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杀了他。”张敬梓又说了一次。在他这一生中,从未做过违抗父亲旨意的事。而此时,他不知道父亲会不会阻止他去做这件非干不可的事。
然而,出乎他意料,他的父亲竟然回答:“你能行吗?”
“可以,为了这个家庭,我一定行。”说完,张敬梓便穿上了风衣,“我去唐人街走走,看有没有办法找到他。”
“听我说,”他的父亲低声说,“你知道该怎么找一个人吗?”
“怎么找?”
“你必须通过他的弱点去找。”
“‘幽灵’的弱点是什么?”
“他无法接受失败,”张杰祺说,“他非得杀光我们,否则他这一生都会活得不痛快。”
于是,张敬梓依他父亲的建议以家人的性命为饵,诱出“幽灵”。果然,这个计策奏效了。
张敬梓拿起冰凉的啤酒瓶,贴在自己的脸上,想到自己可能会因此送掉性命。只要“幽灵”一打开大门,他就立刻朝他开枪,但可以设想,“幽灵”的其他同伙和保镖,一定会马上杀了他。
一想到这点,他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影像就是威廉,他那叛逆的儿子。年纪轻轻的他,将比任何人还要早承担责任,一肩挑起整个张家的这副担子。
此时,他仿佛又听见他儿子妄自尊大的话语,看见他满是轻蔑的眼神……
孩子,真正的爱,不是用一份小礼物,美食或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来衡量的。爱是展现在节制、榜样和牺牲之上——甚至牺牲的是自己的生命。
唉,我的孩子……
张敬梓付过钱,离开了酒吧。
尽管时间已晚,街上还是有几家商店仍在营业,想做今日最后一批观光客的生意。张敬梓走进一家佛具用品店,买了一个神龟、一块铜牌、一对有红色灯泡的电子蜡烛以及一点焚香。他花了点儿时间挑选佛像,最后挑了一个满脸微笑的弥勒佛。虽说明天他就要去杀人,然后被杀,但一个微笑的佛像,或许可以为他遗留在这世界上的家人带来一点安抚、慰藉和好运。
“要注意,阿米莉亚……”
阿米莉亚·萨克斯正驾车前往下城,车速慢得己接近路旁限速牌上的数字,这完全不是她的风格。
“要注意,亲爱的,”她父亲在身体状况极差的时候,在癌细胞贪婪地蹂躏他身体各部位器官的时候,曾经对她这么说,“你得小心保护自己。”
“是的,爸爸。”
“不,不。你说‘是的’,但心里并非真的这样想,你只是想:我必须敷衍一下这个老头子说的话,因为他的状况看起来很糟。”
尽管当时他躺在汉弥尔顿堡公园大道西布鲁克林医院的病房里,已濒临弥留状态,但他还是不会错看女儿一丁点儿的心思。
“我真的没这么想。”
“唉,你听我说。阿米莉亚,你听好。”
“我正在听。”
“我已听说你在值勤时发生的事了。”
萨克斯和父亲一样,也当过一阵子制服巡管,负责在特定辖区内巡逻。因此她才会被人取了绰号叫“PD”,意思是“巡警之女”。
“我是闹了不少笑话,爸爸。”
“严肃点儿。”
她收起笑容,立刻严肃了起来。在那个令人难受的地方,她和父亲一个坐着、一个躺着。那时,她感觉有一股夹杂风沙的夏日微风,从病房半开的窗户飘进来,拂乱了她的红发,也吹皱了父亲病床上那张已洗得发白的床单。
“你说吧。”她说。
“谢谢你……我听说你在值勤时发生的事。你还不够小心保护自己,阿米莉亚,你一定要先注意这一点。”
“爸爸,你干吗突然说这个?”
他们彼此都很明白为什么。因为癌症即将夺走他的生命,而他急着交给她一些重要的东西,一些比纽约市警察局警察徽章、镀了镍的柯特手枪和一辆需要更换变速器和汽缸盖的老道奇野马汽车更为实际的东西。
然而,碍于父亲的身份,使他只能这么说:“因为这是老人的幽默感啊。”
“那我们还是来讲笑话好了。”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坐飞机吗?”
“记得,那次我们到佛罗里达州去看祖母。那边的游泳池温度接近一百八十度,还有变色蜥蜴突然跑出来攻击我。”
赫尔曼·萨克斯并没有被她的话岔开,他又继续说:“你记得机上的空姐——不管你们今天怎么称呼她们——曾说‘遇到紧急状况时,你要自己先戴上氧气面罩,才可以去协助旁边有需要的人’,那就是规则。”
“她们是这么说的。”她承认,感觉自己正与澎湃不已的情绪搏斗。
萨克斯的父亲——这位资深警员已经年迈,手上永远染有洗不掉的机油——又说:“这就是巡警在街上执勤时的人生观:自己第一,然后才是别人。你应该也把这点当成自己的人生观,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得先保护好自己。如果你不能安然无恙,就无法拯救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她开着车子行进在微微细雨中,父亲的话逐渐从耳边消失,而另一个人的声音出现了。
这是几个星期前,一位医生对她说的话。
“萨克斯小姐,原来你在这儿。”
“你好,医生。”
“我刚才和林肯·莱姆的内科医生谈过了。”
“哦?”
“有些事我想和你谈谈。”
“看样子,医生,你是要告诉我坏消息。”
“我们为什么不到那个角落里坐下来?”
“就在这说吧,究竟什么事?”
她整个世界已发生了骚动,所有计划好的事情似乎都被改变了。
她还能怎么做呢?
她把车子停在路旁,凝神思考:好吧,还有一件事……
阿米莉亚·萨克斯在车上坐了好一会儿。这太疯狂了,她心想。然而,在突如其来的一股冲动之下,她下了车,低头快步走过街角,进入一幢公寓。她爬上楼梯,敲了公寓里的一扇房门。
在房门打开之时,她对出来开门的约翰·宋露出笑容。他也报以微笑,点头示意她进来坐坐。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得先保护好自己。如果你不能安然无恙,就无法拯救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突然问,她感觉到肩上似乎卸下了一份重担。
第二十九章
午夜。
尽管已经奔波了一整天,而且从海上的沉船来到纽约中央公园西边这个离老家有半个地球远的公寓,但桑尼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疲惫。
他拎着那个大购物袋,走进林肯·莱姆的卧室。他说:“老板,我今天和小红到唐人街买了一些东西回来,算是给你的礼物。”
“礼物?”莱姆好奇地问。他正躺在那张宝座——新买来的“希尔隆”专业医疗气垫床上——人家说这张床非常舒服,但他却无法感觉。
桑尼从袋子里拿出一个东西,拆开裹在外面的纸张:“你看看我买了什么。”包装纸剥开了,出现在他手中的是一个翡翠色的雕像,雕像刻的是一位拿着大刀的男人,表情一脸威猛肃穆,桑尼环顾房间:“北在哪里?”
“那边朝北。”莱姆歪一歪头说。
桑尼把这个雕像放在朝北墙边的桌子上,然后又从袋子里拿出了一把香。
“你不能在我这里烧这种东西。”
“非点香不可,老板,这东西不会害你的。”
虽然桑尼说过中国人都有不愿意说“不”的通性,但显然他自己并未染上这种毛病。
他把香插进一个容器里,用火点上。接着他在卧房里找到一个空冰淇淋纸杯,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淡绿色瓶子,倒出一些液体。
“你在干什么?布置寺庙吗?”
“是神坛,老板,不是寺庙。”桑尼觉得很有趣,莱姆竟然连这么明显的东西都分不清。
“这个人是谁?佛祖?孔夫子?”
“佛祖和孔夫子会拿大刀?”桑尼扑哧一笑,“老板,你对一些小事了解得这么透彻,对一般的生活常识却懂得这么少。”
莱姆笑了,想起自己以前的老婆也经常对他这么说,差别仅在于她的音量较高,话也没说得像桑尼这么清楚。
桑尼继续说:“这是关公,是战神,我们要献一点祭品给他。他喜欢喝甜酒,所以我就买了一瓶回来。”
莱姆心想,要是塞林托和德尔瑞回来发现他的房间变成神坛,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萨克斯就更不用说了。
桑尼朝神像鞠了躬,用中文喃喃地说了一些话,他又从购物袋里拿出一个白瓶子,放在莱姆床边的藤椅上。他找到另一个冰淇淋纸杯,替自己倒了一杯,然后拿起莱姆的玻璃杯,移开盖子,倒了半杯,然后把盖子放回去,插进一根吸管。
“这是什么?”莱姆问。
“好东西,老板,这是竹叶青酒,现在我们也要献一点祭品给自己了。这东西不错,就像威士忌一样。”
不,这一点也不像威士忌,味道完全不像有烟熏味的十八年苏格兰威士忌。不过,尽管口感不佳,但酒劲儿十足。
桑尼歪头示意向那个临时神坛:“我在唐人街一家商店找到这尊关公像。在中国膜拜他的人很多,少说有数千座关公庙。不过,我买他并不是因为他是战神,而是因为他是保佑警察的神仙。”
“这是你自己编的吧?”
“你说我开玩笑?不,我是说真的。”他又喝了一口酒,嗅了嗅说,“我说,这‘白酒’还真烈。”
“什么酒?”
他冲那瓶竹叶青酒努了努嘴。
“你刚才对神像说什么?”莱姆问。
“我翻译给你听:‘关公,请让我们找到张家的人,并赶快抓住‘幽灵’那个王八蛋。”
“这个祷告词很不错,桑尼。”莱姆连喝了几口酒。随着每一次吸吮,酒的味道似乎慢慢地变好了——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刻意忘掉味道的缘故。
这位中国警探继续说:“你说的那个手术,会让你变好吗?”
“也许,一点点吧。我可能还是没办法走路,不过可以恢复一点点动作能力。”
“手术要怎么做?”
他开始向桑尼解释,说乔莉·韦弗医生在北卡罗来纳大学分部的外科神经小组,会对脊椎神经受伤的病患执行一种实验性的手术。他几乎能一字不差地记得医生向他说明的这项新技术之所以能够有效的原因:
“神经系统是由负责传导神经动作的轴突构成。脊椎神经受伤的患者,是由于神经系统的轴突断裂或受挤压而造成坏死,失去传导功能,因此脑部发出的信息便无法传导至身体其他部位。目前的一般说法是这种神经无法再生,但这并不完全正确。在人体的末梢神经组织,例如手或腿,神经系统的轴突如果损坏,都可以再生,但脑部和脊椎的中央神经系统就不能再生,至少它们自己不会。所以,如果你不小心割断手指,你的皮肤会再生,触觉也可以恢复。但受伤的脊椎就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不过,我们已研究发现有些东西能帮助它们再生。”
“我们这个部门使用的方法,是致力处理受伤的部位。我们使用传统减压手术,重建脊椎骨的骨骼结构,并保护你受伤的部位。然后我们会移植两样东西至伤处:一是患者自己的末梢神经组织,二是胚胎的中央神经系统细胞。”
“从鲨鱼身上拿来的。”莱姆对桑尼补充说。
这个警察笑了起来:“从鱼身上?”
“没错,比起其他动物,鲨鱼对人来说较具有兼容性。还有,”这位刑事鉴定家继续说,“他们还会使用药物,以帮助脊椎神经再生。”
“嘿,老板,”桑尼认真看着他的脸说,“这个手术不会很危险吧?”
又一次,林肯·莱姆听见了韦弗医生的话。
“当然有风险。药物本身没有特别危险,但任何第四节颈椎受伤的瘫痪患者会有肺部功能受损的问题。虽然现在不必使用呼吸器,但在麻醉中,仍有机会造成呼吸衰竭。此外,治疗时的压力可能导致自主神经异常,引起高血压,我相信你明白这种情形,它有可能造成中风或脑溢血。另外,手术可能会伤及当初受伤的部位,你现在没有任何囊肿和分流现象,但手术产生增加的液体可能增加压力并导致额外损害。”
“没错,手术的确很危险。”莱姆告诉他。
“听起来像是‘以卵击石’。”
“什么意思?”
桑尼想了一下,才把这个中文成语解释给莱姆听:“这几个字可以翻译成‘把鸡蛋扔到石头上’,意思是做一些注定失败的事。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做这手术?”
对莱姆而言,这问题再清楚也不过了。他是为了能稍微独立一点点,例如,可以用自己的手拿起这个玻璃酒杯,把它移至嘴边。他是为了能搔头皮的痒处,为了能让自己更“正常”。在残障者的世界中,这两个字是相当不正确的用法;同时也是为了能更接近阿米莉亚·萨克斯,为了能和萨克斯生个孩子,当好孩子的父亲。
可是他说:“这只是我必须做的事,桑尼。”他朝着附近一瓶威士忌摆摆头,“现在,让我们换换我的‘白货’”。
桑尼扑哧一笑:“是‘白酒’,老板。你刚才说的意思变成像是‘试试我的百货公司’了。”
“‘白酒’。”莱姆试着修正自己的发音。
桑尼拿起这瓶陈年威士忌,替自己和莱姆各倒了一杯。
莱姆通过吸管啜饮。啊,就是这味道,感觉舒服多了。
桑尼将冰淇淋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摇着头说:“我说,你真不应该动这个手术的。”
“我已经衡量过危险性了,而且——”
“不,不。你应该安于现状!接受自己的局限性。”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安于现在这个样子?”
“我知道美国拥有先进的科学技术,但在中国,却不是每个地方都像这样。当然,像北京、香港、广东和福州等地方是进步的,你们有的东西那里几乎都有,只是落后一点点而已。不过,对医生来说,他们就没这么多科学技术。他们主要的作用是让我们回到‘自然’状态。在中国,医生并不是神仙。”
“对于这点,我们的看法倒不太一样。”
“没错、没错,”桑尼轻蔑地说,“医生让你们看起来变得年轻,让你们长出头发,让女人有对大‘胸’,你知道……”他指指自己的胸部,“我们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实在太不协调了。”
“你觉得我这个样子算是‘协调’吗?”莱姆笑着问,笑声中夹杂着些许恼怒。
“是命运要你变成这个样子,老板。命运让你变成这样,一定有它的原因。也许正因为发生了这件事,你才能变成一个优秀的侦探。我说,你的生命目前是绝对平衡的。”
莱姆苦笑说:“我不能走路,不能捡起证物……这叫变得优秀?”
“也许是你的脑子,我敢说,现在一定比以前更灵活了,也许你拥有更强的意志力。你的智商、你的注意力,说不定都比以前更强。”
“对不起,桑尼,我不同意你的看法。”
不过,他也已经很清楚,一旦桑尼对某件事抱定了某种想法,就绝对不会退让:“我必须好好解释一下,老板,你记得约翰·宋吗?他不是有一块护身符,上面刻的是一只石猴子?”
“我记得。”
“你就是那只猴子。”
“我是什么?”
“我是说,你和那只猴子很像,石猴子会变戏法,有魔力,聪明又顽强,当然,他的脾气也不小,就像你一样,不过,他忽略了自然,想尽办法欺骗众神,一心想长命百岁。他偷了长生不老仙桃,把自己的名字从生死簿上删去,结果终于替自己惹来了麻烦。他被烈火烧,被毒打,最后被压在一座大山下面。后来,他总算放弃长生不老的想法,找到几个朋友,一起到西天朝圣取经。我说,后来的他很快活,完全处于协调的状态中。”
“我要想的只是能走路。”莱姆顽固地说,纳闷自己为何会对这个还不熟悉的矮个子男人交心,“这个要求不算太过分吧?”
“也许已经太过分了。”桑尼回答,“老板,你看看我。我也希望自己能长高一点,脸蛋长得像周润发,能让一堆女人追着我跑。我希望能领导一个生产队,赢得数百个生产奖项,好让每个人都尊敬我。我希望当一位香港的大银行家。但是,这都不是我的本性,我的本性就是当个他妈的普通人。也许你可以重新恢复走路的能力,但那时你会失去其他东西,一些更重要的东西……你为什么要喝这鬼玩意儿?”他用头指着威士忌。
“这是我最喜欢的‘白酒’。”
“是吗?一瓶多少钱?”
“大概七十美元吧。”
桑尼做了一个表示不可置信的鬼脸,不过他还是一口喝干,然后又倒了一杯:“喂,老板,你听过‘道’吗?”
“我?你指的是那些新世纪的狗屁?你跟我说算找错人了。”
“那好,我再告诉你一些事。在中国,我们有两种主要的哲学观:孔子和老子。孔子主张人民应该顺服君主、顺从秩序,对比自己好的人‘磕头’,保持沉默。但老子,他的主张就刚好相反。他认为,对每个人来说,最好的方式就是跟随自己的生活,找到协调与自然。‘道’的英文说法是‘生活的方式’。他写了一些文章,我试着用英文说说看,都是和你有关的,老板。”
“和我有关?”莱姆问。他提醒自己,现在之所以对这个人的话感兴趣,一定是因为体内的酒精作祟的缘故。
桑尼眯起眼睛,开始翻译:“老子在《道德经》里说:‘不出门外,就能推知天下的事理;不望窗外,就能了解自然的规律。所以有道的人不出门就能推知,不窥望就能明理,不妄为才能有成就。’①【注①:《老子》第四十七章:‘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
“在中国,每个人都能随便就一件事讲出一套大道理吗?”莱姆打断他。
“没错,我们是有很多格言。你应该要托马斯把它们写下来,贴在墙上,就放在关公像的旁边。”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默默喝了一会儿酒。
不出门外,就能推知天下的事理,不望窗外,就能了解自然的规律……
终于,谈话又继续了,桑尼详细说起他在中国的生活。
莱姆问:“你在那里住得好不好?”
“我住的是公寓,地方很小,就只有你这个房间一半大而已,”
“在哪里?”
“我的老家在六果园,意思是‘六个水果园’,但现在都没有了。那个地方在福州附近,大概有五万人。我说,福州市的人口倒是不少,至少有百万人以上。”
“我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
“在福建省,中国的东南部,海的对面就是台湾。那里有许多山地,最大的河流叫闽江。历史上第一个三合会②【注②:历史上著名的反清复明的组织,始于清朝康熙、雍正年间,现在实质上的三合会已经不存在,但很多华人黑社会组织都可以追溯到清朝的三合会。】,就是源自于福建,而势力最大的就是‘三聊会’。我们那里走私风气很盛:盐、鸦片、丝绸,那里有许多水手、生意人和进口商,但农民并是不多。那里也有像AOL这样的网络公司,做得很成功,”
“六果园那里有些什么样的犯罪活动?”莱姆问。
桑尼说:“和你们这里完全相同,一样有谋杀、抢劫和强奸。”桑尼又喝了一口酒。“我抓过一个人,他杀了四个女人,而且还打算继续杀下去,结果被我抓住了。”他笑了起来。“我靠的是一滴血,被害人落在他自行车轮胎上的一滴血,小得像一粒细沙。我就凭这点让他俯首认罪。老板,你看,这一点也不怪力乱神吧?在中国,妇女被拐卖是个大问题,这些妇女往往被运到几千里远的地方。去年我找回来六个妇女,是我们公安局里的最高纪录。找到绑匪、逮捕犯罪嫌疑人的感觉非常好。”
莱姆说:“就是这种感觉。”
桑尼为这种感觉而举杯,两人便默默地喝了一会酒。
大部分来拜访他的人,对待他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个畸形人。没错,他们是没有恶意,可是他们刻意对他的“状况”装出视若无睹的态度,反而却更突显了这点。要不,有的人就故意拿他身体开玩笑,借此展现自己和他之间的亲密程度。但事实上,这种方法也缩短不了距离,而且当他们瞥见床边的导尿管、成人尿布纸盒时,心中便免不了开始倒数计时留在这里的时间,恨不得能马上离开这个地方。这些人绝对不敢反对他说的话,也不会和他顶嘴。他们永远不会破坏表面装出来的关系。
可是,在桑尼的脸上,莱姆完全看不出来自己的身体状况对他造成的影响。若非得要用字眼儿形容……可以说是很“协调”吧。
他发现,这些年来他交往的这些人,除了阿米莉亚·萨克斯之外,多半只是泛泛之交而已。然而,他和桑尼才认识一天,熟识的感觉就已经超越了其他人。
“你刚才说到你的父亲,”莱姆说,“听你的口气,你们的关系好像不太好。说来听听如何?”
“哦,我爸爸……”他再喝了一口威士忌,显然像莱姆适应他的白酒一样,已慢慢习惯了这个东西。这是通过酒精达成的全球化,莱姆心里这么想。
桑尼又倒了一杯酒。
“你应该一点一点地喝。”莱姆建议。
“等我死了之后再说吧。”桑尼说,拿起这个印有花朵的粉红色冰淇淋纸杯,把酒一口喝干。
“我爸爸……他不怎么喜欢我。我这个人……该怎么说呢……并没有照他所希望的路走。”
“是失望吗?”
“对,我让他失望了。”
“为何?”
“唉,说来话长。孙逸仙先生在二十年代统一中国,但此后内战不断。那时国民党是由蒋介石领导,而共产党一直在反抗。后来日本人侵略,大家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日子。等日本人投降,中国的内战又恶化起来。最后,毛泽东领导的共产党打赢了,把国民党逼到了台湾。我爸爸一直跟随毛泽东,在一九四九年十月北京的天安门广场上,他就站在毛主席的旁边。唉,老板,这个故事我已经听过几百万次了,听他说当时他们站在那里,听乐队演奏高亢的音乐。那是个爱国的年代。
“所以,我爸爸就有了很好的关系,而且是和高层的关系。他回到福建,成为一位大人物。他希望我也能和他一样。”他挥动着双手,“我才不管什么伟大的理想。我只希望当警察,喜欢追踪歹徒强盗……永远充满谜题,永远充满挑战。我姐姐,她的位置就很高。虽然她不是男的,但我爸爸老是以她为荣。他说,她不像我,只会使家门蒙羞。他老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桑尼的脸色阴沉起来。“还有另一件不孝的事——我结过婚,但一直没生孩子。”
“你结过婚吗?”莱姆问。
“我老婆死了,病死的。是某种热病,很厉害。我们结婚才几年,没有小孩。我爸爸说这全是我的问题。我们试过了,但就是生不出来。后来她就过世了。”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这座城市的夜景,“我爸爸很严厉,我成长过程中不知道被他揍过多少次。不管我怎么做,他永远也不会满意。我成绩好……我向来就是好学生,我在军队中拿勋章,我娶了好姑娘,我每星期都会去探望他,给他钱,到我母亲的墓前上香。但不管我怎么做都不够……你的父母呢?老板?”
“都死了。”
“我母亲,她并不像我父亲那么严厉,但她很少说话,他不让她……在美国,你们应该没有这些事吧?该怎么说呢……活在父母的压力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