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长夫妇蜿蜒穿过人群,来到看台,先与拉尼尔众议员握手。拉尼尔一眼就看出C.P.扮演的是看守的角色。
拉尼尔想说些什么,却似乎觉得怎么讲都难免显得耀武扬威,因此只是点点头,以丝毫不带挑逗意味的口吻说:“克莱尔,你今晚打扮得真美。”
“保罗。”她回应拉尼尔,然后对站在一旁默不做声的拉尼尔夫人点头示意,说,“敏蒂。”
“杰瑞,”拉尼尔问,“枪击案有没有什么进展?”
“我还在等消息。”
“我们替市长找到位子了,就在那边。”一名初级助理说。他指向一排没人坐的橙色折叠椅,位于其他观众的背后。“也替你的朋友找到位子了。”他看了一眼身材魁梧的探员。
“不用不用,”肯尼迪说,“我们坐在台阶上就行。”
“那怎么行,请市长……”
就算肯尼迪失去了财经自治权,但至少这一刻,他仍保有部分社交自主权,因此对拉尼尔和助理摆摆手,陪克莱尔坐在最上面一阶台阶上,先脱下夹克铺在木阶上让太太坐下。C.P.表面看来似乎十分迟钝,其实十分通情达理,知道如果联邦探员紧随市长,会替市长制造什么样的难堪,因此在距离市长夫妇几英尺的地方坐下,不愿贴身看守。
“以前小时候,我常到这里来玩,”探员对市长说,“每个星期天都来。”
肯尼迪听了觉得很讶异。多数FBI探员是外地人:“你是本地人?”
“没错。就算给我一百万,我也不愿意搬到马里兰或弗吉尼亚去。”
“你家住哪里,阿德尔探员?”克莱尔问他。
“动物园附近,靠近公园大道。”
肯尼迪虚弱地笑了笑。至少看押他的人是个忠实的市民,他因此备感庆幸。
刚才的香槟暖了身子,他向克莱尔靠近,握着她的手。两人望向国家广场,凝视着人头攒动的人潮。肯尼迪很高兴看到看台上没有麦克风。他不希望听任何人演讲。也不希望有人递给他麦克风,希望他即席发表看法。天啊,他又能讲什么?他只想陪妻子坐在这里欣赏烟火绽放在华盛顿的夜空中,忘却这一天的煎熬。在广播电台对掘墓者提出呼吁时,他说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现在想想,今天也是很多事物的最后一天:振兴特区的希望破灭了;众多市民的生命即将惨遭终结。
也是他任期的尾声。拉尼尔与国会其他想夺回特区主管权的人,大概能够以“掘墓者”事件作为施力点,挖出值得弹劾的破绽,扣上干扰警方调查之类的罪名。再加上教育局的弊舞案,不出几个月,肯尼迪就得鞠躬下台。温德尔·杰弗里斯和其他幕僚也将随他一起被扫地出门,两千年大计也会就此画上句号。
他对特区抱有的所有希望将就此终结。可怜的特区将倒退十年。也许下一任市长——
但这时肯尼迪注意到一个怪现象。民众似乎都在朝东边移动,仿佛被人驱赶的牛群。为什么?他十分纳闷。这里才是观赏烟火的绝佳地点啊。
他转向克莱尔,正想提到这个现象,但她却忽然紧张起来。
“什么声音?”她问。
“什么?”
“枪声,”她说,“我听见枪声。”   棒槌学堂·出 品
肯尼迪望向空中,心想会不会是烟火提早施放了。不是。他只见到阴暗多云的天空,白色的华盛顿纪念碑一柱擎天。
这时他听见尖叫声。

  塞斯曼的枪声产生了他预期的效果。
他发现没人留意掘墓者,而且也无法在不伤及无辜的情况下射中杀手,因此对空鸣枪两响以疏散民众,替他清出一条射击线。砰砰声惊动了人群,大人们疯狂地尖叫、四散奔逃,推得掘墓者跪了下去。短短几秒钟,越战纪念墙前面的区域几乎完全清空。
塞斯曼看见帕克也趴了下去,从口袋拔出一把小自动手枪。他没有看见掘墓者,因为两人之间相隔着一丛茂盛的常青树。
这对塞斯曼来说无所谓。反正想拿下杀手的人是他。
掘墓者缓缓起身,机关枪已经从大衣口袋掉落出来,他四下寻找,看见塞斯曼时愣住了,用塞斯曼见过的最诡异的眼光凝视着他。
那双眼睛里的人性比动物还少。无论这几桩枪击案的背后主谋是谁——躺在停尸间床板上的那个人——那人并非邪恶到骨子里。那人生前有感情、有思想、有欲望。有可能改过自新,心中可能尚有那么一丝良知,而且这些良知很有可能会与日俱增。
而掘墓者呢?不可能。这部机器绝无挽救的可能。唯有击毙他才可以解决。
具有人类的头脑,却长了一颗恶魔心脏的杀手……
掘墓者瞟了一眼塞斯曼手上的枪,视线再次扬起,盯着塞斯曼的脸。
帕克正要站起来,对着塞斯曼大喊:“放下武器,放下武器!”
塞斯曼无视他的警告,对准掘墓者,举起手枪,声音颤抖着说:“你——”
这时掘墓者腰间传出轻轻的爆炸声,一小簇大衣的衣料向外爆出,塞斯曼感觉胸口像是吃了一记闷拳,当即跪倒地上。他开枪射击,可惜角度偏得太大。
掘墓者从口袋里伸出手,握的是小手枪。他再度瞄准塞斯曼的胸口,发射两枪。
被子弹击中的塞斯曼向后飞出。
他跌落在冰冷的泥土上,看着远方的灯火映照在越战纪念墙上,喃喃地说:“你……”
塞斯曼想拿枪……枪丢到哪里去了?枪已经从他手上掉落。
在哪里?在哪里?……
帕克东张西望地跑去寻找掩体,塞斯曼看见掘墓者慢慢走向机关枪,拾起来,朝帕克的方向激射出一连串的子弹。帕克俯冲到树干后面。掘墓者压低身子跑开,穿越树丛,朝窜逃中的民众跑去。
塞斯曼摸索着自己的手枪:“你……你……你……”他的手如石头般坠落地上,然后眼前一片漆黑。

  有几个人……
咔嚓,咔嚓……
有意思……
有几个人在附近,趴在地上,四下张望。被吓坏了。掘墓者可以轻易射中这些人,只不过会被警察发现。
“最后一次杀人,尽量越多越好。”教导他的人说。
多少才算越多越好?
一、二、三、四、五……
掘墓者不认为他的意思是五六个人。一年中最后一夜的最后一……
所以他连忙跟过去,做他应该做的事,露出害怕的神情,学着民众奔逃的模样,弯腰低头,做诸如此类的事情。
你是……你是……你是最厉害的一个。
刚才那个人是谁?他心想。不是警察。为什么要对我开枪?
掘墓者已经把那支……咔嚓,咔嚓……乌兹枪藏进大衣。他很喜欢这件大衣,因为这是帕米拉送他的礼物。
附近有人喊叫,不过好像不是冲着他而来,所以他不去注意。没人留意他。他走过草地,靠近草丛与树木,沿着那条大街——宪法大道。那边有公共汽车和轿车,有好几千人。如果能走到那里去,就可以杀死几百人。
他看见几家博物馆,就像展出地狱入口画作的那家。博物馆很有意思,他认为。泰伊会喜欢博物馆的。也许到了加州,到了西岸,他们俩也可以一起逛逛博物馆。
继续有人喊叫。民众在奔跑,有男有女有小孩,到处都是人。有警察也有探员。他们拿着乌兹枪或Mac-10枪,或咔嚓,像掘墓者带的手枪,像刚才想杀死他的那个胖子的手枪。但这些男女都没有开枪,因为他们不知道射击目标在哪里。掘墓者只是人群中的普通人。
咔嚓,咔嚓。
还要走多远,才能走到人更多的地方呢?
大概几百英尺吧,他猜想。
他跟在人群后面一路小跑。只是跑上这一条路,会让他远离泰伊,远离停在第二十二街的车子。他不喜欢这个想法。他希望尽快开完枪,回到泰伊身边。只要一走进人群,他就会像陀螺一样团团转,看着大家像康州树林里的树叶一样落在地上,然后回去陪泰伊。

  当我出门远游,
我会加倍爱你。

  旋转,旋转,旋转……
大家会像帕米拉一样倒下,胸口开出玫瑰花,手上爆出黄花。
倒下,倒下,倒下……
拿着枪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在草地上跑步。
突然间,他听见附近传来枪声,砰砰、啪啪、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是有人朝他开枪吗?
不对,不对……啊,快看!
在他上空,花朵一团团地绽放。有白烟,有鲜艳的花朵,有红有黄,也有蓝有白。
烟火。
他的手表发出啪的一声。
午夜十二点。
开枪的时候到了。
但掘墓者还不能开枪。人群还不够密集。
掘墓者一直朝人群拥挤的方向移动。他可以射中一些人,数目却不够多,无法让教导他的人满意。
砰……
一颗子弹划过他身旁。
这下真的有人朝他开枪了。
有人大喊。   棒槌学堂·出 品
两个身穿FBI夹克的男人看见了他。他们站在掘墓者右边的空地中央,站在木头平台的前面,平台上装饰着红、蓝、白色的旗帜,像是胖乎乎的新年娃娃穿的衣服。
他转向两人,用大衣里面的乌兹枪射击。他不想这样做,因为这会让帕米拉送他的这件漂亮的深色大衣出现更多破洞,但他迫不得已。他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乌兹枪。
那两个男人捂住脸和脖子,仿佛被蜜蜂蜇伤了,然后倒在地上。
掘墓者转身继续往人群移动。
没人看见他开枪打中那个两人。
他只需再走两百英尺,就能进入人群中央,模仿别人那样东张西望寻找枪手,寻找救兵。到时候他就可以开枪再开枪再开枪。
就像康涅狄格州森林里的陀螺。

 


第二十八章

 

午夜十二点整


第一轮子弹击中杰拉尔德·肯尼迪身边的木头时,他一把将克莱尔推下平台,令她跌到地上。
他跟着跳下去,趴在她身边,替她遮挡子弹。“亲爱的?”肯尼迪大喊。
“我没事!”她的嗓音因惊恐而变得沙哑,“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开枪。一定是他!那个杀手。他一定在这里! ”
两人趴在一起瑟缩着,嗅到泥土、青草,以及洒在地上的啤酒味。
平台上有一个人中了枪,是那位年轻的助理。拉尼尔众议员藏到他背后躲起来时害他被射中手臂。除了他之外,似乎没有其他人受伤。刚才的几枪多半没对准目标。杀手对准的是看台前面的两名探员,而不是平台上的任何人。
肯尼迪看得出来,那两名探员已经断了气。
市长抬头瞥见C.P.,握着黑色手枪举在前方,望向空地。他站得高高的,丝毫没有弯腰。
“阿德尔探员!”肯尼迪大喊,“他在那边!在那边!”
但探员并没有开枪。肯尼迪大步迈上了阶梯的一半,拉拉探员的袖口指着,“他快跑了,开枪啊!”
魁梧的探员举着自动手枪,像狙击手一样稳稳地指向前方。
“阿德尔!”
“嗯。”探员说。   棒槌学堂·出 品
“你还在等什么啊?”肯尼迪的声音接近哀号。
但C.P.阿德尔只是不断说着“嗯嗯嗯”,同时凝望着空地。
然后阿德尔开始转身,慢慢回转,望向北边,然后东边,再望向南边……望向越战纪念墙,然后看着树林,再看着华盛顿纪念碑,再看着装饰在看台背面的旗子。
“嗯嗯。”探员再次转身,三百六十度旋转,最后仰面倒下,双眼无神地凝视天空。肯尼迪这才发现他的头顶不见了。
“哦,上帝啊!”
克莱尔倒抽一凉口气,看着探员的鲜血像瀑布一般顺着阶梯流下,在她脸前几英寸的地方聚积成血潭。
探员继续说着“嗯嗯嗯”,嘴里吹出一个气泡。肯尼迪握住他的手,他微微抽搐着,随后归于平静。
肯尼迪站起来。他望向讲台,看见拉尼尔、助理以及另一名众议员躲在后面。国家广场的光线暗淡,因为即将施放烟火,但在救护车车头灯照耀之下,肯尼迪看得见现场混乱的情形。他在寻找掘墓者的身影。
“你究竟到我的城市来搞什么鬼?”他低声说。然后他的嗓音提高八度,“你来这里搞什么鬼?”
“杰瑞,快趴下!”克莱尔央求他。
但他待在原地,扫视着空地,拼命想再找出枪手的黑色身影。
他在哪里?在哪里?
然后他看见阴影中有个男人,沿着一排樱桃树快步走着,距离宪法大道不远。
正朝国家广场更东边的人潮走去。
肯尼迪将手枪从已死的探员手里扳开。
“哦,杰瑞,不要,”克莱尔说,“别去!你打个电话就行了。”
“没时间了。”
“别去……”她轻轻地哭泣起来。
他迟疑一下,转向妻子,伸出左手抚摸她的脸颊,亲吻她的额头,这是他每天熄灯就寝前必做的动作。接着他跳过搂在一起的一对政客男女,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奔过草地。
他心想:我他妈的不犯心脏病才怪,我一定会心脏病发作死掉……但他脚下却一点也没有迟缓。
熟悉的特区市容出现在他四周:白色的华盛顿纪念碑,光秃秃的樱花树,史密斯森博物馆的塔楼,灰色的新哥特式博物馆,观光大巴……
肯尼迪呼吸急促地狂奔,呼吸急促。
掘墓者就在前方一百英尺。只剩九十英尺……
八十英尺。
肯尼迪看着杀手靠近人群,从大衣里面拖出一支黑色机关枪。
肯尼迪左边的树林传出枪响。接着又传出一声,再传出两声。
太棒了!肯尼迪心想。他们也看见杀手了!
只不过转眼间,肯尼迪身边有块青草飞上半空中,另一颗子弹则从他头上呼啸而过。
天啊!他们射击的对象是我。他们看见有人拿枪朝群众跑去,以为就是杀手。
“不对,不对!”他弯下腰然后指向掘墓者,“是他!”
杀手走到了一排树木中,绕到人群的一侧。只再过一分钟,他就能置身五十英尺之外,只要扣动一次扳机,就能击毙好几百人。
去他的,但愿那些警察的枪法不准。肯尼迪开始再次往前狂奔。
又有一发子弹朝他射出,但这时一定有人认出了他。有人通过扩音机命令警察停火。
“退后!”肯尼迪对着人群大喊。
但大家无路可退。他们推挤成一团,有如牛群一般。有数千人。有些盯着烟火,有些四处观望,情绪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肯尼迪朝树木的方向前进,胸腔像着火一般烧灼着,却执意向他最后看见掘墓者的方向奔去。
他心想,我快死了。他想象自己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心脏停止跳动。
我到底在这里干吗?我在胡搞什么?他最后一次开枪是陪儿子参加夏令营的时候——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当时他开了三枪,枪枪落空,让儿子十分丢脸。
奔跑,奔跑……
越来越接近那排树木,越来越接近掘墓者。
探员们看出了他前进的方向,必定猜出市长正在追击杀手,因此十几名带有攻坚装备的男女排成参差不齐的一行朝他跑去。
掘墓者走出树丛,举起机关枪对准民众。他对自己点头。
肯尼迪停下脚步,举起C.P.的手枪,瞄准杀手。他甚至连应该瞄准哪里都不清楚,也不知道沉甸甸的手枪上的准星有何作用。究竟是瞄准上方还是下方?但肯尼迪力气很大,手枪举得十分稳健。他回忆起当初在夏令营里,与长子并肩站着,聆听辅导员的教导:“开枪的时候要轻轻扣动扳机,不要用力太猛。”逗得那群男孩哧哧地笑。
因此今晚杰拉尔德·肯尼迪轻轻扣动扳机。
枪声惊人,射击后手枪震到半空中,他对此毫无心理准备,当即愣在原地。
此时肯尼迪压低手枪,眯起眼睛望向阴暗的空地。他大笑起来。
天啊,我射中了!我射中他了!
掘墓者躺在地上,一脸痛苦,紧抓着左臂。
肯尼迪再次开枪,子弹没打中,因此他再开一枪,然后又开两枪。
掘墓者蜷缩起身体站起来,他开始瞄准肯尼迪,肯尼迪却再度开枪。这一次又没打中,子弹击中树木,差点打到他,逼得他赶紧后退。他朝肯尼迪发射短促的几发,却一颗没中。
掘墓者望向左边,看见一排探员与警察朝他逼近。他对准他们,一定也扣动了扳机,肯尼迪什么也没听见,没看见枪口出现闪光,但有一名探员倒地,几块青草与泥土飞起来。其他探员赶紧趴下,采取防守卧姿,对准他的方向却没人开枪。肯尼迪知道为什么,因为群众都在掘墓者的正后方。开枪的话,肯定会打中无辜的群众。
只有肯尼迪置身绝佳的射击点。
他从蹲姿转变为站姿,继续朝地面上乌黑的一团再开五枪,逼得掘墓者后退,远离群众。
最后市长的手枪咔嚓一声。没子弹了。
他眯眼看着手枪前方。
掘墓者的黑色身影已经消失无踪。

  他喘着气。
掘墓者的脑子里遗失了什么,忘记了教导他的人对他说的每一件事。他忘记了要尽量多杀几个人,也忘记应该解决掉看见他脸的人,还忘记了要学康涅狄格州那种有翅膀的种子一样原地旋转。他想离开这里,回到泰伊身边。
差点被那人射出的子弹打中……差点被他打死了。如果死了,泰伊该怎么办?
他弯腰快跑,朝观光大巴冲去。引擎正在空转,排气管冒出一团废气。
他的手臂疼得厉害。
痛苦……
看,手臂开出了一朵红玫瑰!
可是,唉,好……咔嚓……好疼啊。   棒槌学堂·出 品
他希望再也不要感受到这种痛苦。他希望泰伊永远永远不要感受到这种痛苦。
他寻找刚才射中他的人。为什么要射我?掘墓者不明白。他只是做别人吩咐他做的事。

  即使你少爱我一点,
我仍会加倍爱你。

  烟花绽放在国家广场上空。
一排警察与探员步步逼近,开始射击。掘墓者爬上大巴的阶梯转过身,对准追来的探员噗噗射出子弹。
一团巨大的橙色烟火。
“哇,天哪。”他边说边想,泰伊一定会喜欢。
他打破大巴的一扇窗,小心地瞄准外面。

 


第二十九章

 

午夜十二点十五分


帕克与凯奇蹲在巡逻警车后方。
两人都没受过太多攻坚训练,知道最保险的做法是让更年轻、经验较丰富的探员上场火拼。
何况正如凯奇一分钟前对帕克嚷嚷的,这里简直像是战区,子弹四处乱飞。掘墓者上了大巴,自身受到保护,开始从破窗小心发射机关枪。伦纳德·哈迪与几名特区警察驻守在宪法大道的另一边。
凯奇按着自己一侧的身体,苦着一张脸。他没有中弹,不过连串子弹射中他们用作掩护的警车,射穿了钢板,他赶紧扑倒在地,重重摔伤了侧面。
“你没事吧?”帕克问。
“肋骨,”他呻吟着,“好像断了。可恶。”
探员已经疏散了大巴周围区域,目标一出现就猛开枪。大巴轮胎已经被探员打扁了,不让掘墓者驾车逃逸,只是帕克看得出来,怎么有机会驾车逃逸?宪法大道虽宽广,双向却堵塞了长达半英里,成了巨大的停车场。
帕克听见无线电里传来断断续续的人声。
“目标没有出现……车上传出闪光和枪响。谁有手榴弹?宪法大道上有两人中弹。我们有……有没有人听见?宪法大道有两人中弹……狙击手各就各位。”
这时凯奇把头探出破车的引擎盖向上看。
“天啊,”凯奇惊呼,“那个小家伙在干什么?”
帕克也循着凯奇的视线望向宪法大道,看见哈迪一手拿着小手枪,从一棵树下匍匐前进到另一棵树,朝大巴前进,偶尔抬头开枪。
帕克说:“他疯了。他连防弹装备都没有。”
“哈迪!”凯奇大喊,然后痛得皱起眉头。
帕克接着叫嚷:“哈迪!……伦纳德·哈迪!回来啊!让特攻队去对付。”
但他没听见,或者假装没听见。
凯奇无奈地说:“简直像是一心求死。”
哈迪站起来,冲向大巴,边跑边射击。就连帕克也知道,他违反了正常攻坚任务的程序。
帕克看见掘墓者移向大巴后面,希望瞄准哈迪。哈迪没有注意到。他缩在地上,完全没有隐蔽物,正在装弹。
“哈迪!”帕克高呼,“找隐蔽物。”
“他连快速填弹器都没有。”凯奇喃喃地说。哈迪一颗接一颗地将新子弹填入左轮枪。
掘墓者靠向大巴后面。   棒槌学堂·出 品
“不要啊!”帕克喃喃地说,知道即将眼睁睁看着这个年轻人送死。
“天啊……”凯奇哎叫,一面喘着气。
此时哈迪抬起头,必定是感觉到了即将要发生的事。他举枪连射三发,清光了他刚才装上的全部子弹,然后蹒跚后退。
“他死定了,”凯奇喃喃地说,“必死无疑。”
帕克看见杀手的侧影出现在大巴后方的紧急出口附近。这时哈迪在路面上爬动,掘墓者可以轻易击中他。
然而就在掘墓者开火之前,一名探员从车子后面滚出来,蹲着朝巴士发射了一连串子弹。鲜血溅在窗户内侧。接着发出巨大的嗖嗖声,大巴里面冒出火焰。燃油形成一条火河,流向路边。
哈迪奋力起身,跑到特区巡逻警车的后面寻求隐蔽。他双手抱头坐着,大受震惊却毫发无伤。
大巴里面传出惊心动魄的惨叫声,车子消失在橙色火焰之中。帕克看见掘墓者成了一团火球,站起来后倒在大巴里的通道上。
车内传出轻柔的爆裂声,如同刚才斯蒂菲为了让哥哥惊喜,替他做的爆米花一样。是掘墓者剩下的子弹被火烧后爆炸的声响。宪法大道路边有棵树着了火,燃烧着欣喜的火光,与恐怖的现场很不协调。
探员纷纷从隐蔽物后慢慢走出,朝大巴前进,然后保持安全距离站住,等着最后一批弹药引爆。消防车赶到,开始对焦黑的车体喷洒灭火泡沫。
火势逐渐减小后,全副防弹装备的两名探员走向车门,向内观看。
刹那间,响亮的爆裂声震撼了国家广场。
所有的探员与警员差点全部趴下,准备采取防守姿势,人人举起了武器。
而声响却来自烟火,有橙色蜘蛛、有蓝星光芒、有白色震撼弹。是绚烂的烟火演出的大结局。
两名探员踏出大巴的门口,摘下头盔。
片刻后,帕克听见其中一名探员的声音从凯奇的无线电里噼啪传出。“车辆状况解除,”他说,“经证实歹徒已身亡。”最后这句话说得不带感情,算是替掘墓者立下碑文。

  大家走回越战纪念墙时,帕克将塞斯曼的事迹讲给凯奇听,解释整件枪击案的开端。
“他开了几枪示警。要不是他先开枪,恐怕掘墓者当场就会杀死上百人。说不定我也去见上帝。”
“塞斯曼到底想干什么?”
警员正在两人面前为亨利·塞斯曼盖上遮盖布。
凯奇弯下腰,一脸痛苦。正如他所料,医护人员按了按他的肚子,宣布他刚才卧倒时导致肋骨断裂。医护人员替他包扎,然后给了他几粒止痛药。他的伤势最令他气馁的地方似乎是耸肩时太痛苦了,他暂时做不出来。
凯奇探员掀开尸体上的黄色橡胶布,摸索着塞斯曼的口袋,取出他的皮夹,接着又找到其他物品。
“这是什么东西?”他从夹克口袋找出一本册子。帕克发现这本册子制作精美,皮革封面,手工串页,并不是市面上那种用胶水黏合、大量产销的“精装”册子。里面的纸张是羊皮纸,在杰弗逊的时代是以压平的兽皮制作,而如今原料却是品质极高的布面纸。纸张的边缘饰以红色和金色的大理石花纹。
内文字迹优美,应该是塞斯曼的笔迹,犹如出自画家之手。帕克不禁赞叹不已。
凯奇翻阅内页,停在几页上,边看边摇头,然后交给帕克:“你看看。”
帕克皱起眉头,看着封面用金色墨水写就的标题:《悲伤往事录》
他打开后朗读出内文:“纪念我的妻子,安妮,屠夫的首位受害人。”
这本册子分成几个部分,分别是“波士顿”、“怀特普莱恩斯”等,里面贴着刑事案现场的照片。第一部分的标题是“哈特福德”。帕克边翻边看到:“摘自《哈特福德新闻时报》。”塞斯曼亲笔抄下报道内容。日期是去年十一月。
帕克读到:“‘抢匪枪杀三人……一名歹徒于周六进入《哈特福德新闻时报》办公室,以霰弹枪击毙分类广告部的三名员工,哈特福德警方仍在追缉涉案疑犯。
“‘凶手的唯一特征是男性,中等身材,身穿深色大衣。警方发言人表示,歹徒的动机可能是分散执法当局的注意力,以便同谋犯抢劫运钞车。案发当时,该辆运钞车正载运钞票前往市区另一边的银行。这名持枪的共犯也击毙了运钞车的司机与助手,抢得四千美元的现金后逃逸。’”
凯奇喃喃地说:“只为了区区四千美元就伤了三条人命,的确是他的作风。”
帕克抬起头:“在报社被枪杀的一个职员名叫安妮·塞斯曼,是他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