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下午一点,他已回到威灵比的连栋住宅,正在浴室里用电动牙刷刷牙,整个人筋疲力尽之际,电话铃声响了。本来十分气恼,但随即化为微笑。因为电话那头不是别人,正是汉娜·鲍德。
“我是佛斯贝。”他用一种文雅的语气说道。
“喂,”她说,“奥格斯,奥格斯……”
她的声音显得绝望又愤怒。
“告诉我出了什么问题。”
“他就只想画他的棋盘方格,可是你说不能让他画。”
“不,不行,那是强迫行为。但请你务必保持冷静。”
“你叫我怎么保持冷静啊?”
“孩子需要你镇定下来。”
“但我做不到。他不停地尖叫、乱摔东西。你说过你可以帮忙的。”
“喔,是啊。”他起初有些迟疑,接着却面露喜色,仿佛赢得某种胜利。“当然了,绝对没问题。我会安排让他住进我们欧登中心来。”
“这样不算是放弃他吧?”
“恰恰相反,你是为了他的需求着想。我会亲自安排,让你可以随时来探视。”
“也许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肯定是的。”
“你能马上过来吗?”
“我尽快,”他回道。他还得先稍稍打扮一番。接着他补上一句:“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很喜欢你在《反叛分子》里的演出?”
看到威廉·柏格已经在史都尔霍夫餐厅的桌位坐定,而且点餐时还点了最贵的香煎比目鱼和一杯普宜富美白酒,雷文并不惊讶,因为每次请记者吃饭,他们通常都会趁机敲竹杠。但真正令他吃惊——又生气——的是柏格竟然主动出击,就好像有钱有势的人是他。他为什么要提加薪呢?他应该让柏格如坐针毡、冷汗直冒才对。
“有个消息人士向我透露,说你现在和《千禧年》在闹纠纷。”柏格说道,雷文则心想:只要能抹去他脸上那自以为是的得意假笑,立刻斩了我一只手臂我也甘愿。
“你的消息有误。”他不太自然地说。
“真的吗?”
“情况都在我们的掌控中。”
“怎么个掌控法?如果你不介意我问一句。”
“如果编辑团队愿意改变,也准备面对他们的问题,我们会给予支持。”
“否则的话……”
“我们就会退出,而《千禧年》恐怕顶多也只能再撑几个月,这样当然很可惜,可是目前市场的情形就是这样。还有一些比《千禧年》更好的杂志也倒了。这对我们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投资,少了它也无所谓。”
“少说废话了,雷文。我知道这对你而言是自尊问题。”
“这只是生意罢了。”
“我听说你想把布隆维斯特拉出编辑团队。”
“我们在考虑把他调派到伦敦。”
“想想他为杂志社做的一切,这样会不会有点残酷?”
“我们给他的条件非常优厚。”雷文感觉自己表现出不必要的防卫心,这反应也太容易预料了。
他几乎忘了这顿饭的目的。
“我个人并不怪你,”柏格说,“就算你把他送去中国也不干我的事。我只是好奇,假如布隆维斯特利用这次鲍德的新闻来个绝地大反攻,你会不会觉得有点棘手?”
“怎么会有这种事?他已锋芒不再了,这不正是你指出的事实吗?而且要我说的话,你做得相当成功。”雷文企图挖苦他。
“的确,不过我得到了一点帮助。”
“不是我,我没有,这点毋庸置疑。那个专栏我厌恶得很,觉得写得很差,又偏颇。对他开第一枪的人是图瓦·赛纳,这你知道。”
“但对于现在情势的发展,你挺开心的吧?”
“你听我说,柏格,我对布隆维斯特有着至高无上的敬意。”
“雷文,你不必跟我演政客那一套。”
雷文真想往柏格的喉头塞点什么。
“我只是开诚布公罢了。”他说,“我一向认为布隆维斯特是个了不起的记者,不管是你或是他同期的其他人都无法和他相比。”
“是吗?”柏格的态度忽然变得温顺起来,雷文也立即觉得舒服了些。
“事实如此。我们应该感激布隆维斯特为我们揭露的一切,我也很希望他事事顺利,真的。只可惜我的工作由不得我回顾与怀念美好的往日。我必须承认你说对了一点,这个人确实与时代脱节了,他可能会妨碍到重振《千禧年》的计划。”
“没错,没错。”
“所以为了这个原因,现在最好不要出现太多关于他的标题。”
“你是说正面标题?”
“也许吧,”雷文说,“这也是我请你吃饭的另一个原因。”
“我当然感激不尽了。我想我的确能有一点小贡献。今天早上,有个以前一起打壁球的球友打电话给我。”柏格显然试图恢复稍早的自信。
“是谁?”
“检察长理查德·埃克斯壮。鲍德命案的初步调查由他负责,而他可不是布隆维斯特粉丝团的成员。”
“经过了札拉千科事件之后,对吧?”
“没错。调查那件案子的整个策略都被布隆维斯特破坏了,如今埃克斯壮担心他又会妨碍这次的调查。”
“怎么妨碍法?”
“布隆维斯特没有把他知道的事情全盘托出。他在命案发生前和鲍德通过话,还和凶手打过照面。尽管如此,他接受讯问时说的话却少得离谱。埃克斯壮怀疑他把最精彩的部分保留给了自己的文章。”
“有趣。”
“可不是嘛。我们现在说的这个人受到媒体嘲笑,所以想方设法要弄到一条独家,哪怕让杀人凶手逍遥法外也在所不惜。这个过气的明星记者发现自己的杂志社陷入财务危机,便情愿把社会责任抛到脑后,何况他刚刚得知赛纳传播想把他踢出编辑团队,所以越线个一两步倒也不令人惊讶。”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里面有你想写的东西吗?”
“老实说,我觉得这么做效果不大。太多人知道我和布隆维斯特不对付。你最好把消息泄漏给某报记者,然后在你们的社论中支持这项报道,埃克斯壮会有一些不错的发言供你引述。”
雷文望向外面的史都尔广场,看见一位美女穿着大红外套,一头金红色长发。这是他当天头一次露出大大的笑容。
“这个主意也许还不错。”他补上一句,接着又给自己点了葡萄酒。
布隆维斯特从霍恩斯路走向玛利亚广场。稍远处,抹大拉的玛利亚教堂旁边,有一辆白色箱型车的前翼钣金被撞凹了一个大洞,车旁有两个男人正互相挥舞拳头大声咆哮。虽然现场吸引了一群旁观者,布隆维斯特却几乎视而不见。
他正想着鲍德的儿子坐在索茨霍巴根大宅的地板上,手举在波斯地毯上的模样。那孩子的手背和手指上有一些污渍,可能是奇异笔或原子笔的墨水,而他当时的动作不就像在空中画什么复杂的东西吗?布隆维斯特开始以另一个角度看整件事的全貌。
说不定那个红绿灯根本不是鲍德画的。也许那男孩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天赋。不知为何,他并没有那么意外。第一眼看到奥格斯坐在死去的父亲身边,然后又用身体去撞床头板,他便已发觉那孩子有点特别。这时他正穿过玛利亚广场,脑中忽然浮现一个奇怪的念头,萦绕不去。走到约特坡路后,他停了下来。
最起码得询问一下后续消息,于是他拿出手机搜寻汉娜·鲍德的电话号码。手机里没有输入,也不太可能会在《千禧年》的联络信息中找到。他想到了菲蕾亚·葛兰利丹,她是《快递报》的社会记者,写的专栏文章不太有助于提升她在这个行业的声望。她专写离婚、风流韵事和皇室新闻,但她脑筋转得快,反应灵敏机智,每次和她碰面总是相谈甚欢。他按了她的号码,不过电话处于占线状态。
这些年来,晚报的记者永远都在打电话,由于截稿压力太大,他们根本无法离开办公桌去看看真实的人生是什么样子。但他终究打通了,听到她发出小小的欢呼,一点也不诧异。
“麦可,”她说道,“真是太荣幸了!你终于要给我一个独家了是吗?我都等多久了!”
“抱歉,这次是你得帮我。我需要一个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
“那你要怎么报答我?要不要说句超酷的话让我引用一下,关于你昨晚之前得到的消息。”
“我可以给你一点职业上的忠告。”
“什么忠告?”
“别再写那些没营养的东西了。”
“好啊,那有水平的记者需要电话号码的时候该找谁去要?你想找谁?”
“汉娜·鲍德。”
“理由我猜得到。你在那里遇到她喝醉的男友了吧?”
“你别想套我话。你知不知道她住在哪儿?”
“托尔斯路四十号。”
“连找都不必找就知道?”
“对于这类芝麻小事我有颗超人脑袋。你要是能等一下,我还可以给你电话号码和大门密码。”
“那就太感谢了。”
“不过你知道吗……”
“什么?”
“你不是唯一在找她的人。我们自己的猎犬也在追这条线,但我听说她整天都没接电话。”
“聪明的女人。”
通完话后,布隆维斯特站在街头,不知该如何是好。与晚报记者争相对不幸的母亲紧追不舍?他不太希望忙了一天的结果是这样。但他还是拦了一辆出租车,请司机开往瓦萨区。
佛斯贝陪着汉娜和奥格斯去了欧登儿童与青少年医学中心,地点在斯维亚路的天文台森林公园对面。该中心是由两栋公寓大楼打通合并而成,尽管装潢设施与中庭都有一种私密、受保护的氛围,整体给人的感觉却是有点制式化,与其说是长廊与密闭的门所造成的印象,倒不如说是工作人员脸上那严厉、戒备的神情。他们似乎对自己负责照顾的孩子培养出一定程度的不信任。
主任托凯尔·林典是个矮小且自负的人,自称对患有自闭症的儿童经验丰富,但汉娜不喜欢他看奥格斯的眼神。此外,中心未将青少年与幼童区隔开来,也令她忧心。但现在心生疑虑似乎太迟了,因此回家途中,她自我安慰地想:这只是暂时而已,也许今天晚上就会去接奥格斯回家了。
接着她想到卫斯曼和他不时发酒疯的情形,不禁再次告诉自己一定要离开他,好好掌握自己的人生。走出公寓电梯时,她吓了一跳。有个风采迷人的男人坐在楼梯平台上,正在笔记本上写东西,等他站起身来打招呼,她才发现原来是布隆维斯特。她又惊又慌、心虚不已,以为他要揭露什么。真是荒谬的想法。他只是露出尴尬的笑容,为自己前来打扰再三道歉。她忍不住大大松了口气。其实她仰慕他已久。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她虽这么说,口气却暗示着事实正好相反。
“我也不是来采访的。”他说。她记得听说前一晚他和卫斯曼是一起——否则至少也是同时——抵达鲍德住处,只是她想不出这两人会有什么共通点。
“你要找卫斯曼吗?”她问道。
“我想问问有关奥格斯的画。”他回答道,她一听顿时心生恐慌。
但她还是请他进门。这么做或许太过大意,卫斯曼出门到附近不知哪家酒吧去治疗他的宿醉,说不定随时会回来,要是发现家里来了记者他一定会大发雷霆。只是布隆维斯特不仅令汉娜担忧,也激发了她的好奇。他怎会知道画的事?她请他坐到客厅的灰色沙发上,她则进厨房准备茶和一些饼干。当她端着托盘出来,他开口说道:
“要不是绝对必要,我不会前来打扰。”
“你没有打扰我。”她说。
“是这样的,我昨晚见到奥格斯了,之后忍不住一直想到他。”
“哦?”
“当时我没弄明白,”他说,“只是觉得他好像想告诉我们什么,现在我确信他是想画画。他的手很坚决地在地板上动来动去。”
“他已经画到着魔了。”
“这么说他在家里还继续这么做?”
“那还用说!一到家就开始了,简直疯狂,他画得很棒,可是脸涨得通红还开始喘气,所以心理医师说必须阻止他,说那是破坏性的强迫行为,这是他的看法。”
“他画了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我猜是拼图带给他的灵感。不过真的画得很好,有影子、有立体感等等的。”
“但内容是什么?”
“方格。”
“什么样的方格?”
“应该可以叫做棋盘方格吧。”她说。也许是她多心,但她似乎看到布隆维斯特眼中闪过一丝兴奋。
“只有棋盘方格吗?没有其他了?”他问道。
“还有镜子,”她说:“棋盘方格倒映在镜子里。”
“你去过鲍德的家吗?”他的口气再次显得尖锐。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他卧室——就是他被杀的地方——地板的图案就像棋盘方格,而且图案就倒映在衣橱的镜子里。”
“我的天哪!”
“怎么了?”
“因为……”
她内心涌上一阵惭愧。
“因为当我从他手里把画抢过来,最后看到的就是那些方格上出现一个凶恶可怕的影子。”她说。
“那张画在这里吗?”
“不在,也可以说在。”
“怎么说?”
“很遗憾被我丢掉了,不过还在垃圾桶里面。”
布隆维斯特不顾手上沾满咖啡渣和优格,从垃圾堆里抽出一张揉皱的纸,然后将它放到沥水板上摊平。他用手背拨了拨纸,就着厨房耀眼的灯光直目凝视。画很显然尚未完成,而正如汉娜所说,大部分都是棋盘方格,看的角度是从上方或侧边。除非去过鲍德的卧室,否则很难一眼看出那些方格是地板,但布隆维斯特立刻便认出床右侧衣橱的镜子。他也认出那片漆黑,那是昨晚他所见到特别漆黑的一幕。
这幅画仿佛让他回到当时从破窗走进去的那一刻——除了一个重要的小细节之外。他进入的房间几乎全黑,但画中却有一道微弱光源从上方斜斜照下,在方格上扩散开来。光线映照出一个不清晰也无意义的阴影轮廓,但或许也正因如此而让人觉得诡异。
那个黑影伸出一条手臂,由于布隆维斯特看画的角度与汉娜截然不同,很轻易便了解到这意味着什么。这个身影打算杀人。棋盘方格与影子上方有一张脸,还没有具体画完。
“奥格斯现在在哪里?在睡觉吗?”他问道。
“不,他……我暂时把他托给别人照顾。老实说,我实在应付不了他。”
“他在哪里?”
“在欧登儿童与青少年医学中心。在斯维亚路。”
“有谁知道他在那里?”
“没人知道。”
“只有你和工作人员?”
汉娜点点头。
“那就不能再让其他人知道。你先等我一下好吗?”
布隆维斯特取出手机,打给包柏蓝斯基。在他心里已经草拟出另一个问题要放进“莉丝资料”档案。
包柏蓝斯基很是沮丧,调查工作毫无进展。鲍德的Blackphone和笔记本电脑都没找到,因此尽管与网络服务业者详细讨论过,却还是无法绘制出他与外界联系的网络图。
包柏蓝斯基暗忖,目前能继续侦办的几乎都只是一些烟幕和老掉牙的说辞:一名忍者武士迅速敏捷地现身,然后消失在黑夜中。事实上,这次的攻击有点完美得不可思议,就好像一般人在杀人时通常会犯的错误、会出现的矛盾,在这个凶手身上都找不到。手法太利落、太冷静,包柏蓝斯基忍不住心想:这只不过是凶手又一次的例行性工作。他正自思索之际,布隆维斯特来电了。
“喔,是你啊。”包柏蓝斯基说,“我们正说到你呢。希望能尽快再和你谈谈。”
“当然没问题。不过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告诉你。那个目击者奥格斯·鲍德,他是个‘学者’。”布隆维斯特说。
“他是什么?”
“这孩子或许有严重的智能障碍,却也有特殊天赋。他的画可以媲美大师,清晰精准得不可思议。他画过一张红绿灯,就放在索茨霍巴根住宅的餐桌上,有没有人拿给你看?”
“有,看过一眼。你是说那不是鲍德画的?”
“是那个孩子。”
“看起来是成熟得惊人的作品。”
“但那是奥格斯画的。今天早上,他坐下来画出了他父亲卧室地板的棋盘方格,而且不只如此,他还画了一道光和一个黑影。我推断那是凶手的影子和他头灯的光线,不过当然还无法肯定。孩子画到一半被中断了。”
“你在捉弄我吗?”
“这可不是捉弄人的时候。”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现在就在孩子的母亲汉娜·鲍德家里,正看着他的画。孩子已经不在这里,他在……”布隆维斯特略一迟疑,接着说,“我不想在电话上多说。”
“你说孩子画到一半被打断了?”
“他母亲听从心理医师的建议阻止了他。”
“怎么会有人做出这种事来?”
“他八成不明白这画的意义,只当成是一种强迫行为。我建议你马上派人过来。你要的目击证人有了。”
“我们会尽快赶去。”
包柏蓝斯基挂断电话后,将布隆维斯特告知的消息转告手下,但没多久便自问这么做是否明智。


第十五章 十一月二十一日
莎兰德人在海尔辛街的豪赫棋社。她其实不太想下棋,头还在痛——她追查了一整天,最后被引到这里来了。当初发现鲍德被一名助理背叛时,她曾应他要求允诺不去找那个叛徒麻烦,虽然不赞同这个做法,她还是信守诺言,而如今鲍德遇害了,她觉得自己也摆脱了承诺的束缚。
现在她要以自己的主张行事。但事情没有那么容易,亚维·兰耶一直不在家。她没有打电话,而是打算像一记闪电打进他的生活,于是罩上兜帽出门去找他。兰耶过着游手好闲的日子,但和许多游手好闲的人一样,他也有规律的作息模式,莎兰德从他贴在“照片墙”(Instagram)和“脸书”(Facebook)的照片追踪到几个定点:毕耶亚尔路的丽希餐厅、纽布罗街的剧场餐厅、豪赫棋社、欧登街的李多诺咖啡馆,以及其他几处,包括和平之家街上的射击俱乐部和两名女友的住址。
她上一次留意过的那个兰耶已经变了,不但摆脱了书呆子的外表,道德感也衰退了。莎兰德对心理学理论并不在行,但连她都看得出来,他第一次的重大罪行引发了后续的其他罪行。兰耶已不再是个具有远大抱负、学习心切的学生,如今的他沉溺于色情,还会在网络上召妓,施加性暴力。事后曾有两名女子威胁要告发他。
这个人手上有不少钱,也有一堆问题。就在当天早上他上网搜索了“瑞典证人保护”,真是不小心,因为他虽然和索利丰已不再有联系,至少在计算机上没有联系,但他们很可能还继续监视他,否则就太不专业了。也许他那文质彬彬的新表象底下已经开始崩垮,这正合莎兰德之意。当她再次打电话到棋社——下棋是他与昔日生活之间唯一明显的关联——听说兰耶刚刚到了,惊喜不已。
因此现在她正走下海尔辛街的一小段阶梯,沿着走廊来到一个破旧简陋、鱼龙混杂的场所,里头大多是上了年纪的男人弓着背伏在棋盘前。气氛让人昏昏欲睡,似乎谁也没注意到她,更遑论质疑她的出现。每个人都只顾着下棋,四下里只听到按计时器的喀嗒声和偶尔一句咒骂。墙上挂了几张裱框照片,都是棋艺界传奇人物如卡斯帕罗夫、马格努斯·卡尔森和鲍比·费雪[36],甚至有一张还是十来岁、满脸青春痘的兰耶与匈牙利明星棋手尤蒂·波尔加[37]对弈的留影。
此时,年纪较长、外貌迥异的他就坐在右方更深处的一张桌前,似乎正在尝试某个新的开局法。他旁边放了几个购物袋,身上穿着黄色小羊毛衫,搭配一件干干净净、烫得笔挺的白衬衫和一双发亮的英式皮鞋,整个造型在这环境里显得有点过度时髦。莎兰德踩着小心、迟疑的脚步走上前去,问他想不想下一局。他先是上下打量她一番,然后才说“可以”。
“谢谢你。”她像个有教养的年轻女孩回答道,接着坐了下来。她以E4开局,他回以B5,波兰开局[38]。之后她便视若无睹地让他继续玩下去。
兰耶试着想专心下棋,却有点力不从心。幸好这个朋克女孩应该也是手到擒来。其实她还不差——很可能经常下棋——但这有什么用?跟她耍点花招,一定能让她打心里佩服。谁知道呢?说不定事后还能把她弄回家去。没错,她看起来有点暴躁,而兰耶对暴躁的女生没什么好感,不过她那一对奶子挺不错的,也许可以把怨气发泄在她身上。今天早上感觉烂透了,鲍德被杀的消息让他完全不知所措。
他不是悲伤,而是恐惧。他确实很努力想说服自己没有做错。谁叫那个该死的教授把他当空气一样对待?但兰耶背叛他是事实,看起来当然不妙。他自我安慰地暗想,鲍德这个白痴得罪的人肯定数以万计,但他内心深处明白:那一件事和这件事有所关联,他都吓死了。
自从鲍德进索利丰工作,兰耶就担心那件事会有令人害怕的新转折,如今走到这一步,他只希望一切都消失不见。想必正是因为如此,今天早上他才会进市区疯狂购物,买了一堆名牌衣服,最后又来到棋社。下棋终究还是能转移他的注意力,事实上他也的确觉得好些了,感觉好像掌控了局势,而凭他的聪明才智大可以继续把所有人骗得团团转。瞧瞧他这局棋下得多高明。
这女孩也没那么差,事实上她的手法带着点打破传统的创意,说不定棋社里大多数人都还得向她请教一两招。只不过他亚维·兰耶,即将把她打得落花流水。他的手法实在太高明细腻,她甚至没发现自己的皇后眼看就要被吃掉。他不动声色地将棋子往前挪,一路过关斩将,自己只牺牲了一只骑士。为了让她心生佩服,他用半调情的随兴口吻说:“抱歉了,宝贝,你的皇后不保了。”
但女孩毫无反应,没有微笑、没有吭气,什么都没有。她加快速度,像是想尽快结束自己受到的羞辱,有何不可呢?他很乐意将过程缩短,然后带她去喝两三杯,再跟她上床。上了床他可能不会太温柔,但完事之后她可能还是会感谢他。像她这种讨人嫌的烂货应该很久没爽过,也应该从来没碰过他这样的男人,棋艺这么高超的厉害角色。他决定露一手给她瞧瞧,顺便解释一些较高段的棋法理论。谁知他根本没有机会。棋盘上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他的棋局开始遭遇某种他也不太明白的阻力。他一度想说服自己相信那只是他的幻想,可能有几步走得粗心了,只要集中精神就能逆转,于是他启动了他的杀手本能。
没想到事态反而更加恶化。
他自觉受困——无论如何努力想重新夺回主导权,她总会成功反击——最后他不得不承认力量的分配已起变化,而且无法扭转。这未免太疯狂了吧?他吃掉了她的皇后,却不仅未能乘胜追击,反而落入致命的弱势。她总不会是故意早早就牺牲皇后吧?不可能,书里写的那种情形不会发生在瓦萨区的小棋社,这也绝不是一个脸上穿洞、态度有问题的朋克小妞会做的事,何况还是面对他这种超级高手。然而他无处可逃。
眼看再走四五步就要被打败,他别无选择只能用食指推倒国王,喃喃说了声恭喜。虽然想找一些借口,但直觉告诉他这样只会让自己更难堪。他隐隐感觉到这次失败不只是运气差,而且几乎情不自禁地开始害怕起来。这女孩到底是谁?
他谨慎地直视她的眼睛,这时的她看起来不再是个脾气不好又有点缺乏自信的小人物,而是显得冷酷——仿佛紧盯着猎物的掠食者。他很不自在,就像棋盘上的败仗只是序曲,接下来还会发生更多凄惨的事。他往门口瞄一眼。
“你哪儿都别想去。”她说。
“你是谁?”他问道。
“不是什么特别的人。”
“那我们以前没见过啰?”
“不算见过。”