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林托和班克斯交换了一个眼神。年长的警探笑了,下意识地抚弄着衬衫上的皱褶。“你要谁都行,林肯。记住,今天你就是君王。”
她盯着那只眼睛。
T.J.科尔法克斯——从田纳西州东部山地走出来的黑发女郎,纽约商学院毕业的金融贸易商——刚刚从深沉的梦境中挣扎上岸。乱蓬蓬的头发紧贴在她的脸颊上,一道道汗水顺着脸庞、脖子和胸口往下流。
她发现自己正对着一只漆黑的眼睛孔——那是一根锈迹斑斑的水管,直径大约六英寸,出口处的挡板已被人拆掉。
她用鼻子吸了一口发霉的空气。她的嘴巴仍然被胶带封着,一股塑料和强力胶的味道,很苦。
约翰呢?他到哪里去了?她不愿去想昨晚在地下室听到的那声巨响。她在田纳西州东部长大,知道枪声听起来是什么样子。
求求你,她为她的丈夫祈祷,请保佑他平安无事吧。
保持冷静。她愤怒地对自己说。你他妈的又要开始哭了。你记得发生了什么。在地下室,当枪声响过之后,她就完全失去了自控,彻底崩溃了,在恐慌中大哭不止,差点被封在嘴上的胶带闷死。
对,要冷静。
看看那根水管洞,就当它在对你眨眼。那是你的守护天使的眼睛。
T.J.坐在地上,四周被上百根水管和像蛇一样密密麻麻的电缆线所包围。这里很热,蒸汽凝成的水珠不断地从她头顶上方古老的横梁上滴落。唯一的光源来自那五六盏小小的黄色灯泡。她头顶的正上方有一块告示牌,她无法清楚地看到上面写了些什么,只能看到告示牌的红色边缘,以及那段文字最后的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她又挣扎了一下,但手铐把她箍得很牢,紧紧箝住了骨头。她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喊,像动物的哀号。但她嘴上厚厚的胶带以及不停转动的机器声吞噬了她的声音,没人听得见她的哭喊。
那只漆黑的眼睛仍然在盯着她。你会救我的,对吗?她心想。
突然,一阵叮当声打破了沉寂。是铁钟的声音,距离很远。就像船舱门被猛地关上的声音。这个声音来自水管深处。来自那只友善的眼睛。
她猛烈地扯动铐在水管上的手铐,试图站起来,但只能移动几英寸。
好,别慌,放松。你不会有事的。
就在这时,她抬起头,恰好瞧见上方的告示牌。经过刚才的一番挣扎,她的身子挺直了一些,头也能向旁边活动一点儿,使她可以从一个倾斜的角度看清上面的文字。
哦,不!哦,上帝……
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她想起她的母亲,想起母亲那头发向后梳拢的圆脸,母亲穿着那件矢车菊蓝的便服,伏在耳边对她说:“没事,亲爱的,别担心。”
但她再也不相信这些话。
她只相信告示牌上的文字。
极其危险!高压强热蒸汽,严禁移开管道盖!维修请与统一爱迪生公司联系。极其危险!
那只黑色的眼睛仍在瞪着她。那是高压蒸汽管道的出口,正笔直地对着她前胸粉红色的肌肤。从管道深处的某个地方,又传来一声金属碰撞的叮当声。工人正挥动铁锤,锁紧老旧的管道龙头。
塔米·琼·科尔法克斯不停地哭着,不知过了多久。之后,她听到另一声叮当,接着远远地传来一声蒸汽的鸣叫,非常微弱。穿过眼中的泪水,她仿佛看到,那只黑色的眼睛终于对她眨了眨。
第五章
“现在的情况是,”林肯·莱姆大声宣布,“我们知道有一位被绑架的受害人,以及一个最终期限——下午三点。”
“没有赎金要求。”塞林托替莱姆的概括补充了一句,又转过身去,继续打他那没完没了的电话。
“杰里,”莱姆对班克斯说,“向他们简单描述一下今天早晨现场的情况。”
好久没有这么多人聚集在林肯·莱姆这间光线昏暗的屋子里了。意外发生后,偶尔会有几个朋友过来坐坐,事先也不打招呼,反正莱姆肯定会在家。但他的态度让他们沮丧。他也不再回电话,变得越来越不合群,越来越孤僻。他把全部时间花在写书上,在没有找到灵感写下一本书的时候,就阅读。当他对这些都感到乏味无趣时,就看看租来的录像带,看看收费电视,听听音乐。到后来他连电视和音乐都懒得碰了,整天盯着尽职的看护为他贴在病床对面墙壁上的美术招贴画发呆。最后,这些东西也都从墙上脱落了。
与世隔绝。
这都是他一手造成的。而现在,他是多么怀念这种孤寂的生活啊。
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脸紧张的是体格矮小结实的吉姆·鲍林。朗·塞林托是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官,但像这样重大的案件还需要一个更高级别的探长坐镇指挥,而鲍林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差事。这个案子如同一颗定时炸弹,一不小心就会彻底断送一个人的前程,因此局长和他的副手们都巴不得由他来充当挡箭牌。这些人个个练就了一身闪躲腾挪的好功夫,在记者招待会上,如果有记者提出的问题咄咄逼人难以招架,他们可以用一些诸如“授权”、“指派”或“征询意见”之类的字眼做掩护,迅速地把难题抛给鲍林。莱姆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世界上竟有人会主动把如此棘手的案子揽到自己身上。
但鲍林就是这样一个怪人。作为这个城市最成功、最著名的刑事警探之一,这个小个子男人在中城北区摸爬滚打了很多年。他的脾气坏得出名。曾因开枪射杀一名赤手空拳的嫌疑犯而惹上一身麻烦,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居然设法证明了此人与“牧羊人案件”——一宗谋杀警察的连环杀人案,莱姆就是在那宗案子里受的伤——难逃干系。破获了这起家喻户晓的大案后,鲍林升任探长,经过一番令人尴尬的中年转变——脱去蓝色牛仔裤和西尔斯【注】1】衬衫,换上布克兄弟【注】2】西服——今天他穿的是一套海军蓝的CK便装——开始向警察总局顶层的豪华办公室费力攀登。
【注】1:西尔斯(Sears),美国最大的百货供应商之一。
【注】2:布克兄弟(Brooks Brothers),美国经典服装品牌,创立于一八一八年。
另一位警探斜靠在旁边的一张桌子旁。留着平头,四肢瘦长的鲍尔·霍曼是特勤小组的探长,这个部门相当于纽约市警察局的特警队。
在班克斯做完简要通报的同时,塞林托也结束了通话,合上手机。“是哈迪男孩。”
“有关于那辆出租车的新消息吗?”鲍林问。
“没有,他们还在拨草寻蛇。”
“有没有线索透露她在和什么不该来往的人来往?”鲍林问,“也许她的男朋友是精神病?”
“没有,她没有男朋友,只是不固定地和一两个男人约会。看来不像会被人盯上。”
“还没有人打电话索取赎金?”莱姆问。
“没有。”
门铃响了。托马斯走过去开门。
莱姆向逐渐接近的声音来源望去。
过了一会儿,看护引着一位穿制服的女警走上楼梯。远远看去,莱姆觉得她似乎非常年轻,但当她走近一些,才看出她的年龄大约在三十岁左右。这个女人身材很高,有着常可在时尚杂志内页女郎身上看到的那种阴郁之美。
我们在观察别人的时候,往往也就是在观察自己。自从意外发生后,林肯·莱姆很少留意别人的身体。他看见她身材高挑,腰肢纤细,有一头火红的头发。换作别人看到这样的女人一定会赞叹说:多漂亮的宝贝!但对莱姆来说,这种念头压根儿没有出现。这个女人给他印象最深刻的地方,是她的眼神。
不是惊讶的眼神。显然,没有人事先告诉过她他是个残疾人。她的眼神里有其他东西,一种他以前从未见到过的神情。和大多数人的反应截然相反,看到他的身体状况,她似乎感到放松。走进房间时,她显得十分轻松愉快。
“你是萨克斯警官?”莱姆问。
“是的,”她说,及时控制住自己差点伸出去的手,“你好,莱姆警探。”
塞林托把她引见给鲍林和霍曼。她知道这两个人,但以前只是听说过他们的大名。此刻她的眼神又变得谨慎小心了。
她四下打量这个房间,看到房里的灰尘和昏暗,最后把目光落在桌子底下一张半摊开着的美术招贴画上面。那是爱德华·霍伯的作品《夜莺》,描绘一群深夜还泡在小饭铺里的寂寞人。这是莱姆丢掉的最后一张画作。
莱姆简要介绍了一下有关下午三点最终期限的情况,萨克斯冷静地点点头,但莱姆看到某种情绪从她的眼睛里闪过——是恐惧?还是厌恶?
杰里·班克斯——他手指上戴的确实是学校纪念戒指而不是结婚钻戒——立刻被她的美貌吸引住了,对她报以灿烂的微笑。但萨克斯只瞥了他一眼,明白表示他们之间在这里不会有什么戏唱,而且很可能永远没戏。
鲍林说:“也许这是一个圈套。我们跟着他的指引找到那地方,冲进去才发现那里有颗炸弹。”
“我不这么认为。”塞林托耸耸肩说,“何必如此麻烦呢?如果你想杀警察,只要上街随便找一个,对他开枪就行了。”
鲍林瞟了一眼塞林托,又把目光飞快地转移到莱姆身上。接着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大家想起正是因为那起杀害警察的牧羊人案,莱姆才会被伤成这副模样。
不过林肯·莱姆对这种失言并不在意。他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我同意朗的看法。不过我还是要叮嘱所有搜索、监控和人质拯救小组的人员,睁大眼睛小心埋伏。我们的对手似乎有他自己的一套游戏规则。”
萨克斯又看向那幅霍伯的画。莱姆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他反省了一下,也许那些小饭铺里的人并不是真的寂寞。仔细想想,他们看上去竟然都他妈的挺满足。
“我们掌握的物证可以分为两类。”莱姆说,“一类是标准物证,不是不明嫌疑犯有意留下的,比如毛发、纤维、指纹,也许还有血迹、脚印。如果我们能找到足够多,再加上一点点运气的话,这些物证会带领我们找到主要犯罪现场,也就是凶手的住处。”
“或者是他藏身的洞穴。”塞林托补充说,“某个临时栖息地。”
“安全屋?”莱姆笑着点点头,“我敢说你是对的,朗。他需要一个地方做事。”他继续说:“还有一类是有意设置的物证。除了那些告诉我们日期和时间的碎纸片,还有螺丝钉、一团石棉和沙子。”
“一个该死的清道夫游戏。”霍曼骂道,举手捋过他那毛扎扎的平头。他看上去就和莱姆记忆中当年的那个培训教官没什么两样。
“这么说我可以告诉头儿,我们有机会在时限内找到人质?”鲍林问。
“是,我想是的。”
霍曼拨了个电话,然后走到房间的角落去通话。一挂断电话,他就抱怨说:“是局长,市长正和他在一起。一个小时后有一个记者招待会,我得赶到那里去,以保证他们裤裆的拉链都拉好了。还有什么我能告诉那些大人物的吗?”
塞林托看看莱姆,莱姆摇摇头。
“眼下没有。”塞林托说。
鲍林把他的移动电话号码留给塞林托就离开了,几乎是小跑着冲出房门。
一会儿之后,一个干瘦、秃顶的三十多岁男人慢慢地走上楼梯。梅尔·库柏总是一副憨憨的模样,就像情景喜剧里的滑稽邻居。他后面跟着两个年轻的警察,抬着一个大帆布箱子和两个手提箱,每个看上去都足有一千磅重。这两个警察放下东西就离开了。
“梅尔。”
“警官。”库柏走向莱姆,握了握他早已没有知觉的右手。莱姆注意到,他是今天唯一碰触自己身体的客人。他和库柏曾在一起工作过许多年。库柏拥有有机化学、数学和医学学位,是摩擦痕迹、DNA和刑侦复原的专家,同时也是物证分析方面的高手。
“近来好吗?世界最棒的刑事鉴定学家?”
莱姆友善地笑了。这个头衔是多年前新闻界封给他的。当时身为城市警察的莱姆,竟然被联邦调查局选中,聘请为PERT——调查局物证反应小组——的顾问。在这条惊人的消息发布后,记者们觉得“刑事科学家”或“刑事专家”这类称呼尚不足以体现莱姆的过人成就,就给他起了一个“刑事鉴定学家”的称号。
其实这个词久已有之。在美国,最早是被用在传奇人物保罗·利兰·科克身上,他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犯罪学院的院长。这所学院是全美第一所犯罪学院,创办人是更具传奇色彩的伯克利警察局局长奥古斯特·沃尔默。这个头衔最近变得时髦起来。现在全国所有的刑侦技术人员在鸡尾酒会上凑到金发美女身边搭话时,都会说自己是“刑事鉴定学家”,而不再以“刑事科学家”自称。
“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场噩梦。”库柏说,“你上了出租车,然后发现坐在方向盘后面的是一个神经病。而且因为联合国会议,全世界都在注视着纽约这座大苹果城。难怪这一次他们要把你拉回来。”
“你母亲还好吧?”莱姆问。
“还是抱怨身上这里疼那里痛的,其实比我还健康。”
库柏和年迈的母亲一起住在皇后区的独幢平房里,那是他出生的地方。他的嗜好是跳交际舞,特别是探戈。由此在警局同僚中引起不少闲话,和资源组往来较多的人甚至私底下猜测他有同性恋倾向。莱姆对他手下人的私生活从来不感兴趣,但是当库柏终于把交往多年的女友葛丽塔——在哥伦比亚大学教高等数学的北欧美女——介绍给大家认识时,莱姆也和所有其他人一样大吃一惊。
库柏打开那个大箱子,里面铺着丝绒。他从箱里取出三台大型显微镜的部件,开始组装。
“哎呀,是家用电流。”他瞥了一眼房间的电源插孔,失望地说。同时把鼻梁上的金边眼镜往上一推。
“因为这是民房,梅尔。”
“我还以为你住在实验室里呢,没想到会这样。”
莱姆看着这些黑色和灰色的仪器:一台标准复合式显微镜,一台相位差显微镜,以及一台偏光显微镜,都已经用旧了,似乎就是伴随了莱姆十五年的那套仪器。库柏又打开那两个手提箱,里面就像巫师先生【注】的百宝箱,分门别类地装满了瓶瓶罐罐和各种科学仪器。忽然间,那些名词又重新回到了莱姆的脑子里,EDTA真空血液采集管、醋酸、二甲基联苯胺、光灵敏试剂、马格纳刷、鲁赫曼宁紫色现象……曾几何时,这些专业术语几乎是他日常生活用语的一部分。
【注】:巫师先生(Mr. Wizard),美国电视科普教育节目的主持人。
这个瘦小的男人四下打量着房间。“看上去就和你以前的办公室一样乱,林肯。你怎么找得着东西?我说,我需要一点空间。”
“托马斯。”莱姆用头示意那个堆放东西最少的桌子。他们拿掉桌上的杂志、报纸和书籍,露出莱姆已有一年不曾看到过的木头桌面。
塞林托看着犯罪现场报告。“我们该怎么称呼这个不明嫌疑犯?我们还没有案件编号。”
莱姆看向班克斯:“选个号码。任何号码都行。”
班克斯建议说:“就用那个页码吧。我是说,代表日期的那个。”
“不明嫌疑犯八二三,挺好。”
塞林托把它填注在报告上。
“呃,对不起,莱姆警官?”
说话的是那位女巡警。莱姆转头望向她。
“我中午应该到大楼去报到。”“大楼”是警察内部对警察总局的称呼。
“萨克斯警员……”他刚才一时忘了她的存在,“你是今天早上第一个赶到铁路边命案现场的警察吗?”
“是的,是我呼叫的后援。”她回答莱姆的问题,眼睛却看着托马斯。
“我在这里,警员。”莱姆厉声说,强压着怒火,“朝这边看。”他最气恼的就是必须通过其他人才能和他对话的人,痛恨他们非得望着“健康的”人才能说话。
她迅速地把头转过来,执行他的命令。“是,长官。”她说。她的语气温和,但眼神却是冷冰冰的。
“我已经离职了,就叫我林肯吧。”
“请你抓紧时间处理好吗?”
“处理什么?”他问。
“你们把我叫到这里的原因啊!我很抱歉,是我没有想清楚。如果你需要一份书面检查,我马上就写。不过,我到新岗位报到的时间已经过了,而且没有机会给我的主管打电话。”
“检查?”莱姆问。
“问题是,我没有任何处理犯罪现场的经验,当时完全是凭直觉行事。”
“你究竟在说什么?”
“说我拦下火车和封锁十一大街的事啊。都是我的错,才会让参议员耽误了在新泽西州的演讲,也让一些联合国会议代表来不及从纽瓦克机场赶到会场。”
莱姆咯咯地笑了起来。“你知道我是谁吗?”
“呃,我当然听说过你的名字。我还以为你……”
“已经死了?”莱姆问。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她就是这么想的。她飞快地接下去说:“在学校我们都用你的书做教材,但我们从没有听说过有关你个人的消息。我是说……”她抬头看着墙壁,倔强地说,“据我的判断,作为第一个到达现场的警察,我认为最好应该让火车停下来,同时封锁街道以保护犯罪现场。所以我就这么做了,长官。”
“叫我林肯。怎么称呼你?”
“我——”
“你的名字是什么?”
“阿米莉亚。”
“阿米莉亚。是取自那位女飞行家【注】吗?”
【注】:指阿米莉亚·埃尔哈特(Amelia Earhart,1897-1937),美国著名飞行员,首位独自驾驶飞机飞越大西洋的女性。
“不,长官,是家族的名字。”
“阿米莉亚,我不要什么检查。你是对的,错的人是文斯·佩雷蒂。”
塞林托被这句有欠考虑的话吓了一跳,但林肯·莱姆毫不在乎。不管怎么说,他是当今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在美国总统走进房间时还能把屁股放在椅垫上的人之一。他继续说:“佩雷蒂指挥现场的方式就像是市长的傀儡,而这是把事情搞砸的最有效的方法。他带了太多人到现场,而最致命的错误是让火车和交通移动,他不该把现场开放得那么早。如果我们保护好现场,谁知道呢,说不定我们会找到一张带签名的信用卡存根,或是一枚又大又漂亮的指纹。”
“或许吧。”塞林托谨慎地说,“但这些我们几个自己知道就行了。”他的目光依次扫过萨克斯,库柏和年轻的杰里·班克斯,无声地下达了命令。
莱姆嘲讽地笑了一声,对塞林托的过分小心嗤之以鼻。然后他转头看向萨克斯,她正像今天早上班克斯一样,直勾勾地打量着莱姆盖在黄红相间的毛毯下的双脚和身体,结果被他逮个正着。他对她说:“我请你来这里,是要你为我们到下一个犯罪现场工作。”
“什么?”这次用不着翻译解释了。
“为我们工作,”他简短地说,“到下一个犯罪现场。”
“可是……”她笑了起来,“我不是资源组的人。我是巡警,从没到犯罪现场工作过。”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案子。正如塞林托警探一会儿会告诉你的,这次真的很怪异。是吧,朗?事实上,如果这是一个典型的犯罪现场,我就不会要你来了。但这次我们需要一双全新的眼睛。”
她看向塞林托,他一语不发。“只是……我对此完全不在行,真的。”
“好吧,”莱姆耐心地说,“想听实话吗?”
她点点头。
“我需要的这个人,必须有勇气站在铁轨上拦住火车以保护犯罪现场,并勇于承担事后随之而来的责难。”
“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长官——林肯。但是……”
莱姆打断她。“朗。”
“萨克斯警员,”那位资深警探用低沉的嗓音对她说,“没有人叫你选择。你已经被派来加入这个专案小组,协助进行犯罪现场处理工作。”
“长官,我不得不提出异议。我刚刚调离巡警队,就在今天,一个小时前生效。我有医院的证明。”
“医院证明?”莱姆问。
她犹豫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又望了他的双脚一眼。“我有关节炎。”
“你有什么?”莱姆问。
“慢性关节炎。”
“真不幸。”
她很快地接着说下去。“我今天早上出来值勤,只是因为有人临时生病请假。我根本没料到会有这种事。”
“是啊,我本来也有别的计划。”林肯·莱姆说,“现在,让我们先来看一些物证。”
第六章
“那颗螺丝钉。”
犯罪现场调查基本守则:首先分析最不寻常的证物。
托马斯把装有螺丝钉的塑料袋拿在手中,颠来倒去,让莱姆仔细研究。这根金属短钉一半生锈,一半没有,很钝,有磨损痕迹。
“你们确定找过指纹了?试过微粒试剂吗?那是检验暴露在自然环境下物证的最好方法。”
“做过了。”梅尔·库柏确认说。
“托马斯,”莱姆吩咐道,“把这些头发从我眼前弄开!梳到后面去。今天早上我就告诉你要梳到后面。”
那个看护一边梳理那些纠缠垂落的头发丝,一边叹气。“瞧瞧你的头发!”他低声对莱姆说,口气很不高兴。莱姆不屑地扭动了一下脑袋,结果把头发弄得更乱。阿米莉亚·萨克斯阴沉着脸坐在角落里,双腿缩在椅子下面,一副短跑运动员起跑的架势,好像只待发令枪一响,随时准备离开。
莱姆把注意力转回到那颗螺丝钉上。
在领导资源组时,莱姆曾经着手建立资料库,就像联邦政府的车漆碎片索引或烟酒枪械管制局的烟草档案那样。他建立了一系列的资料库:纤维、布料、轮胎、鞋子、工具、机油、传动液,等等。他花了数百小时整理目录、建立索引和编制参照表。
然而,即使是在莱姆大力建档的那段任期内,资源组也从没有想过要把五金零件分类归档。他奇怪当时为什么会没有想到,不但生气自己没有利用时间做,也生气文斯·佩雷蒂和他一样没有想到。
“我们需要给东北部,不,给全国的每一个螺丝制造厂家和批发商打电话,问他们是否生产过这种型号的螺丝钉,还要问他们卖给了谁。把这颗螺丝钉的资料和照片传真到联络处的调度员那里去。”
“天啊,这可能有上百万家,”班克斯说,“要是每一家艾斯五金商店和西尔斯购物中心都查到的话。”
“我不这么看,”莱姆回应道,“这一定是条有用的线索,如果没意义,他就不会把它留在现场了。我敢保证,这种螺丝钉的来源范围一定很小。”
塞林托拨了个电话,讲了几分钟后,他抬起头。“我找好调度员了,林肯,一共四个。我们到哪里能找到制造厂商的名单?”
“派一个警察到四十二街的市立图书馆,”莱姆回答,“那里有公司企业名录。叫那几个调度员一拿到就开始工作,顺着工商黄页一家一家地打。”
塞林托把这些话冲着电话重复了一遍。
莱姆看了一眼时钟,现在是一点三十分。
“现在,看看那团石棉。”
有那么一刹那,这个字眼在他的头脑里亮了起来。他感觉身体一阵震动——来自本应感觉不到任何震动的部位。好像有什么熟悉的东西和石棉有关,他曾读过或听过的什么东西,而且似乎就在最近。不过,林肯·莱姆已不再相信自己的时间感了。当你用后背僵直地平躺在一个地方,一个月一个月地过下去,时间会慢得接近于死亡。让他灵光一闪的东西,有可能是他两年前读到的。
“我们对石棉了解些什么?”他若有所思地问。没有人回答,但这并不重要。他可以自己回答,反正他乐意这样做。石棉是复合分子,硅酸盐聚合物。它不会燃烧,像玻璃一样,因为已经被氧化了。
以前,当与刑事人类学家和牙医学家一起进入一些老的凶杀案犯罪现场时,莱姆经常会发现自己置身于以石棉为建材的建筑物里。在勘察过程中他们必须始终戴着面罩,面罩那种怪怪的味道他至今都忘不了。事实上,他现在想起来了,就是在三年半前一次对市政府地铁站的石棉污染物进行清理拆除时,人们在机房里发现了一具被丹尼·谢菲尔德杀害的警察尸体。当莱姆弯身爬进工地,慢慢地从那个警察淡蓝色的制服衬衫上挑起一根纤维时,却听到橡木梁柱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声。要不是面罩救了他一命,他也许早就被梁柱崩塌时带下来的灰尘和泥土呛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