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逃跑的事如果宣扬出去,那些狗记者就会如获至宝,我们也许就得花更多钱,也许州政府甚至会考虑关闭这所医院。”阿达拉朝病房区手臂一挥——那里住满了他管辖下的不幸人们,有的睡了,有的在想心事,有的在号叫,有的在疯狂的噩梦中漫游,有的可能梦见自己成为清醒的人。“如果出现了那种情况,这些人就会到处流浪,他们就成了你的麻烦,跟我无关了。”
“消消气,大夫,”海弗山警长说。像大多数高级警官一样,他们自我克制的能力磨练得超过了办理案件的本事。“跟我说实话。你刚才说我们要对付的那个逃走的病人挺老实,可现在又说他很危险,那可大不一样了。到底怎么回事?”
阿达拉提了提裤带。“胡鲁贝克正处于半麻木状态,”阿达拉盯着彼德·格里姆的眼睛说。年轻的助手机械地点点头补充说:“他像个醉汉,路都走不稳。”
“好吧,”海弗山果断地说。“我发出一个病人走失的通知。就说你们有个病人走丢了,你们担心他的安全。这就不会引人注意。正好一场大风暴要来了,那些被人叫做记者的男女们根本不会留意这件事。”
“谢谢你,道恩。”
“还有一件事,你还有钱吗?”
“什么意思?”
“有个人也许能帮上忙。不过他收费不低。”
“我们是州立医院,”阿达拉说,“没有钱。”
“那我相信。不过你们可有一个逃跑在外的精神病人,他正好长得像匈奴王一般高大强壮。怎么样,接受我的建议吗?”
“听你的,警长。”
迈克·胡鲁贝克觉得身上冷,他焦急地站在一方被践踏的草地中央,赤着一双大脚,短裤被露水浸湿,满是泥污。他紧揪着短裤的腰带,眼睛盯着前面一幢破败的房屋。
这是一家小店,卖的是制作动物标本的工具、捕捉动物的器具和打猎用品。小店四面围着架在锈铁桩上的铁丝网,好几处已经倒塌,被踩在泥地里,这景象不知为什么引起了胡鲁贝克的伤感。
从袭击医院护理员的山谷他一直跑到这个在雾里显得阴森森的地方。这里有几处灯光,是一个卡车停靠站,有这片小店、一家小饭馆、一个加油站、一家古玩店。胡鲁贝克可以肯定,秘密警察正在追捕他,他要不断移动。可是,他大声对自己说,一个赤身露体的男子太引人注目了。
他注意到那家露天商店的一扇窗户,便下定决心。
他来到刚才盯着打量了好几分钟的地方,望着小店里陈列的七个小小的动物头骨,经过水煮、漂白,头骨的颜色雪白。
哦,瞧啊,瞧啊!
在迈克·胡鲁贝克的宇宙观里,七是重要的数目。他朝前倾着身子数着那七颗头骨,陶醉在嘴里念出的数字中。
七个头骨;七个字母:M-I-C-H-A-E-L(迈克)。
他想,今晚是一个很特别的夜晚。
胡鲁贝克的思维常是隐喻式的,现在他心中的形象是:他正在觉醒。他喜欢睡觉。他爱睡觉。喜欢数小时躺在床上,最舒服的姿势是侧躺,蜷起双腿,直到膝盖紧紧地抵住宽厚的胸膛和肚皮。醒着的时间大部分还是等于在睡眠——杂乱无章的梦境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互不关联的事件和景象在眼前掠过。这是他错乱的精神和各种药物的产物。
觉醒!
他弯下腰,用短粗的手指在土地上:我醒了。今晚我醒了!
他在店外转了一圈,看到一个牌子上写着,店主已经休假。他踢开侧门,走进屋里。他在店里巡视一番,小心地避开一头高大的黑熊——一个制作成用后腿站立姿势的标本。他深吸了一口气,闻到麝香和煮兽肉的气味,兴奋得双手发抖。他看见陈列衣物的货架,在一堆堆衬衣和工作服中翻拣,找到了几件还算合身的衣服,又找到袜子,和一顶爱尔兰呢帽。他极喜欢那顶帽子,便戴在了头上。
“挺时髦,”他边照镜子边轻声说。
胡鲁贝克又找了一阵,终于找到一双工兵靴,费力地套到脚上。紧了一些,但脚还没有挤疼。“工人先生,”他边说边满意地用手抚摩身上的衣服:“工人先生。”他把洗涤剂倒在一块布上使劲擦脸,想擦掉脸盘和额头上染的蓝墨水。
他在店里找到一个绿色帆布背包,郑重地把七个头骨放了进去。他一边怀疑地盯着那头用后腿站立的黑熊,一边穿过店堂,走到柜台前,看见那里摆着好些塑胶袋包装的牛肉干。他用牙咬开塑胶袋,嚼着里边的咸肉,一口气吃了八袋。
正要离去时他低头看见柜台下边有一样东西,不由得咧嘴笑了。
“慈悲的耶稣基督赠送的礼物。”
那是一支科尔特式长管左轮手枪。胡鲁贝克举起枪嗅着,用脸颊摩挲着冷冰冰泛蓝光的枪身,高兴得像孩子拾到一张拾元钞票。他把枪放进背包,又警惕地打量了一眼那只狗熊,溜出了店门。
草地上忽然出现一方亮光,同时传来铝合金房门的响声。胡鲁贝克赶紧钻进商店背后一间敞开的棚屋,从背包里取出手枪。
一个男子声音打破夜晚的宁静:“你把它丢在那儿的,你就得把它拣回来。要是长锈了,小子,看我不揍你。”
说话声来自一间破旧但却灯火通明的平房,烟囱里冒着枯枝和垃圾燃出的烟。平房离商店约有三十码远。
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慢吞吞地从棚屋旁走过,没有朝棚里看一眼便消失在商店后面。过了一会他又朝平房的方向走去,于里拿着一把铁锤,凑在眼前端详着,一边徒劳地用指甲抠着锤子上的锈点。
附近发出什么响声,把胡鲁贝克吓了一跳。一只肥獾在棚屋的水泥地上奔窜。它没看见胡鲁贝克,自愿自窜到垃圾袋前嗅着。那男孩听到獾爪刨地声,便停下脚步。他把铁锤举在手里,走到棚屋门口,朝漆黑的屋里探望。
胡鲁贝克的心砰砰地跳,如果小孩进来,他真不知该怎么办。我跟他说什么?知道了——就对他说,我是威廉·泰尔。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要朝他头上射击。他恐惧得喘个不停,极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野獾听到男孩的脚步声,谨慎地停了下来。它一转头,看见胡鲁贝克,立即显出紧张的模样。它惊恐地龇出利齿,扑向那疯人的腿。转眼间胡鲁贝克冲过去一把掐住那野兽的脖子。野獾还没来得及伸出尖利的爪子,胡鲁贝克就啪地拧断了它的脖子。
干得好,他对自己说。别想占我的便宜。
野獾抖了一下,就断了气。 棒槌学堂·出品
男孩走到门口竖起耳朵听着。什么都没听到,他又慢悠悠走回平房。院里的照明灯熄灭了。
胡鲁贝克平静下来,抚摩着野兽的毛皮,十分谨慎地将它摊在地上,让它肚皮朝下平躺着,前爪朝前,后爪和尾巴向后。胡鲁贝克从一张工作台上拿起一柄螺丝刀,带着贪馋的快意将螺丝刀从野獾的后脑戳进去,一直戳到底。随后他拔出螺丝刀,把软塌塌的獾尸甩到棚屋的角落。
正待离去时,他看见头顶上有一排夹野兽的钢夹,挂在小木桩上,一共六具。
瞧,又送礼物来了。这可以减慢他们追赶的速度。没错儿!
胡鲁贝克取下三具钢夹装进背包,走出屋门。他在屋后的土路上停下来,闻闻自己的手。手上是煤油与野獾的膻气。他把指头伸到鼻子跟前,嗅吸着这气味,同时吸进了弥漫着柴烟味的空气。他深深吸气,吸气,吸得胸肺都疼痛起来。似乎由于氧气流进下腹,他的阳物立刻挺起来。他把带着獾血的手伸了下去……
胡鲁贝克在草地上蹭了蹭手,拉正了那顶爱尔兰呢帽。他钻进一个树丛,躺了下来。
欧文·艾奇森从玻璃暖房的一个架子上取下一大堆空麻袋。他们已经有了不少进展,在一处低洼草坪边上垒起数英尺高的沙袋。他累得肌肉酸疼,伸了个懒腰,心里惦记着明天的一个约会,本周晚些时候还要出一趟门。
他朝外一望,看见莉丝在湖边,正往麻袋里装沙子。
他顺着通道走去,经过各种不知名称的植物,他也不屑于知道那些名字。定时水阀自动打开,暖房里顿时漫起一阵水雾,使花木和砖墙上的石头浮雕显得灰蒙蒙的。
走到暖房另一端,他停下脚步。波霞抬起头,用一双灰褐色眸子望着他。
“我刚才就看见你在这儿,”他说。
“受了点伤。”她撩起裙子,转过身,露出大腿上离膝窝一英尺处的一点血痕。
“怎么啦?”
“我跑来取胶带,一弯腰,一根刺扎到屁股上了。有一截还在肉里,我能感觉到。”
“看起来不大要紧。”
“是吗?可疼极了。”她转过身来,上下打量欧文,笑了一声。“知道吗,你看起来像个庄园主,中世纪的。”
她的话音中带着嘲讽,但随即又嫣然一笑,显得这不过是亲密的打趣。她苦着脸用一根指甲挑腿上的刺,指甲盖上涂的颜色和皮肤上染的血点一般红。
她的两只手上各戴着四个银戒指,一个耳垂吊着一枚造型复杂的螺旋耳环,另一个耳垂戴着四个银圈。波霞没有按莉丝的建议换上轻便的服装。她仍穿着那条闪着金银两色光辉的短裙和宽松罩衫。暖房里很冷,欧文看得很清楚,她那白缎罩衫内没戴乳罩。他打量了一眼波霞的身段,心里想,如果体型像男孩般苗条的妻子算得上端庄秀美,她妹妹简直就是个妖媚的情种。两人居然是同胞姐妹,他时常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我来看一看,”他说。
她又转过身去,撩起短裙。他打开了一盏台灯,照着她雪白的腿,跪下来察看她的伤口。
“会被大水冲走吗,”她问,“这间暖房?”
“有可能。”
波霞笑了。“要是没有这些花了,莉丝可怎么办?你们买水灾保险了吗?”
“没有。这幢房子在洪水线以下,人家不肯保险。”
“再怎么说,人家也不可能为玫瑰花保险呀。”
“得看保险条约怎么写,这都可以在谈条件时提出来。”
“当一回律师就一辈子是律师,”波霞说,他抬起头来,弄不清楚她是否又在调侃。波霞又说:“莉丝不是提到院子里的门廊吗?我想她记错了。门廊不是被大水冲走的。爸拆掉门廊,给妈盖了这间玻璃暖房。”波霞朝一丛橘色玫瑰一扬头,说:“莉丝把这地方看得挺神圣,可是妈根本没把它当回事。”
“你妈爱花如命。”
“那是莉丝的说法。其实不对。是爸让妈养花的。我的看法是,爸想在自己出门做生意时,让妈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你妈是个本分人。”欧文搽去一小滴血,细看伤口。
“谁晓得呢,人心隔肚皮。你说我爸是不是个偏执狂?”
“我不知道。我一直不大喜欢他。”
“哟——疼,”她轻哼着低下头来。“小时候,每到星期天我们就聚在那个门廊底下吃饭。两点整开饭,爸一摇铃,我们就得准时聚齐。吃烤肉、洋芋、青豆。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听他谈论文学、生意、宇宙飞行。有时也谈政治。他最喜欢谈太空人的事。”
“在这儿,那根刺。露出头了,我能看见。”
“真疼。能挑出来吗?”
“我有镊子。”他取出一把瑞士军用折刀。
她把手伸进衣袋,拿出一个打火机:“拿去。”见他露出疑惑的神情,她笑了,说:“消毒。住在纽约就得学会小心应付进入身体的东西。”
他接过打火机,用火苗燎镊子的尖端。
“瑞士军用折刀,”她望着他说。“上边有瓶塞起子、小剪刀、放大镜,应有尽有,对吧?”
“波霞,我总弄不清你是不是在讽刺人。”
“这也许是住在大城市养成的坏习气。有时会给我惹麻烦。别在意就是了。”波霞沉默了一会,低头凑到一丛玫瑰前,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你吸烟。”他把打火机还给她。
“我不吸。不吸香烟。吃完甜食之后,我们就该……”
“我不知道。”
“喝葡萄酒。”
欧文说他本该猜想得到。
“你喜欢葡萄酒吗,欧文?”
“不喜欢。”
“唔唷,天啊,疼。”
“对不起。”
他的一只大手把在波霞大腿前边,另一只手用镊子的细尖挑刺。“把衣服边提起来,免得沾上血。”她把短裙又撩高了一点,他瞥见她的红色三角裤摆的花边。他把镊子又使劲往里探了一下。
她闭上眼,咬着牙,深吸一口气,问道:“欧文,我本可以不来这里,对吧?我可以在纽约签字,做公证,再把文件寄给你们,是吧?”
他停了一下,说:“是的,你完全可以这么做。”
“那么,她把我叫来到底想干什么?”
“你是她妹妹。” 棒槌学堂·出品
“那就说明我应该知道她叫我来干什么?说明她要我来和她做伴?”
“她好久没见你了。”
波霞嗤地笑了一声。“你揪住那小玩意儿了吗?”
“快出来了。”欧文朝门口瞥了一眼。如果他太太这时候走进暖房,他们可真有口难辩了。他用镊子再往深里探,觉得她抖了一下。她咬着嘴唇,没吭声。他终于镊出刺头,站立起来。
波霞转过身来,仍用手撩着半透明的短裙。欧文又瞥见她的内裤。他举起镊子,尖上还带着她的鲜血。“我还以为是多大的刺呢,”她说。“谢谢,你这个人什么都行。”
“扎得不深,一根小刺。不过你应当抹点药,白可汀之类的过氧化物。”
“你这里有吗?”
“楼上洗手间里有,”他说。“就在我们卧室旁边。”
她用擦手纸在伤口上按了一下,然后拿起来看。“讨厌的玫瑰花,”波霞骂道。她放下裙边,朝楼梯走去。
第五章
他搂住她,用嘴贴住她的嘴。这不是一个轻吻。她的手指摸到他壮实的上臂,把他抱得更紧。她的双乳只隔着一层薄衫,擦在他裸露的胸膛上。
我把握不住自己了,欧文想。失控了。他闭上眼,又吻她。
他的舌头从她双唇间探进去,玩弄她的舌头。她用牙咬着他的下唇,往嘴里吸。后来她犹豫地转过头,显得不大自在。
“别,”他说。“吻我。”
“要是让她看见——?”
欧文看出她是半推半就,便嘘了一声。冒点风险,似乎更能激起她的欲望。
他的手摸到她的罩衫。一个纽扣崩脱,掉到脚下时,她颤抖了一下,便没有再抗拒。罩衫敞开,他用手背轻抚她的乳房。
“你——”她正要往下说,他却又吻她,一边张开大手,大拇指和小指各触摸到她的一个乳头,另一只手搂着她白嫩的后背,把她拉向怀里。他撩起她的裙边,塞进她的腰带,露出洁白的肌肤。
他让她转过身,背对自己,用两手把着她的臀部,猛地插入,便完全失去自制了。他用身子撞她,用牙叼着她的后颈,尝到香汗的味道。她扭动着,身子紧向后贴,呻吟着。
这声音激他升入高潮。他抽了出来,一阵急剧的抖动,在她大腿的内侧留下晶亮的一行。他倚在她背上,喘着粗气。
随后他感到她的动作,知道她在抚摩自己。他又握住她的一对乳房,轻扯着乳头。过了一会,他觉得她绷紧了双腿,尖声吟唤着他的名字,身子颤动着。她静止了一会,朝前俯下去,又翻过身来仰脸躺着。他跪伏在她身边。
似乎不该说话。似乎说话就暴露了他们的秘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俯身亲她的脸。她摸着他的手。
然后,欧文拿起铁锹,顺着排水沟走了,留下他的妻子——她像一个与情人幽会的女大学生,躺在昏暗的湖边,身旁摞着一排整齐的沙袋。
莉丝·艾奇森望着头顶上暗淡的云彩,又怯怯地朝住宅那边瞥去,担心波霞看到了刚才他俩那一幕。
湖水轻拍着离她的头顶仅数英尺远处的岩岸,水位虽在升高,水面却显得宁静。
她做了几次深呼吸,闭上眼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想。欧文的情欲比她强烈,那是事实。可他也是个喜怒无常的人,情绪的波动往往最易使他失去对性的要求。三四个星期以来,他在床上一直与她井水不犯河水。
在厨房、汽车里,或是露天的浪漫场地作爱,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十分钟前他从暖房扛着一推麻袋来到她跟前。她背对他,正在弯着腰把一个沙袋塞进堤里,忽听到一堆空麻袋落地的声音,感觉到他的手触摸着自己的臀部。
“欧文,你干什么?”她笑着说。他把她拉向怀里,下面已经勃起了。
“不行,现在没时间。老天,波霞在楼上擦窗子,她会看见的!”。他默默地用双手捂在她乳房上,激动地亲吻她的后颈。
“欧文,不行!”她转过身来。
他只是嘘了一声,双手固执地插进她的裙子,往上移动。
“欧文,你疯了?现在别。”
“就是现在,”他说。
而且是从背后。他通常是不喜欢这种姿势的。他喜欢让她仰卧,自己骑上去按住她的手脚,从上面观看她软弱无助的神态。
他到底是怎么了?
也许是阴云上面有蓝天?
也许……
湖水以慢步舞曲的节奏拍打着湖岸。
也许是因为我穿的这双牛仔靴? 棒槌学堂·出品
她望着住宅的黄色窗户——从那儿现在正可以看见自己,即使只是朦胧的身影。波霞看见了吗?
若是真看见了呢?她想。那就看见了吧。他毕竟是我的男人。
她阖上眼皮,惊异地发现一阵睡意袭来——尽管肾上腺素还在血液中循环,尽管堤坝要赶紧筑好。今晚出现了奇迹。哦,上帝,忘掉洪水,忘掉野合的快感……我要睡觉。
莉丝·艾奇森有失眠症。她有时二十四小时不能入睡。有时三十个小时、三十六个小时,一直清醒着。第一个失眠之夜是在今年五月,“印第安舍身崖”事件过后不久。入睡十五至二十分钟之后就开始做噩梦——梦见黑黝黝的大山洞,鲜血,无神的眼睛,哀求的眼睛,凶残的眼睛……
于是像听到啪的一声响鞭,她惊醒了。
最后她的心跳慢下来,额头和颈脖沁出汗珠。她躺在床上,无法摆脱清醒的意识,被折磨得疲惫不堪,开始出现幻觉。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她盯着钟表上的蓝绿色显示数字不断增长。4:55是一道关,如果还睡不着,就会彻夜失眠。
她记得有关睡眠的各种知识:爱因斯坦每天要睡十个小时,拿破仑只睡五个小时。创造不睡眠最高记录的是一个加利福尼亚人,他四百五十三个小时没睡觉。正常人平均睡七个半到八个小时,一只雄猫得睡十六个小时。有一种致命的失眠症,是蛋白质感染性疫病,将毁坏人脑的的脑区。
然而今晚莉丝·艾奇森躺在屋外,袒着胸,裙子撩到大腿以上——觉得瞌睡难当。她眼望玻璃暖房,浑身愈来愈松懈,灯光呈现青蓝色。她听见欧文用铁锹拍打沙袋的声音,看见波霞在楼上一间卧室中的身影。她就这样睡着了。
也许只过了十秒钟,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像枪声般震耳。莉丝那双红润的手谨慎地抱在胸前,像一座古代圣徒的雕像。她坐起来,立即不可挽回地清醒过来。她掩上罩衫,放下裙子,眼睛盯着从一排铁杉树后走过来的一个男人的身影。
他驾着那辆七九年出产的“雪佛兰”小货车,从一条岔道转上二三六号公路。他对付着那台哼哼唧唧的老爷引擎,将时速加到七十英里。从声音判断是轴承出了毛病,便不再去想它。
川顿·海克差不多是半躺半坐着,左脚踏着油门,右腿伸在长条座椅上,腿上卧着一条狗。这是一条四岁公狗,一副忧伤的神情。海克总是这么开车——伸着一条腿,腿上倒不一定总是卧着狗。主要是由于这种开车习惯,他买了一辆自动换挡,带长条座椅的车。
川顿·海克比那条狗正好大三十二岁,人们有时管他叫“哈蒙德河谷来的瘦子”。如果人们看见他脱去衬衣,就不会再叫他瘦子——在乡下打猎、捕鱼、干杂活练出他一副身材。他瘦,但是肌肉发达。上个月,他的肚子才稍许朝腰带上方腆出了一点。这也许因为活动太少,另外也可能啤酒喝太多,加上老吃双份盒式快餐。
今晚海克按摩着褪色牛仔裤下一个部位,那里有一块枪伤留下的亮疤,在右大腿上。四年前受的伤——又快到周年,他想——伤疤仍像皮筋一样紧扯着他的肌肉。小货车的后照镜上吊着一根塑料做成的骨头,看起来跟真的一样。海克买这根骨头来哄他的狗。那狗当然不会上当——爱米尔是一只纯种狗。
路边一块标示版闪过了运河,海克从油门上抬起脚,急踩刹车。那狗在聚乙烯长座椅上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滑,露出不高兴的样子。海克开到高速公路出口处,沿路面不平的乡间马路前进四分之一英里。他看到远处的灯光,和闪烁的星星,却有一种孤寂感。他找到那家废弃的小店铺——一个农民过去曾在那里卖奶酪和蜂蜜。他下了车,没关引擎,把神情焦躁的狗留在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