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勉强算见过,是这样吗?”
“我们在你的噩梦里碰过面,兰耶。”
“你在开我玩笑吗?”
“不算是。”
“这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害怕。
“法兰斯·鲍德昨晚被杀了。”她语气平板,毫无起伏。
“这个……是啊……我看到报纸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很可怕吧?”
“很吓人。”
“尤其对你来说,是吗?”
“为什么?”
“因为你背叛了他,兰耶。因为你给了他犹大之吻[39]。”
他整个人僵住,厉声说道:“胡说八道。”
“事实上这不是胡说。我侵入你的计算机、破解了你的加密,清清楚楚看到你把他的技术转卖给索利丰。而且你知道怎么样吗?”
他开始觉得呼吸困难。
“我相信今天早上你醒来以后,心里开始想他的死是不是你的错。这我可以帮你解答:就是你的错。要不是你那么贪婪、狠心而又可悲,鲍德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我应该警告你一声,我真的很生气,兰耶。我要让你生不如死。首先,看你怎么对待你在网络上找到的那些女人,我就要让你吃同样苦头。”
“你疯了吗?”
“可能吧。”她说,“缺乏同理心、极端暴力,诸如此类的症状。”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力道之大吓得他魂都飞了。
“兰耶,你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吗?你知道我为什么有点心不在焉吗?”
“不知道。”
“我坐在这里考虑着该怎么对付你。我在想怎样才能让你痛不欲生。所以我才有点心不在焉。”
“你到底想干吗?”
“我要报仇,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你满口疯话。”
“绝对不是,我想你也心知肚明。不过你有一条出路。”
“我要怎么做?”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问。我要怎么做?这等于是招认,等于是投降,他想把话收回,转而向她施压,看看她是否真有证据或只是吓唬人。但他做不到。直到后来他才发觉不只是因为她出言恐吓,或是她的手劲大得诡异。
而是这盘棋局,是皇后的牺牲。他感到震惊,下意识便觉得能这样下棋的女人肯定也知道他的秘密。
“我要怎么做?”他再问一次。
“你要跟我离开这里,然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告诉我,兰耶。你要告诉我当你出卖鲍德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简直是神迹。”包柏蓝斯基站在汉娜家的厨房,看着布隆维斯特从垃圾堆捡出来那张皱巴巴烂兮兮的画说道。
“别太夸张了。”就站在他旁边的茉迪回道。她说得没错,这毕竟只是一张纸上画了一些棋盘方格,诚如布隆维斯特在电话中所说,画画手法精准得有点奇怪,就好像相较于上方那个险恶的阴影,孩子对几何学更有兴趣。但包柏蓝斯基依然兴奋不已。他一再被告知说鲍德的孩子有多么弱智,说他几乎什么忙也帮不上。现在这孩子却画出这张画,为包柏蓝斯基的调查过程带来前所未有的希望。这也更强化了他长久以来的信念:绝不能低估任何人或执着于先入为主的偏见。
目前无法确定奥格斯画的是命案发生那一刻。黑影有可能关系到另一个场合(至少理论上如此),也不能保证孩子看见了凶手的脸或是有能力画出来。然而包柏蓝斯基内心深处却是相信的,不只因为这幅画展现大师级手法(尽管纸况破烂),他也研究了另一幅,这里头可以看到除了十字路口和红绿灯之外,还有一个穿着破烂的薄唇男子被当场逮到违反交通规则——如果纯粹就执法观点来看的话。他过马路时闯红灯,而队上另一名警察亚曼妲·傅萝一眼就认出他是失业演员罗杰·温特,有酒驾和伤害的前科。
奥格斯有如相机般精准的眼力,应该是任何调查命案的探员梦寐以求的,但包柏蓝斯基非常明白若是期望太高未免太不专业。也许凶手行凶时蒙了面,又或者他的容貌已经从孩子的记忆中淡化。有许许多多可能性,因此包柏蓝斯基忧郁地望向茉迪。
“也许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他说。
“你虽然开始怀疑上帝的存在,对神迹倒似乎还抱着希望。”
“也许吧。”
“不过还是值得一探究竟。这我同意。”茉迪说。
“好,那么我们去看看孩子。”
包柏蓝斯基走出厨房,朝汉娜点了点头,她正瘫坐在客厅沙发,手里玩弄着几粒药片。
莎兰德和兰耶手挽着手走进瓦萨公园,有如一对出外散步的老友。外表是会骗人的:在莎兰德带领下两人走向一张长椅之际,兰耶可是心惊肉跳。又起风了,气温也悄悄下降,几乎不是适合喂鸽子的日子,而且兰耶觉得冷。但莎兰德看中了这张长椅,强迫他坐下,手活像老虎钳似的紧紧掐住他的手臂。
“好了,我们就速战速决吧。”她说。
“你不会提我的名字吧?”
“我不会给你任何承诺的,兰耶。不过你要是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重新过你那可悲生活的机会就会大大提升。”
“好吧,你知道‘黑暗网络’吗?”
“知道。”她说。
没有人比莎兰德更了解黑暗网络。黑暗网络是国际互联网中不受法律约束的下层丛林,只能通过特殊加密的软件进入,使用者的身份也绝不会泄漏,谁都无法搜索到你的详细资料或追踪你的网络活动。因此黑暗网络上充斥着药头、恐怖分子、诈欺犯、帮派分子、非法军火商、皮条客和黑帽黑客。假如网络有地狱的话,就是这里了。
但黑暗网络本身并不坏,这点莎兰德比任何人都清楚。今日的间谍机构与大型软件公司在网络上亦步亦趋地跟随着我们,就算是清白的老实人也可能需要一个躲藏之处。黑暗网络也是反对分子、揭弊者与网民的大本营。反对力量可以在黑暗网络上提出异议,政府管不到,而莎兰德则利用它私下进行更低调的调查与攻击。她知道它的网址与搜寻引擎,也知道它与已知的、可见的网络大不相同的老派运作方式。
“你把鲍德的技术放到黑暗网络上去卖吗?”她问道。
“不是,我只是想办法在找买家。我很生气。你知道吗?鲍德几乎没跟我打过招呼,把我当粪土一样对待,而且他也不是真的在乎他的那项技术。这项技术有可能让我们所有人都致富,他却只想拿来玩玩、做实验,像小孩一样。有一天晚上,我喝了几杯之后,就在一个技客网站上丢出问题说:有谁能付好价钱买一项革命性的人工智能技术?”
“有人回应吗?”
“隔了好一阵子,我甚至都忘了自己问过。但最后有个自称‘柏忌’的人回信了,还问了几个相当深入的问题。起初我的回答毫无防备到荒谬的地步,但我很快就察觉自己惹出了什么麻烦,也生怕柏忌会把技术偷走。”
“而你什么好处也没捞到。”
“这是个危险的游戏。要想卖出鲍德的技术,一定得谈论它的内容。但要是说得太多,很可能就已经失去了。柏忌把我捧得晕头转向,到最后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我们研究到什么地步,又是用哪种软件作业。”
“他打算侵入你们的计算机。”
“有可能。总之他也不知用什么办法得知我的名字,这可把我打败了。我完全慌了手脚,便说我想收手,但那时已经太迟。倒不是柏忌威胁我,至少他没有明确威胁,只是不断地说我们俩可以一起做大事、赚大钱。最后我答应和他见面,我们约在斯德哥尔摩梅拉斯特兰南路一家中国船屋餐厅。我记得那天风很大,我站在那里都快冻僵了。等了超过半小时,事后我怀疑他可能是在测试我。”
“可是后来他出现了?”
“对。一开始我不相信那是他。他看起来像个毒虫,也像个乞丐,要不是看到他戴着百达翡丽的手表,我很可能会丢个二十克朗给他。他边走边挥动两只手臂,手臂上有一些业余人士文的刺青和看起来很恐怖的疤痕。他穿了一件惨不忍睹的防风外套,好像露宿在街头。最奇怪的是他很引以为傲。只有那只手表和那双手工皮鞋显示他曾经力争上游发迹过,除此之外,他似乎很安于自己的现状。后来,当我把一切都交给他,我们一起喝了几瓶酒庆祝的时候,我问起他的背景。”
“为了你着想,但愿他说出了一些细节。”
“如果你想追踪他,我不得不警告你……”
“我不要听你的忠告,兰耶,我要听事实。”
“好吧。他很小心。”他说,“但我还是打听到一些事情。他八成是忍不住吧。他在俄罗斯的一座大城市长大,但没说是哪里。他说自己的一切都很不顺利,母亲是个有海洛因毒瘾的妓女,父亲有可能是任何一个人。他很小就被送到一间地狱般的孤儿院,他跟我说那里有些疯子常常叫他躺在厨房的砧板上,然后拿一根断了的拐杖打他。他十一岁那年逃跑出来,在街头过日子。他会偷东西、会偷跑进地下室和楼梯间取暖、会用廉价伏特加把自己灌醉、会吸食强力胶、会被虐待殴打。但他也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
“发现他有天分。他是个闯空门高手,这成了他第一件骄傲的事,他第一个认同感的来源。别人要花好几个小时的事,他可以在几秒钟内完成。在那之前,他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小鬼,每个人都看不起他、朝他吐口水。现在他却是想上哪儿都可以来去自如的男孩。他开始走火入魔,整天只幻想着变成一个反向操作的魔术大师胡迪尼第二——他不是想往外逃脱,而是想往里闯。他每天都练习十、十二、十四个小时,最后成了街头的传奇人物——他是这么说的。他开始实行更大的行动,利用他偷来并重新设定的计算机到处入侵。他弄到好多钱,大把大把地花在毒品上头,也经常被抢或是占便宜。他做事的时候清醒得不得了,但之后就会吸毒而恍神地到处游荡,任人摆布。他说自己既是个天才也是个大白痴。但有一天一切都变了。他得救了,有人将他拉出了地狱。”
“怎么说?”
“那天他睡在一个像垃圾堆一样、快要被拆的地方,当他睁开眼睛在泛黄的光线下环顾四周,忽然看见眼前站了一个天使。”
“天使?”
“那是他说的,一个天使,也许有一部分是因为和其他那些针筒、吃剩的食物、蟑螂等等形成强烈对比吧。他说那是他所见过最美的女人。他几乎不敢正视她,还觉得自己就要死了。那是一种不祥而又神圣肃穆的感觉。但那个女人解释说她能让他变得有钱而又幸福,好像这是天底下再自然不过的事。如果我理解得没错,她履行了她的承诺,不但让他换新牙、让他进戒毒所,还将他训练成了计算机工程师。”
“所以从此以后他就替这个女人和她的组织侵入别人的计算机偷东西。”
“没错。他从此改头换面,也许没有改得那么彻底,在很多方面他还是原来那个小偷瘪三。不过他说他戒了毒,一有空就钻研最新科技。他在黑暗网络上找到很多资源,还说自己不是普通有钱。”
“那个女人呢?他有没有说到更多关于她的事?”
“没有,这点他非常小心。一说到她,他要不是言辞闪烁就是充满敬意,我有一度还怀疑会不会只是他的想象或幻觉。但我认为这个女人确实存在。我可以非常真确地感受到他谈论她时的敬畏,他说他宁可死也不想让她失望,然后还给我看一枚纯金的俄罗斯宗主教派十字架,是她送给他的。这种十字架你知道吧,就是十字末端有一截小斜杠,一边高一边低。他跟我说这个典故是出自《路加福音》,讲两个强盗和耶稣同时被钉在十字架上,其中一个相信耶稣而上了天堂,另一个嘲笑他就下了地狱。”
“你要是让她失望就会是这个下场。”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没错。”
“所以她把自己当成耶稣了?”
“在这个情况下,十字架恐怕和基督教没有关系,只是象征她想传达的信息。”
“不忠心就得受地狱酷刑。”
“类似。”
“可是兰耶,你却坐在这里泄露秘密。”
“我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希望你拿到了很多钱。”
“这个,没错……”
“然后鲍德的技术就卖给索利丰和‘真实游戏’了。”
“对,可是我不懂……我是说现在想起来。”
“不懂什么?”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因为你笨到寄了一封邮件给索利丰的艾克华,不记得了吗?”
“可是信的内容完全没有暗示我出卖技术。这点我非常小心。”
“你写的对我来说已经够了。”她说着站起身来,他仿佛整个人都垮了。
“等一下,再来会怎样?你不会把我卷进去吧?”
“你大可以抱着希望。”她说完便踩着坚定的脚步往欧登广场方向走去。
手机响起时,包柏蓝斯基正要走向汉娜家面对托尔斯路的前门。是艾铎曼教授。打从发现那孩子是个学者之后,包柏蓝斯基便一直试图联络这位教授,因为他通过网络找到在这方面有两位瑞典权威人士经常被引述,一个是伦德大学的莲娜·艾克,另一个便是卡罗林斯卡学院的查尔士·艾铎曼。但两人都联络不上,因此他才延后搜查工作,去见汉娜·鲍德。如今艾铎曼回电了,口气听起来大为震惊。他说他人在布达佩斯,参加一个关于提升记忆容量的研讨会。他刚抵达不久,几分钟前在CNN报道中看到了命案的消息。
“要不是这样,我马上就会和你联系了。”他说。
“什么意思?”
“昨天晚上鲍德教授打过电话给我。”
包柏蓝斯基听了心里一惊。“他找你做什么?”
“他想谈谈他儿子和他儿子的天赋。”
“你们本来认识吗?”
“完全不认识。他会找我是因为担心儿子,我接到他的电话非常吃惊。”
“为什么?”
“因为他是法兰斯·鲍德呀。在我们神经学界,他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我们会说他跟我们一样想要了解人脑,唯一的差别是他还想打造人脑。”
“这我听说了。”
“有人跟我说他是个内向而又难相处的人,有点像机器本身,有时候还有人会开玩笑说,他的整个脑子里只有逻辑电路。可是和我通话时,他充满了感情,老实说我大吃一惊,就像……怎么说呢?就像你听到手下一个最强悍的警员哭泣一样。我记得我当时心想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而且不是我们那时候在谈的事。”
“听起来没错。他终于接受了自己受到严重威胁的事实。”包柏蓝斯基说道。
“不过他那么激动也不是没有道理。他儿子的画似乎好得异乎寻常,这在他那个年纪非常罕见,就算是‘学者’也不例外,尤其他还具备卓越的数学能力。”
“数学?”
“正是。据鲍德说,他儿子也有数学才能。这个说来话长。”
“什么意思?”
“因为我非常惊讶,但说到底,可能也没那么惊讶。我们现在知道‘学者’都有遗传基因,而且这位父亲之所以是个传奇人物,都要归功于他高深的演算能力。只不过……艺术和数字的天分通常不会并存于这些孩子身上。”
“这肯定是生命的美好之处,偶尔就会冒出一个惊喜来。”包柏蓝斯基说。
“是啊,督察长。那么我能够帮上什么忙呢?”
包柏蓝斯基将索茨霍巴根发生的一切回顾一遍,忽然想到凡事还是小心为上。
“我只能说当务之急就是需要你的协助与专业知识。”
“那孩子是命案的目击证人,对吧?”
“对。”
“你希望我试着让他画出他所看到的?”
“对此请容我稍作保留。”
艾铎曼教授站在布达佩斯的柏斯科罗饭店大厅。这里是个会议中心,距离波光粼粼的多瑙河不远,内部装潢有如歌剧院,有华丽的挑高天花板、旧式圆顶与梁柱。他本来殷切期盼着这个星期的聚餐与学术发表,现在却焦躁地用手梳着头发。
“可惜我没法帮你,明天早上我得发表一场重要演说。”他这么对包柏蓝斯基说,而这也是事实。
他已经为这场演说准备了几个星期,而且将要和几位杰出的记忆专家进行激辩。因此他向包柏蓝斯基推荐了助理教授马丁·华格施。
可是一挂断电话,与手拿三明治、来到他身旁停下的莲娜·艾克互看一眼后,他便感到后悔,甚至开始忌妒起年轻的华格施。他还不到三十五岁,相片总是比本人好看太多,最重要的是他就要出名了。
艾铎曼的确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警探在电话上语焉不详,很可能是担心被窃听,但他还是捕捉到一个大概。那个孩子很会画画,而且目睹了命案。这只可能意味着一件事,艾铎曼愈想愈烦躁不安。他这一生还能发表许许多多重要演说,却再也不会有机会在这种层级的命案调查中发挥作用。而且看看他如此轻易便转让给华格施的任务,肯定比他在布达佩斯这里参与的一切都要有趣得多。谁知道呢?或许甚至可以让他跻身名人之列。
他想象着报纸的标题:《杰出神经学家协助警方侦破命案》,或甚至是《艾铎曼的研究使得命案调查有了重大突破》。他怎会蠢到这个地步拒绝了?于是他拿出手机打给督察长包柏蓝斯基。
包柏蓝斯基和茉迪好不容易在斯德哥尔摩市立图书馆附近找到车位停妥后,刚刚过马路。天气仍然十分恶劣,包柏蓝斯基的手几乎冻僵了。
“他改变心意了吗?”茉迪问道。
“对,他要把演说延期。”
“什么时候能到?”
“他正在查看时间,最晚明天早上。”
他们正要前往斯维亚路的欧登儿童与青少年医学中心去见林典主任。这次会面只是要针对奥格斯的作证谈妥一些实务安排事宜——至少包柏蓝斯基是这么想。但尽管林典还不知道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在电话上已经出奇地不配合,他说孩子现在“完全”不能受打扰。包柏蓝斯基可以感受到一种下意识的敌意,应对时口气也不怎么好。一开始情况就不太乐观。
出乎包柏蓝斯基意外的是,林典并非高大魁梧的人,他身高顶多一米五出头,一头可能染过的黑色短发,老是抿着嘴唇。他身穿黑色牛仔裤、黑色套头毛衣,一个小十字架用缎带挂在脖子上。他透着些许神职人员的味道,显露的敌意真真切切。
他一副高傲的神态,让包柏蓝斯基不禁想到自己的犹太血统——每当面对这种敌意与优越感,他就会这样联想。林典想要证明自己高人一等,因为他优先考虑到孩子的生理健康,而没有将他交给警方处置。包柏蓝斯基别无他法,只能尽可能和善以对。
“幸会。”他说。
“真的吗?”林典回道。
“当然,很感谢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愿意见我们。若不是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们真的不会这么冒失地跑来。”
“我想你们是希望和那个孩子面谈吧。”
“这倒不是,”包柏蓝斯基回答时不再那么客气,“首先我必须强调我现在说的话绝不能让第三者知道。这涉及安全问题。”
“对我们来说,保密是理所当然的事,这里的人口风都很紧。”林典言外之意似乎暗指警方保密不力。
“我只在乎那孩子的安全。”包柏蓝斯基厉声说道。
“这么说这是你的优先考量?”
“坦白说,的确如此。”包柏蓝斯基以更严肃的口吻说,“所以我现在要告诉你的事绝不能外泄——尤其不能以电子邮件或电话告诉他人。可以找个隐秘的地方坐下来谈吗?”
茉迪对这个地方没啥好感,很可能是受到哭闹声影响。附近有个小女孩哭个不停。他们所在的房间散发着清洁剂和另一种味道,也许是一丝残留的焚香味。墙上挂着一个十字架,有只绒毛玩具熊躺在地上,其余几乎没有什么元素让此地显得温馨或吸引人。向来都是好好先生的包柏蓝斯基眼看就要发火,茉迪只好出面,冷静地将实际情形陈述一遍。
“据我们所知,”她说,“贵中心的医师埃纳·佛斯贝说不应该让奥格斯画画。”
“这是他的专业判断,我也赞同。这对孩子毫无益处。”林典说。
“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想任何事情对他都没有太大帮助。他很可能亲眼目睹父亲被杀。”
“但我们也不想让情况更糟,不是吗?”
“没错。只是你们不让奥格斯画完的画,也许能让调查工作有所突破,因此我们恐怕不得不坚持。当然,你可以安排具备专业知识的人员在场以防万一。”
“我还是不能点头。”
茉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对警方绝无不敬之意,”林典固执地接着说,“但我们欧登中心是在帮助脆弱的孩子,那是我们的职责与使命。我们不是警方的分支单位。事实就是如此,我们也引以为豪。只要孩子人在这里,就应该相信我们会把他们的利益摆在第一位。”
茉迪一手强压住包柏蓝斯基的大腿。
“我们大可以向法院申请执行命令,”她说道,“但还是宁可不走那一步。”
“算你们明智。”
“我请问你一件事,”她说,“你和佛斯贝真能百分之百确定怎么做对奥格斯或是对那边那个哭泣的女孩是最好的吗?会不会其实我们所有人都需要自我表达?你和我能说能写,甚至可以去找律师。奥格斯没有这些沟通管道,但他能画画,而且似乎想告诉我们什么。他心里想必受到某种折磨,难道不该让他把这种折磨具体呈现出来吗?”
“据我们判断——”
“不,”她打断他,“不必跟我们说你们的判断。我们已经和某人取得联系,关于这种特殊情形,国内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名叫查尔士·艾铎曼,是一位神经学教授,他现在正从匈牙利赶回来见这个孩子。”
“我们当然能听听他的意见。”林典勉强说道。
“不只是听取意见,还要让他来决定。”
“我答应让他们专家之间进行有建设性的对话。”
“很好。奥格斯现在在做什么?”
“睡觉。他来的时候已经累坏了。”
茉迪可以断定要是提议叫醒孩子,绝无任何好处。
“那么我们明天会陪同艾铎曼教授回来,相信我们一定能合作愉快。”


第十六章 十一月二十一日至二十二日
嘉布莉将脸埋在手中。她已经四十个小时未合眼,深受愧疚感折磨之余再加上失眠,让她的状况更糟。但她还是认真工作了一整天。从今天早上开始,她就成为国安局内一个类似影子单位的小组成员,表面上是在研究更广泛的政策含义,实则秘密调查鲍德命案的所有细节。
在形式上,小组的领导人是警司摩丹·倪申,他远赴美国马里兰大学深造一年刚刚回来,无疑十分聪明而博学多闻,只是对嘉布莉而言太右倾了。像他这种教育程度高的瑞典人还全心全意支持美国共和党,倒是相当罕见,他甚至对茶党[40]运动表示认同。他十分热衷于军事历史,并在军事学校开课。虽然年纪轻轻,仅三十九岁,却被认为拥有丰富的国际人脉。
然而他在团队里往往很难坚持自己的主张,实际上欧洛夫森才是真正的主导者,他年纪较长也较趾高气扬,只要急躁地轻叹一声或是浓眉微微一皱,就足以让倪申噤声。而让倪申日子更难过的是刑事巡官拉斯·欧克·葛朗威也在队上。
在加入秘密警察之前,葛朗威是瑞典国家凶案组一个半传奇性的侦查员,至少听说他的酒量无人能敌,并且凭借某种粗暴的魅力,在每个城镇都有一个情妇。想在这个团队里有出色表现并不容易,随着午后时光渐渐过去,嘉布莉愈来愈低调,不过与其说是因为那些男人和他们之间的雄性竞争,倒不如说是她愈来愈感到不确定。
有时她甚至怀疑现在知道的比以前更少。譬如她发觉几乎是完全没有证据可以支持曾有过资安漏洞的说法。目前掌握到的只有国防无线电通讯局人员史蒂芬·莫德的说辞,但就连他对自己说的也没把握。依她看来,他的分析可以说毫无用处。鲍德主要仰赖的似乎是他寻求协助的那名女黑客,该女子的姓名在调查中根本没有提及,但他的助理李纳斯·布兰岱却描述得活灵活现。看来鲍德出发前往美国之前,对嘉布莉多有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