道、设立关卡等等的措施。
于是他们把车子开到一家大型购物商场,而商场正中央的那家商店便是“家庭商店”。
这是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商店,在现在这种时间,店里的员工不多。张敬梓、吴启晨和威廉很容易就闯进了卸货区,从仓库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了几罐油漆、刷子和工具,然后静悄悄地离开。张敬梓对威廉说:“我为了所有人的生存需要才会拿走这些东西。一旦有了钱,我就会把钱寄还给他们。”
“你有病啊,”他儿子回答,“他们有的是钱,而且早就将失窃的成本计算进商品的售价中了。”
“我们会还他们钱。”张敬梓愤怒地说。这次,他的儿子不敢再顶嘴了。在卸货区,张敬梓找到一堆彩色版的报纸。他吃力地读着上面的英文,才明白这是一堆商场的广告单,上面写有一长串各家“家庭商店”的地址。他想得很清楚,只要拿到第一份工资,或身上的人民币一换成美金,就把钱寄还给他们。
他们回到货运车,发现有另一辆卡车停在附近。威廉便把两辆车的车牌调换了,再继续往城里开,来到一个废弃的工厂。他们把车子开进工厂,找了个掩人耳目的地方,张敬梓和吴启晨用油漆覆盖车身外原本教堂的名字。尤其稍干后,平日就是书法高手的张敬梓,参照着刚才拿来的那份广告传单上的字体,在车身外写上“家庭商店”几个大字。
这个计谋相当成功,一路上,警察和收费站收费员都没识破,现在他们出了隧道,进入了曼哈顿的大街。在排队经过收费站时,威廉已仔细研究了市区地图,知道该怎么走才会到唐人街。他一下就找对了方向,上了那条高架路,尽管一开始他就被这里的单行道搞得有点糊涂。
高峰时刻极其缓慢的车阵中,外面是急风骤雨,他们沿着一条河前进。这条河简直和他们刚才登陆的海滩一样,是他们九死一生的突破口。
眼前这片灰灰的水泥世界,张敬梓心想,一点也不像盛船长说的,是什么黄金大道和钻石之城。
沿路看着街道和建筑,他心想,等在他们前方的,不知道是一个怎样的未来。
他现在按理说还欠“幽灵”一大笔债。从中国偷渡到美国,每一个人的费用是五万美元。张敬梓急于出国,他原以为在福州“幽灵”的经纪人会加收他更高的费用。没想到他们竟然只收全家人,包括他年迈的父亲在内的所有人总共八万美元的费用。他变卖所有家产,又向亲朋好友东凑西借,才弄齐了要预先支付的首款。
根据他与“幽灵”的合约,张敬梓同意他本人、梅梅和威廉,甚至包括日后长大的小儿子,都必须按月偿还剩下的偷渡费用,直到完全清偿为止。为了还债,一般来说,偷渡者中的男人在唐人街餐厅打工,女人多半进成衣工厂,这些人算是替蛇头打工。他们住的地方也是蛇头的,当然,这免不了要额外再被坑一笔租金,张敬梓从没信任过蛇头,尤其是“幽灵”。他听过太多传闻,知道偷渡者会被殴打、强奸,囚禁在满地老鼠的破房子中。因此,他不想通过蛇头,而是自已通过一位朋友住在纽约的哥哥替自己和威廉安排工作以及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