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那么容易死。”

  你的身体想康复是没那么难,她心想。但你很快就会遇到另一个人,离开这里,把我抛在脑后。

  审讯室的房门被打开了。加勒特出现在门口,梅森站在他身后。这少年的手铐已被解开了,现在他双手拢成杯状,放在身体正前方。

  “嗨,”加勒特打招呼说,“看我找到什么?这家伙居然跑到我囚室里。”他双手摊开,一只昆虫飞了出来。“这是天蛾。它们喜欢在缬草间寻找花蜜。很难得在室内看到它们。真酷。”

  她微微笑了笑,从他热情的眼神中感受到快乐。“加勒特,我有件事想让你知道。”

  他走近了些,低头看着她。

  “你还记得你在拖车屋里说的话吗?你对坐在那张空椅上的爸爸说话?”

  他不安地点了一下头。

  “你说过,那天晚上他不让你上车,让你受到很大伤害。”

  “我记得。”

  “但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让你……他想救你的命。他知道车里布满毒药,他们就快要死了。如果你一上车,也会和他们一起死。他不要你和他们一样。”

  “我知道了。”他说,声调仍有些怀疑。阿米莉亚·萨克斯猜想,要改写一个人的过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一定要好好记住。”

  “我会的。”

  萨克斯看着那只灰棕色的小天蛾,在审讯室内飞舞着。“你在囚房留下什么给我吗?和我做伴?”

  “有,我有。我放了两只淑女虫——它们真正的名字叫瓢虫。还有一只叶蝉和一只苍蝇。它们飞翔的方式很有趣,你可以一连看上几个小时。”他顿了一下,“呃,对不起,我对你说了谎。问题是,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就没办法出去救玛丽·贝斯了。”

  “没关系,加勒特。”

  他看向梅森。“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你可以了。”

  他走到房门口,又回头对萨克斯说:“我还会再回来,如果可以的话,我会经常过来看你。”

  “我很高兴。”

  她走出门外,透过敞开的房门,萨克斯看见他走向一辆四轮驱动吉普。开车的人是露西。萨克斯看见她下了车,帮他把车门打开——就像一位母亲,来接练完足球的儿子回家。拘留所的门关上了,也关上了这副酷似家庭和乐气氛的景象。

  “萨克斯。”莱姆有话想说。但她摇了摇头,起身慢慢向囚房走去。她想离开这个刑事鉴定专家,想离开那个昆虫男孩儿,离开这个没有孩子的城镇。她只想一个人孤独地待在黑暗中。

  她很快就会这样。

  田纳斯康纳镇外的一一二号公路,在双行道上靠近帕奎诺克河不远处,有一个弯道。在这里,路肩外面长满狗尾巴草、蓑草、木兰,以及高大的耧斗菜如旗帜般鲜艳绽放的红花。

  这些植物圈出一个隐蔽的区域,那里成为帕奎诺克郡的警察最喜欢停车的地方。他们可以在这儿喝冰茶,听收音机,等待雷达测速枪显示出五十四英里或更高的数字。一旦有车辆超速,他们便加速驶进高速公路,追逐那个被吓了一跳的超速者,为郡政府的金库再增添一笔几百美元的收入。

  今天是个星期日,当一辆黑色的凌志雷克萨斯旅行车驶过这个隐蔽地时,露西·凯尔的雷达测速屏幕上显示为四十四英里,合乎限速规定。但她还是推上挡踩下油门,拧开巡逻车车顶上的警示灯开关,加速追上这辆四驱车。

  她小心地接近这辆凌志汽车,仔细观察。多年来,她学会从后面检查被追逐汽车的后视镜。你只要一看驾车者的眼神,就能八九不离十猜中这个人可能犯的是什么罪。除了超速或尾灯破裂外,还可能是毒贩,走私枪械或酗酒者。只要一看对方的眼神,就能知道这次拦检危险性的高低。现在,她同样看着前面车子里的司机反映在后视镜上的眼神,他也正在看着她。完全没有负罪感或很紧张在意的样子。

  不会伤人的眼神……

  这使她更加气愤了。她用力吸了几口气,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辆豪华旅行车慢慢滑向路肩的泥土地,露西把巡逻车停在他后面。按照规定,她拦下这辆汽车,必须确定这辆车子违规、欠税,否则她就必须持有搜查令。但露西已管不了那么多了,这辆车在监理处的记录没有任何值得她感兴趣的地方。她双手颤抖着打开车门,走下巡逻车。

  这个司机的目光现在移向车门边的后视镜,依然很冷静地看着她。她注意到这个眼神现在透出了一丝惊讶。她猜想,那是因为她没穿制服的缘故。她穿的是牛仔裤和工作衫,但腰间却仍挂着枪套。一位没在执勤的警察拦下一个没超速的司机想干什么?

  亨利·戴维特摇下车窗。

  露西的目光越过戴维特,看向车内。坐在前面的乘客座上的是个五十出头的妇人,由她喷了发胶的金发干燥的程度判断,可以知道她经常去美容做头发。她的手腕、耳朵和胸前都挂有钻石饰品。后座有个十来岁的女孩,正在翻几张CD盒,在心理上享受她父亲不会让她在安息日听的音乐。

  “凯尔警官,”戴维特说:“有什么问题吗?”

  现在,轮到她直接凝视他的双眼了。透过后视镜。她知道他很清楚自己到底有什么问题。

  但是,他的眼神仍然一副无辜、冷静的样子,和刚才他发现她福特皇冠维多利亚车顶上旋转的警示灯光芒时没有两样。

  这种冷静一下勾起她的怒气,她厉声说:“下车,戴维特。”

  “亲爱的,你犯了什么错?”

  “警官,这到底是怎么了?”戴维特问,叹了口气。

  “下来,快点。”露西把手伸进车里,拉开门锁。

  “她能这样做吗?亲爱的?她能——”

  “闭嘴,埃德娜。”

  “好,好,对不起。”

  露西拉开车门。戴维特解开安全带,下了车,站在路肩的泥土上。

  一辆拖车疾驰而过,车轮朝他们抛来尘土。戴维特嫌恶地看着落在他蓝色运动外衣的卡罗来纳灰泥。“我和家人快来不及上教堂了,我认为你……”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拉他走下路肩,进入长满野稻草和狗尾巴草的隐蔽处;路旁有条小溪流过,这是帕奎诺克河的一个小支流。

  他恼羞成怒地又重复了一次:“我到底怎么了?”

  “我什么都知道。”

  “是吗,凯尔警官?你什么都知道?你知道什么?”

  “毒药、谋杀、运河……”

  戴维特平静地说:“我从来没和吉姆·贝尔或田纳斯康纳镇的人直接接触过。就算是哪个领了我薪水的疯子雇用另一群疯子做出犯法的事,那也不是我的错。如果事情真是这样,我会百分之百地和警方配合与合作。”

  她不理会他的说辞,咆哮道;“你会和吉姆和他妹夫一起进监狱。”

  “我当然不会。没有任何案件会和我扯上关系。没有证人、没有文件记录、没有金钱传送、没有证据或任何错误。我做的是石油化学产品制造业,只会生产清洁液、沥青和一点儿杀虫剂。”

  “非法杀虫剂。”

  “错,”他厉声说,“在美国,环保局仍允许在某些情况下使用毒杀芬,而且这东西在大部分第三世界国家都是合法的。警官,你该多做点功课了:如果没有杀虫剂,每年世界上会有几十万人因疟疾、脑炎和饥荒而死,并且——”

  “并且让暴露在这种物质中的人们得癌症、不孕和肝病,还有……”

  戴维特耸耸肩。“给我看研究报告啊,凯尔警官。请你拿出证明给我看。”

  “如果这东西真他妈的无害,那你为什么不用卡车运货?你何必重新启用船运?”

  “我无法用别的方式运货,因为有些保守的乡镇禁止一些他们不懂的化学物品通过。我没时间雇用游说者去改变他们的规定。”

  “我敢打赌,环保局的人一定会对你在这里的所作所为很感兴趣。”

  “哦,来呀,”他嗤之以鼻,“环保局?叫他们来啊。我给你他们的电话。如果他们真的来参观工厂,他们会发现,不管在田纳斯康纳镇的哪个角落,毒杀芬的浓度都是合乎标准的。”

  “也许单单测量水里面的含量是合格的,也许单测空气、单测地方农产品,都会低于规定……但把这些东西全加起来呢?如果一个孩子喝了一杯家里的水,又在门外的草地上玩,再吃了一个我们这里种植的苹果,那么……”

  他耸耸肩。“法律规定得很清楚,凯尔警官。如果你有任何意见,应该写信给你的国会议员。”

  她一把抓住戴维特的衣领,怒吼说:“你不知道吗,你就快进监狱了。”

  戴维特伸手拨开她,凶恶地说:“不,是你不懂,警官,是你超越了自己的领域。至于我,我非常、非常清楚我在干什么。我不会犯错的。”他看了一下手表,“我现在该走了。”

  戴维特走回那辆旅行车,拍拍他稀薄的头发。汗水已浸湿发丝,湿粘粘地贴在头皮上。

  他上了车,重重甩上车门。

  他刚刚发动引擎,露西就走到他车门边。“等等。”她说。

  戴维特瞪着她,但她不加以理会,目光看向乘客座上的那个女人。“我想让你看看亨利干了什么事。”她抬起结实的手臂,一把扯开自己的衬衫。车里的女人张大嘴巴,看着贴在她胸口原本乳房位置的一道粉红色疤痕。

  “哦,我的老天。”戴维特喃喃地说,把头扭开。

  “爸……”后座上的女孩惊呼出声。她的母亲瞪大双眼,说不出话。

  露西说:“你说你不会犯错,戴维特?……错了,至少这个是你造成的。”

  戴维特把车打入前进挡,打开方向灯,向后方看了一眼,慢慢把车开上高速公路。

  露西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看着那辆凌志车消失在远方。她摸向口袋,掏出几根安全别针,把衬衫别好。她靠在车边,站了很久,强忍着眼泪。接着,在她刚好低头的时候,她注意到路边有朵小小的红色花朵。她眯着眼睛望过去。这是粉红色仙女鞋,兰花的一种,花开的形状很像小小的拖鞋。这种植物在帕奎诺克郡并不常见,而且她从未看过这么美的一株。她花了五分钟,用挡风玻璃的除霜刮刀,将这株植物连根挖起,小心盛在7-11【注】的免洗杯里。为了露西·凯尔庭园的美丽,只好牺牲这杯汽水了。

  【注】一九二七年诞生于美国的垒球便利连锁店。

  第四十四章

  法院墙上的一块牌子,说明了这个州名乃源自于拉丁文Carolus,意思是“查理”。是查理一世同意把这块土地专供殖民者居住。

  /卡罗来纳……/

  阿米莉亚·萨克斯曾以为这州名是因某个叫卡洛琳的皇后或公主而来。她在布鲁克林出生长大,对这个州的兴趣和知识都少得可怜。

  现在她坐在法院里,双手仍被铐着,身旁左右各坐着一位法警。这幢红砖建筑的年代久远,里面全是桃花心木和大理石地板。墙上油画里有几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她猜想,可能是法官或统治者。这些人一脸严肃地望着她,似乎知道她有罪。法院里好像没有空调,但不断吹入的微风和屋里的阴暗让这个地方感觉清爽。这都得归功于十八世纪的伟大工程师。

  弗雷德·戴瑞慢悠悠地走向她。“嗨,你要来杯咖啡或什么其他的吗?”

  左边那位法警开口了,但才说了“不准,而且——”几个字,之后的话就被戴瑞身上那张司法院发的证件给挡回去了。

  “不用了,弗雷德。林肯呢?”

  现在已经快九点三十分了。

  “不知道。你也知道那个人,有时候老是不见人影。在那些不能走路的人里,他是我见过的最能跑的人。”

  露西和加勒特也还没来。

  所罗门·吉伯斯穿着一套看起来很名贵的西装,向她走来。右边的法警挪了一下位置,好让这位律师坐下。“嗨,弗雷德。”吉伯特对调查局探员戴瑞打招呼。

  戴瑞点点头,态度有点冷淡。萨克斯推断,这是因为当辩护律师的人老是让探员辛苦逮来的嫌疑犯无罪开释的缘故。

  “都谈好了,”吉伯斯对萨克斯说,“检察官同意以过失杀人判刑,其他都不追究。五年,不能假释。”

  /五年……/

  吉伯斯律师继续说:“但是,有个问题我昨天却没有想到。”

  “什么问题?”她问,想从他脸上的表情判断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问题是,你是警察。”

  “我是警察和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

  吉伯斯还没开口,戴瑞倒是先说了。“你是执法的警察,到了里面也是。”

  她仍不懂他的意思,这位调查局探员便继续解释:“在监狱里,你会被单独隔离起来,否则你绝对撑不过一个星期。那很难忍受,阿米莉亚,真的很难忍受。”

  “可是,没人知道我是警察。”

  戴瑞微微一笑。“从你领到囚服衣物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会知道你该被他们知道的每一件事。”

  “我从未在这个地方抓过人,他们何必管我是不是警察?”

  “不管你从哪儿来,都没有分别,”戴瑞说,看向吉伯斯,这位律师也点头表示同意,“他们绝对不会把你和其他犯人关在一起。”

  “所以,这五年中我都必须独处?”

  “恐怕如此。”吉伯斯说。

  她闭上眼睛,一阵恶心的感觉传遍全身。

  五年的束缚、幽闭与梦魇……

  还有,以有前科之身,她不敢想象,自己该如何为人母呢?她快被绝望的感觉钳制得无法呼吸了。

  “所以?”吉伯斯说,“你还要继续吗?”

  萨克斯睁开眼睛。“我会认罪求情。”

  法院里挤满了人。萨克斯看见梅森·杰曼和其他一些警员。在前排的地方有一对表情冷酷的夫妇,红着眼睛,可能是杰西·科恩的父母。萨克斯很想过去和他们说话,但他们轻蔑的眼神使她望而却步。在这些人中,她只看见两张和善的脸:玛丽·贝斯·麦康奈尔和一位可能是她母亲的肥胖妇人。不见露西的踪影,也没看到林肯·莱姆。她猜,他一定不忍心看见她被戴上手铐脚镣拖到法庭受审。也好,这样是对的;法警解开她身上的镣铐。所罗门·吉伯斯在她身旁坐下。

  法官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肃然起立。法官是位个子瘦长的男人,他穿着宽大的黑色长袍,在高高的法官席上坐下。他花了几分钟阅读档案文件,又和旁边的书记官说了些话,然后才点了点头。书记官宣布:“北卡罗来纳州政府控告阿米莉亚·萨克斯一案开始审理。”

  法官向那位从洛利市来的检察官点点头,他是个高大、银发的男子。他起身说:“庭上,被告和控方已达成认罪求情协议,就警员杰西·科恩之死,被告同意认二级谋杀罪。州政府同意撤除其他控告,并请求判处被告五年有期徒刑,不得假释或减刑。”

  “萨克斯小姐,你是否已和律师讨论过这项协议?”

  “是的,法官大人。”

  “他已告知你有权拒绝协议结果,进入公开审判程序?”

  “是的。”

  “你是否明白假如你接受协议,便是自认罪行,将受到谋杀案重刑判决?”

  “是的。”

  “这个决定是出于你的自由意志吗?”

  她想起父亲,想起尼克,以及莱姆。“是的,没错。”

  “很好。你被控二级谋杀,该如何请求减轻罪责呢?”

  “我认罪,法官大人。”

  “根据检察官要求,我宣布认罪求情协议成立,我在此判你——”

  法庭通往走廊的红皮大门突然被推开了,林肯·莱姆的轮椅发出高频率运转声驶入法庭内。一位法警跑过去想替他开门,但莱姆不想等待,直接以轮椅撞向大门,把其中一扇门弹开碰上墙壁。在他身后,紧跟着的人正是露西·凯尔。

  法官抬起头,正想斥责突然闯进来的人。但他一看见轮椅,就像大多数被莱姆痛恶的人一样,把责备的话吞了回去忍住不说,他转头对萨克斯说:“我在此判处你五年——”

  莱姆说;“对不起,法官大人。我得和被告与她的辩护律师说几句话。”

  “抱歉,”法官厉声说,“本案正在进行审理中,你有什么话可以等以后有空再说。”

  “法官大人,”莱姆回应说,“我现在一定要和她说话。”他的口气和法官一样不客气,但声音却高得多。

  就和过去在法庭上一样。

  大多数人都以为刑事鉴定专家的唯一工作就是寻找和分析证物。但当林肯·莱姆成为纽约市警察局刑事鉴定行动的组长后,他花在法院上作证的时间几乎和在实验室里一样多。他是很优秀的证人专家。他的前妻布兰妮就时常观察他并得出结论,他总喜欢在众人前表演,而不是和这些人一起互动,包括在她面前也一样。

  莱姆小心地把轮椅开到隔开律师桌和旁听席的栏杆前,他只看了阿米莉亚一眼,心就快碎了。她才在牢里待了几天,就已经瘦了一大圈,脸色十分憔悴。她的红发变得很脏,全梳到脑后打成一个髻——就像她在犯罪现场勘查时为避免头发落下破坏证物而做的那样,这使得她美丽出众的脸蛋被绷紧而扭曲。

  吉伯特走向莱姆,蹲下来。莱姆和他说了几分钟话。终于,吉伯特点点头,起身说:“法官大人,我知道现在是认罪协议的公听会。但我有个特别提议,因为有一些新的证据刚刚被发掘出来——”

  “这些你可以留到审判会上说,”法官驳斥他,“如果你的当事人决定收回认罪求情的话。”

  “我的提议不是针对这次公听会,我只想让检察官知道这些证据,看看我这位值得尊敬的同事是否愿意再考虑一下。”

  “为什么?”

  “因为或许能让他改变对我当事人的控诉。”吉伯斯拐弯抹角地说,“这样或许也会让庭上诉讼案件的工作量稍微减轻一些。”

  法官转了转眼珠,表示这北方佬伶俐的言词已封住他那边的说辞。不过,他还是看向检察官问道:“怎么样?”

  检察官问吉伯斯:“什么证据?新证人吗?”

  莱姆再也忍不住了。“不,”他说,“是物证。”

  “你就是那个我常听说的林肯·莱姆?”法官问。

  好像有两个残废的刑事鉴定专家往返于北卡罗来纳州做生意似的。

  “我是。”

  检察官问:“证物在哪儿?”

  “在帕奎诺克郡警察局的保管处。”露西·凯尔说。

  “你愿意先发个誓吗?”

  “没问题。”

  “你那边没问题吧,控方律师?”法官问检察官。

  “没问题,法官大人。不过,如果这是被告一方的战术,或者证物根本不具有任何意义,我会控告莱姆先生妨碍司法。”

  法官考虑了一下,然后说:“就正式记录下,这部分不属于任何诉讼程序。”

  “但在法庭上作证必须先宣誓。根据北卡罗来纳州刑事诉讼法,这次讯问将被受理。现在请你上前宣誓。”

  莱姆将轮椅驶到台前。拿《圣经》的书记员趋前两步,但显得有点犹豫不决。莱姆说:“对不起,我没办法抬起右手。”然后背诵说,“我在此正式宣誓,我发誓以下证词纯属实情。”他望向萨克斯,想看看她的眼神,但她正低头看着法庭地板上已褪色的马赛克瓷砖。

  吉伯斯慢条斯理地走到台前。“莱姆先生,请你报出姓名、地址和职业。”

  “林肯·莱姆,纽约市中央公园三百四十五号。我是刑事鉴定专家。”

  “那算是刑事鉴定工作,没错吧?”

  “有时候做的事不只这样,不过刑事鉴定占了我们工作的绝大部分。”

  “你是怎么认识被告阿米莉亚·萨克斯的?”

  “她是我的助手,我们搭档侦察过许多起刑事案件。”

  “你为什么刚好到田纳斯康纳镇?”

  “我们是来协助吉姆·贝尔警长和帕奎诺克郡警察局,调查比利·斯泰尔之死和莉迪娅·约翰逊与玛丽·贝斯·麦康奈尔的绑架案的。”

  吉伯斯问:“那么,莱姆先生,请你说说有关这件案子的新证据。”

  “好的。”

  “什么证据?”

  “在我们知道比利·斯泰尔到黑水码头是想杀害玛丽·贝斯·麦康奈尔后,我开始推想他为何这么做,结果我判断他一定是收了别人的钱。他——”

  “你为什么认为他收了钱?”

  “这很明显。”莱姆不高兴地说。他没什么耐心回答不相干的问题,而吉伯斯的问题已脱离了他的脚本。

  “如果可以的话,请你解释一下好吗?”

  “比利和玛丽·贝斯没有任何男女朋友关系,他也没有牵涉加勒特·汉隆家人的命案。比利甚至不认识她。所以,他想杀她的动机,除了财务方面,不会有别的理由。”

  “请继续说吧。”

  莱姆接着说下去。“当然,雇用他的人一定不会付支票,而会用现金。露西·凯尔警官取得搜查令到比利·斯泰尔的父母家搜查他的房间。她在床垫下发现一万美元现金。”

  “为什么这时候这笔钱会——”

  “你为什么不让我把故事说完?”莱姆问吉伯斯律师。

  法官说:“说得对,莱姆先生。我也觉得律师打的基础已经够稳固了。”

  “在凯尔警官的帮助下,我针对那两叠钞票表面的指纹做了分析,总共找到六十一个肉眼无法看见的指纹。除去比利的指纹,还有另外两个人的指纹。其中一个属于已经被证明涉案的嫌疑犯所有。至于另外一人,凯尔警官又申请了一张搜索证,去过那个人家中搜查。”

  “你也参与搜索行动了吗?”法官问。

  莱姆强忍火气。“不,我没有。我没办法到那里去,不过昨晚指挥了搜索行动,由凯尔警官执行。在那个人的家中,她发现一张购买那把凶器铲子的收据和八万三千美元现金,现金包裹的方式与在比利·斯泰尔家中发现的那两沓现金中的一沓相同。”

  和过去一样,喜欢加强戏剧效果的莱姆把最精彩的部分留到最后面。“凯尔警官还在这幢房屋后面的烤肉台里找到几块骨头的残片。这些残片经过比对,证明正是加勒特·汉隆家人的遗骸。”

  “到底是谁的房子?”

  “杰西·科恩警员。”

  旁听席上立即掀起了一阵骚动。检察官仍保持镇定,但还是微微坐直了身子,鞋子在地砖上刮来刮去,低头和同事讨论这个发现对案情的影响。在旁听席最前排,杰西的父母转身相对而视,眼神充满惊讶,他的母亲摇摇头,开始大哭起来。

  “莱姆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法官问。

  莱姆忍住冲动,没直接向法官说结果已非常明显。他说:“法官大人,杰西·科恩是吉姆·贝尔和史蒂夫·法尔的同党,在五年前一起参与谋杀加勒特一家人的行动,如今又参与谋害玛丽·贝斯·麦康奈尔的计划。”

  /哦,是的。这个小镇确实有一些黄蜂。/

  法官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这不干我的事了,你们两位自己解决吧。”他对检察官和律师点点头,“你们有五分钟时间,看是要进行认罪求情协议,还是要我判被除告交保择日公审。”

  检察官对吉伯斯说:“这不表示她没杀害科恩。就算科恩是共犯之一,但他仍是这次公审命案的被害人。”

  现在这位北方律师可有话说了。“少来这套。”吉伯斯驳斥他,好像把他看成一个笨学生,“这表示科恩的作为已超过他身为警察的权限,如果让他找到加勒特,他就会摇身一变成为携带武器的危险重犯。吉姆·贝尔已经承认他们计划拷打那个男孩,以问出玛丽·贝斯的下落。一旦他们找到她,科恩就可能联合卡尔波和其他人,一起杀掉露西·凯尔和其他警员。”

  坐在台上的法官一会看左,一会儿又看右,仿佛在观赏一场盛况空前的网球大赛。

  检察官说:“我的焦点只放在这件刑事案件上。至于杰西·科恩是否计划杀谁,完全与本案不相关。”

  吉伯斯缓缓地摇头。他转身对法庭书记官说:“我们先暂停一下,以下的话别列入记录。”接着,他又对检察官说:“你提出诉讼的目的是为了什么?科恩是杀人凶手。”

  莱姆也加入了,开口对检察官说:“如果把这案子交付公审,当我们告诉陪审团被害人是个堕落变节的警察,打算折磨一个无辜男孩找出那女孩的下落,好把她杀掉,你想陪审团会有什么感觉?”

  吉伯斯接着说:“你不需要再多打赢这场官司为你增光添彩了。你已经逮到贝尔,也起诉了他的妹夫,还有那个验尸官……”

  检察官还来不及反驳,莱姆便抬起头看着他,以柔和的声音说:“我愿意帮你的忙。”

  “什么?”检察官问。

  “你知道这一切躲在幕后的黑手是谁,不是吗?你难道不知道是谁杀掉田纳斯康镇半数以上的居民?”

  “是亨利·戴维特。”检察官说,“档案和笔录资料我都研究过了。”

  莱姆问:“你觉得想成功起诉他的可能性有多少?”

  “不太高。没有证据,没有任何线索能证明他与贝尔或镇上其他人有利益输送关系。他通过中间人转手。这些人很难查出来,要不就是都在管辖区外。”

  “可是,”莱姆说,“你难道不想逮住他吗?在还有人因癌症而死之前?在更多孩子患病或自杀之前?在更多婴儿带着缺陷出生之前?”

  “我当然想。”

  “那你就会需要我。你在本州找不到第二个能将戴维特绳之以法的刑事鉴定专家。只有我能。”莱姆转头看向萨克斯,看见她眼眶里满是泪光。他知道她脑海里现在只想着一件事:不管他们会不会把她送进监狱,至少她没有杀害无辜的人。

  检察官长长叹了口气,然后点点头。很快地,好像怕自己随时会改变主意那样,他说:“成交。”他抬头看向法官席,“法官大人,就本次州政府控告萨克斯一案,我代表州政府撤回控诉。”

  “既然这样,我宣布,”百无聊赖的法官说,“被告当庭释放。下一件案子。”他连法官槌都懒得敲了。

  第四十五章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来。”林肯·莱姆说。

  事实上,他感到相当惊讶。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萨克斯回答。

  他们坐在艾维利医学中心的病房里。

  莱姆说:“我才刚看完托马斯回来,他在十五层。这种感觉真奇怪,我竟然比他还有活力。”

  “他好吗?”

  “很好,大概再有一两天就能出院了。我对他说,以后他将会用全新的观点看待物理治疗,但是他笑不出来。”

  病房角落里坐着一位危地马拉妇女,她是医院派来的临时看护,正快乐地织着一条红黄相间的围巾。虽然莱姆认为她英语还不够好,无法欣赏他话中的讽刺和挖苦,但看来她还是感染到了莱姆愉快的情绪。

  “你知道吗,萨克斯,”莱姆接着说,“当我听说你从拘留所劫走加勒特时,我以为你这样做,有一半的理由是给我一个机会重新思考手术。”

  萨克斯酷似茱莉亚·罗伯茨的嘴唇弯起了微笑。“也许是有那么一点。”

  “所以,你现在来这里,是想要我离开?”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窗户。“风景真美。”

  “很宁静,不是吗?喷泉和花园,还有一大片植物。不知道是哪一种?”

  “可以问露西,她对植物的了解,就像加勒特对毛毛虫一样。啊,我说错了,是昆虫。毛毛虫只是昆虫的一种……你错了,莱姆,我来这里不是要你离开。我是过来陪你的,我会等你从恢复室中醒来。”

  “改变主意了?”

  她转向他,“我和加勒特在逃亡时,他告诉我一些他从书上读来的知识。那本《微小的世界》。”

  “我读过那本书后,也开始尊敬粪金龟了。”莱姆说。

  “他给我看了书中的一页,那是一张长长的清单,列出各种生物的特质。上面写道:健康的生物会努力成长并适应环境。我那时才明白你也得这么做,莱姆——你应该接受手术。我不能妨碍你。”

  他沉默了一下,才开口说:“萨克斯,我知道手术治不好我。但干我们这行的本质是什么?是小小的胜利。我们找到一丝纤维,一部分残缺的指纹,少许沙土,就可能找到凶手的家。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只希望一点点改善。我知道,我不会从这张轮椅上站起来。但我需要一点点胜利。”

  /也有机会能真正握住你的手。/

  她俯下身,深深吻了他一下,然后坐回床上。

  “你刚才说什么,萨克斯?你讲得有点含糊。”

  “你是指加勒特那本书吗?”

  “没错。”

  “生物还有其他特质,我可以再讲一点。”

  “哪一点?”他问。

  “所有生物都努力繁衍种族。”

  莱姆很不高兴地说:“我是不是又发觉另一次认罪求情了?某种协议?”

  她说:“等我们回纽约,也许可以好好谈谈。”

  一个护士出现在门口。“莱姆先生,我们得去做术前准备了。你可以了吗?”

  “哦,你说呢……”他转头对萨克斯说,“没问题,我们到时再谈。”

  她再次吻了他,捏捏他的左手。他只能微微感觉到无名指上有一点压力传来。

  两个女人肩并肩坐在阳光底下。

  两个自动咖啡售货机的纸杯放在她们面前的一张橙色桌子上。自从医院室内全面禁烟后,放在户外的这张桌子便被烟头烧出斑驳棕色的焦痕。

  阿米莉亚·萨克斯看着露西·凯尔。她坐得笔直,双手紧握,一副不自在的样子。

  “怎么了?”萨克斯问她,“你没事吧?”

  露西踌躇了一下,然后说:“肿瘤科就在隔壁那幢楼里。我动手术前后,在那住了几个月。”她摇摇头,“我从没对任何人说。但在巴迪离开我的那年感恩节,我又回到医院。只是暂住一晚,和这里的护士一起喝咖啡、吃鲔鱼三明治。来这里不也是放松吗?我不能到洛利市去看我父母,和亲人共享火鸡大餐。也不能去马丁塞维利找我的姐姐和姐夫——他们是班尼的父母。我只想去一个让我感觉像家的地方,而那当然不是我住的地方。”

  萨克斯说:“我爸爸快死的时候,我和妈妈在医院过了一个节日。感恩节、圣诞节和新年。爸爸开玩笑说,我们应该早点预定复活节的位子。不过,他却没撑到那个时候。”

  “你妈妈还健在吗?”

  “哦,是啊。她活得还比我好。我和爸爸一样,两条腿都得了关节炎。”萨克斯差点开了一个玩笑,想说所以她才会把枪法练得这么好——因为她没办法追逐人犯。但这时她想起了杰西·科恩,脑海闪过了子弹在他额头上钻出一个黑洞的画面,于是她便住嘴了。

  露西说:“他不会有事的,你知道。林肯。”

  “不,我不知道。”萨克斯回答。

  “我有这种预感。如果你像我一样在医院住过这么久,你就会有这种感觉。”

  “谢谢。”萨克斯说。

  “你知道手术会进行多久吗?”露西问。

  永远……

  “四小时,韦弗医生说的。”

  远方传来细微的、很不自然的肥皂剧对话声。她们依稀听见呼叫某位医生的广播。一阵铃声。一阵笑声。

  有人经过她们面前,停了下来。

  “嗨,小姐们。”

  “莉迪娅,”露西微笑说,“你好吗?”

  这个人是莉迪娅·约翰逊。萨克斯一开始还认不出来,因为她穿着绿色制服,又戴着帽子。一会儿后她才想起,这女人是这里的护士。

  “你听说了吗?”露西问,“关于吉姆和史蒂夫被逮捕的事?谁想得到?”

  “给我一百年也想不到,”莉迪娅说,“整个镇上都在谈论这件事。”接着,她又问露西:“你回肿瘤科复诊吗?”

  “不。莱姆先生今天要动手术,脊椎手术。我们是来替他打气的。”

  “哦,希望他顺利。”莉迪娅对萨克斯说。

  “谢谢。”

  莉迪娅继续朝走廊走去,然后推开一扇房门。

  “好可爱的女孩。”萨克斯说。

  “你能想象做肿瘤科护士这种工作吗?我在这里开刀的那段时间,她每天都到病房来陪我,而且尽可能表现出快乐的样子。她的勇气比我大多了。”

  但莉迪娅已远离萨克斯的思绪了。她看向时钟,现在是上午十一点。手术随时都将开始进行。

  他努力表现出合作的态度。

  负责手术准备工作的护士向他说明了一堆事,林肯·莱姆虽点着头,但他已经服下镇静剂,一直无法集中精神。

  他很想叫那女人闭嘴,尽管去做她的事。但他又想,在这些准备切开你脖子的人面前,态度最好还是恭敬谦卑些。

  “真的吗?”当护士的话暂停之时,他开口说,“真有趣。”他完全不知道刚才护士对他说了什么。

  接着,一名医院助理进来了,把他从准备室推到手术室。

  两位护士一起将他从推床搬移到手术台。其中一名走到手术房中的另一边,从高压灭菌锅中拿出一套手术器材。

  这间手术房比他所想的还要正式。老旧的瓷砖,不锈钢设备,各种器械,长长短短的管子。但这里面仍堆了一些纸箱,还有一个音箱,他想问他们听的是什么音乐,但他又想到他马上就会昏睡过去,何必去管音乐的事。

  “真好玩。”他昏昏沉沉地对一名站在他身旁的护士说。她转过身,脸上戴了口罩,他只能看见她的双眼。

  “什么好玩?”她问。

  “他们要在我需要麻醉的地方动手术。如果这次要完成的手术割的是盲肠,他们可以不用麻醉就把它割了。”

  “很好笑,莱姆先生。”

  他笑了两声,心想:她认识我。

  他瞪着天花板,茫然陷入深思。林肯·莱姆把人分成两类:喜欢过程的人和喜欢结果的人。有些人喜欢过程胜于结果,但就他而言,基本上,他是那种喜欢结果的人——他的目标一向锁定在找出一些刑事鉴定难题的答案,而且得到答案时的快感绝对超过寻找的过程。但现在,他躺在手术台上,盯着手术灯的铬合金罩,他的感觉却完全变得相反。他喜欢一直待在期望的状态中,享受这种等待好事出现的快乐感觉。

  麻醉师走进手术房,在他手臂上扎进一针,将针筒连接至点滴瓶的管子,准备将麻醉剂注入。她是一名印第安妇女,有双技术娴熟的手。

  “你准备好睡上一觉了吗?”她问,说话的声音细小而轻快。

  “早就准备好了。”他喃喃地说。

  “当我把这瓶药注入后,就请你从一百开始倒数,你会在不知不觉中睡着。”

  “这里的纪录是多少?”

  “倒数吗?我记得有个男人,身材比你魁梧得多,他在不省人事前倒数到七十九。”

  “那我一定要数到七十五。”

  “如果你能办到,这间手术室会以你的名字命名。”

  他看着她将一剂透明的液体注入他的点滴瓶中。她转身离开去检视屏幕,莱姆便开始倒数:“一百、九十九,九十八,九十七……”

  刚才喊出他名字的那位护士走到他身旁蹲下,以很低的声音说:“喂,听着。”

  她的口气有点怪。

  他看了她一眼。

  她继续说:“我是莉迪娅·约翰逊,记得我吗?”他来不及回答说当然记得,她便接着低声说:“吉姆·贝尔要我来向你说再见。”

  “不!”他嘟囔说。

  麻醉师仍盯着屏幕,头也不回地说:“没问题,放轻松,不会有事的。”

  莉迪娅的嘴离莱姆耳边只有几英寸,以便轻声说:“你从没怀疑过吉姆和史蒂夫是怎么找出那些癌症患者的吗?”

  “不!住手!”

  “我把他们的名字交给吉姆,所以卡尔波才能让他们一一出事。吉姆是我的男朋友,我们交往好几年了。在玛丽·贝斯被绑走后,是他叫我去黑水码头的。那天早上我带花过去,顺便在那边乱逛,打算如果能遇到加勒特的话,就和他说话拖住他,好让杰西和艾德·舍弗尔有机会逮住他——艾德也是我们的人。这样他们才能强迫他告诉我们玛丽·贝斯的下落。没想到,他居然连我也绑走了。”

  /哦,是的,这个小镇确实有一些黄蜂。/

  “停止!”莱姆喊道。但发出的声音只是一阵微弱的呢喃。

  麻醉师说:“十五秒了,也许你就快打破纪录了。你还在倒数吗?我没听见你在倒数。”

  “我会一直待在这儿,”莉迪娅说,伸手抚摸莱姆的额头,“你也知道,手术过程很有可能发生一堆意外状况。氧气管缠住,施药错误,谁会知道呢?也许这意外会杀了你,也许让你变成植物人。无论如何,我肯定你再也不能出庭作证了。”

  “等等,”莱姆张嘴喊道,“等等!”

  “哈,”麻醉师说,笑了目光还是停留在荧幕上,“二十秒了。我想你快赢了,莱姆先生。”

  “不,我认为你不会。”莉迪娅轻轻说,站了起来。莱姆看见手术室渐渐变暗,终至全黑。

  第四十六章

  这里真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阿米莉亚·萨克斯心想。

  就一座墓园而言。

  田纳斯康纳纪念公墓坐落在一处小山顶上,在这里可以俯瞰帕奎诺克河,眺望好几英里远。亲身走进这座墓园,比起他们第一次从艾维利开车进镇在路边看见这座墓园的感觉,还要好得多。

  眯眼逆着阳光,她看见金光闪耀的黑水河流入帕奎诺克河。从这里,那条黝黑、污染、已把太多悲伤带给太多人们的河水,看起来优美如画。

  她和一群人围绕在一个墓穴前。殡仪馆的人已将骨灰坛放入墓穴中。阿米莉亚·萨克斯站在露西·凯尔旁边,加勒特·汉隆也和她们一起。在墓穴对面的是梅森·杰曼和托马斯。托马斯拄着拐杖,穿着一袭洁白的衬衫和长裤,打着显眼的大红领带,若不论这个庄严的场合,他这种搭配还算十分恰当。

  穿黑西装的是弗雷德·戴瑞,他也来了。独自一人站在一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想起他喜爱的哲学书中的某一段章节。如果他现在穿的是全白衬衫,而不是底色淡绿上面有黄色圆点花样的上衣的话,看起来就很像某个伊斯兰国家的教士。

  尽管这是个笃信宗教的地方,至少有十几位神职人员在等候召唤,随时能出席葬礼,但今天却没有牧师主持。殡仪馆老板看了围在墓穴旁的众人一眼,问有没有有话想对大家说。所有人彼此望了几跟,正以为没有人愿意开口时,加勒特却从宽松的裤子里掏出也那本破旧不堪的《微小的世界》。

  他的声音有些迟疑,但仍开始念起来:“有许多人认为神力并不存在,但当我们观察昆虫世界时,却不得不怀疑这些人的论点。因为昆虫定是蒙受了造物主的恩典,才拥有如此繁多令人惊叹的特性:薄到几乎不可能用任何现存物质构成的翅膀,轻到不足一毫克的身体,风速侦察器精细到时速几分之一英里,跨出的步伐效率高得让制造模型机械的工程师都要来向它们学习。而且,更重要的是,昆虫在面对人类、掠捕者和恶劣环境的极度迫害时,展现出惊人的生存能力。当我们在绝望的时刻,可以向这些精巧又百折不挠的神奇生物看齐,以求得慰藉并寻回失落的信仰。”

  加勒特抬起头,合上书,紧张地弹打了几下指甲。他看向萨克斯问:“呃,你想说什么吗?”

  她摇摇头。

  没人再开口说话。几分钟后,围在墓穴的人转身,沿着蜿蜒的小路往山坡走。他们还没抵达通往举行小野餐地点的山脊,殡仪馆的人便已开始用机械手把土填入墓穴。萨克斯气喘吁吁,他们已走上林阴密布的山丘,这里离停车场不远。

  她想起林肯·莱姆说过的话:

  /这个墓园挺漂亮的,能葬在这种地方也不错……/

  她停下脚步,擦去脸上的汗水,把呼吸调匀——北卡罗来纳的热气仍毫不留情。不过,加勒特似乎毫不在意这种高温。他跑过她,冲到露西的汽车那里,帮着她把购物袋从车后门搬下来。

  虽然这个时间和地点都不适合野餐,不过,萨克斯心想,鸡肉沙拉和西瓜倒也是一种让人忘却逝者的好方法。

  当然,苏格兰威士忌也有同样效果。萨克斯翻寻了好几个购物袋,才终于找到那瓶十八年的麦卡伦。她打开软木塞,轻轻地发出“啵”一声。

  “啊,我最喜欢的声音。”林肯·莱姆说。

  他驾着轮椅跟在她身旁,小心行驶在不平坦的草地上。从山顶到墓园的这段路太陡,“暴风箭”轮椅下不去,他只好在停车场等。他远远地站在草地上。看着他们埋葬玛丽·贝斯在黑水码头发现的那些遗骨——已火化成骨灰的加勒特一家人的骸骨。

  萨克斯把苏格兰威士忌倒入莱姆的杯子,插上一根吸管,再为自己倒了一些。其他人则全部都喝啤酒。

  莱姆说:“月光酒实在很糟糕,萨克斯,千万别喝。这种酒要好多了。”

  萨克斯环顾四周。“医院派来的那个女人呢?那位看护?”

  “卢易兹太太吗?”莱姆嘟囔说,“她看我没希望复原,辞职了,丢下我一个人了。”

  “辞职?”托马斯说,“是你让她快发疯了吧。说不定是你炒了她。”

  “我是个好人。”莱姆回他。

  “你的体温如何?”托马斯问。

  “很好,”他粗声说,“你呢?”

  “可能有点高,但至少我的血压没问题。”

  “是吗,但你身上有个弹孔。”

  托马斯坚持说:“你应该——”

  “我说过我没问题。”

  “——再移过去一些到树荫底下。”

  莱姆连声抱怨地面不平,轮椅不好移动,但最后还是移到树荫更浓密的地方。

  加勒特正细心地将食物,饮料和餐巾摆在树下的一张长台上。

  “你身体没事吧?”萨克斯低声问莱姆,“先别对我抱怨,我可没提天气热的事。”

  他耸耸——用沉默来表示抗议,意思是:我很好。

  但实际上他的状况并不太好。他必须靠一台横膈膜神经刺激器不断把电流送进他体内,才能让肺部正常吸气和吐气。他讨厌这种机器,在他发生意外时曾经用过,但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现在,毫无疑问,他又需要这种机器了。两天前,在手术台上,莉迪亚·约翰逊差点就让他永远停止呼吸了。

  那天在医院的等待室里,在莉迪亚和萨克斯、露西说再见后,萨克斯发现她推门进入的那扇门上写着“神经外科”。于是萨克斯问:“你不是说她在肿瘤科工作?”

  “她是啊。”

  “那她为什么走进那里?”

  “也许想和林肯打声招呼。”露西猜测。

  但萨克斯不认为她会在手术即将开始的前一刻,去对病人做社交性拜访。

  接着她想到:只要田纳斯康纳镇的人得癌症来此就医,莉迪亚都可能知道。她又想起,那三个得癌症的患者,是因为有人把消息告诉贝尔,所以他们才会在黑水河码头被卡尔波和他同党杀害。要传达癌症病房的消息,谁会比一名护士更理想呢?虽然这种联想有点远,但萨克斯还是对露西说了,而露西也立刻拿出手机,紧急联络电话公司的安全部门。他们马上搜寻吉姆·贝尔的通过记录,结果查出数百个和莉迪亚有关的电话。

  “她要去杀他!”萨克斯叫道。两个女人同时站了起来,冲向手术室,露西还掏出手枪。一切就像一场急诊室的通俗闹剧,在当韦弗医生正准备划下第一刀时,她们及时赶到。

  莉迪亚惊慌失措,她不知是想逃跑,还是想完成贝尔派给她的工作,在那两个女人制伏她之前,她还是扯断了接至莱姆喉咙的氧气管。由于外伤和麻醉的关系,莱姆的肺功能已受到严重损害。虽然韦弗医生就醒了他,但从这时起,他的呼吸就变得不再顺畅,必须再度挂上横膈膜刺激器。

  这样已经够糟了,但更惨的是,韦弗医生拒绝在半年内再动手术,至少要等到他的呼吸功能完全恢复正常之后。这点最让莱姆愤怒和无法忍受,他想坚持,但韦弗医生用行动证明她和他一样顽固。

  萨克斯又喝了一口苏格兰威士忌。

  “你告诉罗兰·贝尔关于他堂弟的事吗?”莱姆问。

  她点点头。“他很难接受。他说他知道吉姆是害群之马,但没想到会做出这种事。这个消息给他的打击很大。”她看向东北方。“看,”她说,“你看那边,知道那是什么吗?”

  莱姆跟着她的目光望去,问:“你在看什么?地平线?云?飞机?告诉我,萨克斯。”

  “德雷德大沼泽。那里是德拉蒙湖所在的地方。”

  “真是魅力迷人。”他讽刺说。

  “那里充满了鬼魂。”她又说,像一位旅游向导。

  露西走过来,拿纸杯倒了一些苏格兰威士忌。她喝了一口,立刻装出鬼脸。“好难喝,味道像肥皂。”她打开一罐汉尼肯啤酒。

  莱姆说:“这一瓶要八十美金。”

  “是吗?好贵的肥皂。”

  加勒特用手抓起一把玉米饼塞进嘴里,然后向草地跑去。萨克斯看着他,问露西说:“郡政府那边有答复了吗?”

  “你指收养他的事吗?”露西问,然后摇摇头,“被拒绝了。不是因为我独居,而是因为我的职业,警察。值勤时间太长了。”

  “他们怎么知道?”莱姆皱眉说。

  “他们怎么知道并不重要,”她说,“重要的是,他们为他做了什么。加勒特会被送到赫伯斯的一户人家。那对夫妻真的是很好的人,我已经仔细查过了。”

  萨克斯不怀疑她说的话。

  “不过,我们下星期还是会一起去远足。”

  在不远的地方,加勒特正慢慢走在草地上,跟踪一只昆虫。

  萨克斯转身,发现她刚才望着那男孩的时候,莱姆一直在偷看她。

  “怎么了?”她问。他脸上腼腆的表情使她皱起眉头。

  “如果要你对着一张空椅说话,萨克斯,这个人会是谁?”

  她犹豫了一下。“我想,目前我不会说,莱姆。”

  突然,加勒特发出一声大笑,开始在草地上狂奔。他正在追逐一只昆虫,这只虫没感觉到有追捕者,飞入灰尘弥漫的空中,男孩赶上去,张开双臂,扑过去一把抓住猎物,然后跌倒在地。一会儿后,他站起来,低头看着自己捧成杯状的手,慢慢向野餐台走来。

  “猜猜看我抓到了什么。”他喊道。

  “快过来给我们看,”阿米莉亚·萨克斯说,“我很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