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袋子呢?”
“哦,这袋子。”伯格拿起塑料袋,“这是忘川协会的标志。当然,是非正式的,我们不可能有会徽之类的东西。如果药丸和白兰地还不能解决问题,我们就会用到这个袋子。把它套在头上,用橡皮筋扎住脖子。我们会在里面放上一点冰块,因为过不了几分钟里面就会变得相当热。”
莱姆无法把目光从这三件道具上移开。那个塑料袋很厚,像油漆工铺在桌面上的油布。他注意到那瓶白兰地很便宜,那瓶药也很普通。
“这房子不错。”伯格四下打量着说道,“位于中央公园西侧……你还有收入来源吗?”
“不多。我偶尔会为警察局或联邦调查局做些顾问工作。出事后……负责施工的建筑公司赔偿了三百万美元。他们赌咒发誓说他们没有责任,但显然法律里有一条明文规定,只要原告挂着口水被推上法庭,瘫痪者控告建筑公司的案子就自动胜诉,不管错在哪一方。”
“这本书是你写的,对吧?”
“写书让我挣了点钱,不太多。这本书是所谓的‘长销书’,不是‘畅销书’。”
伯格拿起一本《犯罪现场》,翻了几页。“著名犯罪现场,看起来都是讲这些。”他笑着问,“总共多少个犯罪现场?四十?五十?”
“五十一个。”
意外发生后,莱姆开始写作这本书。凭借尽可能地回忆和想象,他在脑子里一一重游纽约许多旧犯罪现场。那些案件有的已经告破,有的至今还是悬案。在书中他写到位于五点区的老酿酒厂,那幢声名狼藉的老房子,在一八三九年一个很平常的夜晚,有十三起互不相干的命案几乎同时发生,还写到查尔斯·奥布里奇·迪肯,此人在一八六三年七月十三日杀害了自己的母亲,当时正值南北战争如火如荼之际,迪肯宣称凶手是一名被解放的奴隶,使得白人对黑人的仇视更加激烈,书中有发生在老麦迪逊广场公园戏院顶楼的建筑师斯坦福·怀特的三角情杀案,也有著名的柯尔特法官失踪案,还提到了五十年代的炸弹狂人乔治·摩特斯基、盗取“印度之星”宝石的冲浪手墨菲等大名鼎鼎的人物。
“十九世纪的建筑材料、下水道、厨师学校,”伯格翻着这本书念出声来,“同性恋浴室、中国城仓库、俄罗斯东正教堂……你从哪里学到这么多关于这座城市的知识?”
莱姆耸耸肩。在他担任资源组组长的那些年里,他对纽约这座城市的研究,丝毫不亚于他在刑事鉴定上的知识。举凡历史、政治、地理、社会以及公共设施等方方面面,无不了如指掌。他说:“刑事鉴定人员在真空中不能存活。你对环境了解得越多,就越能更好地适应——”
就在他听见自己的声调变得热情起来时,猛地闭上了嘴。
他气恼自己竟然如此容易上当。
“你真行,伯格医生。”他冷冷地说。
“哦,别这样,叫我比尔就行了。”
莱姆不想岔开话题。“我以前听人说,找一张又大又干净又光滑的纸,把所有为什么应该自杀的理由写下来,然后再拿出另外一张又大又干净又光滑的纸,写下为什么不该这样做的理由。这样,诸如丰富、有用、有趣、挑战之类的字眼就会自动出现在你的头脑里,字字珠玑,催人振作。狗屁!这对我没有半点意义!更何况,我根本无法拿起一支他妈的铅笔去拯救我的灵魂。”
“林肯,”伯格继续温和地说,“我得确定你是这个计划的合适人选。”
“计划?人选?哈,多么残酷的委婉说法。”莱姆痛苦地说,“医生,我打定主意了,我今天就要做。实际上,现在就可以。”
“为什么是今天?”
莱姆的目光转向那瓶药和塑料袋。“为什么不呢?什么是今天?八月二十三日吗?今天和任何一天一样,都是死亡的好日子。”
医生用手指轻轻敲打着他薄薄的嘴唇。“我必须再花点时间和你谈谈。如果我确信你真的想要……”
“我想。”莱姆说。他又一次体会到缺乏肢体动作的辅助,语言是多么虚弱无力。他多想能把手放在伯格的臂膀上,或扬起手掌做出恳求的姿势。
没有征询他是否允许,伯格径自掏出一盒万宝路把烟点上。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折叠式金属烟灰缸,打开,放在他细瘦的大腿上。他抽烟的样子看起来很像一个常春藤联盟学校富家子兄弟会里的公子哥儿。“林肯,你明白问题所在,是吧?”
当然,他明白。这就是伯格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而他自己的医生不肯“助一臂之力”的原因。加速不可避免的死亡是一回事,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从业医生会给临终的病人开出超出规定或足以致命的剂量的药物。大多数检察官对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那医生故意炫耀——像克沃尔肯【注】那样。
【注】:美国医生,曾在美国各大电视媒体上公开承认自己曾协助临终病人寻求死亡,且数量超过七十余件,从而再度引发社会各界对安乐死刑事责任问题的大讨论。
但说到瘫痪、半身不遂、四肢麻痹和残疾人士呢?哦,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林肯·莱姆才四十岁,而且还成功地摆脱了呼吸机。除了体内潜在的一些有害基因外,在医学上没有任何理由说他不能活到八十岁。
伯格说:“恕我直言,林肯。我得确信这不是一个圈套。”
“圈套?”
“检察官。我以前上过一次当。”
莱姆笑了。“纽约市的检察官忙得很。他们可没有工夫用残疾人做诱饵,逮捕安乐死医生。”
他不经意地瞄向那份犯罪现场报告。
……被害人西南方十英尺处,在一小堆白沙中发现一簇证物是一团纤维,直径大约六厘米,颜色灰白。经由X射线能量色散分析仪检验,此纤维组织成分为A2B5(Si,Al)8O22(OH)2。无法判断纤维来源,也无法证实为何人所有。样本已送联邦调查局物证反应中心作进一步分析。
“我必须小心,”伯格说,“现在这已成为我的职业生命。我已经完全放弃整形外科了。总之,它已不再仅仅是一份工作,我决定贡献自己的余生去帮助有需要的人结束他们的生命。”
这团纤维附近,大约相距三英寸远的地方,发现两张纸片。其一为普通新闻纸,上有“下午三点”的字样,泰晤士罗马字体印刷,油墨成分与一般商业报纸所用油墨相同。另一张碎片似乎是某本书书页的一角,上面印有页码823。字体为加拉蒙字体,纸张为日历纸。ALS和同步进行的茚三酮分析显示两张纸片上都没有指纹……无法判定为何人所有。
有几件事让莱姆想不通,那团纤维是其中之一。这么明显的东西,佩雷蒂为什么轻易放了过去?还有,为什么这些证物——报纸碎片和纤维——会摆在一起?这里一定有问题。
“林肯?”
“抱歉。”
“我在说……你眼下没有剧烈难忍的疼痛,也不是无家可归的难民,你有钱,有才华,还当警察的顾问……这可以帮助很多人。只要你想要,你就能得到……呃……丰富多彩的生活就在你面前,你的人生之路还很漫长呢。”
“漫长,没错,这就是问题。漫长的一生。”莱姆已经懒得再客气了,他咆哮道,“可是我不想要漫长的一生。就这么简单。”
伯格缓慢地说:“万一你后悔你的决定,你想过没有,唯一抱着遗憾活下去的人会是我,而不是你。”
“这种事谁能说得准呢?”
莱姆的目光又移回到报告上。
在碎纸片上方发现一颗铁螺丝钉。螺丝头为六角形,上面印有CE字样。螺丝钉长两英寸,螺纹顺时针旋转,直径十六分之十五英寸。
“接下来几天我的日程都安排得很紧。”伯格看了一眼手表说。他的表是劳力士。没错,死亡总是有利可图。“我们可以再谈一两个小时,好好谈一谈。然后冷静几天,我会再回来。”
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困扰着莱姆。一种让人发狂的瘙痒——所有瘫痪者的诅咒。不过,现在这种瘙痒的感觉来自内心,是折磨莱姆一生的那种。
“我说,医生,我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帮个忙。那边的报告,你能帮忙翻一下吗?看能不能找到一张螺丝钉的照片。”
伯格犹疑了一下。“照片?”
“一张拍立得照片。应该粘在靠后一点的地方。用翻页机翻太慢了。”
伯格把报告从翻页机上拿起来,帮莱姆翻页。
“就是这张,停下。”
当他看着这张照片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刺中了他。哦,别在这里,别在现在,求求你,不要。
“很抱歉,你能帮我再翻回到刚才打开的那页吗?”
伯格照做了。
莱姆不再说话,聚精会神地研究着报告。
纸张碎片……
下午三点……第八二三页。
莱姆的心脏开始狂跳,额头也冒出了汗珠。他听见耳朵里回荡着巨大的嗡嗡声。
一个很好的报纸头条标题:一名男子在与安乐死医生交谈时猝死……
伯格眨了眨眼睛。“林肯?你没事吧?”他用漂亮的眼睛仔细观察着莱姆。
莱姆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医生,很抱歉,但我现在还有点其他事要做。”
伯格缓缓地点点头,半信半疑地说:“有什么意外发生吗?”
莱姆露出微笑。保持冷静。“我只是想,能不能请您几个小时后再回来。”
现在要特别小心。如果让医生察觉你的企图,他会认为你没有必要自杀,把你的名字删掉,马上收拾起他的瓶子和塑料袋飞回西雅图去。
伯格打开记事本说:“接下来几天都不太有空。那么,明天……不行。我恐怕最早要到星期一才有时间。后天。”
莱姆犹豫了。天啊……他灵魂一直渴望的东西终于出现在他伸手可及的范围内,这是他过去一年来每天都在梦寐以求的时刻。要还是不要?
快决定。
终于,莱姆听见自己说:“那好,就星期一。”他的脸上露出不带任何希望的微笑。
“事情很严重吗?”
“是我以前的一个同事。他请求我给他一些建议,但我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我必须打个电话给他。”
不,这根本不是自主神经异常反射,也不是过度焦虑引起的症状。
林肯·莱姆感受到一种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必须分秒必争。
“能请你帮忙叫托马斯上来吗?我想他应该在楼下的厨房。”
“当然没问题。乐意效劳。”
莱姆看到有一种奇异的东西在伯格眼中闪现。那是什么?戒备吗?也许。但似乎更像是失望。但是现在没有时间去思索这些。当医生的脚步声刚一消失在楼梯尽头,莱姆便扯开嗓子叫了起来。“托马斯。托马斯!”
“什么事?”那个年轻人的声音回答。
“快打电话给朗,叫他回来,马上!”
莱姆看了一眼时钟。现在刚过正午,他们剩下不到三个小时了。
第四章
“这个犯罪现场是刻意布置的。”林肯·莱姆说。
朗·塞林托已经脱去夹克,露出皱巴巴的衬衣。他现在正后仰着身体,双臂交叉,靠在一张堆满纸张书籍的桌子旁。
杰里·班克斯也回来了。正用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看着莱姆,那张床和控制板已不再让他感兴趣。
塞林托皱着眉头说:“但那个嫌疑犯想要告诉我们什么故事呢?”
在犯罪现场,尤其是凶杀案现场,罪犯常常会企图利用证物引导调查人员误入歧途。有的罪犯的确很聪明,但绝大多数不是这样。比如,丈夫打死妻子后,故意把现场布置成入室抢劫的样子——但他只想到偷走妻子的珠宝,却把自己的金手链和钻石戒指留在床头柜上。
“这就是有趣的地方。”莱姆接着说,“朗,它不是告诉我们那里发生了什么事,而是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塞林托怀疑地问:“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那些纸张碎片,它们代表今天下午三点。”
“今天?”
“你自己去看!”莱姆不耐烦地把头一撇,指向那份报告。
“一张纸片上是说下午三点没错,”班克斯指出,“但另一张只是书的页码,你为什么认为指的是今天?”
“那不是书的页码。”莱姆扬起一边眉毛。他们还是没明白。“动动脑子。嫌疑犯留下线索的唯一理由是要告诉我们一些事情。如果这一点成立,那‘823’就不会只是一个页码,因为根本没有其他线索和书联系在一起。好了,如果这个数字不是代表页码,那会是什么?”
一阵沉默。
莱姆被激怒了。他厉声说:“这是日期!八二三,八月二十三日。今天下午三点就有事要发生。还有那团纤维,那是石棉。”
“石棉?”塞林托问。
“就在报告里。记得那些分子式吗?角闪石、二氧化硅,那就是石棉。我不明白佩雷蒂为什么要把它送到联邦调查局去。所以,我们有不该出现在铁轨路基上的石棉,还有一颗头上生锈,而螺纹已经没有的螺丝钉,这说明它曾被拴在某处地方很长时间,最近才被拆下来。”
“也许是从泥土里翻出来的,”班克斯提出,“在歹徒挖坑的时候?”
“不可能。”莱姆说,“在中城区,岩床距地表很近,这意味着大多是含水土层。从三十四街到哈莱姆,这一片的土壤水分都很高,用不了几天就能让铁钉锈蚀。如果这颗螺丝钉是埋在土里的,它一定会完全生锈,而不会只有顶部。所以,它是被歹徒从某个地方卸下来,带到现场,并故意留在那里的。还有那些沙子……想想吧,在中城曼哈顿区的铁路上怎么会出现一堆白沙?那里的土壤成分是壤土、粉土、花岗岩、沙砾和软土。”
班克斯刚想开口,但立即被莱姆打断。“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堆放在一起?哦,我们的不明嫌疑犯想告诉我们一些事情。当然是这样。班克斯,那扇出入现场的门查得怎么样了?”
“你是对的,”年轻人说,“他们在埋尸地点以北大约一百英尺的地方发现了一道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指纹的事也让你说对了,一无所获。也没有轮胎或其他证据的痕迹。”
一簇脏兮兮的石棉,一颗螺丝钉,一张扯破的报纸……
“凶案现场呢?”莱姆问,“还在封锁中吗?”
“已经解除了。”
林肯·莱姆虽然四肢瘫痪,肺活量却大得吓人。他大声地吐出一口气,以表达他强烈的厌恶情绪。“是谁犯这种错误?”
“我不太清楚,”塞林托支支吾吾地说,“大概是现场指挥官吧。”
莱姆知道,那就是佩雷蒂。“那你们只好受限于现有的东西了。”
不管线索如何,不管歹徒是谁,他介意的是那些报告中提到的以及可能还未被发现的证物永远不见了,消失在那些警察、围观者和铁路工人的脚下。基本的侦查工作——走访现场附近的居民,询问目击者,发掘线索,所有传统的办案工作都可以从容不迫,但犯罪现场当场的勘察工作必须雷厉风行。在资源组的时候他一直这么要求他的部下。他开除过很多人,就因为他们的工作速度达不到他的要求。
“佩雷蒂亲自勘察现场?”莱姆问。
“佩雷蒂和他的全班人马。”
“全班人马?”莱姆皱起眉头,“什么叫全班人马?”
塞林托看向班克斯。后者说:“四名摄影人员,四名采样人员,八名搜索人员,以及当值的法医。”
“八名犯罪现场搜索人员?”
在处理犯罪现场时存在着一种钟形曲线。对单一的凶杀案而言,两名搜索人员被认为是最有效率的。单独一人可能遗漏一些东西,而三人以上漏掉的东西会更多。林肯·莱姆总是一个人搜索现场。他会让采样人员采集指纹,让摄影人员拍摄快照和录像,但“走格子”总是他自己一个人来。
佩雷蒂是莱姆六七年前亲自招募的年轻人,一个富有的政客之子。具有良好的、教科书般标准的犯罪现场勘察技术。犯罪现场勘察被认为是一大热门,总有一长串人排队等着加入这个部门。对这些申请者进行筛选是莱姆工作中的一大乐趣。他总是让他们看“家庭相册”——一些最令人毛骨悚然的犯罪现场照片的合集。有的警察会脸色发白,有的会不停地傻笑,也有人会若无其事地递还相册,扬扬眉毛,仿佛在问:这有什么?莱姆要录取的就是后一种人。而佩雷蒂就曾经是其中之一。
莱姆发现塞林托正望着自己。他刚才问了个问题,这会儿又重复了一遍:“你会和我们一起办这个案子,是不是,林肯?”
“和你们一起办案?”他笑得咳嗽起来,“我不能,朗,不行。我只能给你一些看法。你们收到了,也照办了。托马斯,给我把伯格找来。”他现在开始后悔延迟他和那个安乐死医生的秘密协议的决定了。也许现在还来得及。想到还要再等待一两天才能“过去”,他简直无法忍受。再说星期一……他不想死在星期一,那太普通了。
“说‘请’。”
“托马斯!”
“好吧好吧。”年轻的看护说,举起手做出投降的样子。
莱姆望着床头的小桌,瓶子、药丸和塑料袋刚才就放在那里——距离是那么近,但就像林肯·莱姆生命中其他每一件东西一样,他就是够不到。
塞林托打了个电话。从对方一接通,他就不停地点着头。他报出自己的名字,此时墙上的时钟也恰好报了十二点三十分。
“是,长官。”塞林托压低声音充满尊敬地说。是市长,莱姆猜测。“关于肯尼迪机场的绑架案,我一直在和林肯·莱姆谈……是的长官,他对这个案子有一些看法。”这位警探踱到窗边,眼神茫然地望着游隼,试图向这位掌管着全世界最神秘城市的大人物解释这件很难说明的事。他挂断电话转向莱姆。
“他和局长都要你参加,林肯。他们明确地表示要你。是威尔森亲口说的。”
莱姆笑了。“朗,你看看这个房间,看看我,这像还能办案的样子吗?”
“不行,平常的案子不行。但这并不是一个平常的案子,对吧?”
“很抱歉。我没有时间。我要见那个医生,还要治疗。托马斯,你给医生打电话了吗?”
“还没有。我马上就打。”
“现在就打!快去!”
托马斯看了看塞林托,走向门口,离开房间。莱姆知道他不会打这个电话。这个该死的家伙!
班克斯摸着脸上一块刮胡刀留下的疤痕脱口而出:“只要给我们一些想法就行。求求你。那个不明嫌疑犯,你说他……”
塞林托挥手让他闭嘴。自己则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莱姆。
噢,你这个家伙,莱姆心想。老一套的沉默。我们多么痛恨这种沉默,会抢着用话来填补。曾有多少目击者和嫌疑犯在像这样热辣辣、沉甸甸的沉默的压力下屈服。毕竟,莱姆和塞林托曾经是一对好搭档。莱姆了解证物,而朗·塞林托了解人性。
两个火枪手。如果说还有第三个的话,那就是严谨的科学知识。
塞林托的眼睛瞟向犯罪现场报告。“林肯,你觉得今天下午三点会发生什么事?”
“我没有任何想法。”莱姆宣称。
“真的没有?”
太简单了,朗。告诉你也没什么。
终于,莱姆说:“他会杀掉她——那个出租车里的女人。而且会以一种极其残忍的方法。我敢说,足以和活埋相媲美。”
“天哪!”站在门外的托马斯发出一声惊呼。
为什么他们不能让他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如果告诉他们他的脖子和肩膀正在承受的痛苦,会不会能有帮助?还是告诉他们那种让人疲乏无力的奇特幻痛正在他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内乱窜?是告诉他们每天不得不与所有事情作斗争而承受的折磨,还是告诉他们那最令人无法忍受的疲惫——必须依赖他人才能苟延残喘?
或许,他可以告诉他们那只蚊子的事。昨天晚上有一只蚊子飞进房间,围着他的脑袋转了一个小时。莱姆不得不不停地摇头驱赶它,头都晃晕了,最后终于让那蚊子落上他的耳朵,他唯一允许它叮咬的部位——也就是他唯一可以贴着枕头摩擦解痒的部位。
塞林托扬起一边的眉毛。
“今天。”莱姆叹口气说,“就今天一天。就这样吧。”
“谢谢,林肯,我们欠你一份人情。”塞林托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又点头示意班克斯也这样做。“现在,谈谈你的想法,那个混蛋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莱姆说:“没那么快,我不能一个人工作。”
“有道理。你想要谁加入进来?”
“我要一名资源组的技师,要实验室里技术最好的那个。我要他带着基本的设备到这里来。我们最好准备一支机动部队,随时提供紧急援助。对了,我还要打几个电话。”莱姆不停地发着指示,眼睛却望着他柜子上的苏格兰威士忌。他想起伯格手提箱里的那瓶白兰地。让他临死前喝那种廉价货色,门儿都没有。在他最后解脱时喝的,至少应该是十六年陈的乐嘉福林纯麦威士忌,或香味醇郁、存放十年以上的麦卡伦威士忌。或许——为什么不呢?——两瓶都喝。
班克斯掏出他自己的移动电话:“你要拨到哪儿?我的电话只能……”
“国内电话。”
“本地的吗?”
“当然不是。”莱姆吼了起来。
塞林托说:“他的意思是要有人负责打电话。”
“哦。”
“打电话到下城区,”塞林托命令道,“叫他们派三四个人归我们调度。”
“朗,”莱姆问,“谁负责今天早上那个死者的现场走访工作?”
班克斯强忍着笑说:“是哈迪【注】男孩。”
【注】:哈迪是英语hardy的音译,意思是“艰苦的,勇敢的”。
莱姆瞪了他一眼,让他把笑容硬生生憋了回去。“是贝迪和索尔警探,长官。”班克斯马上补充一句。
但这时塞林托也笑了。“‘哈迪男孩’,每个人都这么叫他们。林肯,你不认识这两个人,他们是从下城区的凶杀组调过来的。”
“除了长得很像以外,”班克斯说,“还有,呃,他们谈话的方式也有一点搞笑。”
“我不要滑稽演员。”
“不,他们很出色。”塞林托说,“是我们最好的调查员。你知道去年在皇后区绑架八岁女孩的那个畜生吗?那件案子就是贝迪和索尔做的探访。他们走访了整个社区,总共做了两千两百份访谈记录,正是凭借这些,我们才得以顺利地救出那个女孩。我们一听说今早的受害人是来自肯尼迪机场的旅客,威尔森局长就亲自点了他们两人的名。”
“他们眼下正在干什么?”
“十有八九正在铁路附近寻访目击证人。寻找有关那司机和出租车的线索。”
莱姆对站在门外的托马斯吼道:“你给伯格打电话了吗?没有,你当然没有。你知道‘违抗’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至少得让你自己有点用。过来把犯罪现场报告拿近些,帮我翻页码。”他用头指了指翻页机,“那该死的东西是个不中用的废物。”
“你今天的心情可不怎么好呀。”托马斯回嘴说。
“举高点。我这个位置反光。”
他读了一分钟报告,然后抬起头。
塞林托正在打电话,但莱姆打断了他。“不管今天下午三点会发生什么事,只要我们能找到他说的那个地方,那里就是下一个犯罪现场。我需要有人去那里工作。”
“好的。”塞林托说,“我马上给佩雷蒂打电话,丢给他一根骨头安抚他一下。我们悄悄绕过他来找你,我知道他一定很不高兴。”
莱姆不屑地哼了一声,说:“我说要找佩雷蒂了吗?”
“可他是资源组的头儿呀。”班克斯说。
“我不要找他,”莱姆咕哝道,“我要的是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